这段时间他总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可比具体的某件事更清晰的是当时的心境,那些如蛛丝马迹般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像海浪拍打礁石那样涌向他的脑海,在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他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却惊醒在一身冷汗里。

        快乐都是相似的,烦恼却花样百出。

        马阿乐不是复杂的人,甚至一不小心,会流露出憨态可掬的模样,尤其是不再年轻之后,这个特点就更加明显了。下属都喜欢跟他打趣开玩笑,不怎么把他当领导看待,他的管辖范围不大,十来号人,按理说都要听他的,可他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便是发号施令奴役别人,于是本应该喝茶看报的日子,他总是忙得满头大汗。

        事必躬亲的直接后果是,他对业务及其熟稔,加上记性本来就不错,常常在上级检查工作时,将具体数据脱口而出,将情况汇报得头头是道。

        马阿乐也无奈,手下的职工不是年老就是年轻,即将谢幕或初入职场,不便使唤或者不能教人放心。他每天都笑嘻嘻的,没有片刻不愉快的样子,如今的他,正是男人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他也晓得,自己的仕途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对未来没有什么苛求后,他只求做好眼前的工作。

        于是,他常常想起年轻的时候,那些巴结讨好、奋发图强、几乎天天加班的日子,那些需要手写的材料,需要费尽周章才能做好的报告,远不及现在资源充足,却总是充满热血、激情澎湃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让他有点失望,尤其是对待工作的态度,得过且过应付差事。

        可他还是愿意看到年轻的面孔。这座办公楼是他参加工作后的第二个办公地点,也待了十好几年,就算闭着眼睛从家出发,他自信也能不迷路。楼道的墙面有水管渗漏淹坏的墙皮,小修大修不知多少次,依旧是那个样子,这股霉味将他浸润出越来越老的趋势,他在极绝望的时候想过,自己也要和这冰冷的建筑一道发霉了,在梦里,马阿乐的皮肤凝结发白,然后一片片剥落。

        不知怎么讲,数以万计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唯独现在,却有了一些不同。

        妻子躺下,很快入睡,发出细微的呼噜声。他转身,看到熟睡中女人的脸,浓密的睫毛似乎覆盖着一层油腻,马阿乐突然就觉得厌恶,厌恶这睫毛上的油腻。他讨厌衰老中的妻子,讨厌她遮盖不住后便任其自由生长的白发,讨厌她下垂的嘴角,讨厌她松弛的胳膊,无药可救的颈纹。

        这种讨厌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只要闭上眼睛随便回忆一下,就会出现当年明眸皓齿的女孩儿,梳两条大辫子,自来卷的刘海在额前跳跃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仿佛一场阴谋,马阿乐像被妻子诓骗了一般愤怒,像被妻子生拉硬拽才老去一般委屈,他将所有的力不从心归结于结发妻子,他恨她,恨她见识了他的低谷,恨她占据了他再度青春的可能,他在无人知晓的内心世界将自己还原成一个小人,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

        他睡着了,窗外的月色将城市浸染成一座沙漠,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父母相继去世后,马阿乐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他本就不会轻易说出口的情绪,自此,便再无见天日的可能。虽然父母在世时他也绝不会对他们倾诉一二,只是,至少可以叫声爹,叫声娘,便胜过千言万语。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体面的干部,成熟的男人,会有这样的心结,他在所有人面前扮演大男人,却总想拥抱心里的小男孩儿,因此他对儿子,非常宽容。

        不同于一般父子冷冷的关系,马阿乐和儿子马林相处得很好。马林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会和他讨论问题,宠物的去留,玩具的取舍,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马阿乐都会俯下身子跟儿子沟通,笑着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妻子王梅是个不怎么容易被挑出错处的女人,她是个无比称职的家庭主妇,是公认的好儿媳,早在嫁给马阿乐之前,她就主动担负起照顾未来公婆的重任。下岗前,她还有一点自己的生活,下岗后,她的全部变成家庭,而对于马阿乐来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他在听了几年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后,练就了迅速入睡的本事,或者迅速装睡,总要阖眼才能获得平静。

        他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可反省后的洗心革面总被一场关于菜篮子的争端打回原点,有时候他也会帮忙断案,例如谁家的儿媳妇反了天,只有在他表达观点时,王梅的眼睛里才会有一丝光亮。他无限怜悯地望着她与她的喋喋不休,突然觉得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喉咙。

        这天到办公室,被通知有重要会议。小赵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才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离开会还有不到半个小时。马阿乐生气了,大声呵斥了眼前的小孩儿:“你不如等会议结束了再告诉我。”

        最近他开始慢慢失去过去最大的优点,耐心降低,变得烦躁,当他侧着身子找到自己的座位后,会议开始了。他机械地记录着领导发言的要点,头一次觉得乏味,这样无聊的工作他竟然坚持了大半生,说实话,他根本不在乎台上的人都在讲什么,可向来都怕听漏了一点出了差错。他垂着头,想起了采菊东篱下、挂印归去的陶渊明,他想做陶渊明,即使陶渊明“草盛豆苗稀”的日子应该也相当困窘,他想做自己,却迅速将这个想法否定。

        这场关于如何振兴教育的会议增设了下午的行程,参观几所小学。马阿乐没回家,和好久没有碰面的朋友找了个咖啡厅聊天。

        咖啡厅禁止吸烟,马阿乐遭到了埋怨,对面坐着的胖子叫耿悦,不能吸烟的焦躁让他看起来兴致不高,马阿乐打趣他道:“你这是烟瘾?我还以为你大烟瘾犯了。”

        “你这土疙瘩最近喝上咖啡了,马尿一样找罪受,我看你是老树发新芽想装逼!”耿悦毫不客气地回敬他。

        “随便喝杯饮料得了,下午还有事。”

        “就属你最忙,大主任。”耿悦暂时将情绪从对香烟的渴求中挣脱出来。

        “你少挖苦我,我多大的主任有你老板做得大吗?”

        “唉,快被贷款逼跳楼了,正想找你周转呢。”

        “我劝你啊,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多大能耐办多大事吧。”

        “患难见真情,我就知道在你这里搞不出什么道道!”耿悦笑着起身找地方抽烟去了。

        马阿乐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一朵吹成枫叶的拉花立刻面目全非,搞破坏带来的快感莫名其妙地从指间泛上心头。他透过玻璃看到胖乎乎的耿悦站在垃圾桶旁狠狠吸一支香烟,动作稍显猥琐,想起过去自己曾和耿悦共吸一支烟,耿悦会把烟雾吞进肚子,可他却怎么都做不到,而是像牛魔王一样鼻子冒烟。想到这里,他一个人笑了。

        耿悦做汽车美容的生意,有两家店,规模都不小,一年到头房租都不是小数目。这城市汽车越来越多,与车相关的产业也像雨后春笋,耿悦走在最前头,狠狠赚了两笔,可渐渐也走到瓶颈,常常面带难色,却不改嘴坏的毛病。他是马阿乐目前唯一还能坐下来聊天的朋友,和他在一起,不谈工作,不谈领导的脸色,也不谈文件材料和会议,这让马阿乐觉得轻松。

        时间正是暑假,校园空空荡荡。在学校领导和几个老师的陪同下,十几个人下了车,被迎进了学校的大门。东方小学是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小学,硬件设施、师资力量都相当不错。

        转了一遭,听历史,听改革,随后的交流会上,一名女老师作为教师代表发了言。她穿一身乳白色连衣裙,高高束着马尾,微笑环顾四周后,放下手里的稿子,开口讲道:“大家好,我是三年级语文教师谢晓萌,我代表我们学校所有教师欢迎你们的到来!作为一名普通的教师,我很愿意将我在教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积累的经验与大家讨论,与大家分享……”

        后来的话马阿乐听不太清了,那个脱稿发言的女教师渐渐变成一尊不会动的蜡像,栩栩如生,光彩照人。



         “马主任!”

