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那个四月的黎明,我给待售的羊群喂食时被冰草割破手指。昨夜梦见弟弟头也不回地走入蓝光,我就是被这个噩梦赶起来干活的。我走出羊圈,双手合十朝村外山头上的寺庙走去。此刻一只黑得耀眼的乌鸦落在冬果树上,“好呜——好呜——”地叫着不祥之音。当我走近驱赶,它拉一泡稀屎到我身上。后来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遇到过同样的事。
事情还得从我家那块“绿骏马”田地说起。名为“绿骏马”的田地藏于山谷,形如腾空的骏马,头顶翡翠般的湖泊住着护佑村民的湖神。四亩黑土被野草灌木环绕,像一匹等待骑手的烈马。这匹骏马是按照部分坡势垦成,马首高傲,背直腹阔,四肢粗壮,尾部潇洒,气势汹汹地怒视着远山和云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分到我家时,它曾是野性子,爷爷的垦荒如同驯马,三年才换来几袋青稞。
这块处女地千百年来生长着金露梅、银露梅、沙棘等灌木,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草和远古地壳运动时埋下的无数大小石头。它们高低错落,浓密得叫人看了透不过气来。土地朝阳,肥沃,显得有点儿神秘,也不那么和善,好像它宁愿永远孤独、野性而沉默地待在那里。情形也的确如此:当爷爷的斧头、镰刀、 头、铁锹轮流刺向它的身体时,他感觉到它一阵阵愤怒的战栗。爷爷知道,这块神性的土地不愿有人来打扰它,破坏它原始的野性美,摧毁它凶猛的固有力量,以及随着四季不断变换的颜色、连绵不断的哀愁……但他铁了心要把它改造成一块庄稼地。他依照坡势,把地开出一匹野马的粗犷形状。他和这儿所有的男人一样,喜爱、崇拜并热衷于驯服烈马。这场艰苦的搏斗虽然表面上是爷爷取得胜利,但第一年他的辛勤劳动几乎都白费了:这黑褐色的土壤不论撒下什么种子都只长出几片枯黄的叶子,来不及分蘖拔节、开花灌浆就死去了。然后就像犁耙没有开垦过一样,里面又长出了灌木的根须,长满了各种野草。“这贱骨头,只养荒草不养粮食。”爷爷这么想着,只得把艰苦的垦荒又来一遍。第二年地里依然颗粒无收,灌木和野草依然凶悍,一场小雨就能使它们复活,气势汹汹地盖住地面。它是那样野性难驯,每个季节都要发不同的脾气,专门和人作对。从它身边一直到远处在云海中露出神颜的玛积雪山下,每一条山沟、每一处牧场都是那么肥沃富饶,只有它冰冷坚硬,不肯贡献一粒粮食。但是它的对手——我那身材高大、骨骼坚硬得犹如一棵老核桃树的爷爷,天生牛脾气,不把它侍弄到五谷丰登决不罢休。他始终抱着农民和牧民骨子里的信仰,认为土地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他不慌不忙,带着愚公移山和铁杵磨成针的信念和它较劲,披荆斩棘,挖石刨根,一把一把抛洒暮年的汗水。也许那匹野马终于被他驯服了,第三年秋天赐给他几麻袋颗粒饱满、清甜醇香的青稞。爷爷欣喜若狂,几乎把它奉为神明。但这片土地实在是个谜,它让他尝到一点甜头就恢复了悭吝的本性。它又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那样把蹶子尥得老高,不让爷爷靠近它,给它套上缰绳。
二
在爷爷看来,驯服这块土地是他晚年干的最后一桩大事,所以他一直独自和它较劲,没叫他在四十五岁时才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吉明帮他一丝一毫。其实他明白,叫吉明一起劳动除了让他生气没有别的好处。吉明那时高考落榜,对人生、对生活充满了逃避与迷惘。他憎恶土地、鄙视劳动,但又深感无力摆脱它们。爷爷一直扛到无法独自对付这块土地的时候才叫他帮忙。不出他所料,吉明干活的时候腰来腿不来,动不动就要躺下来歇一会儿,望着天空唉声叹气。他想,既然自己没念成书,那就应该去城里学一门什么手艺,厨师啦,裁缝啦,当个理发匠也比当农民强。这土地能苦死人……最后埋在里面算了。爷爷当然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如果他得逞,有可能酿成大祸:在爷爷那几乎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故土的有限认知里,古往今来,人只要一出家门,就像小鹿离开母亲独自进入森林,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为了防止他跑去城里,爷爷把他盯得格外紧。
有一天午后,下着雨,父子俩就在家里休息。爷爷不知是事先就有所猜疑还是无意间发现——隔着窗玻璃看见他高大的儿子正打开家里的小宝箱偷钱。于是他猫一样走进屋里,用虎钳一样的双手抓住儿子的双臂,把儿子推倒在地上。那势头真是凶猛又令人惊奇,就像一只发怒的老虎袭击羔羊。吉明痛苦而羞愧地“哎哟”了一声,把头转向墙壁。父子俩僵持了一会儿,吉明站起身,浑身颤抖,把一卷黑乎乎的钱上交了。
爷爷恨铁不成钢,喘着粗气大声吼道:“哼!你想逃!你想丢下我一个人逃跑!你……你不配耕种那些土地!”爷爷的话让吉明一下子羞愧难当,可是让他一辈子当个农民,还不如死了算了。就算爷爷给那块地镶上金边,用银盘托给他,说:“拿去吧,儿子,它一年四季都会给你下金蛋蛋。”他也不要。不过他理解自己的老父亲,唉,自从五年前母亲去世,四个姐姐也先后出嫁,这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子相依为命了。这么失望的话,一定是老人长期以来备受压抑才发泄出来的。
雨停了,出了一道彩虹,不一会儿天黑了。对于吉明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一个充满转折意义的时间点。他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非当个农民不可了。这个现实使他非常难过,一早起来就不住地抹眼泪。
爷爷呢?天刚麻麻亮他就出门了。本来他要蹚过北藏河,去清理地里那些已经被铲断根茎的野草,因为昨天那场微雨,会使它们的茎秆很快就和大地产生新的联系。但是当他到达河边时,他改变了主意。这河上需要一座桥。每天他蹚河去干活,河水最深处能到他的胸口,夏秋雨季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每天穿着湿漉漉的衣裤干活,那种从皮肉渗进骨头里的寒冷,真让人痛苦难熬,关节痛得人握不住钁头。当然建一座木桥或是水泥桥,对他来说都是天方夜谭,只能就地取材,铺一座“石桥”。所幸昨天的雨不太大,河水没什么大的变化。爷爷蹚进河里,用锄头撬起一块大石头,又撬起几块小的,把大石头垒在上面,稳定住。这番劳作让他气喘吁吁,满头汗水。好在这时有一对土族父子来过河,他们二话不说,就下到河里帮他垒石头。他们是河那边山村的人,也常常为过河苦恼。
“真是块好地啊,老哥儿!”土族老人一边试图抱起一块圆形的河石,一边抬头打量着爷爷的宝地,羡慕地说。地有多大,一年能打多少粮食,他也大概估算出来了。
“好是好……”爷爷警惕着,夸大它的贫瘠和自己的劳苦,“就像一个姑娘,只是长得好看,不产庄稼……早晚我会累死在这里!”
“有了这块地,你们家就会发像面馒头一样很快发达起来……明摆着的!”土族老人明显带了些奉承的语气。
爷爷脸上乐开了花。他真喜欢听这样的话,听十箩筐也不嫌多。这时吉明背着沙柳背篓,心事重重地来到河边。爷爷心里一阵欣喜,却故意转过头去不理他。三个男人加在一起,简直能立刻建起一座水电站。很快他们在河上按照成人跳跃的最大限度排了一座“石桥”。
爷爷请求土族父子帮自己的儿子留意,山那边的藏族村子里有没有勤劳能干的合适的姑娘。他们爽快地答应了。土族老人指着自己二十四五岁的牦牛一样健壮的儿子,告诉爷爷他儿子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最大的六岁。这回轮到爷爷羡慕了。等他们一走,他立刻就对吉明看不顺眼了,恨不得骂吉明几句。
吉明比他更生气呢!他为爷爷没有在“勤劳能干”的前面加上“美丽善良”而气恼。他要娶的又不是一头牛!而且如果没有文化,他也不要。
于是爷爷说:“你头脑清醒点,我的儿子。我们是农民,选女人第一要紧的是她要有牛一样的勤劳,其次她要好生养。至于脸蛋,人家都说,漂亮女人一般不太规矩。上过学的姑娘呢,她们和你一样,满脑子瞎想,不愿意干活。不过你最好学着当一个好农民,不然我就给你娶你姑姑村那个傻丫头……你瞧着吧,我会去张罗!”
