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八斤是一头雄性野生雪豹,大概两岁的样子,住在青藏高原野生动物园。动物园地处西宁,据说是高原上唯一的大型综合野生动物园,拥有全国最大的雪豹人工繁育种群。但八斤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他老家在青海湖西岸的天骏草原。八斤依稀记得那里的模样:一座座嶙峋的岩山在草原上兀自站立,这些岩山好像使劲儿抖动了一下,把身上的树木、花草抖落了,光秃秃的,只剩下灰白色的石头。在石头的缝隙里,偶尔长着一些草木,大概是岩山抖动时没有抖落的,稀稀疏疏的。岩山很高,风很大,草木伴随不断刮来的劲风,不停地摆动。风还让它们无奈地发出凄凄惨惨的呼啸声。
比草木更多的是石头上的苔藓,还有藻类和地衣,灰的、绿的、黄的,到处都是,毫无规则地贴在岩石上,把岩山弄得斑斑点点的,“就像是咱们雪豹的皮毛”,妈妈曾告诉八斤。
的确,雪豹的皮毛是灰白色的,布满了浅黑色的黑斑和黑环。如果一头雪豹趴在岩山上,不仔细去看,根本发现不了它。
八斤记得,妈妈曾告诉他:我们生活在岩山里,要感谢岩山,特别是岩山里的石头,还有石头上的苔藓和那些稀疏的草木,它们时刻都在保护我们,有了它们,我们才可以安然地在这里生活,不被人们和其他凶猛的野兽发现。
当时,八斤和妈妈静悄悄地趴在一块岩石后面,看着岩山下蜿蜒铺展的草原。草原与岩山不同。几乎是从岩山脚下开始,茂密的青草覆盖着每一寸土地,间或有灌木丛夹杂在青草中。夏天,草原上野花烂漫,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这些花儿让草原成了一块绿色底子的大花布。
草原上,有一条小溪流隐约在草丛里,几乎看不见。妈妈说,这是一条了不起的小溪流,我们同样要感谢它。
“为什么呢?”八斤不理解,就问妈妈。
“如果没有这条小溪流,咱们家就不会在这里了。”妈妈说。
八斤更加不理解,又问妈妈:“为什么呢?”
“因为咱们每天都要饮水啊!”妈妈回过头来,慈爱地舔了舔八斤,对他说,“咱们要学会感恩,感恩世界上的一切善意。”
八斤并没有听懂妈妈的这句话,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八斤记得,那天,他和妈妈趴在那块大石头后面时,刚好有几个人来到山下的草原上。他们不断抬起头,向着岩山张望。妈妈告诉八斤不要动,八斤把头紧贴在妈妈身上,和妈妈一起安静地趴着,看着山下的人。
那几个人是开车来的,车就停在山下很远的地方。那里延伸着两道起伏不平的车辙,是近几年到这里来的汽车碾压出来的,人们把它叫雪豹路。人们偷偷到这里来看雪豹,说这里是离雪豹最近,是最容易看到雪豹的地方。
但大多数时间,这里是看不到雪豹的。这座岩山上,住着四五家雪豹。他们各自在岩山上划定地盘,安然地生活着,除非偶然相遇,否则互不侵犯。他们对山下的动静很敏感、警觉,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趴下来,在石头、草木、苔藓的掩护下隐蔽起来,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山下。山下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看清楚人们的一举一动。雪豹很少发出声音,平时就像哑巴一样。这种行为对他们起到了保护作用。