        马阿乐楞了一下,转过身去,正是刚刚讲话的教师代表谢晓萌。一刹那间他差点忘记掩饰自己的欢喜,却还是带着疑虑说道:“你认识我?”

        “马老师?”谢晓萌弯腰抬头,像对小朋友讲话那样,笑眯眯望着马阿乐。

        马阿乐很惊讶,自己虽然师大毕业,却只当了一年教师,短暂的教师生涯让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马老师”错愕不已。谢晓萌继续说道:“您是不是在密西县初中实习过,教语文,对吧?”

        马阿乐在被提醒后,迅速穿越回过去。当年他被分到密西实习,带了一学期初二的语文,是这样的,没有错。再看眼前的谢晓萌,二十出头的样子,年纪也正正好,马阿乐笑了。

        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太多人世浮沉,他早就记不清在密西中学实习时的一些细节,可当年的学生还能记得他,这让他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

        开着车往回走的时候,他放一首老歌,一遍遍地听,那是当年在密西陪伴他最多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听了好多版本,不同编曲,不同风格,只有这首男低音甚合他意,编曲也轻快了很多,多了些俏皮风趣。他跟着旋律,轻轻和唱,傍晚的风灌进开着的天窗,立交桥尽头有火红的太阳即将落幕。

        自从那次见过耿悦后,他便像消失了一般,路过他的汽车美容店,也没有见到他,之后便是歇业。马阿乐在疑惑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已经把店卖了,新开起来的是一家美容院,装修出很欧式的感觉。马阿乐觉得滑稽,这块地方,先是给车美容,然后给女人美容,说到底都是美容,况且女人和车,又都是男人的最爱,好像也是一回事。

        失联的耿悦,在三个月后,在这城市进入仲夏后,给马阿乐发了条微信。

        “我杀人了。”

         扎根在这个城市的二十多年里,马阿乐始终没有从容地看过风景,倒不是不具备发现美的眼睛,只是他没有慢吞吞的资格。反而在耿悦的这条微信后,他坐在护城河的堤岸上,望向婆娑的杨柳,在暑气正盛的夏末,娉娉婷婷像极了风姿绰约的女人。

        马阿乐闭上双眼,是傍晚柔柔的风,带着湿漉漉的潮气,还有河水沙沙的腥味,他在混沌中看到耿悦将尸体抛进河水,看到黑色垃圾袋漂浮在水面,被石头卡主,水位下降,臭气弥漫,黄色警戒线,人声鼎沸,耿悦被枪毙,脑袋开花。

        他睁开双眼,有老人牵着小狗经过,河水淙淙,夕阳像一颗金色的蛋黄,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你在哪?”

        马阿乐不能袖手旁观,他在电话无法接通的情况下,只能耐着性子发微信。他觉得难过,并且痛苦,在这样蝉鸣不休的夜晚感到寒冷,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足以改变挚友命运的答案,他理性地想,带他去自首。

        “十三号仓库,地下一层。”

        马阿乐发动车子,朝着耿悦藏身的地方驶去。

        耿悦坐在一个装电机的箱子上,佝偻着上半身,昏暗的灯光下,陪伴他的只有几桶吃过的泡面,以及挥之不去的排泄物的臭气。

        “走,自首,或许还能活。”马阿乐站在门口。

        耿悦抬起头,充血的眼球望向马阿乐,他面带哀戚,却毫无悔意。

        “你走吧,别说见过我。”他闷着嗓门。

        “警察要分析案情,你跟他们说清楚原委!”马阿乐有点生气。

        “没有原因,我杀人了,我掐死了她。”耿悦捧着脸哭了起来,他合起的手掌缝隙里,源源不断滑落大颗的泪水。

        “阿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阿乐!”耿悦从箱子上滑落,摊在地上。

        污浊的空气添进了痛苦的咆哮,马阿乐觉得这十多平米的小房子被瞬间塞得满满当当,甚至他的口眼耳鼻也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堵得严严实实,马上就要让他窒息。

        离开地下室的第二天,无力劝说耿悦投案自首的马阿乐,觉得自己成了知情不报的共犯。而马阿乐所说的被他掐死后关在公寓里的女人,依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这样的天气,热浪滚滚,马阿乐估摸着很快就要被发现了,他每天都会关心社会新闻,刷微博也会搜搜阳城公安,可除了老大爷的鸟,老大娘的猫,烧烤摊的啤酒瓶械斗,便没有什么关于爆炸性命案的新闻。

        一周后,他拿着耿悦交付的钥匙,打开了那扇血腥的防盗门。

        大理石地面光滑洁白,关上的窗帘将这十好几天的阳光隔绝在外。他走到卧室门口,被横着的衣架挡住了去路,尸体应该在里面,可空气宁静又轻薄,没有一丝诡异和异味。他大着胆子,越过衣架,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是办公室。他按掉电话,推开了卧室门,只有揉成一团的被褥证明这里确实有人来过,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匆匆忙忙赶回单位,领导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摇摆着把玩一支派克钢笔。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没来得及解释迟到的原因,便被笑眯眯地安排了所谓更适合他的岗位。

        谈话结束,马阿乐表示服从安排,一系列步骤走下来,手续办完,他来到了东方小学补一个空缺。不管别人怎么想,他自己是很高兴的,事业终点已经显而易见,但和机关比起来,他喜欢学校,不仅仅因为自己就是教师出身,还因为在极速衰老的这两年,他越来越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和花朵儿般的小朋友在一起,让他愉快。

        三令五申后,他还是被新友旧识拥进了火锅店,热气腾腾中,他看到谢晓萌红扑扑的脸,她正在喝一杯果汁。

        做东的老朋友还在欢天喜地地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年轻人们满眼好奇地认真听讲,更加鼓励了讲述人的热情,他的嗓门越来越大,自顾自的笑声越来越洪亮,渐渐淹没了马阿乐的思绪,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得见谢晓萌含着玻璃杯边沿的嘴唇。

        最近几年,马阿乐很讨厌喝酒,酒精挥发的速度与年岁的增长成反比下降,他需要在醉酒后大量喝水,才能消化掉抓心挠肺的渴。半夜,他起身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细细思索最近发生的怪事。

        “你把她弄哪去了?”面对耿悦关于并不存在的女尸的询问,他发出更有底气的反问。

        “没有?”