这种话吓不住吉明。让他反感的,是“你最好学着当一个好农民”。当农民有什么难的?还要学?为什么非要当一个“好”农民?他低声嘟哝:“要学你自己学,我不学。”
爷爷气坏了,他大声说:“吉明,学做一个好农民,你的一切才有希望。咱们那块地就是你的战场。将来你的孩子们向你要饭吃的时候,你会爱上它的。只要你做了农民,你就没法,永远也没法摆脱它。要么战胜它,成为它的主人,要么在它面前丢下锄头,成为它的笑柄。再过两年,你会懂得,能让你日子过得舒服些的只有脚下这土地……”
爷爷这样说着,因为气愤和怜悯,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犁沟似的皱纹。吉明不再顶嘴。其实昨天偷钱想跑去城里的事情败露后,他就已经认命了,只不过心里还有些不服气。父子俩就这样气呼呼地来到地里。爷爷发现泥土湿润松软,黑得流油,满心欢喜。他从未打算听天由命,所以情形在一天天朝好的方向发展。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就像老冬果树的树枝一样可以折弯,但休想折断。吉明脱下湿漉漉的外衣,开始锄草。爷爷看他挥锄的笨拙姿势,不由得摇头叹气。
“阿爸,如果你能把我的钁头安稳了,我就能挖更多的草根了。它总是左右晃荡,一不小心就掉下来。”吉明说。他在一家之主——他的老父亲面前,恳请父亲为自己做一件事,明显是为自己昨天做的事情道歉,而且由于预感到这件事会使老头子高兴而露出暗自得意之情。
“自己去安吧。”爷爷并不领情,“扯一些野草,塞进钁头把,使劲往下顿,它就稳得石头也能刨出来啦。”
吉明依言安好了钁头。这样一个简单的成功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鼓舞。他绕着地埂左瞧右瞧,兴奋地吹了几声口哨。“阿爸,咱们这匹骏马的头部太小太低,还不够威武。”于是他把钁头挥向马首周围的荆棘。他唱起一支在学校时经常唱的青春洋溢的歌,下意识地随着歌声的节奏一下一下刨挖出好多弯曲柔韧的草根。他是一个心思多么细腻的青年呀,出于对老父亲的尊重,他轻轻地唱。不过这也是不自觉的,因为他仍旧想着自己的前途且为之痛苦:脚下的土地是那么真实自然,心中的梦想却像历史书上学过的古罗马那样遥远。他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留着齐肩卷发,身材像小松树那样挺拔颀长,古铜色棱角分明的漂亮脸蛋上镶嵌着一双黑亮、富有智慧的大眼睛。他虽然是个不错的牧羊人,但他很少从锄头下挖出那么多白嫩多汁、泛着水光的苦菜根,香甜可口且营养丰富、红玛瑙般诱人的蕨麻,以及包裹着高原四季生命精华的冬虫夏草。在这植物的优美诗篇旁,他第一次从五官和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土地的味道,感受到了那散发着无边大自然亲切善良的温柔气息。
三
骏马的头颅与蓝天相接,在野草荆棘间沉睡了无数个春秋。它曾被遗忘在平凡的日子里,沉默地经历着四季与荒芜,在山河的边缘做着混沌的梦。直到那对古铜色皮肤的父子闯入——锄头落下,灌木的根茎断裂,绿叶大衣簌簌颤抖。艾蒿与蕨菜瑟缩着抱紧新上身的绿裙,却改变不了同伴的命运。铁线莲、紫花针茅、金露梅等在锄刃的银光中接连倒下,像被火焰吞噬的古老诗篇。骏马的头颅渐渐显露,黑褐色的轮廓在日光下如雕塑般锋利。泥土中的虫豸四散惊逃,蝇虫的嗡鸣声填满了溃败的植物王国。而早熟的种子趁机迸裂,弹跳进新翻的土壤,仿佛在嘲笑这场征服。
在靠近山坡最高的地方,那个披着青草绿大氅的小丘适合雕琢骏马骄傲、饱满的额头。当年轻人的锄头划破它的皮肤时,它震颤了一下,仿佛大地在睡梦中说了一句呓语。在那儿,野蛮而旺盛的母性力量养育出一大片肥绿的野草,它们或长或圆的叶子互相交织。那些红花绿绒蒿像苗条的少女,害羞而惊恐地扭着身子。小丘和整块土地一样,免费提供最原始的镇痛药野罂粟、治疗胃病和肝病的甘青青兰、祛风止痛的锦鸡儿、舒筋活血的草玉梅……但笨拙地举着锋利锄头的年轻人,毫不留情,把它们一锄一锄,刨出来扔在一旁。空气变得炎热和凶悍,一块块阳光把断茎的草木晒蔫。如果一朵乌云经过,所有的颜色都暗淡一下,仅仅几秒钟,便又绚烂起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手在那一刻像失去了锄头一样迟疑、安静了片刻。土地一片蓬勃,只有农民才理解那种涌动在泥土血液中的繁殖力和生命力。
马首终于改造好了。它呈半兔头形,耳朵长而尖,像两片漂亮的竹叶。它的眼睛中等大小,炯炯有神,满含感情,仿佛随时会流下感动的眼泪。它的表情高贵、威武、愤怒,仿佛正在聆听来自远方的召唤。老人表示赞许。于是年轻人又开始雕琢骏马的四肢和尾巴。他严峻而热情的神情使他像个高超的雕刻艺术家。这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异常清醒,一种从未有过的征服欲和成就感在心头轰鸣。他有着高大男人那种长而强健的双腿,脖子因为用力而变得通红、粗大,青筋弯曲,呈现出一种野性、张扬的美。他不知道他在这样挥舞钁头时俨然是一个农民,一个即将为这片土地耗尽精力的拓荒者。他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赢得这片土地的爱,并最终为它献上宝贵的生命。是的,这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他就那样,既快乐又忧愁,凭蛮劲刨挖出一座座又白又嫩的野草根堆成的小山。骏马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腰背宽广平直,胸部宽厚深长,腹部紧致有力。它的四肢关节清晰,筋腱强壮有力,后肢呈刀状。那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形象!它高高腾跃的两只前蹄好像随时都会起飞,它高昂的头颅好像在振鬣长鸣,准备投入万里鹏程,或者翻纸片一样翻越万千大山。它全身紧绷的肌肉、飘逸的长尾和无所畏惧的尊贵神情,使它仿佛成了天上神仙的坐骑;它粗犷、野蛮的身体,坚硬、劲挺的骨骼,使它仿佛成了战神胯下的战马!爷爷激动得嘴唇哆嗦,偷偷地抹了一把又一把滚烫的眼泪。他把疲劳的身体紧紧倚靠在铁锨把上歇息,忍不住夸赞说:“就像活的一样……安多骏马!我的儿呀,你真能干,这匹野马快要活了……”
“不,阿爸,它是您开垦、创造出来的。”吉明谦虚而诚恳地说。他走到荒地之外很远的地方,观察那匹马。啊!好一匹神骏!人间没有这么英俊潇洒、强壮飘逸的马!“达!达!”(藏语音译:马)他高声喊道,“达俏!达俏!”(藏语音译:骏马)他继续喊道,“疆库!”(藏语音译:绿色)“达俏疆库!达俏疆库!”(藏语音译:绿色骏马)他为自己的形容激动不已。祖先的雄风在他身上激荡,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马背上御风飞行的战士。他想起格萨尔王赛马称王的故事,想象格萨尔王在他的坐骑赤色马上所向披靡的英雄风姿,心思动荡如闪电和雷霆。有个信念从他心底升起:这匹神秘、高贵的野马,白云,雪山,月光,牛奶一样圣洁的土地之神,一定会给他们父子带来数不清的粮食、幸福和好运,这是一个伟大的开始。
四
