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 (1).jpg

1

 

        那件事发生后,住进羚城医院的前四五天里,一到晚上,我就无法入睡,我确信自己得了失眠症。这失眠的缘由,显然是因为那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我深藏的耻辱感,如那天突降的雪花一样,从心底的深渊里诞生。

        事件的枝枝叶叶,每时每刻都在自在生长,我想抑制其无穷尽的蔓延势头,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到了晚上,当窗外的世界回归宁静,它的枝叶就越发清晰,像慢镜头那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显现。即使我想加快播放的速度,纷乱的画面中也会有一些细碎的画面,频频闪现,挥之不去。我只好睁大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数羊,从一数到百,从百数到千,但令人昏昏欲睡的那只“羊”,始终没有到来。

        又过了两三天。这期间听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看望我。在他们反反复复的追问中,我成了一名熟练的讲述者。我像祥林嫂那样一遍又一遍对来访者讲述事情的始末,就像一次又一次穿过在痛苦、羞辱、悲伤、无奈中挖出的隧道。我所经历的一切,在不断讲述中,化成了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心底的叹息。而听者们,一阵表现出猎奇的兴趣,一阵露出愤怒的神情,一阵又是同情,在告别之际,几乎都要给我加油打气,要我抗争,要我坚持,要我一定要等到肇事者得到惩处才作罢。

        我频频点头,感谢他们给我带来安慰和勇气,但同时,又觉得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漩涡,人们潮水一般来了又走,漩涡里只有我自己。

        不过,“讲述”这种交流方式似乎有着非常奇特的作用,渐渐地我感觉胸中郁结竟奇迹般地化掉了一些,就好比窗外暗夜中偶尔经过的车辆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先从远处呼啸而来穿越我的耳鼓,占据我的脑子,粗暴而不容拒绝;之后又呼啸而去,将我的各种情绪都抽扯出,拉远,寂然而去了。时间——这个伟大的魔术师也悄然登台,她悄悄地弥合着我的伤口,让我在不断讲述和回忆中,明确地感受到伤痛的感觉被她一毫一厘地带走,压在我胸口的某种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淡了。显然,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魔术师,对现在的我来说,比眼前的医生和护士更有治愈心灵创伤的魔力。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中,从住进医院至今,已经快半个月了,我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创伤,似乎得到了平复。连续三四个阴天过后,今天,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日。当温暖而洁净的晨光透过窗户落到病床上,落到我寂寞的脸上的时候,那让人的灵魂都微微颤动的幸福感,我又体验到了。我愉悦地呼吸着带有阳光味的甜丝丝的空气,看着窗外高原海子般宁静的碧空,情不自禁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2

 

        这时,病房门被人轻声敲响。

        “请进。”我说。

        我以为是护士,谁知推门而入的,是个头发微卷的青年,着黑色夹克衫,搭配宽松的牛仔裤,手里虽拎着一个笨重的大包,但看起来挺精神的。

        “你是?”我迟疑地问。

        青年笑了,放下包,坐在病床旁的三人沙发上。

        羚城是个小县城,住院病房的配置,竟显得很人性化:单人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还配一张三人沙发,便于陪护者起居,但更多时候,却成全了来访者们——毕竟坐在沙发上聊天,有点儿像在家里拉家常。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扑克牌大小的酒红色小本,翻开,递给我说:“苏奴您好,打扰您啦,我是《羚城周末》的记者,今天过来,想采访一下您。这是我的记者证,您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封皮上果然写着“新闻记者证”五个字,内页上,有青年的照片和“羚城周末”等字样。照片上的青年看起来眉目清晰,理想远大,眼前的他满脸阳光,意气风发。

        我说:“哦,《羚城周末》,这报纸,在我们羚城挺有名气的。”这不是敷衍,是心里话。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读书看报,私下里,也用笔名写些小文字,算是个文学爱好者。

        “我就知道您肯定知道《羚城周末》。”青年自豪地说。

        看了看青年的名字,我说:“你叫才让扎西?这名字好啊,在我们这里,十个人名里,有两个就叫这,意思好——长寿吉祥,我们每个人,都想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才让扎西笑了,“嗯,我这名字确实常见,算是长辈对后辈的一种期望吧。”

        我说:“就是,才让扎西,哦不,我还是叫你扎西吧,这样显得亲近些。”

        扎西说:“这个您说了算。”又接上原先的话题,“听您说喜欢《羚城周末》,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您爱看我们报纸上的哪些内容?”

