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嘎,卓嘎,快点起床了,新年第一天我们要去寺院朝拜礼佛……”美好的梦被阿妈惊醒,我慵懒的用手抓着头发,伸伸腰,慢慢吞吞地起床,眯眼看向窗外,雪山在太阳的照射下更加耀眼,金色的阳光还有点刺眼。

        拖着还未完全苏醒的身体,匆匆下楼洗漱吃饭,登上去寺院的车。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大树一排排往后倒退,感慨逝去的时光永远消逝在宙宇中无法重回。那逝去的青春好像充满了诙谐的色彩,不禁一阵愁绪涌上心头。思绪把我拉回到过去。

        那年我15岁,在富民安康工程的照顾下,离家去了内地学习,此后的生活就远离了父母和家乡。第一次离家时父亲在我的行李里装了一小袋糌粑和一坨酥油,糌粑和那坨黄色的酥油在父亲亲手缝制的白布袋里显得十分和谐、美好。转眼15年过去了,这15年间,我的行李里从未缺席过装有糌粑、酥油的小布袋。也是在这15年间,我身边老一辈的亲人却逐渐离去,与世长辞。想到这里,眼角泛起泪花,我自我安慰道,谁不是向死而生呢?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走向死亡,接受生命的规律和无常吧!这次朝拜要好好地为逝去的家人和众生祈祷,希望神灵保佑家人健康长寿!“拿好东西,把帽子和包放在车里,快下车了!”阿爸的催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下车后,寺院映入眼帘,寺院规模不算大,褐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寺外的几座白塔和枯落了树叶的柳树为冬日平添了几分萧瑟。和围寺院转经的老人们寒暄一阵后,我们进入院内。淡淡的糌粑香味迎面扑来,几个绛红色的身影在高大的核桃树下忙碌着,得知是僧侣们在做小朵玛(敬供用的糌粑食子)用来回向众生。几只松鼠在核桃树上来回窜跳,地上有几只小鸟散落在僧侣周围觅食,好一个热闹又和谐的场景,心想这也许这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真实写照吧!

        回到家后,我请阿妈给我做点“至赞糌粑”拿回做伴手礼。阿妈没答应也没拒绝,对我的请求没作理会,我也自顾着去睡午觉,这可恶的习惯,一到中午就犯困,让我很没面子,在藏地谁有时间在大白天睡觉啊!每天都要在地里劳作不休,还要饲养家畜。在学校里养成的这习惯让我有点惭愧与自责,但还是径直地走向了房屋。我梦见了辞世多年的爷爷和奶奶还是像过去一样在门口晒太阳,爷爷给我讲着阿珂登巴的故事,奶奶满脸笑意地递给我一坨糌粑,再往爷爷富有光泽的木碗里斟满了茶……

        梦被一个声音打碎了,原来是阿妈不小心把不锈钢盆子摔到地上了。我把梦的内容告诉阿妈:“这是爷爷奶奶去世后第一次梦到他们,而且在梦里他们的面庞是如此的清晰,现世里他们的长相在我的记忆里是模糊的。”阿妈让我去给爷爷奶奶烧点糌粑,因为人死后以闻糌粑味为食,我照做了,并祈祷神灵把他们引向极乐世界,脱离六道轮回。我以为爷爷奶奶在我的世界中已经远离了,原来他们从未走远,真正的死去是被活着的人遗忘开始,他们却依旧活在我心里。

        一粒粒饱满的青稞在水龙头的冲击和阿妈的揉搓下跳跃不停,母亲的动作娴熟中夹杂着些许苍老。大冬天让年迈的阿妈在冰冷的水里洗青稞,我有点惭愧。记得阿妈说过,她老了,现在只要碰了冷水,第二天关节就痛。在家务农的哥哥达瓦见此状,摇摇头,叹口长气说:“又在碰冰水,现在是‘入九’阶段,洗青稞干嘛呢?”阿妈恶狠狠地瞪了达瓦一眼,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妹妹要带出去送礼,还要最传统的方式来做。”达瓦老实地说:“现在哪个还吃糌粑啊?!糌粑吃多了肚子胀还要放屁,我们出去干活哪个还带糌粑?大家都带方便面、自热饭、火腿肠那些,美味又方便,只有那些城里人才把糌粑当成宝。唉!社会的变化真让人搞不懂啊!阿妈,你说是不是啊,村里的人想要城里的东西,城里的人想要我们的东西。但是,现在传统的东西不都是在流逝吗?你看我们村里的那个水磨坊,过去我们做糌粑谁能离开它呢?现在有谁用呢,国家作为特色产业来扶持,投入了那么多资金还不是一个空壳,从未运行过。”达瓦脸上有一丝愁绪和得意同时涌上,好像这能劝阻阿妈,能彰显自己的才智。