八斤很小的时候,妈妈总把他放在岩洞里,自己出去捕猎。有时候,妈妈出去半天,八斤已饿得嗷嗷叫,但她往往会空“口”而归。天黑后,伴随着浓重的夜色,妈妈疲惫地走进岩洞,八斤便发出一声细微的叫声,跑到妈妈跟前,用嘴不断蹭妈妈的嘴,希望妈妈能给一些吃的,但妈妈什么也没有。八斤又去蹭妈妈的肚皮,妈妈知道他是想吃奶了,便斜着身子躺下来,让八斤含住自己的乳房咂奶。八斤使劲儿吸吮着,有时把妈妈弄疼了,妈妈便抬头看看八斤,忍着痛,继续让他吸吮着。
妈妈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的乳房是干瘪的。往往,八斤还没吸吮几口,就没有奶水了。八斤便更加使劲儿吸吮起来,弄得妈妈更痛。有时,妈妈痛得跳起来,八斤就不得不停下来,与妈妈一起忍饥挨饿。
冰蝶
有次,八斤在岩洞里整整待了一天。
那天,中午时分,阳光很好。八斤偷偷走出岩洞,在洞口附近玩耍起来。起先,他被洞口附近的一朵金黄色野花吸引——后来八斤知道,人类把这种花儿叫作全缘叶绿绒蒿。这种花儿开放时,也是雪豹妈妈们产下小雪豹的日子,所以在雪豹的世界里,这种花儿叫同龄花,意思是和雪豹宝宝们同时出生的花儿。八斤并不知道这种野花的名字,他饥饿难耐,心里唯独想着吃的,便想,如果这朵花是岩羊的一小块肉,或者一只鼠兔多好啊!八斤向着那朵野花走去,突然,一只浅灰色的小冰蝶扇动着翅膀飞过来,并没有注意到八斤,在八斤到达那朵野花之前,它落在野花的花瓣上,翅膀一闭一开,打开时是耀眼的灰色,闭上时又是黯淡的灰色。八斤好奇地看着。
八斤认识蝴蝶。前几天,一只迷路的蝴蝶曾飞进他们的岩洞,又仓皇飞了出去。妈妈告诉他,那是一只灰蝶,它可以飞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寒地带,人类叫它冰蝶。这会儿,八斤看着这只冰蝶,伸出毛茸茸的小前爪,轻轻碰了一下冰蝶。冰蝶这才发现八斤,惊吓中,仓促起飞,掉在了野草丛里,扑棱一会儿才慌不择路地飞走了。八斤好奇地看着飞远的冰蝶,忽然,一道黑影遮住了他的眼睛,让八斤大吃一惊——在八斤的记忆里,那只仓皇逃窜的冰蝶忽然变成一只大鸟,扇动着一对巨大的翅膀,径直向八斤飞扑过来,八斤本能地后退几步,转头连滚带爬地朝岩洞跑去。八斤刚钻进岩洞,那只大鸟就从岩洞门口划了过去,八斤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风吹进岩洞,尾巴上的毛也被吹得支棱起来。
八斤爬进岩洞后,大口喘着粗气,再也不敢走出岩洞。
那天妈妈回来很晚,却没有空“口”而归,捉到了一只小旱獭。妈妈的归来让惊魂未定的八斤安心下来,快速跑到妈妈身边,把自己小小的身子紧紧依靠在妈妈身上。
那天晚上,八斤和妈妈吃了鲜嫩的旱獭肉,这是几天以来,八斤第一次吃到可口的晚餐,也是第一次吃饱肚子。
“妈妈,今天我看到一只蝴蝶变成了一只大鸟!”吃完晚餐,八斤对妈妈说。
“你说什么?”妈妈并没有听懂八斤的话。
“刚开始我看到一只蝴蝶,然后就飞来一只大鸟。”八斤说。
“你是不是出岩洞了?”卧在地上的妈妈忽然站起身来,严厉地问八斤。
“我……就在洞口玩了一会儿……”八斤怯怯地说。
“妈妈不是告诉你,妈妈不在的时候不能出门吗?”