        他这一问,引起了我的表达欲,我说:“第三版的人间万象栏目,好多年了,内容都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故事性又强,很接地气,我真的爱看。不仅我爱看,我的好多连手们(西北地区方言,指朋友),也爱看。”

        扎西又笑了,一边打开提包,从里头取东西,一边对我说:“啊呀,这次,就是因为这个栏目的稿子,专门来找您的。”说着,取出一台摄像机和支架,熟练地组装在一起,摆在床尾,镜头对准了我。

        我问他:“你这是干啥?”

        扎西说:“采访您啊,有声音,有图像,有事实。”

        我听了,心里不高兴。我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尤其不爱在镜头前露脸。说起原因,并不是像老人们担心的那样,一旦照相或录像,就会把灵魂摄走,成为行尸走肉啥的,而是不愿成为被别人关注的对象,活在别人茶余饭后的八卦中。有人说,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是“公众人物”;现在像我这样的,应该叫“社恐”。其实,我只是把自己定性为生活在桑多一带不起眼的小人物,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而不要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

        于是我说:“不行,你要继续聊,就收起你的摄像机。”

        扎西有点儿蒙,但还是很听话地把摄像机装回大包里,又从袋子侧面取出本子和笔,还有一枚打火机大小的东西。他把那玩意儿轻摁了一下,那东西的一处,亮起了绿灯。

        我问:“这是啥东西?”

        扎西解释说:“录音笔,我担心记不全,得录一下,这个……您不反对吧?”

        我说:“不反对。不过,我说的话,你拣着用,不要一股脑儿都发出去。”

        扎西把录音笔放在我的床头说:“您放心,这个,我是有分寸的,我也是守规矩的人。”

        “那就好。”我说。

        扎西说:“我们还是从《羚城周末》的人间万象说起,您肯定知道,这个纪实性栏目的文章,大多是反映咱们老百姓的大事小情的,有时由记者写,有时由作家写,不管谁写,都得走到老百姓的生活中去,所以采稿编稿,挺费时间和精力的。”

        我表示理解,“采访过程肯定辛苦,也受过很多委屈吧?”

        “我当记者两三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委屈,确实受过,不过,没有您这次经历的委屈……您这次经历的,简直是凌辱!”

        这家伙,不愧是当记者的,一下子就把话题引到我的心病上来了,看来,他有备而来。我在犹豫,但心里有个声音说,都发生了,有啥不好说的?再说,已经给亲戚朋友反反复复说了好多次了。只犹豫了片刻,我就下了决心:说出来,就当是再、再、再给朋友诉一遍苦吧!

        于是我开了口:“唉,有些人,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

        扎西:“我阿爸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命中注定要来的,根本就躲不过,只能认真地面对。”

        我问:“你阿爸干啥的?他信命?”

        扎西:“不,他不信命,他是个中学教师,算是知识分子,他相信这世间万物的运行,都有规律可循,他说万事都有因果,这因果,就是规律。”

        我说:“看来你阿爸不是一般人!”

        扎西:“嗯,当然,您也不是一般人,前两天我听说了这次您遇上的事,很吃惊,所以今天专门过来,想做个深入了解。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了,抱歉啊!”

        我笑了笑,算是应承了扎西,又说:“其实没必要抱歉的,这两天我有的是时间。你看我一整天都躺在这床上,都缓了快十天了,伤势好像还没完全好。再说,一天到晚就这样躺着,也挺焦虑的,聊聊也挺好。”

        扎西:“好,那我问了啊。您这次经历的事,比较复杂,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您可以不回答,可不能生气!”

        我说:“生啥气啊?你阿爸不是说事情发生了,就得认真面对吗?”

        扎西:“那就好,那就好。”

        “哎,你们从哪里听说我的事的?这事儿,我只给亲戚朋友们说过。”我反问。

        扎西又笑了,似乎意识到有些不礼貌,忙解释道:“您想想啊,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下被捆在电线杆上,这不管在羚城,还是在桑多镇,都算是大新闻了。”

        不解释倒好,这一解释,我那即将弥合的伤口,又被他很温柔又很残忍地揭开了。

        我不高兴地说:“大新闻?不,对我来说,这可是大丑闻。”

        扎西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说:“你甭紧张,这事与你无关,你想啊,好端端地,突然间祸从天降,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就成了连你们记者都惊动了的名人。这样想来,有点儿魔幻,也有点儿心悸,唉。”

        事后我在回忆和讲述的时候,也时常陷入怀疑:真的发生了吗?这一切是不是我在脑海中臆想出来的幻象?如今心悸的感觉还在,它说明一个问题:我,确实是这事件的亲历者。

 

3

 

        现在,扎西进入了记者的角色。只在瞬间,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冷静、执着,眼眸里有团凝聚的光亮。