        母亲默不作声,抬头看看因水电开发而满身伤痕的神山。神山铁青着脸,巍巍屹立在眼前,任凭工人挖掘,神性在机器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曾抱怨神山在外人面前如此无能,只敢报复虔诚的本地信徒。虽是如此,信徒还是依旧如初的信奉者,在殊胜日煨桑高呼着“神胜利喽!神胜利喽!”阿妈大概注目了一分钟左右,眼神坚定且富有力量。继续弯着腰洗青稞,将洗干净了的青稞过滤掉水装进了富有历史的牛皮袋里。牛皮袋唤起了我说的思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思念什么?也许是血缘深处的一种呼唤。我思念无垠草原上的遍地牛羊,清晨穿着藏袍的姑娘头戴彩色围巾挤牛奶时回眸的清澈笑容,脸上布满褶皱的老者手持念珠用慈祥的目光注视远方,游唱诗人在草原上传唱格桑尔王的故事,布满红彤彤高原红的小孩在牦牛背上喝着鲜奶……我怀念,怀念那些逝去的文明、逝去的美好,就像怀念我那短暂的牧场生活一样。

        天阴沉沉的,在牛皮袋里闷了2天的青稞除了潮了点儿外看不出任何变化,达瓦抱怨着把3勺青稞倒进石臼里开始敲舂。太阳被乌云笼罩着,寒风一股股地刺入骨髓,达瓦好像把所有的气都撒在石臼里有力地敲舂着,嘴里没好气地数着数,因为阿妈说每一次必须要敲舂500次才算脱皮成功,数数的号子伴随着阿哥的喘气声传得很远很远。阿哥一头蜷曲的金发与破洞牛仔裤和打青稞形成传统与潮流(现代)间的冲击与和谐。矛盾总是推动着事物向前发展,达瓦哥和我们在这种冲击下推动着日子向前走。

        阿哥让我去打一瓢开水倒在石臼里,有利于青稞快速脱落皮毛,我照做了,水蒸气反着水流方向四处散去,好像把阿哥的怨气也带走了。村支书上班的汽笛声从院外传来,阿哥说:“支书又去上班了,挺羡慕他有班可以上,不用种地。卓嘎,你在汉地呆了那么久,为啥还要带糌粑啊!那里有火锅、串串、西餐等各种各样好吃的食物,可以吃好多好吃的,如果是我就不带糌粑。你知道现在村里吃糌粑的一般都是老人,而且很多新生家庭都不种地了,都出去打工,每年挣得都比我们种地的多。我们邻居李拉姆家只有她和老公、孩子3个人,都没种地了,村里好多同龄人都很羡慕他们。如果咱们阿爸同意,我也不想种地了。可你知道,阿爸那个老古董是不会同意的,他把一生都奉献给土地了,而且对土地有种很深厚的感情。”我想我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阿哥,也支持他。在市场经济如此发达的情况下,都在追求效率与价值,年轻人顺应时代潮流,改变传统的生活方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在这个转型中如何传承传统,这需要时间来答复吧,这答复能否让几代人满意,唯有交给时间来证实。我把水瓢挂在爷爷种的那棵核桃树的枝丫上,几滴水珠滴落在泥土里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存在过。呼口热气搓搓手道:“游子不管走多远故乡永远都是根,就像风筝飞得再远,线都在手里。我的线就是故乡,而糌粑是我们世代的魂,世世代代养育着我们。每当我在他乡受了委屈或遇到困难时,就会挼一坨糌粑,喝一碗酥油茶,那个时候就像你们在我身旁一样,给了我安慰与力量,也让我对自己的身份有了认同。你知道吗?现在糌粑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和身份,很多人从第三视角挖掘和研发糌粑的价值。现在在农村,糌粑虽然不怎么受欢迎,但在城市里却高高坐立在展架上,有一种傲骨与气节。”阿哥只是回应了一声“哦。”我没听懂这一声“哦”的意思。

        舂完青稞的我们,到下村的水磨坊去磨面,天黑前终于磨好了,达瓦哥笑着说:“现在终于弄好了,你又要背着糌粑、酥油进城了。”我们兄妹两会心地傻笑。

        我又背着糌粑和酥油再一次踏上远行的车,来到那个不属于我的大都市。这次的远行和往常不一样,我感受到背上行李里糌粑和酥油沉甸甸的重量,这重量沉淀了历史和爱。当我随着人流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来回穿梭,为蝇头小利与人争战不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屋,瘫倒在床上时,看着房顶灰白的墙上结着蜘蛛网,网上挂着几只死虫,它们被网死死纠住,直至失去生命。我看到一只苍蝇又被网住了,它瞪大圆圆溜溜的大眼,奋力振动翅膀,不停地拨动手脚,奋力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垂死挣扎几分钟后它最终还是被动地选择了放弃。看到这一幕,觉得自己也像这苍蝇一样被生活网住,不禁黯然失神,一阵虚无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呕吐感,为了不让自己多想我蒙头睡去。

        睡梦中,一粒青稞在石头的重压下,改变自己的生长方向,另辟蹊径破土而生,嫩绿的在阳光下娇艳欲滴。爸爸在金灿灿的青稞地里收割,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妈妈在土灶边挼着糌粑给阿哥我们俩一人一坨。

        这晚我睡得很香,一觉睡到天亮,青稞和糌粑向我展示了生命的力量和美好,给了我生活之道,使我的生活在灰暗中找到光芒。

        早上,我换上新装,带着希望,微笑着开启新的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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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格,女,藏族,供职于四川省得荣县司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