一切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日夜轮回,风云变幻。爷爷看得出来,他的儿子一天天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他褪去了学生气,对各种农活已渐渐上手,下巴和腮帮长出了胡须,身体变得强壮,说话做事也像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果断粗犷。他不再那么多愁善感、唉声叹气,而是时刻把庄稼牛羊放在心上。他俨然已是一个青年农民的形象,已慢慢获得了爷爷的欣赏和尊重。爷爷暗想,自己那猛烈而愤怒的一推,竟然对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效果,看来自己的威严并没有因为年老而减弱。不过他也知道,他儿子本来就是个明理懂事、健康强壮的人,只不过考大学的理想破灭,使他对人生充满了迷惘。多亏儿子的生命中有他这样一个稳妥的父亲。这个安稳的老头,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像每一个有信仰的人一样,对神明对人生对大自然充满了热爱与敬畏。这种单纯的感情与生俱来: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草木走兽,树林间的微风,玛积雪山上永恒不化的白雪,滋养了无数村庄的北藏河……每次他感受到这些力量的时候,都被深深地震撼着。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和绿骏马同呼吸、共命运,共栖于同一片蓝天下,一种心灵相通、血脉相连、生死相依的情感就油然而生。他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原本属于他的在土地中的位置,他希望他的儿子也和他一样,过着这种辛劳淳朴的生活。
对吉明来说,这是一场脱胎换骨的转变。谁能想到,他竟然爱上了这片土地!这么快,这么真诚,没头没脑,难以表达。这种年轻人特有的激情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农民之子那种来自父辈血液的天然纯真、多愁善感,以及充满智慧的劳动激情,它一旦被激发就再也不会消退。它就像已经过世的母亲一样给了他生命必需的粮食、养分,最终他也会回到它的怀抱,成为它的一部分。他已经在无拘无束的农业劳作和由此带来的身心苦乐中证实了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好农民。他就像对待想象中的爱情那样热爱它:每天准时赴约,原谅它的任性、吝啬,接受它的各种小脾气。他跟着爷爷认真学习,还购买农业种植书籍,如法践行,渐渐发现种庄稼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农民并不好当!如果不得要领,播进土壤的种子不会发芽,就算发芽了也不会分蘖开花,或者生各种害虫早早死去。但吉明是个喜欢钻研的青年。他研究土壤成分和天气变化,以及作物的习性,神魂颠倒甚至鬼迷心窍。这些爷爷都是蒙在鼓里的,爷爷遵循传统,他耕种着大自然赐给人类的农作物:青稞、小麦、豆子、荞麦、油菜。对于某些反常的现象,譬如洋芋和甜菜混种都会丰收,玉米垄中点种的西红柿果实竟然像葡萄一样稠,麦子地里撒上胡萝卜籽,秋天就能收获两样庄稼……老人表示疑惑。吉明呢?他愈来愈多地在这块土地上花时间、精力和金钱,以至于它的一点点不完美都无法接受。也是在这时候他明白了自己永远和这块土地绑在了一起,他是它的囚徒,也是它的骑手。
爷爷虽然性格温和,但一遇到野马刁难,就会变成一个吹胡子瞪眼的暴脾气老汉,认为这都是吉明那些“胡来”的耕作方法造成的,责骂他不懂得好好耕种这片土地,指责他没有耐心、急于求成,在土地还没有准备好奉献一切之前就表现出软弱、气馁、绝望的情绪。他教训吉明,土地是有生命、有情感、有自尊、有好恶的,爱它、信任它、尊重它,不怠慢、不敷衍、不贪婪,根据它内在的规律平和、小心地耕作,才能有收成。吉明嘻嘻笑着承受这一切的责难与教诲,很快理解了这些话,但有些方面仍和父亲对着干。旱灾、虫灾、冰雹、早霜……这些天灾他无从抱怨,但从农业种植书籍上学到的知识使他不能接受因耕种技术或套种不科学造成的损失。因此他和爷爷经常吵架,但事实证明,他的方法更胜一筹。
父子俩怀着对宗教般的虔诚打理这块土地,已将它命名为绿骏马。春暖开耕时,他俩在牛角上绑上风马旗和鲜花,向地母表达尊敬和感恩,传说这样可以避免遭受霜冻、冰雹,可使庄稼不生锈病、白粉病等病害。他俩还见缝插针,在庄稼空隙里点种上各种蔬菜和豆类。于是这富有灵性的土地也放下了它的傲慢,奇迹出现了。好一块锦缎般的土地,青稞、小麦、洋芋、蚕豆、油菜、高粱、玉米……殷勤为它着色,努力为它结果!它像一匹七彩的骏马,奋蹄傲立在壮丽的山河!它变得慷慨、温驯,连一棵矮株、一串瘪穗的刁难都没有。细腻犹如手搓的泥土犁痕犹新,植物黑绿、粗壮,果实黄金般沉重,低着头颅。茂盛的庄稼,看不见一棵野草,在里面劳作的父子,被花粉和果实香味熏得不停地打着喷嚏。他们的皮肤都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成了土壤的颜色,牙齿显得特别白。永恒的、瞬息万变的苍天和沉默的、屹立不动的雪山,衬托出两代农民火焰般的热情和喜悦。
这是一块被野草、灌木和石头掩藏的黑土地,没有一粒细沙掺和。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黑色泥土像拌了酥油的糌粑那样油滋滋的,不用多施肥料就能使庄稼丰收。爷爷和吉明很怕被别人发现这块土地的秘密,恨不得给它砌上高墙,围起来,或者用一块巨大的布罩住。但是这又怎么能瞒住呢?这些来自陌生眼睛的羡慕和嫉妒,父子俩都感受到了。
五
吉明的转变乡亲们有目共睹,媒人陆续上门来说媒。这些媒婆一个比一个会说,从姑娘家五辈人夸起,说他们多么勤劳正直、家境多么富裕殷实,把姑娘们夸得堪比仙女下凡,不管家里地里,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来……最终吉明对和他们村子离得很远的巴麻村的一个姑娘产生了兴趣,因为她上过初中。
他是在一个良辰吉日去北藏镇相亲的,地点安排在一家牛肉面馆。他走进面馆时那个姑娘已经坐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位置上。他从媒人描述她的主要特征——高高的鼻梁上认出了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不出身高。正是春天,她却像一朵早开的花那样有点憔悴。
吉明怀着一种好奇,向她走过去,坐在对面椅子上。姑娘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并未起身致意。吉明瞟了她一眼。
盖住眉毛的刘海下面,眨着一双黑色带点自卑和歉意的大眼睛。黑红色的脸颊不似妙龄少女那么富有弹性,虽然搽着雪花膏,但粗糙的皮肤和眼角微微的细纹,告诉吉明她有二十六七岁了。由于她的窘迫和害羞的笑容,吉明把目光挪到了她的手上,那双手黝黑粗糙,每个手指和关节都诉说着劳动的艰辛。吉明马上想到了爷爷,这种爱干活的姑娘,他老人家会喜欢的。在拘谨的微佝着的胸前,她那两只挺大的、硬邦邦的乳房把外衣顶得胀鼓鼓的。她的双腿被桌椅遮住了,只见她穿着一条宽大的黑裤子,腿大概很细,裤腿直晃荡。他心想:“挺漂亮,就是有些显老……也不知什么原因耽搁到现在还没有嫁出去。”于是和她偷瞥他的目光相遇了。她眼中带着一层雾蒙蒙的泪光,让他忽然有点怜悯。
吉明向店家要了两碗牛肉面,问她为什么没有上高中。姑娘愣了一下,不自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说:“路太远……”
接着他俩边吃面边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姑娘的声音很好听,谈吐也大方得体,这把她显老的缺点抵消了一大半。牛肉面吃完了,两人告别,姑娘还是没有起身。他们互相看中了。于是女方家提出尽早结婚。他们似乎急着把姑娘嫁出去。也难怪,在乡下,她这个年龄已经不那么好找到合适的婆家了。一个月后,走完了所有婚前礼节流程,仰仗绿骏马带来的财富,爷爷没借一分钱就操办了宴席,吉明把姑娘娶进了家门。