        “没有。”

        半个小时后,耿悦出现在他家门口。

        对于疑似杀人凶手的到来,马阿乐实在是没法热烈欢迎。耿悦浑身脏污,臭气熏天地降临,也吵醒了熟睡的王梅,她披了衣服出来,惊讶地看着这位丈夫的多年好友,说不出话。

        “你去睡。”马阿乐阴沉着脸,王梅迅速转身回去了。

        耿悦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带着天真的神情,兴奋地说:“真没有?”马阿乐点点头,坐在耿悦对面,把刚刚那杯水推到耿悦面前。耿悦一饮而尽后,皱巴巴的脸舒展开来,甚至出现了一丝不易被发觉的笑容。

        “你不要太得意,那个女人不是死了吗,死人能自己走?”说到死,马阿乐压低了声音,顺便朝卧室的方向看了看,门紧闭着。

        耿悦着急辩白,怒吼吼的:“我看着她不动了,我就跑了!”

        马阿乐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这么毒啊,你走吧,我怕你哪天不如意,也把我杀了!”

        这是责怪,也是恐惧。耿悦没听出恐惧,只听到责怪,他感动地哭了,泪流满面的模样滑稽又可怜,马阿乐厌恶地别过脸,盯着窗边的一盆凤尾竹。

        耿悦哭了一阵,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她不动了,就跑了,后面的事你知道,我把店卖了,一直躲在仓库里,我不敢回去,想死又害怕,只能等着警察来捉我。”

        马阿乐看了他一眼,三角眼耷拉着,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他不吭声,等着他继续说。

        耿悦擦了一把脸,继续说道:“那天联系你,是我实在撑不住了,让你回去看看,我知道如果你看到,肯定会报警的!你知道吗,死不可怕,等死才可怕,可你看过了却说没人,我觉得纳闷,就来找你,我知道自己晦气,你说我要杀你,是在怪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又一次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马阿乐起身,拧了热毛巾给他:“回去吧。”

        耿悦走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过了几天,马阿乐在新官上任的不适感中收到了耿悦的微信:“那婆娘没死。”马阿乐觉得好笑:“那你再去弄死她啊。”死里逃生的耿悦满血复活,却长了记性:“以后我再也不沾这种女人了。”

        耿悦是通过女人的小姐妹知道真相的。那晚女人缺氧休克,很快就醒来离开了耿悦的家,还顺手拿走了一块二十多万的手表,她知道他是没种报警的。女人回去后,四处散播耿悦要杀她,逢人便展示脖子上的伤痕,耿悦躲起来后,女人又找到了新的金主,却也因为不安分被暴打了好几回。

        手表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就当破财消灾,瘦了的耿悦在经历此劫后,提到女人就会打个寒颤。



        自从那天耿悦深夜造访后,王梅变得疑神疑鬼。

        看电视时,她总是嘟嘟囔囔,说一些耿悦的坏话,无外乎看起来不像好人,四十好几不成家整天鬼混,迟早要害了马阿乐之类的牢骚。起初,马阿乐不理会,说多了,不免有些烦躁。

        这天晚上,他毫不留情地回击道:“闭嘴吧你!”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面无表情,女人被回击后,立刻拉响了战斗的号角。

        “我说他你不开心是咋的?”

        “对,不开心。”马阿乐决计不再让着她。

        王梅放下盘在沙发上的腿,把湿漉漉的卷发绑在脑后,小声嘀咕道:“你怎么不去跟领导们做朋友,成天跟个杀人犯鬼混。”

        马阿乐震怒,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王梅的鼻子质问:“谁是杀人犯?”

        王梅不甘示弱地坐定:“谁是杀人犯你还不清楚?我说你大小也是个官,跟个杀人犯扯不清,不怕一起被枪毙吗?”

        王梅蜡黄的脸冰冷地望着他,很显然,她偷听了那晚的谈话,他气得发抖。

        “我说错了吗?你怎么不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交朋友,一辈子就这没出息的样儿!”

        马阿乐急得跳脚,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吵架,尤其是面对妻子。妻子有一张利嘴,还有一双看得清事物本质的眼睛,在吵架的档口,自然什么伤人说什么,她轻而易举地点出了马阿乐不擅交际的特点,并加以讽刺挖苦,她提醒马阿乐政治生命到头了,叫他洗洗睡吧。

        王梅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从前,即使再怎么不愿意,他都会尽力保持作为一对夫妻的形式,比如睡在一张床上,可今天,他睡在了书房里,并暗自下决心再也不会同那个刺伤他的女人同床共枕,他在辗转反侧间想起了自己的学生谢晓萌,以及那粉色透明的嘴唇,他深深叹了口气,睡着了。

        教师节,学校明令禁止老师收礼物,孩子们的绘画、卡片不在禁止之列,早上他路过教师办公室,也跟着欣赏了一会儿孩子们的巧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本《百年孤独》,扉页写着:“给马老师。”落款:“学生晓萌。”

        老师?马阿乐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几乎要流下眼泪。十多年了,又一次被称呼为老师,对他来讲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老师”这两个字对他的触动让他惊觉,做了一辈子的鞍前马后,原来最让他觉出意义的,竟是“老师”这两个字。谢晓萌记得他说过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尔克斯,更让他感到温馨与甜蜜。

        车开出去一段,就看见谢晓萌一个人抱着书走在路边,他靠边停车,摇下窗户,亲切地喊她:“晓萌,上车!”谢晓萌开心地上了车,丝毫没有扭扭捏捏的作态,这让他更喜欢她了。

        “晓萌,谢谢你的礼物,你能记得我当年对你们说过的话,这让我很感动。”马阿乐动情地说道。这是他的心里话,感动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欢喜也是真的,戴着面具走过大半生,他打算小小地释放一下自己。

        谢晓萌纯洁地笑了,笑声像小鸟啁啾一样灵巧,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马阿乐说:“马主任,知道你的话对我影响多大吗?后来我也喜欢上了马尔克斯,其实比起《百年孤独》,我更喜欢《霍乱时期的爱情》。”

        马阿乐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这股暖流将初秋的凉意冲淡。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晓萌,仿佛看到了在她在图书馆读书时娴静的样子,而他,也倒退十多年,变成了可以与她同桌的大学生,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是一种不俗气的香水,不是脂粉气,更像西伯利亚雪松林飒飒的凌冽。

        “私下里叫我老师吧,我喜欢这个称呼。”马阿乐故作轻松地掩饰着内心的千军万马。谢晓萌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模样,俏皮地回答他:“遵命!”他也笑了,如同牢笼般困顿的命运终于肯施舍他一头可爱的小兽,他想保护她,这样单纯的她。