……
一天,妈妈正要出去捕猎,一只大鸟从岩洞门前飞过,八斤急忙指着那只大鸟说:“就是它,蝴蝶变成的大鸟!”妈妈走到门口,看着飞远的大鸟,告诉八斤,那是一只金雕。“它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儿!”妈妈说。
妈妈的话让八斤有些后怕。
那天,八斤没敢出门,等着妈妈捕猎回来。
邻居
那天天快亮时,妈妈回来了,嘴里叼着食物,后来,八斤才知道那是一只小藏羊,妈妈把小藏羊刚刚放下,八斤即刻扑过去一口撕咬住,他的嘴唇感觉到了小羊身上正在消失的温热。
八斤和妈妈真的打了一顿牙祭,妈妈并没有吃多少,她把一些难咬的食物帮八斤撕开、咬碎,在一旁看着八斤大口吞咽。
等八斤吃饱,妈妈才告诉他,那是一只小藏羊,是住在山下河湾那户人家的。
“那是咱们的邻居。”妈妈说。
“记住,以后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去捕捉人类邻居养的牲畜。”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满脸都是愧疚和歉意。
……
初夏时节,青草茂盛,特别是紧挨着那条小溪流两岸的青草,长得比远离河岸的青草更高,更密集,泛着墨绿色的暗光,把小溪流覆盖在草丛之中。因为得到小溪流的滋养,好多蒲公英都选择在两岸开放,如果从洞穴往下看,那些蒲公英拥挤在小溪流两岸,金灿灿地铺排着,形成两道蒲公英的河流,把原本隐藏在草丛中的小溪流标注了出来,让它的行踪暴露了。
八斤妈妈还没搬到这个洞穴之前,有一群岩羊经常光顾这里,每天早晨,它们到这里来饮水,吃草,天气晴好时,还在这里嬉戏、打闹、撒欢儿。那时,八斤妈妈还是个姑娘,曾经路过这里,轻而易举就抓到一只岩羊,饱餐了一顿,从此就记住了这个地方。当八斤妈妈从姑娘成为一只雄性雪豹的妻子,知道自己怀孕了,就独自搬到了这里,想着等到八斤出生后,可以就近捕猎,到时容易养活八斤。没想到的是,八斤妈妈来到这里后,这群岩羊就很少光顾这里了。直到八斤出生,八斤妈妈也没见到它们——也许,它们知道了八斤妈妈搬到这里的用意,有意躲开了。
八斤妈妈很懊恼,不得不到别的地方捕猎,但又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害怕长时间不在,洞穴里的八斤会遭到意外。
萨舟
离洞穴不远,隐藏在草丛里的那条小溪流,在一片高山草甸上显露出了真容,坦然地流淌着。它看上去变得有些“肥胖”,就像一个少女历经婚姻,成为一个不修边幅的母亲——八斤妈妈每次看到这条河流就会想到自己,想到生下八斤前后的一些变化,偶尔也会想起八斤的爸爸,那头壮硕的雄性雪豹。
这条河流到这里,人类给它取名叫查美曲,意思是没完没了流淌的河流。在查美曲的一个转弯处,一户人家住在一顶用黑牦牛的长绒毛编织成的黑帐篷内,帐篷就搭在这个向阳背风河湾里。黑帐篷右侧是一个用石片垒砌成的羊圈,向阳的一面,拉了几条拴牛绳。他们家有两百多只藏羊,三十多头牦牛。每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黑帐篷顶上就冒出袅袅的青烟,接着,女主人最先走出帐篷。女主人叫梅朵——花朵的意思,与野生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同名,八斤每次见到饲养员梅朵就会想起这位女主人。
梅朵走出帐篷,手里提着挤奶桶。给几头生了小牛犊的母牦牛挤奶,这是梅朵每天早晨的劳作。
母牦牛们被拴在同一条拴牛绳上:长长的拴牛绳很粗很长,用两只木头橛子固定在羊圈一侧,拴牛绳每隔一两米就系有一节牦牛绳,每节牦牛绳上拴着一头母牦牛,它们脖子上都有一个叫“恰如”的木头划子,木头划子划在牦牛绳上的圆环里,母牦牛就拴好了。
母牦牛们生的小牛犊也拴在同一条拴牛绳上。它们看到梅朵走出帐篷,纷纷站了起来。挤奶的时候,先要把小牛犊从牦牛绳上解开,让它扑到妈妈肚皮底下吃奶,等它摇动起小尾巴时,再把它拉开,拽到牦牛绳上拴起来。小牛犊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边的奶,女主人这才开始挤牛奶。