        他问我:“事情发生前,真的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我也回到了事发之前,搜索与扎西的询问有关的信息。现在想来,倒是真有几点:一、天气不好。桑多一带海拔高,近3000米,属高原气候,虽说早已过了春分,但还处于严寒,天气阴而冷,令人不适。二、一个客人,两辆出租车,无论上了哪一辆,对另一辆车的司机而言,都是件让人懊丧的事情。三、棕发青年。他一头棕发,看起来就不像个善茬儿。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那一天跟往常确实没有什么不一样,在高原上拉客谁没遇上过几个坏天气。

        “你知道我是个出租车司机,对不?说实话,我热爱这工作。”

        我告诉扎西,那天,因为要去桑多镇,路有点儿远,我就想多拉几个客人。等车上陆续坐定三个客人,我下车喊了几嗓子:“桑多镇,桑多镇,缺一人,就差一个人了。”这一喊,对面出租车上下来一个人,西装革履,像个干部。我看见车主是个把头发染成棕色的青年,瘦高瘦高的,见客人要换车,他拉住那人不放,客人恼怒地说:“我赶时间,等不住!”棕发青年只好松开手。客人向我走来,但不看我,直接上了车。我听见棕发青年骂了一声,接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我说:“要说预兆,这也是个预兆,但我没在意。我当时只想一件事:既然客人已满,就该一脚油门,出发。你说对不?”

        扎西点头,“那棕发青年,就是打您的人吗?”

        我说:“就是,除了他,还有他的两个朋友,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里流气的,火气大,手上没轻没重的。”

        扎西突然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清楚扎西问我年龄的目的,但还是回答说:“我大他们十来岁,论辈分,能当他们的叔叔了。”

        “拉客的车,是您买的吗?”扎西问。

        这不废话吗?我们自己买车,之后加入出租车公司,统一管理,统一行动,这叫有组织有纪律。但我明白,扎西这样问,只是出于习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的。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扎西:“嗯,就是,今年年初新买的,上海大众,上到路上,前前后后花了我十三万呢。”

        说到“十三万”这个数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是的,年初为了筹措这笔钱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的情形,又在脑海里快速地“播放”了一遍。

        “车还好吧?”扎西问。

        “前风挡玻璃被他们砸了个洞,其他地方,倒没啥损坏。”说这话时,我的口气淡淡的。

        扎西这时才在本子上记了一两段。他拿碳素笔的样子有点儿怪,笔尖与纸面的斜度比较小。我在上中学时爱看笔迹鉴定的书籍,记得一个外国心理学家分析过,这种执笔方式,显示出了执笔者的心思:在纸面上留出更大的视野,以便自己能总揽全局。我对这种分析将信将疑,反倒相信一点,这样的执笔者,性格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这能从扎西写的汉字中看出来:字迹一律向左倾斜,不像个安分守己的人。

        “您不心疼吗?”扎西打断了我的思考。

        “啥意思?”我疑惑地问。

        “我的意思是,风挡玻璃被人砸了,您肯定很心疼吧?”

        我瞥了扎西一眼,“那肯定心疼了。”又解释说,“你不知道,我能买上车,很不容易。”

        扎西:“能说得详细些吗?”

        我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高中毕业那年,我没考上大学,当时,伤心了好一阵子,觉得自己不是能当干部的料。后来想通了,觉得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硬往一条路上挤,也就没去复读高三。我想既然上学的路断了,那就只剩一条路,当个好农民,务弄几亩地,春耕秋收,娶妻生子,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但是,再后来,农村兴起了打工潮,这等于在一面平静的湖泊里投入了一块巨石,这石头鼓荡起的涟漪,在桑多,在羚城,一直没有平息。看到同龄人纷纷出门,我也动心了,走上了务工的路,挖水渠,铺公路,修桥梁,盖大楼,干的都是小工的活儿。我省吃俭用,把挣来的钱,一分一厘都存入银行,想积少成多,把日子过得更好些。再后来,看到跑出租挺赚钱的,我就去学开车,拿到驾照,给一个老板当司机,挣的确实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这样折腾了好几年,终于攒了些钱,跑到省城买了那辆车。车接回来的那天,我专门摆了一桌,那时的心情,就像当年娶媳妇一样,又激动,又忐忑。那天,我准备了二十坛青稞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直接喝醉了,但醉是醉,亲戚和朋友的祝福,却记得清清楚楚:挣到更多的钱,过上好日子。”

        “您想过的好日子,是啥样子的?”扎西问。

        我想了想说:“得有一院房子,最好占四五分地,上房嘛,最好是二层楼,带玻璃暖廊的那种,一年四季,房子里都热烘烘的。若是住楼房,最好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大小,得有三室两厅,有两个卫生间,老人娃娃都能住进去,一家人吃饭、聊天、睡觉,睡醒了就看电视,看电视里的世界。就这样,一家子其乐融融,多好!另外,只要日常生活能吃穿不愁,无病无灾,就更满足了。”

        扎西:“我们这地方,人口少,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您这梦想,要求不那么高,完全可以实现啊!”