        在他开心快乐的同时,与王梅的冷战也在持续进行。他每天都在外面吃,坚决不因为一顿饭菜而折损尊严,更何况他现在有了更关心的事,对于老婆的臭脸,自然可以轻松无视。送了谢晓萌,他就近吃了一碗热辣辣的面,回家了。

        晚上接到耿悦的邀约。原本,他是决计和这个人疏远的,但几十年的感情,立时三刻说断就断也不大现实,尤其在目前这特殊的时刻,他愈加想要有人陪伴。不可否认,王梅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耿悦的生活确实太乱了,年轻时一场失败的恋爱彻底断绝了他结婚生子的心,下海做生意后,生意做得不错,有了几个钱,便觉得没有自己得不到的女人,便觉得听话的女人胜过要爱的女人,而让女人听话只能靠钱,有了钱便能随意摆布的女人,可想而知不会带着一丝一毫的真心。

        可耿悦并不在意这一点,甚至喜欢这一点,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美女,摇曳着玲珑有致的身姿,睁着空洞的大眼睛,却能填补他寂寞的心,即使宿醉后的清晨他最讨厌的事就是看到身边不卸妆皮肤粗糙的女人,一夜后,这些女人也像是被发酵了一般,蓬松的身形散发着甜腻腻的廉价香味,让人呕吐。

        马阿乐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换衣服穿鞋,走进这城市华灯初上的夜幕中。

        耿悦在高档茶楼设坐,这家伙在得知自己没有杀人后,便慢慢有了活力,又做起了建材生意。这城市的各行各业,哪样挣钱哪样亏,耿悦门儿清,这得益于多年来的摸爬滚打,而他总是有恃无恐当老板,则应该感激喝坏的胃。

        马阿乐不瞅他,坐下玩手机,耿悦陪着笑脸:“马主任?马哥?”

        “说吧,干啥!”马阿乐不打算给他好脸色。

        “好了好了,我也担惊受怕这么久,你咋不想着给我压压惊,还怪我。”

        “给你压惊?谁给我压惊?”

        “行了,挺大一男人,不是没死吗,你惊什么惊。”

        马阿乐起身要走,被耿悦堵住:“老样子,碧螺春?”他被耿悦笑嘻嘻的脸逗乐了,事发到现在,这家伙算是减了个不折不扣的肥,胖子暴瘦,一脸老相。马阿乐用手指着他的脑门,咬牙切齿地说:“迟早有一天我得给你收尸!”

        耿悦放声大笑,像个孩子。

        “什么碧螺春,大晚上的,还睡不睡觉!”马阿乐一边抱怨一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主任日理万机,睡不着不正好吗,加个班!”耿悦像被赦免一样欢天喜地。马阿乐瞪了他一眼,说:“我看有奶茶,帮我要杯奶茶。”

        耿悦哈哈笑着,像过去那样打趣他:“什么情况啊你,为小学生服务也不能向小学生看齐吧!”

        “暖暖胃,别废话。”

        怎么可能只喝奶茶呢?从茶楼出来,就被耿悦拖回了家,马阿乐站在门口不进去,讽刺他:“算了,大晚上的,凶宅我就不进了。”耿悦佯装生气骂他:“说什么屁话。”

        老友只能在酒中和解,马阿乐在醉眼迷离中看着耿悦吐完走出洗手间的踉跄脚步,嘻嘻笑了,他靠在沙发上,吹起了轻快的口哨。

        “《山楂树》?”

        “你咋知道?”马阿乐托着腮,软绵绵地问。

        “谁不知道你喜欢苏联歌,你不是还有个外号吗,叫什么来着,马夫斯基!”

        两个大男人因为一个幼稚的外号笑成一团,马阿乐笑着笑着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擦眼泪,竭尽全力想要阻断它们的来路,可这泪水像是来自冻坏了阀门的水管,源源不断,声势浩大,马阿乐放弃抵抗,半躺在舒适的皮沙发上,望向打着精美石膏线的屋顶,一腔的孤独与无奈,渐渐熄灭。

        回家,已是深夜,远远望见客厅的灯亮着,马阿乐心下想着,又是一场恶战。僵持了这么久,这个家连空气都是冰冷的,阳台上的窗户打开着,深秋的风悉数涌了进来,他觉得家里比外面更提前进入了冬天。他装作看不见沙发上怒气冲冲的妻子,打算去洗个澡。

        门还没来得及锁,王梅冲了进来,俩人在逼仄的洗手间中面对面站着,倒是这么多年来难得的亲近。浴室灯下,王梅被加上了一层滤镜,光影让她卷曲的头发变得柔和了很多,他不怎么舍得跟她吵了,尤其是看到了她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泪水是不会老的,但泪水会骗人,在他于心不忍的那一秒,王梅将手里的匕首亮了出来。

        马阿乐从来没想过,自己和妻子会有兵戎相见的这一天,就连离婚,都是他从未想过的。此刻,绝望的女人挥舞着锐利的锋刃,想要结束其中一方的生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中,抓住了王梅想要切断她自己喉咙的刀子,血,汨汨地流着,噼里啪啦掉在波西米亚风的彩色瓷砖上。王梅松开握着刀子的手,惊恐地尖叫,马阿乐冷静地说:“你来杀我,别杀自己。”

        王梅摊倒在地上,望着地上丈夫的鲜血痛哭失声。

        伤口不是很深,还是缝了几针。他包扎好出了急诊室,天已经微光,借着酒劲的冲动散去,才开始觉出了痛。他坐在医院的大树下,呆呆地看着缠着纱布的右手,开车是有点困难,他用左手给谢晓萌发微信:“今天不能来接你了。”

        受伤期间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学校有很多事要忙,马阿乐用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在错综复杂与千头万绪中,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突然就有了两个长假,马阿乐很不习惯,总是期待着能在假期里接到会议通知,最好能出差,离开这座城市,哪怕只有一周。

        隔三差五就会接到耿悦的电话,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他在养伤的日子里渐渐远离了酒,也远离了谢晓萌,因为一段时间没开车,他也就没法接送她。这个小丫头,在看到马阿乐缠着纱布的右手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眼睛里都是心疼,她说马老师你要小心啊,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受伤。

        他喜欢聪明的女人。

        常去的公园步行需要二十五分钟,对马阿乐来说这一路都非常享受。沿着滨江路,快步地走,很快,身上便热乎起来,这种温暖不是暖气和空调可以给予的。他在行走中感受着自己的筋骨,就像检修老旧的机器,在还能出汗还能发热后,他觉得满意,渐渐有了自信:自己还没老。可一刹那的得意后,突然想起现在的生活,像一滩死水一样令人绝望的生活,他立即泄了气,变成一个糟老头子。

        出了公园,他没回去,钻进一家书店。

        书店兼营咖啡,格调复古,马阿乐来了点兴致。他喜欢复古的风格,一盏沾满污垢的煤油灯,一套革命主题的小人书,都能迅速将马阿乐带回过去;他喜欢搪瓷缸子,红的绿的水果糖,像耿悦说的,他喜欢一切“旧”的东西。这家书店的旧,是人为的,也是美式的,没有地主老财连环画,没有粮票纪念册,却有棕黑色的大吊灯、灰戚戚的长桌,桌子设在靠窗的位置,窄窄的,配了吧台用的高凳,有三五个年轻人在阅读,手边都放着一杯咖啡。

        马阿乐渐渐回暖的身体感觉到了快乐,鞋子里冰冷的脚趾也开始慢慢解冻,他喜欢在极旧的环境中看到极新的人,青年让他觉得兴奋,咖啡香气则让他振奋。他走向外国文学的区域,寻一本烫金壳的老书,就在望到《珍尼姑娘》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背影。

        “晓萌?”