多年后,吉明仍记得新婚当晚的震惊,烛光下新娘走路姿势怪异。准确地说,她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切都晚了。新生活开始的头一个月,新婚的男人恍恍惚惚,感觉一切是那么不真实。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不善言辞,但她很害羞,肉体也柔软细腻,令他暗暗着迷。他的脸上时常显出不经意的微笑,干活时老爱走神。如今他的生活呈现出另一种状态。他的媳妇在走路的时候总是把那条有病的腿尽量压低,因为她羞怯于自己是个瘸子,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吉明不太在意这个,书本对他的教养使他区别于那种简单粗野的庄稼汉。
家里的女人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干完活回家,父子俩洗把手,磕一下鞋上的泥巴就可以坐下来吃香甜的饭菜。他俩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被及时洗净挂在冬果树枝上晾晒,旧被褥被她拆开、洗净,重新絮了棉花。不仅屋里一尘不染,就连犄角旮旯里的垃圾灰尘,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至于牲畜们,每天都被喂得肚子鼓隆,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因为挨饿而痛苦的嘶叫。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个会持家的好女人。两个男人便甩开膀子,全心全意去绿骏马干活。家里的牛羊都扔给了女人。她一瘸一拐,赶着它们放牧,早出晚归,它们都变得滚圆、油亮、温驯。母猪一胎下了十五只猪崽,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不久那头新买的母牛生了一头健壮的小牛犊,几只母羊也不甘示弱,先后生了一大堆小羊羔。母鸡们孵出的小鸡像河滩里的石头一样多得让人无处下脚,鸡蛋变着花样吃也吃不完。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冬果树扳过劲来,结的果子比树叶还稠。奇迹还在陆续发生,每一桩都被父子俩暗暗地算在新媳妇身上——她虽然是个瘸子,但她明显是个旺家、带来福气的女人,会让这个家像面馍馍一样慢慢发达起来。现在她还没有怀孕,但是牲畜已有前兆,她一定会生出很多个健康聪明的孩子。
“啊,我真幸运!”有时候,吉明偷偷打量着媳妇忙碌的身影,会情不自禁冒出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他抛下绿骏马的活儿来川地和她一起干活儿。她用锄头锄草,活儿干得扎实、细致,像在地里绣花一样。盛夏的大太阳烤得他们汗流浃背,两人配合默契,默默无言,偶尔相视一笑。时间一分一秒、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地过去,两人都不觉得累,内心充满相爱的愉快和对田地的热爱。土地把他们的汗水全部收下,变成粮食。吉明曾听人说,外国有些国家的农民,每年春耕之前,夫妇俩要去自家田地过夜,这样庄稼就会丰产。而在这片土地上,曾有多少男人女人死后被埋在里面,变成肥料,又成为人们碗中的粮食?这样的命运谁也无法避免,以后也会轮到他们。想到这时他情不自禁看看女人颀长的身材和腰背。她浑身已经裹了一层泥土,脸上被汗水冲出几条黑印。就算这样她依然那么美。他早就被她吸引住了,已经越来越爱她了。
这份爱迎来的第一次考验是她有一天背了一个包袱,说要回娘家看望父母。他本想陪她一起去,但无奈农牧活计太多,就只送她去坐班车。他俩慢慢走在崎岖幽静的小路上。他尽量装作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样子。等走到马路,等班车从很远的地方探出头时,他再也无法平静了,他清清喉咙,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原本他不打算这样问她的,但是……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住几天再回来吧。”
哦……这个回答让他失望。车走了,卷着两股飞扬的尘土。现在他又成一个人了,这让他很不习惯。好吧,回去干活吧。但是不知怎的,他的干劲突然松懈下来,竟想偷懒了。等他回到家,想到绿骏马,就又打起精神去劳作了。已经是深秋,各种作物都已收获,他就一锄一锄,刨挖着麦茬地。
现在父子俩聊天的话题多了一个对象,那就是家里这个女人。平时他俩很少提起她,除非爷爷以父亲的身份和过来人的经验,叮嘱儿子作为丈夫,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时才说几句有关她的话。爷爷是一个很聪明知趣的人,像他们这种没有女长辈的家庭,有的公公也操着婆婆的心,嘴碎,小气,连儿媳妇捻的羊毛粗细都要监督、挑刺。除了遗憾她是个瘸子又无可奈何外,爷爷对她还算满意。不过他拐弯抹角对她还没有身孕表示担忧,并且有点责怪儿子的意思。
这可是大事,吉明想。也许是她年龄大了,也许是他自己……这些想法使他急躁地想念起她来。一连十几天,吉明都在埋头干活,锄头把子都被他磨细了一圈,人也瘦削了好多,还是不见媳妇回来。他有些生气,觉得她没有规矩,忽视家里的男人。有一天夜里,他独自睡在炕上,竟有些害怕。土坯房的缝隙里不断有一丝丝深秋的夜风吹进来,虽然盖着厚被子但身子还是觉得冷。他想念她火一样炽烈的身体。那身体白天被几件红色、蓝色、紫色的衣服包裹,显得有些陌生,但夜里他知道它是柔滑结实的。他也想象她的事情。她一瘸一拐地活在这人间,受过别人的白眼和欺侮吗?除了他这个丈夫,她爱过别人吗?他想不明白,但有些难过。然后他又因为自己对伴侣猜来猜去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毕竟只是一个瘸腿的可怜的女人。
屋子显得那么空旷,他又是那么虚弱,整个人都有气无力。似睡非睡间天亮了。他出门径自走向马路,眺望着巴麻村的方向,心里责怪丈母娘。那是个高颧骨的老妇人,干练、精明。准是她把媳妇拦在娘家不让回来,准是那样。他避开爷爷独自去川地劳动,大半天下来没干多少活。那辆北藏河谷唯一的班车再过两小时就要经过他们村庄的马路了,他预感到媳妇可能就在那辆班车上。于是他提了割玉米的镰刀,去路边等她。
他站在一棵老榆树后面。
班车按时到达。先下来几个男人,又下来几个女人和孩子,不见媳妇的踪影。就在他失望地以为车要开走了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扶着车门下来。那女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手里牵着一根尼龙绳。多么神奇啊,那根绳拽出了一只大公羊。吉明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媳妇,因为她没有那么漂亮。但是当她牵着公羊一瘸一拐走的时候,他回过神来,那就是她。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从树背后闪出来,等她走出一两百米远,才跑到她面前。
“这么巧。”他挥挥镰刀,“我刚割完玉米回来。”
女人眼里闪过一道惊喜和羞涩交织的光芒。半个多月不见,她白了些,身子也更圆润了。她拍拍大公羊的脊背,得意地笑着说:“这是我娘家的种羊,我阿妈给我,我把它牵过来了,我们家就缺一只好种羊,母羊全靠它来照顾……啊,你可不知道,它也买了一张车票呢!”
吉明牵过羊绳,一股强烈的公羊膻气冲到他脸上。他又把她的包袱拿过来背在自己肩上。他对丈母娘升起一丝歉意。
“好得很……”他比小时候过年还要高兴,几乎有些结巴了,“咱们家就缺一只好种羊……啊,它真强壮!它会成为羊群里的英雄!”