        我说:“对你们干部来说,这不算大梦想,对我们这些在城乡接合部混的打工者来说,现实和梦想的距离,差得远着呢!”

        扎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又问我,“现在还没达到您梦想的标准?”

        我说:“没有!吃穿倒是一点儿也不愁,住房不太理想,还住在二十年前盖的旧楼房里,七十几平方米,两室一厅,感觉有点儿窄狭,不适合三代人一起生活。”

        扎西同情地说:“上有老下有小的,七十平方米,确实小了。”

        我说:“对啊,本想买了车,跑几年出租,就能改善眼下的窘况,谁知还没开几个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丢人啊!”

        话题又扯回来,这倒提醒了扎西,他问:“他们找您麻烦的原因,您知道吗?”

        我说:“估计就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客人。其实也不是抢,客人赶时间,愿意到我车上来,我总不能拒载。对不?”

        “对,长途吗?”

        我说:“不是,从羚城到桑多镇,也就七十公里。”

        “那……挣得好吗?”扎西的口气有点儿犹豫,似乎拿不准这个问题能不能问。

        我说:“也就那样吧,四个顾客,总共八十块。跑得勤的话,一天四个来回,也就挣个三百多,除掉油钱,只能落个两百块。”

        扎西:“那挣得也不太多啊,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六千。”

        我说:“对,不多,遇到几个违章,就白跑了。”

        扎西:“看来干啥都不容易。”

        我说:“你这话,说得实在,前两天交警来调查,我也是这样说的。跑出租这一行,挣得多还是挣得少,交警比我们还清楚。”

        扎西:“我听说国家和地方,对你们跑出租的,还是很重视的。”

        我说:“对,这也是实话,只要你想跑,有驾照又有车,去交管部门会有人帮你办理各种手续,想加入哪个车行都行。”

        扎西:“有啥优惠政策吗?”

        我说:“有。我们车行的老板说,出租车行业关系到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和城镇的形象工程,政府不重视都不行,所以除了车行给我们交保险费之外,每年还能补贴一万块的油费呢!”

        扎西:“看来您选择跑出租,是早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笑了,有点儿小小的自豪,“那肯定啦,古人说谋定而后动,我们说要想吃饱就先选好草场,这是一样的道理。”

        扎西:“我知道,您的选择,可能也是更多羚城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共同的选择。”

        我说:“好多行业,只要兴起来,跟着跑的,肯定多。”

        扎西:“我下面要提的这个问题,可能又得撕开您还没愈合的伤口,我知道这样过于残忍,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真相。”

        我明白,扎西要了解棕发青年他们后来是怎么对待我的,心头有点儿堵,但还是对扎西表态:“你放心,我会告诉你全部过程,你想知道的,我都说。”

        我想把那些撕心裂肺的细节,重新一丝一缕地抽出来,说给扎西听。这和说给亲戚朋友们听,是两回事。面对扎西,其实就是面对媒体,面对公众,我不能隐瞒,也不想夸大,得说出来,一五一十,说出真相。

 

4

 

        扎西:“他们是在桑多镇跟您动的手?”

        扎西这样一问,我就知道,作为记者的扎西,并没有做过必要的功课。其实只要问问知情者,就能知道事件的发生地。或许扎西得到的,已经是以讹传讹的线索,毕竟有一部分人最喜欢也最善于做的事,就是以讹传讹了。在这一类人热情而固执的努力下,原本简单的真相,也会蒙上扑朔迷离的面纱。

        我纠正扎西:“不,不在桑多镇,是在距桑多镇大概五里路的虎头崖,那里是去桑多镇的必经之地。”

        扎西:“能告诉我一些细节吗?”

        “好,我尽量说细些。那天,大概上午十点左右吧,天阴着。阴天时,好多人的心态都不是那么好,总感觉有层阴霾蒙着。在桑多,春分后的天气大多如此,虽然地下的虫子早已苏醒,地表的草正待破土而出,但公路两旁,丝毫看不到万物复苏的迹象,只有枯黄的山脊连绵起伏在阴沉的天幕之下。我一边驾车,一边听乘客之间有趣或无趣的闲聊。正行驶着,前头突然冒出两辆车,堵住了我的去路。我一个急刹车,三辆车差点儿撞在一起。我车里的客人,猝不及防之下,都一个前扑,差点儿磕到脸。最后上车的那个干部,有可能也受了惊吓,甫一清醒,就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儿地训我,怪我技术太臭。我忙下车去查看情况,对方竟然是棕发青年,旁边的两个人也都年纪轻轻,头发如鸡冠高高耸起,我都不认识,显然是棕发青年喊来的帮手。”

        “你们打起来了?”扎西问。

        我说:“刚开始还没,我不是崇尚暴力的人。”

        扎西:“能说说原因吗?”