        不期而遇,谢晓萌似乎比马阿乐还要开心,她欢喜地叫道:“马老师!”

        俩人坐到僻静处,一人一杯咖啡,交谈起来。

        “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马老师哪!”

        “怎么,是不是和环境很不搭啊?”马阿乐微笑着。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书店,还是这种书店,我爸老说这种书店卖情怀没内容。”

        马阿乐心里一沉,这里,谢晓萌将他与父亲相比是在刻意拉开距离吗?他低头搅动咖啡,将不锈钢的小勺放在小碟子里,依旧满怀温柔地,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儿。

        “你父亲不喜欢卖情怀的店,说明他务实,可我喜欢,喜欢别人卖情怀给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愠怒,可谢晓萌显然没有察觉到,一个不愿老去的男人,面对青春斩钉截铁的疏离,是多么绝望。

        “我记得当年你很喜欢外国文学!”谢晓萌天真地回忆着,“除了马尔克斯、卡夫卡,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杜拉斯。”

        马阿乐来了兴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跟他讨论过文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久,能坐下来,耐着性子看一部过去翻烂的老书。谢晓萌三言两语,便将他带回了过去,在密西中学教学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光。落日余晖下,年轻的马阿乐会和别的老师在水泥球场打一场酣畅的篮球,他不够高大,却足够敏捷。他眼前的光影变得迷蒙,谢晓萌就站在围观的小孩子中,张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鼓励地望着他。

        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谢晓萌已经说到了毛姆,和他的《面纱》:“马老师,你喜欢毛姆吗?我还没来得及看《月亮与六便士》,先看了《面纱》,可我觉得很不好受。”

        “毛姆,女性觉醒那位?”

        “嗯,可我不觉得,女性觉醒的前提是出轨,我不太喜欢女主。”

        “晓萌,你有男朋友吗?”马阿乐这突兀地提问让谢晓萌绯红了脸,即使过往无数次搭车,他们也从未提及感情问题。谢晓萌将马阿乐视为长辈,马阿乐将谢晓萌看作学生,男女情爱显然是聊天禁区,可今天的马阿乐似乎不想再掩饰什么了。

        谢晓萌犹豫了一下,低头,掉下了眼泪:“分手了。”

        “为什么?”流泪的小女孩儿并没有激起马阿乐的同情,因为谢晓萌现阶段单身的事实,马阿乐感到兴奋,他很高兴,顾不得她的痛苦,他急于探听分手原因,是想了解分手是否木已成舟,而好让他问问别的问题。

        “因为你。”

        马阿乐呆住了,千万条理由唯独没有想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答案让他欣喜若狂,他不好表现的双手企图握住对面的小手,却迟迟不敢,或是说,理智橫恒在那里,他不能。

        “是不是因为顺路送路你让他误会?”马阿乐冷静下来,认真审视这个分手理由,无懈可击的样子。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些歉疚,还夹杂着一点得意,在成为破坏年轻恋情的凶手后,他觉得自己仍然有魅力,这个发现远比谢晓萌单身的事实更让他开心。他看着哭泣中的谢晓萌,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虚伪:“要不要我跟他解释一下?”

        “不用了,既然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谢晓萌说着,擦掉眼泪,扬起小小的脸蛋。那是一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马阿乐看着她,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也许他并不觉得这张脸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此刻,他觉得这张脸简直美妙极了,尤其是面对恋情决绝的样子,让他心生怜爱。

        “马老师,我要走了。”谢晓萌点亮手机屏幕。

        “去哪?”他这才看到谢晓萌脚边的行李。

        “回密西啊!”谢晓萌笑了:“本来前几天就该走了,有点事耽搁了。”

        “哦,几点车?我送你。”马阿乐很开心自己是个闲人。

        送走谢晓萌,马阿乐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想刚才发生的事,兴奋过后,渐渐有了一丝内疚,他给耿悦打电话,约了中午的饭。

        耿悦腋下夹着小包,搓着手哈着气,像一只笨重的大熊,走进暖气充足的包厢。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宣布:“我要结婚了。”

        马阿乐很惊讶:“得了吧,谁跟你结。”

        “老子以前是不想结,真想结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耿悦嬉皮笑脸的。

        “你是谁老子?”马阿乐阴沉着脸,他讨厌粗俗的耿悦。

        “哎呦,说秃噜嘴了,对不起啊马主任。”耿悦愉快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我说你,好歹也是师大毕业的,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素质?”

        “我们都是奔五张的人了,什么素质不素质,素质几块钱一斤?你素质高,他们也不给你个大官做做。”

        马阿乐的怒气在被无情嘲讽后,居然烟消云散了。他是个奇怪的人,极其容易被伤害,又极容易平复,伤害到底反而更能释怀。他觉得耿悦说得有道理,无法放浪形骸的前半生,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具体的实惠,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懂他的女人,他想到王梅卷曲的头发,忽然觉得恶心。

        “你和谁结婚,上次那个差点被你杀了的?”

        耿悦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忽然多了神采:“你有病啊,我现在看到那婆娘都要躲起来。”

        马阿乐笑了,左不过又是个风尘女子。耿悦的品味是全天下大多数雄性动物的品味,一定要身材前凸后翘,穿着前卫时髦。他讨厌咬文嚼字,讨厌弯弯绕绕,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不能摆平的事,没有钱不能攻克的女人,他在心底里鄙视女性,将她们视为无聊生活的点缀。他从来没有耐心认真了解一个女人,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多才多艺,是不是也有心酸往事,只要哪个女人拉开架势打算敞开心扉,耿悦必定抱头鼠窜,他不想听。

        “她特别好,不能形容有多好。”耿悦有点激动,握紧眼前的水杯。

        “叫来我看看。”

        “这几天不在,下次吧。”

        耿悦很显然是认真的,马阿乐被他认真的模样感动了,说道:“我的婚姻触礁了,你却风生水起,我以前觉得你可怜,现在看,是我可怜。”说完,他低下头。

        “咋回事,你是不是在外面乱搞被发现了?”耿悦的眼神很真诚。

        “你以为我是你吗?”马阿乐沉浸在对耿悦的嫉妒里,恨自己没有再次选择的机会。

        “虽然,你老婆那脾气确实了,但是,一辈子了,她为你们家做得不少,我劝你啊,瞎搞搞算了,不要抛弃她。”

        马阿乐惊呆了,难以想象这话出自花花公子耿悦之口。本来是想找他来坚定自己离婚的决心,没想到却收获了一番不要忘恩负义的说教,马阿乐很绝望。

        他有点气急败坏,摊开疤痕清晰的手掌,冲耿悦大喊:“如果不是我拦着,她要死在我面前,这女人是有多恶毒才能做出这种事!她不如把我杀了,来得清净,来得痛快!”