“谁说不是呢!会有很多小羊羔出生的。”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害羞起来,脸都火辣辣地发烧。年轻的女人得意扬扬地走在丈夫身边。她不仅带来了一只大公羊,肚子里也带着小宝宝。她怀孕了。
六
那年春天,冻土刚化开不久,爷爷死在心爱的绿骏马怀中。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唠唠叨叨地去地里劳作,说:“还有好多活儿要做。得挖掉一些冰草的根,它们缠住田埂,往庄稼地里钻进去了。有几块地还没有翻耕,麦子还没有下种!塑料薄膜还没买来,苜蓿地得撒些羊粪才好……老天呀!人的活儿永远也做不完,一刻也不得闲……”他捂着心口咳了一会儿,装上烟斗,拿一根火柴划呀划,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划着,点着烟丝。他一路歪歪扭扭来到绿骏马,坐在它的怀抱中歇息,很想却无力眺望美丽的山河。冰草已经冒出刀尖一样的草尖,他撑着锄头用力站起来,想锄草,但还没站稳就顺着锄头倒了下去。他攥了一把泥土在怀里,再也没有起来。那时我和弟弟才四岁。
爷爷去世后的头两年,我们的家境很兴旺。不过没了爷爷的管束,吉明——现在我该称他为父亲了——决定凭自己的心意闯一回。在一个即将耕种的四月,他丢下我们和土地,跟随村里一帮男人去城里打工。他在城里受尽了苦累,一年半才挣回来不到两万块钱。就是那样一场经历,击碎了他所有关于土地以外世界的幻想和美梦。他发现他的根,和祖祖辈辈一样,就扎在田野里、牧场里。
仿佛惩罚父亲的抛弃,满腔怨气的绿骏马又穿上了野草的铠甲。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挥舞锋利的镰刀披荆斩棘。尽管如此,好像长着骨头的野草仍旧无穷无尽,像苦难的日子那样一眼望不到头。这样虔诚的劳动并未收到应有的回报,野草仍旧前仆后继,像有魔鬼施法一样绵延不绝。它们是怎么被消灭的呀?用父亲钢铁一般的双手和意志。在那些艰苦漫长的日子里,父亲的许多血汗故事,像镶嵌在大理石上的纹路一般,向我们母子展示着他的不屈和坚韧。他依旧健康、强壮,只是头发过早地变得稀疏,细而深的皱纹爬上了眼角。他的肩背微驼,背影带着沉重的疲累。他的脸敏感、深沉而阴郁,任由卷曲的胡须在脸上疯长。但是那块地固执而狠心地拒绝奉献,我们收获的粮食,比撒出去的种子多不了几颗。第一个歉收的秋天,我们一家还能勇敢而满怀希望地对付过去,到了下一年,情形就不那么乐观了。除去大量的肥料、沉重的劳力和比这二者还要贵重的精神希冀,绿骏马一日甚于一日的贫瘠和吝啬令人发慌和绝望。它宁愿让自己变成一个兴旺诡谲的野草王国,也不愿再养活一株穗头肥大的麦子。它不让父亲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不让他闻见自己的真气息,连让父亲忏悔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家个个垂头丧气,已经欠了债的父亲甚至打算放弃它,再度去城里碰碰运气。
那个干旱的夏天,父亲从地里回来,脸色阴沉。母亲偷偷地打量着他,小心揣测他这回是不是真的已经泄气。她想只要他还憋着一股劲,今年歉收也不要紧。好在吃了晚饭,他那迷茫、痛苦和纠结的神情不见了,代之以倔强、愤怒和不服。我们紧绷的心弦也松懈下来,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母亲问野草都砍完了没有,父亲说还没有。还没有也不要紧,我们娘仨都知道,只要家里有父亲在,只要他不泄气,我们就没有挺不过去的难关。往后的那些天里,父亲仍旧顶着炽烈的太阳,跳过北藏河河石,去和绿骏马搏斗。
野性难驯的烈马,终于不再执拗,奉献了两季丰收。也许这是它的挽留吧?它终于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父亲总觉得这匹神骏不一般,它有灵气,知晓主人身上发生的一切。它也有软弱的一面。它怕被人类抛弃,它怕自己被野草和灌木吞没。各种各样的草籽使它浑身痒痒得难受。灌木粗野的根使它疼痛。它怕自己毫无价值,人类连多看一眼都不肯。它喜欢主人给自己穿上五颜六色的花衣裳,喜欢自己身上挂满五谷和蔬菜,喜欢老少两代农民对自己毫无保留的满腔热爱,喜欢他们发自肺腑的笑,喜欢他们从早到晚的陪伴……不光它,所有的土地都这样,有着几乎和人一样的灵魂且多愁善感……
绿骏马身上那些钢丝般的野草已经彻底断根,从北藏河对面望去,多好的一片黑土地啊!肥沃的土壤以丰硕的收成回报父亲,他赢得了这片土地的爱。
秋收季节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下一场雨,路上的泥浆油滋滋地发蓝,空气中飘浮着绿野的甜味和河水的咸味,沁人心脾。收获时节通常需要夜以继日地劳作,我和弟弟去绿骏马给父亲帮忙,母亲在麦场负责把我们拉来的麦捆晒干。
看到丰收景象的父亲更加卖力地干活,披星戴月,一寸光阴也舍不得浪费。但是好景不长,这一年夏天连续几天暴雨,他去绿骏马抢收,结果“石桥”松动,人不慎跌入北藏河,被河水冲走了。我们在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他的遗体。
七
绿骏马需要人照顾、打理。聪敏好学的弟弟成为它新的、稚嫩的主人。
每逢周末和寒暑假,我都会去地里帮助弟弟劳动。那片沉重而忧伤的土地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参差的灌木,时而肃穆,时而活泼,全看过路的风儿的心情。劳动之余,这里给我无限的遐思与思考。有时我和弟弟就到绿骏马头顶的小湖边去玩。父亲曾经告诉我们,这位湖神明察秋毫,把人间的一切是非恩怨看在眼里,有时甚至会帮助人类惩恶扬善。他还告诫我们做人要善良、慈悲,到了湖边一定要心怀虔诚,不要惊扰、亵渎了湖神。我和弟弟深以为鉴,在它身边总是小心翼翼。
湖里有很多鱼儿,但它们像《白雪公主》里的七个小矮人那样永远也长不大。它们寂寞地生,寂寞地死。我和弟弟不抓鱼,只是觉得它们可爱又可怜。弟弟说:“不好,它们困在这小湖里了。”我说:“也许它们觉得这里是天堂呢!”弟弟说:“这湖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小鱼。”我说:“如果它们有手,我愿意给它们每人打一把小钁头,好让它们开辟出一片更大的湖泊,就像我们开辟土地一样。”想到小鱼儿拿着小钁头,咚咚咚地开凿的场景,我俩就大笑不已。
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每天我们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不知名的鸟儿飞来飞去。它们小小的身子掠过广袤天空时,群山和绿骏马都静默了。我和弟弟,也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渺小了……我俩目送它们消失不见,才重新恢复劳作。
我俩用稚嫩的双手,耕耘着这片土地,而在我们周围,大自然也不断有自己的杰作。对于弟弟来说,春夏秋冬,旭日、新生的花草树木和各类庄稼,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他生来就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接受它们的美而毫不在意,就像呼吸空气一样。他身体结实得像一块石头,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运动员。他和当年的父亲一样,都因为命运的变故而“被迫”当了农民。起初他对“农活”和“农民”这两个词非常抵触,对于自己年纪轻轻就得像三四十岁的男人一样奔波劳碌在田间地头深感不公、羞愧、无奈甚至愤怒。很快他就发现沉重而琐碎的劳动剥夺了他的天真、幻想和活泼。他的双手布满了血疱,血疱溃烂后变成了硬茧。他在春种秋收中感受到了自然规律对人生的支配,在一棵麦苗的发芽枯萎中体会到了“希望”这个词的分量。他在大自然中见到了那么多的生死:大到牛羊猪鸡,小到蚂蚁虫豸,死亡教育随时都在上演,所以他不久就接受了父亲的离去。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和那块地捆绑在了一起,也许永远也不会分开时,内心渐渐平静了。那匹桀骜不驯但又善解人意的骏马也以自身变化万千的魅力给他骚动不安的青春之心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他爱上了这片土地而毫不自知,就像爱母亲祈祷时庄严宁静的面容一样。