        我说:“这还要问原因?我父母告诉我:拳头再硬,也解决不了问题;舌头再软,也能化干戈为玉帛。我舅舅告诫我:只有野牦牛才会抵来抵去。我老师教导我:要以和为贵。我觉得他们说得都对。人和人之间,如果像野狗那样咬来撕去的,这个世界,就一点儿也不太平了。”

        扎西连连点头,“对啊,解决矛盾的办法,是比矛盾还要多的。”

        我说:“可惜我没处理好。”

        扎西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后,示意我继续说。

        “棕发青年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嚷,你有能耐啊,敢抢我的客人!我说我没抢,是那个干部自己上来的。棕发青年把那干部从我车上揪下来,那人顿时没了强硬的架势,好像吓坏了,浑身发抖。棕发青年指着我问那人,是你自己要坐他的车的?那人双手乱摆,‘不是,不是,是他喊我过去的!’一听这话,棕发青年把那人往旁边一丢,冲过来,直接朝我眼窝里捣了一拳,我倒在地上,捂住眼睛,完全蒙了。这种突然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初一照面,就吃了哑巴亏。”我指给扎西看我的左眼,“还发青着呢。”

        扎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窝说:“确实,有点儿青。”

        我继续说:“我爬起来,心里满是愤怒,握紧拳头想一拳把棕发青年打飞,想叫他趴在地上,成为一摊烂泥。但他的两个帮手上来,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大力挣扎,却挣脱不了他们的束缚。我只好停止了反抗,忍住了!”

        “哎呀,您忍得好!”扎西说。

        我说:“要是忍到最后就好了。”

        扎西:“啥意思?”

        我说:“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改变了事情的走向。我车上的几个客人,看到棕发青年对我动了拳头,竟然都下车跑了。”

        扎西一听,恼了,骂道:“这些混蛋!”

        我说:“他们谁都没提前给我车费,我一下子就损失了差不多三百块,这还没加上油钱。我红了眼,转身想去追他们,但棕发青年又过来抓紧我的衣襟,不让我离开。结果……唉。”

        “结果你还手了?”扎西有点儿紧张地问。

        “我挣不脱,一急,就向他吐了一口口水,你知道吗?他躲开了,我只好动用了另一招:骂。我骂棕发青年是懦夫,是野人,是二流子,只知道动拳头,是猪脑子;我骂他那两个帮手是狗腿子,只会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被人利用,比哈巴狗还可怜、可恨、可憎。”

        扎西:“啊呀老哥,您骂的这些话,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总而言之,也没太大的杀伤力。不过,我觉得您不该骂他们,在不动拳头的前提下,动动别的,比如讲讲道理,或许是个好办法。”

        我觉得扎西说得有道理,现在想想,当时我确实缺乏冷静,过于意气用事了。

        “后来就发生了人们都知道的事,对不?”扎西问。

        “对。不过有些细节,人们不知道。”

        这些细节,似乎已经刻在我的脑子里了,只要一张口,就能自动重述:“我一骂,棕发青年又来打我,这次他不打我的脸了,他往我的小腹上连击了好几下。我疼得弯下腰,再次倒在地上,像虾米那样缩成一团。他的两个帮手借机丢开了我,在一旁观战。我不服气,缓过劲儿后,嘴上依旧骂骂咧咧。棕发青年气急败坏地折返到他车后,从后备箱里找出一把锤子、两卷胶带,随后靠近我的车,挥起锤子,朝风挡玻璃砸去,锤子嵌入玻璃,他也懒得拔出。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动用我能想起来的所有脏话,他立即过来压住我,让另一人在我嘴上、脖子上缠上胶带,连缠几圈,就像电影里的绑匪。我仰躺在地,用手、用脚挣扎踢蹬,来抵挡他们对我的侵犯。谁知这下彻底惹怒了他,他命令两个帮手把我绑到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像捆粽子那样,一道胶带,再一道胶带,捆了个结结实实。我现在脑海中还回响着撕开胶带的声音:刺啦,刺啦,刺啦……随着胶带一圈一圈地缠上来,我感觉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即使有再大的力气,也根本使不出来了。”

        扎西问:“浑身上下都被捆了?”

