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黄灿灿地,在雪山顶上像一坨酥油一样慢慢化开了。

        猎人巴查穿着羊皮做的破烂袍子,扛起多年未用的猎枪,走进那座高山——阿尼郭则神山。相传阿尼郭则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白色,右手握着长矛,左手拿着绳子,端庄肃穆呈怒相。远远望去,白雪覆盖在山的顶端,长满森林的那座高山,像一座白色的佛塔一样高高矗立在那里。

        天气比往常格外的晴朗,头顶白雪的山峰,闪闪发光,在阳光中,一种神秘的魅力,情不自禁地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猎人巴查年事已高,从他蹒跚的步履中,不难发现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他走在山顶的那条小路上,一面是阴坡,一面是阳破,阴阳交叉的顶端是一条羊肠,小道像一首节奏悠扬的山歌一样盘旋在山腰间。没走几步,他就停下来休息片刻。然后重新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他想走得更远,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没走几步,他又开始气踹嘘嘘。他松了松腰带,来到阳坡一面,靠着路边那颗黑黝黝,像牦牛般大小的石头,缓缓地坐在地上。

        这时,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腋下生起的瘙痒,让他不觉地把手伸向腋下使劲抓痒。挠了挠,他发现指缝藏着青稞般大小的虱子,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他仔细观摩以后,丢在旁边的草丛中。

        猎人巴查靠在石头上用右手扶住面颊,轻轻地唱了一段自己年轻时最喜欢唱的酒曲:


        骑马就要在阳世间骑

        阴间哪里有骑马的人

        要问为啥没有骑马的人

        没有一小块平地的阴间

        怎会有骑马飞奔的地方

        华服就要在阳世间穿

        阴间哪有穿华服的人

        要问为啥没有穿华服的人

        没有拇指大的人的阴间

        怎么会有身穿华服的人

        ……


        猎人巴查年岁虽高,但他那婉转的歌声,如同山间的泉水一样清澈,哗啦啦地流向很远的地方。那颗黑黝黝的石头旁生长着黄色的杜鹃、柽柳、黄刺树等很多植物。一群山雀像是听见了他的歌声一样,也唱着欢快的歌儿在他的头顶飞来飞去,最后从视线中消失了。

        猎人巴查放眼望去,感觉远处的大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像是静静地仰望着他。他擦了擦长满痘斑的脸,拿出鼻烟深吸一口,连续咳嗽了好几下。猎人巴查的眼神,从寂静的山间移到低处,眼前清晰地出现了生他养他的山村。因距离远,土墙围成的庄廓,像一盒盒火柴,随意地仍在群山的怀抱中,似的杂乱无章的摆放,毫无次序。

        巴查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火柴盒似的一座座庄廓,他发现其中像纸烟盒似的白晶晶的一座大庄廓。那是人们弃恶扬善的嘛呢康①,又像是羊群中的领头羊,傲气地仰着头。

        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巴查靠着这颗黑黝黝的石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思索着。现在想想,从他第一次爬阿尼郭则神山的那一刻起,这里就像专门为他安排似的,靠着这黑黝黝的石头,思索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他这样凝视一会儿,觉得自己虽年事已高,但眼前的一切还像原先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猎人巴查心想,若能让岁月逆转,他们家也不是没出现过德高望重的活佛和威风凛凛的官员,一想到这个他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一瞬间另一种思绪告诉他,这些都有什么用呢?世事无常,像草尖的露水。甚至连这座小小的山岗,日久月异,也没看出有任何变化。这样一想,他又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以后,他突然记起了自己今天的目的。慌慌张张起身后,紧了紧腰带重新又踏上了崎岖的山路,继续向高处走去。

        好像是去年的年底,记不起具体的确切时间。一群年轻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说是莲花生大师在魔地饱受寒风蹂躏,发出了急需一件皮袄的命令。虽然在各地搜集了很多张皮子,但大师的躯体如大山一样高大威猛,难以收集这么多的皮子来做袍子。现遵从大师的预言来此地收集皮子,希望全村各户把最好的皮子供奉给大师做皮袄。

        村庄里的能者老人们合起双手念道:唵嘛呢叭咪吽。顶礼莲花生大师。顶礼大师从未丢下我们,用慈悲关照我们!边念边回各家取了上等的皮子供养给了大师做袍子。猎人巴查也从自家晾干上晒着的诸多皮子中选了二十张皮子供养给了大师。那几个青年离开时来到猎人巴查跟前讲,依着大师的意愿,皮袄领口上最好用豹皮和狐皮来装饰,听说你是个猎人,你手里肯定有狐皮和豹皮。猎人巴查说有几张狐皮早就卖出去了,如果需要的话能否延期几个月?行倒是行,但需要抓紧。那些青年边说边拿着上等的皮子离开了。