不过他最终变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那块地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应该由年轻的他来承受。怎么能怪他呢?在这条狭窄河谷里生存的人们大多如此。他们的生活除了劳动和三餐,还有更珍贵的精神追求和希冀。上学的时候,他从未担忧过学习,但是作为农民,从种子落地到最后一粒粮食归仓,他都在担忧收成。干活的时候他从不吝惜体力,身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口。他晒得多黑啊,一到傍晚只有眼白和牙齿在闪光。他正处在爱美的青春期,除了干好自己的农活儿,他还热衷于洗头洗澡,为在劳动中如何保持衣着的干净整洁而苦恼。就算去锄地,他也穿着洁白的衬衣,腰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保护得很好的皮带。他把它当作最好的装饰品。他依靠稚嫩的双手完成了绿骏马的生产工作。像爷爷和父亲一样,他也寄希望于这片性情诡谲多变的土地。他和他纠缠对象之间的力量是那么悬殊,所以他称得上伟大——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他配得上这个词。不管多苦多累,他认为自己所遵守的那些看不见的约束是值得的。
我们可怜的母亲,因为父亲的离世,未老先衰。她从前的脸蛋黑红黑红的,像一株颜色过深的红罂粟,如今却像挂在树上一个冬天未采摘的梨子那样干枯了。她蓬松卷曲的头发已夹杂一些白发,黑色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光泽。不过她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只要她的儿女健康成长,只要她的庄稼和牲畜不出岔子,她就能在这世上得到一些安慰。有时候她会对弟弟说那通她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强秋,我的好儿子,现在不得不由你来耕种绿骏马,一切事情也都落到了你的肩上,你辛苦了。也许我让你阿爸失望了。只要有一个家,就得有个顶梁柱……”
接着是两行眼泪滚下她的脸庞。她早熟的儿子总是等她把最后一个字说完,才坚定地回答:“我一定尽力去做。阿妈,我绝不会怠慢、更不会丢掉这块土地。”
弟弟几乎把整个家庭的重担都挑在了稚嫩的肩上,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本人也感到自己仿佛为土地而生,好多活儿无师自通,甚至富有改良祖先古老传统的灵感和手段,他还继承了父亲耕牛一样顽强的意志力和烈马一样时刻奔腾的战斗力。他对很多农民视而不见的田野风光,有着近乎贪婪的热爱,细细地品味着大自然包藏的完美、纯朴和对人类种种幸福与悲剧的暗示。
绿骏马的“马尾”有一棵野生梨树。它亭亭如盖、果实满树,陪伴爷爷、父亲和弟弟三代农民耕种这块土地。对于弟弟来说,它是繁重劳作中不可或缺的伴侣。每当劳累,他就在树下休憩、吃喝;每当往坡下背运收获的庄稼,他就靠着树干,把绳索勒进肩膀,双膝跪地,抱着树干猛地站起。秋天经过霜杀的梨子比蜜还甜,和洋芋一起储藏在地窖,可以吃一整个冬天。是的,这块土地拥有无限的生殖力,拥有和它的年轻主人一样悸动的心灵、一样如饥似渴的青春……可是有一年三月,这块肥肉招来了苍蝇。
北藏河对面王庄的一对兄弟,抢在弟弟前头,在我家绿骏马尾部——一块狭长的、足有两分的地里种了青稞,还在梨树上拴了一条恶狗看守。虽然农民们有时候会为了一道田垄吵嘴甚至打架,但这样公然的“抢占”几乎没有。北藏河两岸的人们都称他们为斜眼兄弟。这对兄弟懒惰成性,是北藏河谷人人唾弃的偷牛盗马之辈。他们垂涎我家绿骏马已经很久了。
是啊,不论谁走近这匹奋蹄在绿山黑水间的神骏,都会注意到它是多么神气、富饶、美丽。弟弟赶着耕牛,扶着犁铧,蹚过北藏河去绿骏马种青稞。不远处,神骏的轮廓若隐若现,它在那片灰褐色的海洋中身披甲胄。他走到那条他们祖孙三代男人的大脚踩出来的野草小径上,就想起几天前在此背粪的情景。隔年的羊粪、牛粪、猪粪和鸡粪厚而均匀地撒满绿骏马每一个角落,薄薄的雪毯下面沉睡着冬麦家族,像绿翡翠那样鲜亮和洁净。它们勾勒出绿骏马少年一样年轻的身躯,使人联想起埋在地下的人和动植物那曾经也充满生机的躯体。麦子盖着这洁白的被子在香甜地安眠吧!这些养活人性命的粮食,在安静地等待疯长的季节来临呢!但很快弟弟就被绿骏马尾巴上一道道粗暴狂野的犁痕吸引了。他带着疑问来到地边,迎接他的是持续、高亢、充满敌意的狗叫声。
斜眼兄弟一前一后,来到他的跟前。他们说,绿骏马尾部土地是他们爷爷所开,那棵梨树是他们爷爷所栽,所以那地理应属于他们家。面对公然无耻的抢夺,弟弟慢吞吞地从牛身上取下种子,扬起牛鞭,把牛打入犁沟。斜眼兄弟夺下他的牛鞭和犁铧。弟弟拍拍手上的土,迎向他们。他立刻被兄弟俩一前一后围住。弟弟弯下腰,拿起牛鞭和犁铧,恢复耕地的姿势。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是眼皮紧张地颤动着,眼睛睒个不停。斜眼老大扯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地埂外推。
“滚回家里去吧!”斜眼老大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我家的青稞地。”
弟弟挣脱了对方的手说:“天地共睹,佛祖有眼,这是我爷爷和父亲共同开垦,现在政府已经确权属于我家的地。我父亲为它献出了生命,我自己也为它抛洒了六年的血汗,你们却信口雌黄,妄图舌头一搅,霸占过去。这世上难道没有天理和王法吗?……”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斜眼兄弟打翻在地。他起身反击,但怎么是两个三十多岁男人的对手?他和他的耕牛被赶到了北藏河边。斜眼老大对他说:“有种你明天早上过来,带上刀和我或者我兄弟单挑论输赢。谁赢了那块地就归谁,谁输了,地边上一个脚印都不能留。”
弟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好像在阻止弟弟前去冒险,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巨大的春雨。因为下雨预见今年会丰收的农民都容光焕发,神气起来了,腰杆挺得笔直。北藏河暴涨,淹没了石头。第二天清晨,天空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一只乌鸦飞到我家老冬果树上,幸灾乐祸地“好呜——好呜——”地叫着。饱受昨夜噩梦折磨的我,悄悄对弟弟说:“强秋,你和他们打仗,好比鸡蛋碰石头。我们应该拿起法律的武器……”他眉头紧锁,双眼,倾泻出一股杀气:“你不懂,有些问题,必须打仗,才能解决!”他说这话的时候,淡棕色短髭下面,两排齐整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寒光。我说:“强秋,你要想开。古往今来,人类世界里的战争,很多都是由‘绿骏马’引起的。为了它,死掉的人可多可多呢。你不要去,我陪你去报告村支书……”弟弟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报告村支书……我不做那样的窝囊废。男人自有男人的解决方法,你不要掺和。”我无声地哭了。我满含眼泪望着他,心里密密麻麻,冒起一个个无比担忧的小泡泡。这些泡泡不断长大,憋得我呼吸困难,心脏狂跳。母亲看出我俩的异样,过来询问,我俩都没告诉她斜眼兄弟企图霸占我家地的事。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俩就相互理解,心照不宣而且拼尽全力,把忧苦担在各自的肩上,保护残疾、弱小的母亲不受伤害。但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对儿子眼里的怒火和我的恐惧感到担忧和害怕。她有所感知地训诫我俩:“人活着,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忍让、忍耐,直到事情平息。如果忍让忍耐行不通,那就奋起反击。”弟弟温和地笑着,告诉阿妈他记住了。
我走进灶房,煮牛奶。粗枝大叶的茯茶飘在牛奶上,像无法落脚的人的命运。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我内心的惊慌和无力。锅开了,牛奶变成一朵白色的牡丹,卷着茶叶打滚儿。我把头探出窗户,看见弟弟将我家那把腰刀偷偷摸摸别进腰里。那是爷爷当年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的,极其繁复精美,它的用途是对付日常琐事,比如切割煮熟的肉。此时此刻,它在弟弟腰间光彩尽失,那两颗人眼一样的蜜蜡,仿佛在恳求我,不要让他拿它去干打架杀人的勾当。我挥舞着勺子,近乎嘶叫地哀求道:“强秋,犯不着为一块地拼命,求你别去!”但是灶上的火焰把我的话吞进肚里,燃烧殆尽了。