        我说:“不,只留出了右臂,其他部位,一点儿也动不了。”

        “只留出您的右臂?看来这家伙,早就想好了怎么折磨你。”扎西说。

        我说:“是的,但我当时还不明白。”

        扎西:“从法律上来说,这叫蓄意谋害,他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了!”

        我说:“这个,我不太懂,我只记得当时的情形。当时,我用右手撕扯绑在身上的胶带,那东西韧性太强,根本就扯不断。我一扯,棕发青年就扇我耳光,我再扯,他再扇……扇来扇去,我心中的愤怒,完全被恐惧替代了,我使劲儿扭动头部和四肢,挣扎着,试图摆脱这种恐惧。天色阴沉下来,风也刮得紧,好像要下大雪,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寒冷,我只觉得脸部发烫,嘴角发烧,浑身的肌肉麻酥酥的。我知道,这是血液循环不畅导致的,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我的身体就会出大事:要么肌肉坏死,要么直接瘫痪,要么……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正在此时,扎西放在我床头的录音笔“嘀嘀嘀”地叫起来。扎西拿起一看,嘟囔了一句:“快没电了。”他从大包里翻了半天,找到两节小电池,更换了。更换电池的时候,他的嘴角紧绷着,眉头紧锁,眼神恼怒。显然,他被我的讲述给激怒了。

        我停下来,扎西又把录音笔打开了,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床头,示意我继续。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说:“扎西,你不知道,那时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肉体上的疼痛,好像消失了,只觉得浑身麻木。而心,就像这拳头一样,痛苦地揪成了一团。”

        扎西:“他们这样做,简直禽兽不如!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后来我不再撕扯胶布,也放弃了挣扎,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完了,没有了生的希望。”

        扎西:“我能想象到您当时的心情。”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他们最恶劣的行为,还没开始呢!”

        扎西犹豫地问:“您是说敬礼的事?”

        我点了点头,继续讲。一个帮手看着我挣扎的样子,问棕发青年:“你看,这家伙还不服气,你说怎么办?”棕发青年说:“我们得让他服气!”另一个帮手问:“你有办法?”棕发青年说:“知道我为啥要留出他的右臂吗?”“为啥?”棕发青年得意地说:“嘿嘿,他的嘴不是封住了吗,留出右臂就是让他用手势代替嘴巴‘说出’服气。”一个帮手问:“用手怎么说?”棕发青年说:“敬礼啊,他得学会敬礼。我们得让他知道,凡事都得守规矩。做人,得守规矩,跑出租,更得守规矩。”那个帮手说:“你这想法,是不是有点儿那个?”棕发青年说:“你的意思,是太过了?”见帮手点头,棕发青年说,“一点儿都不过,我倒觉得挺有意思。”

        扎西:“畜牲中的畜牲!”

        扎西的愤怒没有让我停下来,“于是,他们强迫我向来来往往的车辆敬礼,我不愿意举手,他们就扇我耳光,我只好顺从了他们,来一辆,敬一个礼,来了另一辆,又敬一个礼。我的右手举起,放下,举起,放下,直到再也举不起来……”

        扎西猛地站起来,嚷道:“过分!他们简直是恶魔!”

        我想起那天一直阴沉的天色,在某一刻,终于释放了酝酿已久的雪花,先是零星的几片倏然出现,显得唐突而意外,而后,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团,在劲风的吹送下,凛冽地扑向空旷的山川,仿佛要永远覆盖这场事件。

        “我把飘掠到嘴边的雪,用舌头舔净了,一股冰凉,使我的头脑清醒过来。我发现,路过的车辆越来越多,人们把车停在路旁,有人透过车玻璃偷看,有人下车围观,询问缘由,露出吃惊的样子,有人一边发笑,一边拍照,有人给远方的人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新奇的见闻……”我对扎西说,“别看那时我表情僵硬,好像没啥知觉,其实我完全清楚: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后果,出现了。”

        “最可怕的后果?”扎西的声音充满疑问。

        我说:“扎西,我们常常自尊长自尊短的,但说归说,总觉得自尊是抽象的、不容易抓住的东西,但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我的自尊,它是一个实体,像一个瓷瓶子,破碎了。”

        我一边讲述,一边回忆,我想憋住泪水,但那顽固的液体,还是夺眶而出,流下脸颊,又跟苦涩的雪水混在了一起……

 

5

 

        “那……后来呢?”沉默了好一阵,扎西才重新拾起话头。

        “后来,终于有人看不过去,在一旁怒斥肇事者。有人过来,除去绑在我身上的胶带。我瘫软在水泥柱底,面色苍白,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再去找棕发青年,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影子,他和两个帮凶早就溜了。只剩身边万物,一片苍茫的白,如漂浮在大海里的随波逐流的冰原,已发生的一切,都被狂雪给匆匆忙忙地掩盖了。”

        扎西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警察没有介入吗?”