        耿悦才知道这件事,也是好一阵语塞,他想了半天,缓缓地说:“你真想离婚?你想过离婚对你的影响吗?我是个自由人,离百次,结百次,都没什么,你好歹是个公务员。”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战战兢兢,任劳任怨,从来没被公正对待过,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要什么,就算想,也没那么大精力了。”

        耿悦沉默了,他望着马阿乐,觉出了一丝异样,小心翼翼地问:“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马阿乐垂着头,不说一句话。



        这个春节儿子没回来,去了远阳的冬令营,冬令营不允许用手机,马阿乐失去了唯一的乐趣。家里没有儿子,假期是一场酷刑,临近春节,王梅没有丝毫置办年货的意思,马阿乐觉得很好,他害怕王梅欢天喜地,仿佛预备还要和他生活一百年的样子,这样直接进入坟墓的感觉反而让他轻松,离婚这件事,最好王梅自己来讲。

        王梅也没打算讲。

        大年三十,马阿乐吃了一桶泡面,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多台都在播春晚,场面一如既往的花团锦簇,迷迷瞪瞪中,短信此起彼伏都在祝福他来年交好运,他苦笑着翻阅,千篇一律,毫不走心。马阿乐不打算回复这些辞藻华丽,却干涩无味的祝福,直到一条短信的出现。发信人说:“马老师,春节快乐。”

        谢晓萌的短信字数最少,谢晓萌的祝福也最让马阿乐欢喜。自从上次车站一别,马阿乐就一直没有联系过谢晓萌,他暗自思考,再一次相遇,必得有一些新的改变,他幻想谢晓萌也同样思念着他,而这思念中默契的沉默几乎要将他感动地流下眼泪。这条再寻常不过的春节祝福短信,应该是备受煎熬的少女,一次主动吹响的号角!

        马阿乐在自己浪漫的内心世界中浮想联翩,窗外爆竹声不断,烟花绽放在落地玻璃外,很快,被风吹散。

        大年初三刚过,这个城市的民工、家政、小商小贩已经基本就位,他们有的根本没回家,在过年的这几天挣着几倍的薪水,有的,也只与亲人匆匆见一面就赶来挣钱。

        马阿乐走在热闹的早市上,想起小时候过年,不苟言笑的父亲、俯首帖耳的母亲,以及,大气不敢出的自己。儿子降生前,他从来没期待过团圆,团圆是父亲的政治课,告诉他人活在世上,太多必须遵循的框架。他不敢放声笑,对于父亲已认定的事实,不敢再质疑、再评价,他讨厌父亲的仁义道德,憎恶母亲的低眉顺眼,他无数次幻想和父亲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母亲在旁开解的场景,却都像云烟消散在冰冷的神色里。

        他闭着眼睛,站在这城市的烟火气中,觉得舒心。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路过公园有迎春花绽放,小小的,黄黄的,那惹人怜爱又执着倔强的样子,让他立马想起一个人,那个有着透明的、粉色嘴唇的女人。

        开学还有几天,耿悦发出邀约,他要把未婚妻介绍给最好的朋友认识。马阿乐大概想象到将会是一位青春美女,他简单地梳洗一番,开车来到他们的老地方。这家餐馆是师大附近最普通不过的,这城市拆了建建了拆,这家餐馆都幸免于难,虽然几经易主,但味道依然,“依然”是马阿乐和耿悦的感觉。也许并不是这样,毕竟厨子都换了好几茬,怎么还会是老味道呢?两人看破不说破,心照不宣地保留着这一亩自留地,只为迷茫无措时,有处可去。

        马阿乐先到,坐在卡座里,听到塑料门帘噼里啪啦一阵响,耿悦洪亮的嗓门跟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大声回应,告诉他马阿乐早已落座。

        耿悦带着女人进了卡座,马阿乐连忙起身,却看到一张不再年轻的脸。耿悦笑着说:“我未婚妻,丽萍。”

        这极具年代的名字,很显然与马阿乐耿悦差不了几岁。女人保养得当,却也掩盖不住岁月痕迹,不管怎么讲,四十往上是有的。

        马阿乐在惊讶中无语,耿悦对女人说:“这家伙就是马阿乐。”

        “耿悦常说,你们有过命的交情,很高兴认识你。”女人的声音温柔却有力,眼神丝毫不闪烁,她笑着望着马阿乐,伸出一只柔软的手。马阿乐机械地握手,嘴里只说着你好。

        不得不说,耿悦像变了一个人,席间殷勤的程度让马阿乐咂舌,女人自然地接受着他的好意,这份默契,使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老夫老妻。

        这个叫丽萍的女人,不仅风韵犹存,比起小姑娘,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听耿悦说是一名钢琴老师,和马阿乐算半个同行。

        马阿乐想不出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饶有兴致地发问:“二位,讲讲你们的罗曼史吧!”丽萍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落落大方地说道:“因为我女儿。”

        始料未及,原本,马阿乐以为只是两颗孤独的心依偎取暖,怎么也没想到,耿悦会爱上一位母亲。他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耿悦一把搂住丽萍,附和道:“对,因为菲菲。”

        马阿乐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的局面就像是他在探听一个可怜女人的隐私,无论离异还是丧偶,都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喜欢窥探的人。他用不断喝茶掩饰内心的慌乱,企图寻找一个别的话题蒙混过关。

        “我先认识了菲菲,才有机会认识丽萍。”耿悦的语气充满甜蜜。

        那个叫作菲菲的自闭症女孩儿,在迷路后被耿悦送到派出所,也是在这里,耿悦与匆匆赶来几乎疯癫的丽萍相见,便坠入爱河,不可自拔。

        故事越来越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马阿乐无法相信这些事竟然都发生在向来称爱情为狗屁的耿悦身上,他不能相信,他爱上了一个同龄的女人,甚至不在乎她有一个生病的孩子;他要和她结婚,在年过不惑的时候,他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和这样一个不完美的女人。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满脑子都是耿悦和他温婉如玉的未婚妻。他怀疑这段感情的纯粹,一个报恩的女人,一个需要依靠的女人,一个看似世故却实则单纯的男人,怎么看,都像个圈套。他决定告诉耿悦自己的想法,不管他想不想听。

        筹备婚礼的耿悦忙得不亦乐乎,他打算给丽萍一场盛大的婚礼。婚庆公司定了婚礼的主题“开到荼蘼”,似乎是为了应晚婚的景儿。马阿乐在耿悦的新家里看到大幅的婚照,穿着唐装的新郎翘脚坐在太师椅上,神采奕奕,站在他身边的新娘面色和蔼,眼神柔顺,一身枣红色旗袍被她穿出了别有一番味道的神韵,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微笑着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仿佛并不在意他会说什么。

        “结婚这事你再想想。”马阿乐不抬头。

        “为啥?就因为她有个生病的孩子?”