“好呜——好呜——”乌鸦在冬果树布满春芽的枝条间欢快地翻飞,好像在等待一场好戏开演。我看见母亲冲出屋门,又是拍手又是跺脚,驱赶那不祥的鸟儿。乌鸦从一条枝头跳到另一条枝头,叫得更紧更脆了。“乌鸦吵嘴,一定下雨。”母亲说。她拿起一根细长的沙柳条,拍打果树枝,于是叫声戛然而止,树上悠悠落下几片干枯的叶子。这时我捧出两碗奶茶。弟弟喝完奶茶,看着母亲,欲言又止。他抬头看看阴云密布、已渗出泠泠雨意的天空,仿佛在下最后的决心。我站在檐台上,怀着无限热爱,远远地用眼神爱抚我家的宝地。它高傲强壮的躯体一角已被人胡乱耕种,好像被打上了可怕的记号。地边上各种灌木已经探出叶尖,变成一道鹅黄色的屏障。等到五月,它们的身上会缠满爬藤植物,开满各色小花,招来蜜蜂和蝴蝶,它们全身挂满豌豆、丝瓜,夏秋整整两季都吃不完。到了八月,在它们的保卫下成熟的青稞,会在微风的吹拂下点头、荡漾,直到被主人收割,颗粒归仓……这幅美丽的田园画卷,本是我家祖先创造,我家三代人为它付出血汗,换来饱腹、理想和更远更美的憧憬,如今这一切,却遭受着无端的威胁。倏忽之间,我理解了弟弟的心情。是的,天空和大地的关系就是距离,杂草和荒原的关系就是飘荡,乌鸦和人间的关系就是死亡,而荒地和我家的关系,却是无法分割的血肉与依赖。
乌鸦继续“好呜——好呜——”地啼叫着,声音充满焦急和催促。这不祥的鸟儿!它从冬果树上飞下来,扑棱棱,消失在灰暗潮湿的天空。我把空碗拿进厨房。等我出来的时候,弟弟已经不见了。他是怎么渡过北藏河去和斜眼兄弟单挑打仗、保卫绿骏马的,无人知晓;山顶小湖是怎么决堤,顺势冲进我家绿骏马造成泥石流灾害的,无人看见;弟弟是怎么被泥石流砸伤一条腿,斜眼老大是怎么被泥石流吞没的,也是一个谜。我只记得弟弟走后不久,雨就下起来了,是那种急骤而可怕的春雨,带着积攒了一个冬天的蒸汽和怒气,从天上倾倒下来。很快庭院变成了水塘,道路变成了河流,田地被雨水淹没,北藏河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人们对这极端罕见的天气感到震惊、害怕,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八
斜眼老大的尸体过了三天才被人们刨挖出来。斜眼老二安然无恙,弟弟的左腿受了重伤,差点没命。人们都说,是山顶小湖里的湖神发怒,替弟弟和绿骏马惩戒了斜眼兄弟。对此,斜眼老二无话可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弟弟的腿做了手术,他变成了瘸子。多么不幸,一个家里有两个瘸子,弟弟怕是娶不上媳妇了。
斜眼老大的死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认为这桩命案是自己造成的,他罪孽深重。他沉默得可怕,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终于在那年冬天,他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四年。
绿骏马面目全非,缩小了五分之一。它表面最肥厚的一层土壤被冲刷掉了,露出赭红色的筋骨。它被那场泥石流拦腰斩断,变成了一个身首异处的怪物。尽管乡政府派了挖掘机挖运泥石,全村乡亲帮忙清理,它最终还是以无比残败的形象出现在天地之间。准确地说,它已经不是原来那匹神采飞扬的神骏了,而是只有一个面目模糊的马头和一条潦草马尾的野兽了。不光我们一家人,乡亲们也很伤心,因为在那些独属于农民的艰难的春夏秋冬里,它奋蹄奔腾、无所畏惧的形象暗暗地慰藉和鼓舞了他们,我家祖孙三代艺术家一样耕种土地的行为也让他们心生尊敬。如今谁都看出我家显出了败象:唯一的儿子变成瘸子并下落不明,土地也可能要荒了!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可是母亲怎么会认输!她说现在轮到她来为绿骏马奋斗了。这句话从残疾、瘦弱的母亲嘴里说出来,令人心碎!而且川地和牛羊都在她肩上,她怎么能够去那块地劳作?就是变成千手观音也办不到呀!最可怕的是,北藏河水湍急幽深,“石桥”又年久失修……想起它曾经夺走父亲的生命,我吓得直哆嗦。我可不想因为那块破地再失去和我相依为命的母亲!但是母亲决心已定。她病弱的身躯里蕴藏着不可思议的能量。
好在乡亲们处处给她帮忙。二月底冰消之后,全村男人下到北藏河,只两天工夫,就用河里最大的石头,密密麻麻,严丝合缝,为她搭建了一座坚固又稳妥的石桥。接着乡政府出资修缮加固了山顶小湖,以后泥石流的悲剧再也不会发生了。母亲每天一瘸一跛,穿梭在那座石桥和绿骏马之间,成了绿骏马新的主人。
我大概能想象出母亲第一次去绿骏马劳作的情景:天还没亮,村民们还在睡梦中,母亲就安顿好所有家畜,赶着耕牛,扛着犁铧,出发了。在这个晴朗又清冷的三月黎明,她比平时更有朝气和力量。但是路很荒凉,死气沉沉。路面上不知哪来那么多枯叶,像一层死金色的布单,罩住了碎石、坑洼、车辙、树根,一不小心就让她打个趔趄。
母亲和两头耕牛顺利地过了河。她隔着几棵杨树望着红光遍野的绿骏马,想起为它献出生命的公公和丈夫、坏了一条腿的儿子,以及被泥石流夺去性命的斜眼老大,不禁失声痛哭。哭吧,哭吧,这里荒郊野外,无人听见。春风从群山缝隙吹来,簌簌作响,到处都是泥石流被清理后留下的污泥和碎石。她双手合十,跪在地里久久地祈祷,倾诉对亲人的思念,倾诉对土地又爱又恨的感情……绿骏马颔首谛听,好像在向母亲忏悔,好像它也在流泪……想到这里我也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才从那份压抑太深太久的悲痛中醒来,站起身,抹泪,拍手,四下里打量绿骏马,规划作物种植。农民的天性就这样在她身上复活了。“这儿种麦子!”“这儿种芫根!”“这儿种青稞!”“这儿种玉米!”她以心疼、骄傲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语气边在地里转悠边喊,仿佛说给绿骏马听。“多好的一块地,大得简直没边!我会种好你的,不浪费一寸一厘!啊,这么大的地,这么好的地,流油淌蜜的地,五彩哈达般的地……多么宝贵,多么富裕,人世间最好的礼物和恩赐呀!”她说着,又流下泪来,那泪像两条小河,她不得不用双手抹来抹去。“你放心,”她抬头望向绿骏马失神的眼睛,双手高捧又合十,“我会修补好你的,从头到尾。你要有耐心,要相信我这个老婆子。”在长满枯草的马首上,她看见一对朝天竖起的马耳好像动了一下,她确信无疑:绿骏马听懂了她的话。
然后她赶着耕牛开始耕作。那场景是那么熟悉,我的想象停止了。母亲耕种绿骏马那块土地的艰难使我不敢往下想象。她不能像健壮的男性那样双臂平伸扶住犁铧。以她的身高,她得把双臂举高一些才行。这样她就不能很好地控制犁把,遇上耕牛发脾气,或者耕牛力大不能配合她一瘸一拐的速度,她很容易跌倒甚至会被耕牛拉着满地跑。那样的惨剧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她不能弯腰点种,只能跪在垄沟里,几乎手脚并用,将种子一颗一颗地埋进土里。她的膝盖被土块碎石硌破,布满新伤旧痂。除草的时候也一样。她跪在玉米、麦子、油菜、洋芋中间,一寸一寸往前挪,直到庄稼倏忽间长大,把她完全埋没在里面。收获庄稼后,她像蚂蚁搬家一样从地里往家搬,得付出比别人百倍千倍的汗水和努力。从北藏河这边往绿骏马望去,她瘦小的身影像一棵会移动的豌豆苗。但她的骨骼看起来出奇坚硬,像樱桃木做成后套上去的。这样的身体里往往隐藏着一颗永不屈服的心灵和无限的能量。
那四年里,母亲独自耕种绿骏马,每年都能获得意料之外的丰收。也许这匹通人性的神骏,不忍心让母亲艰辛的劳作付诸东流,它也在她细致入微的耕作中,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它不再剑拔弩张,眉目身姿中多了一些温柔——母性的温柔。但是不光母亲,还有我和乡亲们,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有了弟弟这个骑手,它好像充满了忧伤,失去了往日那种倔强、蓬勃和灵气,它沧桑、憔悴,甚至有些衰老了。
在那块地劳作的时候,母亲时常望向北藏河石桥,向每一个过桥的人投去惊喜、辨别、疑虑和失落层递闪现的眼神。“我的儿子哟,你快点回来吧。”每天晚上睡觉时,她总是这样念叨着。也许弟弟听到了她的呼唤,他回来了。他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汉,瘸腿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他也比以前更加持重,更少流露感情了。他不愿意耕种绿骏马了。他不想再当农民了。他在城市里学会了修车技术,想换一种活法。他没问母亲他的绿骏马如何了,也没去看它一眼。但是那匹神骏,也许这四年都在默默等待他吧?也许它也不愿他抛弃它吧?自从他回家不再耕种之后,它像一匹老马一样彻底失去了活力,灰头土脸,杂草丛生,害虫满地。母亲思忖再三,往弟弟手里塞进锄头。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个骄傲的青年,需要一个台阶下。果然弟弟像早就在等待这个神圣的仪式一样,马上出门,跳过河石,投进了他久别的神骏的怀抱。