        “是的,后来交警来了,一男一女。男交警沉稳老练,处理事情不慌不忙,一看就经过大世面。女交警似乎从警时间不长,见到我哆哆嗦嗦的样子,脸上现出同情的表情。他们向我了解情况,可我心如乱麻,嘴角抽搐,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们只好又向围观者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又带我赶往羚城医院,办了住院手续。等我情绪安定之后,才开始做笔录。我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断断续续地记。待我说到被绑在电线杆上时,他们停止了记录,女交警恼怒地骂起来,和你刚才的反应一模一样。待我说到被强迫敬礼的事,女交警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又赶紧用手掌遮住了。男交警告诉我,这事得严办,那些肇事者,得严惩。”

        “他们找到棕发青年和他的伙伴了吗?”扎西问。

        我说:“找到了,第二天就找到了。”

        我记得来告诉我棕发青年和他的伙伴被抓住的消息的,不是交警,而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个儿高,脸黑,眼神犀利,给我的感觉,把啥都能看穿。

        我说:“所长告诉我,三个人都抓起来了,那个带头儿的棕发青年,名叫刀吉。另外两个,是他的哥们儿,平时在一起混。”

        扎西说:“这些畜牲,就该抓起来,判刑,得让法律来治他们,改变他们。”

        “那天,我也是这么想。”我沉默了半晌,然后颇有些尴尬地告诉扎西,“不过,事情都过去好多天了,现在,说实话,我有点儿吃不准。”

        扎西瞪大了眼睛,“您准备放过他们?”

        我点点头,想用沉默来强调自己的决定。

        扎西:“那不行,就这样放过他们,甭说是您,就我这心里的气,也消不了。”

        我只好解释说:“我打算放过他们,是有另外的原因的。”

        “啥原因?”扎西问。

        我想了想,对扎西说:“你把这录音笔收起来吧,有它在,有些事就不好讲了。”

        “还有不好讲的事?”扎西的兴趣又来了。

        我说:“对啊,前面讲给你的,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扎西高兴了,“还有后半部分?好!”

        “这后面的故事,也许不适合写进去,也不适合告诉读者。”

        扎西听从了我的建议,关了录音笔,装回上衣口袋,拿起碳素笔,准备记录。

        我说:“你听听就行了,没必要记的。”

        扎西合上了笔记本。看来他是个容易听从对方建议的青年,这样的青年,在我遇到的人里,不多。我所遇到的青年,大多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很是喜欢捍卫自己的观点,喜欢辩论,轻易不会退缩,除非你有强有力的观点和不容置疑的论据说服他才行。

        我说:“前天上午,有个男人拎着一袋水果来病房找我。这人也瘦高瘦高的,浓眉下深陷的眼睛里带有血丝,严重的睡眠不足的样子。他似乎很谨慎,小心翼翼地敲门,小心翼翼地推门,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还只担了半个屁股。我仔细端详他的眉眼,看了半天,觉得似曾相识。当他咧嘴一笑,随后又做了个肚子疼的动作时,我才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他的身影。天啊,我竟然认识他,这人,曾经坐过我的车。扎西,你猜他是谁?”

        扎西:“猜不出来,是负责案子的警官?或者,刀吉他们找来的说客?”

        我说:“不是警官,也不是说客,是……刀吉的父亲。”

        “刀吉的父亲?”扎西发出疑问,腰杆陡然挺直。

        我说:“对,是刀吉的父亲。刚开始,他没说自己与刀吉的关系,只是像你这样坐在我旁边,聊起了某天坐我车到医院看病的事儿。”

        我告诉扎西,半年前吧,我刚买了车,上路还没几天,就做了回助人为乐的光彩事。那天,我也是从羚城出发,前往桑多镇送客人。返程的路上,也是在虎头崖那里,遇到等车的他,有个瘦小男人陪在一旁,自称是他的邻居。他呢,蹲在路旁,右手紧紧地抵在腹部,额上满是汗珠,可能是疼的。我担心桑多镇的医院太小,若是大病会被耽误,就赶紧拉他们前往羚城。路上,才知道他犯病时儿女都不在身边,只好在路旁拦车,连续拦了三四辆,谁知都没停车的意思。正当失望之际,遇到了我。在同伴的帮助下,他艰难地上了车,坐在前排位置。快到羚城的时候,不知是得病的原因还是晕车的原因,他竟然吐了我一车。到了羚城医院,等他们挂了号,因有急事,我就提前离开了,连车费都没顾上要,当然,也不好意思要,人家急着看病呢,这会儿要车费,感觉怪怪的。谁知我们又在医院见面了,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进医院,而是我住院。