        “嗯,她到底是爱你,还是找靠山,你想想清楚。”

        “奇了怪了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说,我耿悦有多少资产我自己知道,人家能看得上我这几毛钱?”

        “或者因为报恩呢,毕竟你捡回了她女儿。”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得被人爱。”

        耿悦像是问询,却自己先下了判断,他将马阿乐的意思理解为自己不可能得到纯粹的爱。可即使马阿乐这么想,他也不觉得奇怪,他放浪的前半生,做了不少荒唐事,也辜负了不少还算可以的女人,他一直活得洒脱,也活得孤独,马阿乐只看到洒脱,却从没认真审视过他的孤独,这段不被所有人祝福的恋情,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这里也是同样的待遇。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阿乐着急解释,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突然觉得耿悦说得对,自己确实看不起他,耿悦的结婚对象并不是年轻貌美的庸脂俗粉,而是一位馥郁芬芳的气质女人,这让他不解,也让他嫉妒!嫉妒是难以启齿的情绪,外化表现便是搞破坏,他想要耿悦回头去找一个婀娜多姿却腹内草莽的女人,他觉得他配不上这样的女人,像菊花一样淡泊,像茉莉一般清香。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为我好,可我这次是认真的,祝福我吧。”

        马阿乐走出这间高档公寓,正是下午四点多,春风迎面吹来,将他灌了个大醉。

        冷战,能对人造成巨大的损耗,多管闲事未果,寂寞仍旧抓耳挠心,并添进去许多眼红。王梅变得更加面目可憎,离婚的心意已经下定,只能等待一个时机。离开学还有几天时间,马阿乐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煎熬后,开车六个多小时,来到了二十年不见的密西县城。

        通火车后,这里早不是当年贫穷困顿的样子,虽然面积小一些,但繁华异常。找到酒店住下,安顿下来已经是深夜,他泡了澡,坐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喝一杯红茶。

        窗外霓虹闪烁,翠绿的低矮的山丘,有结了彩灯的小小的庙宇。他喜欢这里的小,只有这样灵巧俊秀的地方,才能养得出谢晓萌那样机敏可爱的女孩儿。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正在同一片小小的夜幕下。她睡着了吗?枕边是不是放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她会不会想念自己,可为什么没有一条关于思念的信息?

        马阿乐在自己的幻想中迷醉,却没有勇气打一通电话。他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到来,谢晓萌肯定会非常开心,可这自信很快被一种油然而生的寂寞打败。他望着空落落的房间,一张洁白的大床,几乎没有任何行李,他就这样,像个小伙子一样,冲了过来,这不应该是他做的事。他开始对自己失望,开始觉得荒唐,就算谢晓萌欢天喜地,热烈欢迎,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还会真的爱上他?

        爱?不敢多想,活过大半生,终究明白了爱是最奢侈的,尤其是一个小女孩儿的爱,多么虚无缥缈。他在对自己的无情嘲讽中躺回被窝里,理智回来后,夜变得更加孤独,他舒展身体,安慰自己,就当是故地重游,只当是故地重游。可就在这令人着迷的泡沫一个个被刺破的时候,手机响了。

        “马老师,如果你已经休息了,就别回了。”

        生活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尤其是那些本就万念俱灰的人,很容易,便绝处逢生。已经决定睡饱觉就回去的马阿乐,刚才所有的心里建设瞬间坍塌,他飞快地打下一行字:“还没呢,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手机很快又响了:“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你在哪,我去接你。”

        “别开玩笑了,等你到,都明天了!”谢晓萌发了一个可爱微笑的表情。

        “你在哪?”马阿乐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都开始发硬,他坐在床上,紧紧盯着对话框。

        “森林小区。”

        二十分钟后,马阿乐看到站在深夜的小区门口东张西望的谢晓萌,她吃惊地望着马阿乐的车子渐渐靠近,一路小跑,冲进了车子。马阿乐什么都不说,握着她的一只手,将车子向前驶去。

        去哪里,不知道,两个人都不说话,不同于之前的想象,并没有惊喜的桥段,甚至,爱发问的小女孩儿都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攥得生疼,马阿乐不打算放手了。夜,让人失去理智,也让人露出原形,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永远做一个不讲理的疯子,希望小小的密西多出几千公里的环城公路,希望天不亮,希望自己不老。他转头看看她,看到她没化妆的,薄薄的眼睛,看到她因为害怕而抿着的嘴角,看到她顺从的姿态,身体靠向他的情意。



        开学了,马阿乐依旧像往常一样,绕一点路去接谢晓萌,现在的她,会直接扑进自己怀里,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猫。

        他的生活似乎重新有了光彩,天气热起来,胸膛也热起来,每天回家变成了例行公事。也许在王梅看来,生活在继续,可在马阿乐的眼里,这只是一种倒计时,终结的日子快要来了。他将自己完全浸泡在谢晓萌给的甜蜜里,甚至看王梅,也顺眼了许多。

        这天回家,王梅依旧如雕像坐在沙发上,穿一套已经穿了十好几年的睡衣,花色暗了,印着许多洗不掉的污渍,这让他想到永远香喷喷软绵绵的谢晓萌,想象让他出戏。和过去一样,他径直进浴室,换衣服,进书房,躺下,预备翻两页书。

        就在一切都很平静的时候,王梅一脚将反锁的门踹开,却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带着些鄙薄的神色。

        “你又想干什么,又想闹是吧!”马阿乐穿上外套,准备接招。

        “看不出来啊,马大主任!你人前装得人模狗样,原来背地里也是个下三滥!”

        马阿乐被激怒了,这个女人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从来不懂得温柔二字怎么写,发展到现在,开始什么话都讲,在马阿乐看来,但凡她能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的尊重,他们之间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把话说清楚。”马阿乐想点燃一根烟,却划不出火。

        “你不清楚?好啊,明天我就去你们学校,让全校老师学生都听听,主任和老师乱搞,是不是很光彩的事!”

