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前两幅唐卡,尺寸悬殊,风格迥异,单看线条和色彩几乎难分上下。可一旦切回画中之物所表达的精神内核,形与神的差距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在卡垫上久久端坐,如同一位闭关枯坐的僧侣,在浓郁的藏香气息里,了悟生命的短暂与永恒。我屏息凝神,意念却无法集中。目光不经意脱离自己所画的《大威德金刚》,游走于一尊诡谲多变的阿修罗。时间一长,那画布上繁杂的矿物颜料似云雾般诡谲地流动,阿修罗们空洞的眼眶里传出恐怖的嘶喊——目睹如此怪象,我在敬佩作画之人的同时又不由得心生嫉妒。

三个月前,也就是藏历木龙年九月十三日。师母卓噶从拉萨赶到西宁,几经周折,方才找到我在塔尔寺借住的僧舍。她来的目的,是想把尼玛旺堆的封笔之作赠予我,并让我完成最后的“开眼”。起初,我倍感意外,而后又连连拒绝。我不想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施舍,我也不敢在别人的画作上增添任何颜料,毕竟尼玛旺堆早把我逐出师门。师母眼见央求不成,便将千里迢迢带来的唐卡扔在地上,声泪俱下,展现出令人揪心的哀痛。她说你不答应,我就和你断绝关系,然后一头撞死在塔尔寺的白塔上,好洗净师父过去犯下的过错。不得已,我只好同意,说唐卡暂时留下,但能不能“开眼”得过些时日再看。师母难过之余又落下释然的泪水。也许她觉得事情到这儿,总算功德圆满,可我却不这么想。相反,接受尼玛旺堆的唐卡之后,一切又都变了。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让我心烦了好一阵子。

其实真正令我纠结的,还有另一件事。就在昨天,好些个许久没联系的人接连打电话来,告诉我,尼玛旺堆病入膏肓,快死了——他们有的是真心替我着想,劝我在他临死前去看一眼,免得以后被人唾骂;有的则是虚情假意地安慰一番,接着便开始套话。我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沉默,没有表态,实在忍不住的,简单应付几句就挂了。因为我没什么好说的,斩断师徒情分的又不是我。唯独师兄拉巴次仁,我没有敷衍。他多次催促,叫我今天务必动身飞往山南,不然以后两不相认。我听着有点儿郁闷。尼玛旺堆是尼玛旺堆,但拉巴次仁,我们师兄弟感情很好,我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回绝,于是片刻犹豫后,我说,那就山南见吧。拉巴次仁憋着气回道,冈仁波齐,骗人是狗!

眼下,太阳即将落山,房内的光线由明亮转向黯淡。我又在狭窄的房间里待了一天。若不是学生登巴来提醒,我多半还会沉溺在这幅唐卡中,像灵魂出窍一样错过登机时间。

航班八点起飞,登巴来敲门时已近七点。我跑着下楼,从七拐八绕的巷子里钻出来,出了寺院大门,急忙拦住一辆出租车,奔向曹家堡机场。下车后又迈步疾跑,过安检,穿过长长的通道,冲进候机大厅……通过廊桥时,我双腿打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此急匆匆,如此狂奔,加上引擎嗡嗡的轰鸣,夜色卷来的疲惫,飞机升空后,我不由得打起了盹儿。从西宁到山南隆子机场,我一直都在做梦。尼玛旺堆、师母和拉巴次仁,还有戴琳娜那个法国女人,轮番在不同场合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当我醒来时,机舱白得耀眼,乘客们正排队往外走。一名空姐友好地冲我微笑。她察觉到我右手的缺陷,弯腰问我,先生,要不要帮您取行李。我说,不用。因为我的包就在脚下。我把包拖出来,挂在肩上,随着人流走出那座比西宁客运站大不了多少的小机场。

抬头一看,天空已经布满星辰。寒冷伴随夜幕从四面八方袭来,刀片一般贴着肌骨刮过,不过几分钟,就让人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直到坐上那辆大排量的越野车,这种侵入骨髓的感觉才从体内消退。

天色越来越暗,四下里看不到一盏路灯,那些偶尔路过的城镇和村庄也陷在墨色般的黑夜里。这当儿,我感觉自己像条深海鱼,从平静的海面沉进漆黑的海底,两道细长的光柱变成了我的眼睛。我的视觉退化到只能辨别灰黑两种颜色。我好奇地想:曾经见识过万千色彩变化的尼玛旺堆,眼疾复发后,现如今看到的世界会不会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那他该……

大概过了两小时,车子拐向乡间公路,冻裂的水泥路面使车身不停颠簸。司机看我一直没怎么说话,以为我正为师父的病痛而难过,实际是我晕车了。他用关切的语气询问,要不要抽根烟,然后又掏出一瓶水递给我。我对他说,我闻不来烟味儿。他连连致歉,立马打开窗子通风。一路上他还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只回答了个别,但话语都很简短,没透露自己的名字。司机没有怪我的意思,相反他讲了很多,基本都是开导我的善言。我打断他问,来看望的人多吗?他说,可不是嘛,多到院子里都站不下了。我吁了一口气。司机见状补充,作为尼玛旺堆的家族后辈,这是他们的荣耀。听完这话,我感觉胸口更闷了。

到了车子无法行驶的地方,我们下车步行。刚开始眼睛里黑黢黢的,走了一段路后,脚下微微泛白。坚硬的入户道两边长着影影绰绰的树林,林子后面有座铁桥,桥下的河流封冻了,听不到流水声。我跟随司机,行至对岸,然后绕过陡坡上的弯道,最终来到一处较高的台地。那里本该是一块田,现在停满了各式汽车。顺着村头巷尾的太阳能路灯,一个由石头砌出来的村子渐渐显现在山坡上,差不多有上百户。

我一眼就看出来,这里便是尼玛旺堆师父出生的地方,与此同时,还短暂地回忆起一些往事。我跟他求学的第六年年底,他有次带我来这里采风,我们在他亲戚家住了十多天。那次,他给我讲过,山南是藏族古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这里有众多的壁画遗址,每一处都是无价之宝,值得后人钻研学习。他还说过,统一青藏高原的松赞干布定都拉萨后,他们部落的先人——北部色彩的杰出画师们,也一并去了拉萨,从此世世代代远离故土。晚年要是能回到这里,过几天安逸舒服的日子,咽气后埋在这里,就是他的最大心愿。没想到,当年那些话竟像预言一样要成真了。

 这时,司机突然扭头说了句话,他说您一定要挺住。我想他一定是误会了。司机可能以为我接下来会大哭一场,可他完全误解了我的心境。不过,我不用向司机解释什么,因为我们已经到地方了。一座两层藏式碉房出现在拐角,楼下人头攒动。我的师兄拉巴次仁像根畸形的树干,正独自立在门楼前的路灯下。我向司机道了声谢谢,随即就朝拉巴次仁走去。

……

 1763348845146806.png

占巴,藏族,1991年生,四川松潘人。四川省作协会员,现任松潘县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西藏文学》《天涯》《青海湖》《莽原》《广西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