挤牛奶前把小牛犊放开的这个活儿,一般都是小孩儿干,所以,女主人走出帐篷后不久,一个小孩儿也出了帐篷。他就是多丹。
紧随多丹身后的是一只小藏獒。当多丹解开小牛犊时,小藏獒便汪汪叫着,紧追在小牛犊身后,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等到小牛犊飞奔跑到妈妈跟前,扑到妈妈肚皮下开始吃奶的时候,小藏獒看着庞然大物一样的母牦牛,不敢再往前冲,远远地闪在一边,汪汪叫个不停。
“萨舟,闭上你的狗嘴!”多丹朝小藏獒喊叫一声,小藏獒听到小主人发话,便乖巧地朝小主人摇着尾巴,不再叫了。
这只小藏獒通身土灰色,虎头虎脑,远远看去有点像雪豹。多丹给它取名叫“萨舟”,“萨舟”是小雪豹的意思。
等阿妈梅朵挤完牛奶,把一头头母牦牛从拴牛绳上解开。这时候,一个人类男士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从阿妈梅朵在帐篷外面干活儿时的响动和吆喝声判断出妈妈梅朵已经挤完了牛奶,便把一团糌粑放进嘴里,喝了一口奶茶,吃完了早餐,紧了紧身上的皮袍带子,便走出了帐篷。因为接下来,就轮到他来干活儿了:把阿妈挤完牛奶的母牦牛赶到帐篷前方的
草原上,让他们啃食早晨还挂着露珠的青草,这是多丹阿爸每天的日常。等阿爸赶着成年牦牛走远了,多丹一天的活儿也开始了,那就是把小牛犊们从拴牛绳上解开,把它们赶到与成年牦牛相反方向的一片草原上。
捕猎
有一天,那群经常光顾的岩羊忽然出现在山下,比之前出现的还要多。它们在山下吃草、饮水,接着,朝着岩山走来,一边散漫地吃着草,一边慢慢攀爬了上来。
八斤妈妈早就注意到了它们,它们刚到草原上,妈妈就从空气里嗅到了它们的味道——正在熟睡之时,妈妈像受到了某种惊吓,忽然抬起头,朝洞口看了一眼,接着站了起来。妈妈的动静让八斤也醒了过来,它懵懂地站起来,意外地看着妈妈的举动。妈妈没有告诉八斤发生了什么事,她张开鼻孔,深呼吸着,显然是嗅到了什么味道。
天就要亮了,洞口外,山峦在微亮的天色里显现出轮廓,顶着皑皑积雪的峰顶逶迤着,闪烁着橘红的微光,那是即将蓬勃而出的太阳的颜色沾染在了雪山上。妈妈撇下八斤,径直向岩洞门口走去,八斤亦步亦趋地跟在妈妈身后,来到了洞口,看到了山下草原上的岩羊。
八斤和妈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捕捉到一只喜马拉雅旱獭都是一种奢侈。忽然出现一大群岩羊,妈妈和八斤都很振奋。妈妈回头看看八斤,接着又转过头去盯着山下的岩羊,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那是妈妈每次捕猎前的一种举动,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八斤知道,妈妈要去捕捉岩羊了,要出击了。
这群大胆的岩羊在一头雄性岩羊的带领下,向着岩山走来,很快,八斤在岩洞里就能听到它们攀爬时蹄子敲打岩石的声音,偶尔,还会传来被它们踩落的碎石滚落到山下时“哗啦啦”的声音。
岩羊有着极好的攀爬能力,走在岩山上如履平地。或许是它们仗着庞大的群体,忽略了八斤和妈妈的存在。
八斤妈妈嘴里再次发出“噗噗”的声音,侧头看了八斤一眼。妈妈没有说话,轻巧地跃出了洞穴,八斤只听到“嗖”一声,还没来得及叫唤,妈妈就不见了。
八斤不知道,这次是他和妈妈的诀别,妈妈跃出洞穴前看他的那一眼,成了最后一眼。
龙仁青,汉藏双语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收获》《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原创、翻译作品,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及各种年度选本、学生辅导教材、试卷等选载选用。出版作品《咖啡与酸奶》《孔雀翎上的雪峰》《次洛的可可西里》《青藏的细节》等30余部。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意、日等文。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