        马阿乐的心被这一番话搞得乱极了,他像被判了死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原本想过的,义无反顾地坦白,忽然烟消云散。主任和老师暧昧,如果不是王梅这样喊出来,他甚至没有认真想过这段关系是多么的不堪,现在,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宣布要将这样的不堪公之于众!王梅的恐吓十分有效,他怕了,怕到划不出一支火柴。

        “说话要有证据。”

        “证据?我就是证据!你把我晾在家里,天天接小贱人上下班,还需要什么证据。”

        王梅还不知道他去密西的事,失踪两天,她只当他去开会了,她还没把他想得那么坏,马阿乐松了一口气。

        “她是我以前带过的学生,很小的一个孩子,你要怎么想,随你吧。”知道密西之行没有暴露,他继续躺下,闭上眼睛。王梅依旧不依不饶,将被子扔到地上疯狂地踩起来,他不回头,任由她发泄。他挨着枕头的眼睛渐渐湿润,渐渐涌起了对她的同情,她是在比谢晓萌还小的年纪嫁给了他,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个样子,她变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

        在自我检讨中,在女人的狂怒中,马阿乐只身进入荒凉的梦境。

        马阿乐没想到的是,王梅依旧想要挽回婚姻。在谢晓萌出现后,在她的本能反应后,他注意到,她开始为自己留下可口的饭菜,还是变着花样的。她买了色彩鲜艳的睡衣,头发染过,黑漆漆的,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再嗑瓜子,改成吃水果。在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女人中,她算是很聪明的一个,可是,她还是低估了爱情的力量,误判了对手的强大,共度的岁月里,她不够了解自己的男人,不晓得枯木逢春的杀伤力,足够将她挫骨扬灰。

        马阿乐依旧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谢晓萌,他的方式叫作竭尽全力,直到最近,她提出要考研。

        上进是好事,马阿乐很支持,他帮她报最贵的培训班,换最好的电脑,在她笔试过关后,发动所有人脉,让她很顺利得到了导师的通过。紧接着谢晓萌提出了辞职,这间小小的学校很显然不是她打算长期栖身的地方,小小的谢晓萌,带着大大的志气,重新走进大学校园。

        马阿乐隔三差五就会去看她,很多次被同学误认为是谢晓萌的父亲,这让马阿乐十分沮丧,他问镜子里的自己:“我老吗?”镜子沉默着,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他问谢晓萌:“我老吗?”谢晓萌会用一个吻拦截他的问题,他始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心里时常空落落的。

        王梅的疑心病越来越重,是在他隔三差五的消失之后。谢晓萌的学校在另一座城市,于是,他的“会议”越来越多。好几次打去学校,得到的回复是马主任请假了,王梅这才意识到,自己再怎么变,也变不成能说会道的大学生,再怎么保养,也比不过风华正茂的谢晓萌。

        她在一次无比绝望的跟踪中看到马阿乐与谢晓萌宛若情侣般的亲密,悲伤使她甚至没有力气拍下一张照片作为证据,她垂头丧气回到宾馆,对着墙壁失声痛哭。她趴在潮湿的枕头上,在泪水中回忆自己这一生为马阿乐所做的贡献,从他上大学那天开始,她便苦苦等着他,守着他的家。

        父母之命有什么不好,身边太多人都是这么过的,偏偏他马阿乐人到中年却搞出这样的花样。她没有文化,却不是没有想象力,她可以想象自己冰冷的丈夫是怎样在别人面前郎情妾意,柔情似水。她摸摸自己粗糙的手背,这双手,为他养育大儿子,帮他送走父母,这双粗糙的手,能做他最喜欢吃的手擀面,那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懂得服侍他?

        想到这里她苦笑了,也许是马阿乐在服侍那女人吧!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即使在过去,尚能同床共枕之时,马阿乐也只给她冰冷的后背,那样狂热的、渴望的眼神是她这辈子都奢望不来的,可是,对那个在王梅看来并不符合她对第三者想象的,看似清纯的女人来说,那样的眼神却是唾手可得的。

        王梅觉得不公平,也觉得耻辱,她走到窗户边,想跳下去,却想到了儿子。不能,她向后退,重重跌坐在床上,风冲进开着的窗户,吹乱了她的头发,一根作为漏网之鱼的,没被染黑的白发,放肆地招摇在额前,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她苦苦地,试图将岁月留住,可岁月却可以轻而易举将青春赐给不再年轻的男人,因为他有风度,且有魅力,便可以不管不顾有个女人,也曾无私的,将青春填补进他的进化之路。

        她提前一步回了家,等待负心的男人。

        马阿乐也在当天夜里抵达,哼着一曲浪漫的情歌。她冷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爱情的滋润而逐渐自信的身形,男人不负责生育,本就更容易扛得住岁月的冲刷,马阿乐常年锻炼,依旧很有风采。她望着他,终于先开了口:“我们离婚吧。”

        老实说,这是马阿乐离婚计划的最终目的,让王梅开口。尽管手段下作残忍,但这样仍能减轻他铁证如山的罪恶感。很快,马阿乐恢复了单身,条件是净身出户,这算是对结发妻子最后的补偿。他一身轻松搬出了家,住进耿悦的老房子,也就是当年发生过乌龙命案的地方。

        虽是乌龙事件,但马阿乐依然觉得有点忌讳,他想尽快买一个小套,够他和谢晓萌住就可以。离婚对谢晓萌绝对是从天而降的喜讯,虽然她从没有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可他还是要将全天下女人都想要的名分给她,他觉得,这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

        “晓萌,我们结婚吧!”马阿乐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别开玩笑了,你忘了自己有老婆。”谢晓萌正在跟一只蒸蟹较劲。

        “我离婚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马阿乐几乎要流下热泪来。可眼前的小女孩儿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扑进他怀里与他抱头痛哭。

        她极其冷静地放下餐具,说道:“谁让你离婚了,现在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马阿乐愣住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反问:“难道我们这样东躲西藏很好吗?”

        “马老师,你在想什么?就算你离婚了,我怎么跟你结婚?我的父母会同意吗,亲戚朋友怎么看我?”谢晓萌带着怒气说道。

        “这么说,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马阿乐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在盛夏时节感到阵阵凉意。

        “拜托,并不是所有的过程,都只为求一个结果。”

        “你到底和不和我结婚!”马阿乐捏紧拳头低声吼道。

        谢晓萌噌地站了起来,只留下五个字:“你不要逼我。”

        谢晓萌走了,只留下马阿乐一个人,这场以庆祝为主题的约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他走在仲夏夜的人行道上,走在一株株巨大的绿植下,抬头,看到树叶缝隙间斑驳的月光。

        正是这座城市最热的时候,蝉鸣聒噪,他徘徊在他为谢晓萌租住的公寓楼下,看着灯光熄灭,知道她已经躺下了,他坐在长椅上,笨拙地抽一支香烟。T恤因为炎热,也因为愤怒而湿透,又被夜风吹得冰凉,他想起谢晓萌说过最喜欢的诗是《琵琶行》,喜欢并不是因为那句人所共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是因为开头的两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马阿乐闭上眼睛,他喜欢这样不同寻常的谢晓萌,因为她的美不寻常,他才喜欢她,因为她的爱,他才不觉得寂寞,才觉得活着有了希望。可是,当他提醒耿悦确认丽萍的爱的时候,当他认为玩世不恭的耿悦不配得到爱的时候,从来没有想想自己,是否配得到这甜蜜过头的青春之爱!

        这城市沉沉地睡着,毫无保留地,将失望的男人拥入怀中。



严心容202010.jpg

        严心容,女,藏族,90后,甘肃舟曲人。有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大益文学》《格桑花》《甘南日报》和藏人文化网等刊物、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