那天,弟弟在绿骏马的怀抱里久久察看、徘徊,像在诉说离别之情,也像在向它道歉、忏悔。正是春天,粉红色的桃花和淡绿色的梨花纷纷开放,将北藏河两岸装点起来。春耕已经开始,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人们播种。绿骏马黑得像煤子一样,这是世上最好也最倔强的高原黑土地。它慈祥而宽容地微笑着袒露在阳光之中。泥土中那些探头探脑的小草,在明媚的春光中显得稚嫩而可爱,而且有点儿原始和神秘的味道,它们可不那么友善,好像怀着老年人的耐心才把他等来,现在一起嘲讽他:“可笑呀!你原先是属于这里的,你是我们的敌人和伙伴。后来你走了,现在你又来了,你和我们一样,你永远属于这里。”弟弟没有反驳。他知道,他和它们之间,又一场纠缠不清的战役已经打响——可不是吗?他一直干到星星满天,才准备回家。说不清那是几点。他拄着锄头,把因为很久没做庄稼活而深感疲累和快活的身体支撑在上面,像个老农那样,仰望高原夜空里那些离地面很近的起劲地闪着寒光的星星。他喜欢夜晚,因为有很多现实和心灵中的事情需要他思考。星星和月亮是他熟悉的伴侣。相较于月亮,他更喜欢星星,因为它们每一颗,虽然看上去很小,但它们都使出浑身力量在发光,那光总是给他力量。那天晚上,脚下厚重的泥土和头顶灿烂的星空,以及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运行规律,使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他对土地也有了新的认知,微妙地感觉到同它产生了一种新的联系。在被星光映照着的绿骏马怀抱里,他痛痛快快地流下了男子汉金子一样珍贵的眼泪。也许绿骏马也流泪了,它潮湿的泥土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和咸味。他们就那样依偎着,像父子,像兄弟,像恋人……从此,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分开,除了死亡。从前他一直把土地当作全家的衣食父母,但此刻,他觉得它就是他的命:一个农民的命,一个土地之子的命。那星光下随风涌动的庄稼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风景,牧草深处的啾啾虫鸣是他听过的最美的音乐。他觉得他的心就在这寂静的天地中,和爷爷、父亲,以及一切可爱、忙碌地生活着的飞禽走兽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真正的未来,在那无尽的、狂野的山岗上等待着、躁动着。
九
一切重新开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骑手和他的战马一起活转过来了,他们结为一体,再也没出过岔子。如今,北藏河上由政府修建了一座结实漂亮的水泥桥,宽阔得能同时跑两辆大车。当年的石桥,早已不见踪影。十年后,弟弟三十六岁了,他的妻子也是农民,干起庄稼活丝毫不输男人。夫妇俩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绿骏马和他们合作,它有时像慈严的父母,有时像亲密的朋友,有时像听话的孩子。我们的母亲,还健康愉快地活着。
又一个春天到了,弟弟两口子赶着耕牛,去荒地播种。空气温暖,但风还是有些料峭。广袤的原野延伸到远方,太阳藏在玛积雪山后面还未出来。这是一天劳动的开始。弟弟开着旋耕机,车后锋利的刀片深深翻开松软的泥土。他是一个敦实的男人,肩膀宽厚,腰肢粗壮,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仿佛有千斤力量。他的妻子,臂弯里挎着蚕豆篮,虔诚地把一颗颗蚕豆,见缝插针,点播在地埂边。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在脑后盘成一朵黑牡丹似的发髻,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在里面蓬勃成长。他们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一对真正的、当今时代的农民。
他们的勤劳和创造力令人赞叹,生活像蜂蜜一样香甜。他们粮食满仓、六畜兴旺,不论哪一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收获。他们经常忘了自己的生日,但知道粮食藏在泥土里,也藏在双手里。每一个节气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事关生产。他们知道土地需要和禁忌的所有东西。他们全心全意服务于这片土地,土地也全心全意服务于他们——它是那么肥沃,像一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女人在它四周种上了花草,男人在它旁边盖了一间石头小屋,以供劳作时休憩。那棵梨树又高又大,香甜的梨子挂满树枝。当初开垦它的爷爷和父亲,即便能从地下走出来,也认不出这个地方了。
此时,北藏河谷两岸都是农民赶着耕牛和操作现代化农业机械耕种的忙碌身影。那些曾经因为生活的困顿和心灵的迷茫而抛下土地去城里谋生的农民又回来了,他们响应号召,带着新农业的设想、技术和雄心,像孩子一样,在故土上绘制着自己幸福的蓝图。一块块川地和梯田犹如一个个充满生机的子宫,轻声哼唱着生命之歌。人们说着、笑着,将一把把种子撒向湿润的泥土。空气中满是春天特有的清新香味和恬适感,充满生命活力的春光能抚平一切伤口。
弟弟的旋耕机也播下了种子。一颗颗麦种从机器里落下,金光闪闪,十分耀眼,泥土像埋黄金颗粒一样把它们轻轻掩埋。耕过的土地已经十分平整,但女人还是用榔头,反复地敲打着细碎的土坷垃,直到它们几乎像面粉一样细腻,才满意地停手。一步步升起的太阳、寂静的玛积雪山、原野上的灌木林,以及这匹令人振奋的神骏,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是那么神圣庄严,令人肃然起敬,生出虔诚的祈祷。是啊,一切生命和智慧,都来自泥土。
夫妇俩在劳动间隙小憩,坐在高高的绿骏马怀中眺望四方,谈论着庄稼和天气。眼前的新耕地错落有致,一眼望不到边,简直叫人心旷神怡、心花怒放。他们从自家这匹神骏谈起,直谈到整个村庄,整个北藏河谷,整个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整个南方和北方,整个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断定这个时节,祖国浩瀚肥沃的耕地上都是一片热闹的播种之声,都是一片沙沙沙、沙沙沙的秧苗出土的声音。那声音像优美恢宏的交响乐,跟随大地深沉的脉动,在祖国的四面八方奏响,带来令人心颤的雄浑力量与磐石般稳固的根基。这是多么令人感动、振奋的声音,整个宇宙都为之震颤、陶醉、屏息凝神。它带着无数小麦、大麦、青稞、水稻、玉米、大豆、高粱的呼吸与心跳,如绿色的黄金在大地上成长、奔涌,在日月星辰的滋养和每一个农民满腔的珍爱中,带着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和磅礴的气势,点燃了整片苍穹。这难以言喻的天籁般的交响曲,温暖、振奋着夫妇俩,他们欢喜到脸颊发烫、声音发抖、眼含泪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傍晚,他们回家了,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足。然后牛羊也从牧场归来,主动进圈,安静地准备过夜。两个孩子去照管它们,给它们饮水,把圈门闩住。母亲已经做好晚饭。她锅中的食物,无一不是土地的奉献。她的腿更瘸了,身子也因此显得更加矮小,但她把掉在地上的几块馍馍渣捡起来放进嘴里时,像活菩萨。她的人生是寂静的、忠诚的,现在她老了,而那块刚刚被她的儿女耕种过的土地,依然那么年轻——永远,永远年轻。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每个人都是一粒种子,他们是其中一粒。
夜里,一场春雨簌簌而下。夫妇俩凝神静听,舍不得那些清凉悦耳、金豆子般的音符被睡眠吞噬。他们知道,今年他们的绿骏马又将迎来一个丰收年。是啊,他们心爱的神骏,将从丰饶的田野上腾飞,将自己的粮食奉献给主人和有需要的人们。不光如此,整个村庄,整个北藏河谷,整个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整个南方和北方,整个中国大地,都将腾飞起一匹匹绿色的骏马,都将迎来一个丰收年!想到数不清的绿骏马在祖国大地上纵横驰骋,夫妇俩再次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啊,多么踏实、幸福、甜蜜!
他们沉沉睡去了。

何延华,女,藏族,甘肃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寻找央金拉姆》。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作品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曾获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首届青稞文学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