        上交的期限越来越近了,但猎人巴查还没拿到一张狐皮,于是他长叹了一口气后开始攀爬这崎岖的山路。

        一阵微风轻轻地飘过来,路边的干草像是在迎接风的到来一样跟着摇摆,那阵微风落地的一刹那,地面的尘土像受惊的野鹿似的奔向了远方。他抓紧了皮袄的领口,对着逃难的尘土吐了一口水。接着吸了一口长气并仰望头顶白雪的山峰,在阳光的折射下,一连串彩虹光圈闪闪发光。他开始数那些光圈,但这些光圈变化多端,无法数清。数了几遍后发现便是徒劳无功,他又把目光集中在了眼前的小路上。

        沿着这条小路向前就会到达一个叫狐狸窝的小山沟,他对着这个目的地艰难地前进。……哎哟!你也怪可怜的,早已过了打猎的年龄。年近七旬的老头还要背着猎枪去打猎,除了你还有谁呢?不可能有的。哎哟!现在你也该是去玛尼康念念经,为后世积积资粮了。

        ……啧啧!你说什么……嗡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他为忏悔自己的妄语而念了莲花生大师祈愿文后,感觉自己的脚步也轻了许多。他边走边回头凝望,发现自己早晨出发的崎岖山路,像一条蛇一样躺在地上,灰溜溜地从自己的脚下一直伸到了村庄。隐射到路面上的影子,随着自己的走动跟着一起晃动。你俯下身子它也会跟着俯身,你若停下脚步,它也会站在那一动不动。他像个无知少年一样边走边停,然后对着影子说“你走呀!你停呀!”反复了几遍后他又重新吸了一口长气。接着告诉影子“你虽然会动,但不会说话。你无法成为我的伴侣”。猎人巴查带着一种埋怨的语气继续赶了路。

        虽说“爬郭则山时,勿忘带盘缠”,他心想自己年轻时爬这段山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现在老了!真的老了!时间这个狗东西,不笑也不哭,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可它悄悄地摧毁世间万物。他这样想的时候,脑中浮现出了很多岁月无法抹掉的记忆。那时,正值他年轻气盛,精力旺盛。他总是能狩猎一些火一般红艳艳的狐狸,或黑旋风般的野鹿。那时人称天下第一猎人非他莫属。

        他背着一只火光般的狐狸走在巷头时,那些年轻姑娘们,她们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渴望与羡慕。这些记忆,像昨日发生的事情一样记忆犹新。那时,卓玛奶奶还不是个奶奶。说起卓香卡的卓玛,那可是娇艳如花,孤芳自赏的高傲女人。但火光般的狐狸深深吸引了她的芳心,她内心的傲气也瞬间崩塌了下来,最后变成了猎人巴查乖巧听话的女人。现在她也在岁月的风蚀中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貌。从年轻卓玛变成卓玛奶奶的过程中,他也从青年扎西变成了猎人巴查。并且现在没走几步就会气踹嘘嘘。你曾想起过,想当年,你扎西也是个让男人嫉妒成仇,让女人争风吃醋的人。你让卓玛骑在马背上,从人群中呼啸而过时,啊啊啊……那些羡慕的眼神……那些眼神中你就是个小精灵。或者你是……你是……猎人巴查怎么想也想不出能形容此情此景的比喻。

        这时,那边森林中一只乌鸦闪电般地飞过来,在他耳边发出几声诡异的声音后消失了。他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眼前的山路上。哎呀!该死的乌鸦。边说猎人巴查盯着乌鸦消失的方向愣了许久。现在几步就能到达被称之为狐狸窝的山沟,所以猎人巴查咬着牙继续赶路。

        他躲在一颗倒在地上,上面满是青苔的干松树后,拿起猎枪安静地等待狐狸的出现。现在连个狐狸都难打,他这样想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曾经猎杀狐狸的那些事情。他一生猎杀过很多只狐狸,这是事实。卓香卡的很多人头上戴的狐皮帽基本都是从他那得来的。才让戴的狐皮帽也是他猎杀的狐狸做的,是用两坨酥油换来的。东智媳妇的狐皮帽也是从他那里得来的,是用一麻袋粮食换来的。吉毛的狐皮帽也是他的,是用三两银子换来的。还有吉本的狐皮帽、李加的狐皮帽、诺布的狐皮帽、冷智的狐皮帽、登德的狐皮帽、交巴的狐皮帽……不知这样想了多久,双手已经麻木的掐了掐也没有什么知觉,两只脚也到了无法伸展的地步。他擦了擦双拳,然后换了位置继续盯着山沟周围。

        山沟底部冒出的一幽泉水,像烧开的水一样哗啦啦地冒出来。看到泉水后,他好像变得更加如饥似渴了,但他依然选择了待在原地继续守候。

        对于猎物他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年轻时在那则泉水旁不知猎杀了多少动物。尤其是狐狸们,在泉水旁喝足了水后,用那短小的四肢拖着比自己的躯体还大的尾巴,摇摇晃晃地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休息。这时对于猎人巴查来说是个捕猎的绝佳时机,轻轻一扣扳机,火红的一只狐狸就会倒在那里。他继续用期盼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时,突然袭来的睡意慢慢侵蚀他的神经,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梦中,莲花生大师巨人一般站在他跟前,黑乎乎地遮住了眼前的一切景象。仰着头,才能看这巨人的脸。那位目光如炬的巨人盯着他说“猎人巴查,做我袍子领口的狐皮怎么还没拿来?”他慌慌张张地对着他说“尊贵的大师,现在连个狐皮都很难找到,希望大师原谅自己的失言。”边说边把双膝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那巨人发出雷鸣般的狂笑声说:“再给你几天的时间,若还不能完成,我就把你带到魔地去。”巨人又伴着雷鸣般的狂笑声,骑在像狐狸般的云朵上向天空深处飞去。

        猎人巴查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时,发现四周起着大风,天空早已变成了灰白色。阿尼郭则神山的头冠也像撒了一堆灰土似的,从朦朦胧胧变成模模糊糊,极像一只蹦着逃难的狐狸。他边埋怨今天的天气,边从干松树旁抬起头来,发现山沟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拿起猎枪瞄准后,发现那东西很像一只狐狸,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扣了扳机,随着一声惨叫,眼前的东西也倒在那里了。

        猎人巴查很兴奋地跑过去看时,发现倒下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只狼崽。看到这一幕猎人巴查已经心灰意冷了。那只死去的狼崽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并且额头上沾满了血迹,看起来十分恐怖。

        哎呀!打了个狼崽。哎!他不断地叹着气看了看四周。一阵风正在用粗糙的双手,不断地拍打着草木,在一种哀叹的氛围中,他感到了些许的凉意。

        下午时分,天气变得越来越糟糕。他觉得现在肯定打不到狐狸,于是就准备原路返回。一路上他在捉摸着刚才的梦和天气,突然袭来的黑旋风,要绊倒他的身躯。他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到达了山脚下,此时天空乌云密布,脚下的路也很难看得到。他想到了狼崽瞪着他看的双眼和出乎意料的天气变化,想着想着,经过了很多凹凸不平的山路终于到了村庄周围。

        村子里很多人高声念着玛尼经,一些人敲着铁盆烂锅,各种声音响彻四方,像是到了末日似的。在最前面大声吼着并不断敲打烂锅的是跟自己同龄的东智老人。跟在他后面念着六字真言并双手合在胸前祈祷的是拉姆奶奶。还有村子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在聚精会神地对着天空,敲打自己手里的东西并高喊着。他不知所措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这里像是在举行着某个神秘的仪式似的,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这时,猎人巴查跟着大家的目光看向天空时,才发现太阳正在被阿修罗吞食。“我这个老糊涂,连日食也不知道了。”边说边对着天空连开了几枪。高空中的太阳像笼中的鸟儿一样在劫难逃。人们还在不停地敲打着手里的烂锅烂铁,祈祷太阳早点从阿修罗的口中逃脱。

        唵嘛呢叭咪吽②,唵嘛呢叭咪吽……

        那晚,猎人巴查一躺下就进入到了梦境。无法辨清是梦是真,一只狼崽嗷呜嗷呜地叫个不停。

        黎明破晓时分,他起床出了门,发现羊圈里到处都是红彤彤的血迹。他慌慌张张地走到近前细看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匪夷所思。除了放生的羊之外,其余的羊都在那里左倾右斜地躺着。对于眼前的景象,猎人巴查大惊失色。他细看时发现所有的羊的脖子上都有被咬过的痕迹。不知所措的感觉像千万个冰块在骨髓里慢慢融化一样,整个身体的机能都不受控制。

        此时,猎人巴查的眼中再次出现了狼崽死死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注:①嘛呢康 :嘛呢康即经堂。藏地各村一般都有自己的嘛呢康,通常每月初十、十五、二十九日举行三次例会,年内于农历正、十、腊月举行三次大型集会,称之为“嘛呢会”,共约历时20余天。会期,信众集会于各自的嘛呢康,念诵经文和六字真言,转动嘛呢轮,集体在嘛呢康饮食,气氛热烈,如同汉地庙会。     

②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又称六字大明陀罗尼、六字大明咒、六字真言、嘛呢咒,是观世音菩萨心咒。


原刊于《瀚海潮》2021年谷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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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桑华,藏族,原名才让扎西,青海贵德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章恰尔》《西藏文艺》《民族文学》《西藏文学》《野草》《青海湖》等刊。现供职于某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