        听了我和刀吉父亲的交集,轮到扎西感慨了,他说:“看来冥冥之中,有些人是否会再遇,有些事是否会发生,早就被安排好了。”

        我对扎西说,也许是这样吧,这样的问题,太复杂,有宗教或哲学的影子在里头,我没深入思考过,但刀吉的父亲出现在我面前,倒是真如你说的这样。他见到我后,又吃惊,又高兴,紧抓住我的手说:“哎呀,真是缘分啊,没想到,竟然又是您。那次若没有您,我的阑尾就穿孔了,说不定会得败血症,连命都保不住呢!”我问他:“您怎么知道我在住院?”他尴尬地说:“我本来不知道是您。其实,我就是……就是刀吉那头野牦牛的父亲。”我一听,愣了好半天,砸了我车的,打了我的,羞辱了我的,竟然就是我曾经救过的人的儿子!

        扎西:“真的巧哎,这就是缘分。”

        我说:“是缘也是恶缘,不是善缘。”

        我问刀吉的父亲:“你来干啥?”

        他说:“一来,是来看望您;二来,就是说最主要的想法,还是想替那头野牦牛向您道歉,取得您的谅解!”

        我脸色阴沉,恼怒地对他说:“我不想见你,你们若真的想道歉,就叫你儿子自己来!”他涨红了脸说:“好好好,我下午就带他过来。”


6


        “他们来了吗?”扎西问。

        “来了。大概是下午三点多,护士刚给我挂好药瓶,刀吉的父亲就叩门进来说:‘恩人哪,我把野牦牛带来了。’说罢朝门外喊:‘快进来唦,要像个儿子娃,敢作敢当!’谁知刀吉进门劈头就是一句:‘他抢我的客户在先,想让我道歉,没门儿!’刀吉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敢打恩人,你还有理了!’刀吉说:‘谁会想到他就是你说的恩人,再说,他是你的恩人,又不是我的。’这时,一旁的护士恼了,‘看人就看人,吵啥?病房里是吵架的吗?’刀吉这才在旧沙发上坐下来,有意在自己与父亲之间空出一人的距离,一脸的不忿。”

        扎西:“显然,刀吉是被父亲硬拉来的,对不?”

        我说:“是这样。护士离开后,刀吉的父亲斜坐到我的床边上,给我说起刀吉的事。我这才知道,两年前,刀吉从高职毕业后,就在社会上瞎混,一时也没找到工作。刀吉的父亲只好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刀吉买了车,也让儿子跑起出租这一行,算是有了个正当的职业。刀吉跑车倒跑得勤,也挣了些小钱。他有个妹妹,正在上大学,刀吉很关心妹妹,就主动承担了她上学的费用,这样一来,他得生活,得顾家,还得帮助妹妹,也许肩头的担子压得有点儿重了,脾气也就越来越暴躁。”

        “那刀吉的父母是干啥的?”扎西问。

        我说:“这个我也问了,刀吉父亲原先在羚城乳品厂上班,好像还当过负责人啥的,后来单位效益不行,动不动还挨领导的骂,就直接甩手不干了。再后来,在家里闲坐了一年,感觉闲坐的生活很没意思,还是有个活儿干才过得比较踏实,于是又应聘到了供暖公司,是临时工,工资不多。刀吉的母亲,好像跟人跑了,我问起这事时,刀吉根本就不让父亲细说,似乎这事挺丢他的面子。”

        “哎,等等。”扎西说,“这个故事,我好像听过。”

        我说:“你也知道?”

        扎西说:“知道啊,刀吉的父亲,是不是叫龙布?”

        我说:“对,就这名字。”

        “原来是他,哈哈。”扎西笑起来,感慨道,“人生处处峰回路转,处处柳暗花明啊。”

        “你了解他?”我问。

        扎西说:“我不了解,但我阿爸知道他,他们是同龄人,我阿爸总把龙布给我当反面教材来讲。”

        “反面教材?”我吃了一惊。

        扎西说:“对,反面教材,您不知道,这龙布,可是个人物,原先在羚城乳品厂上班,负责一个车间。那时乳品厂效益好,龙布本身又长得英俊,就成了姑娘们眼里的香馍馍。”

        “香馍馍?这是好事啊。”我说。

        扎西说:“啥呀,那时他已经结了婚,对方是个牧场上的女人。他让媳妇守着牧场,自己却在厂里勾搭这个调戏那个的,人们私下里叫他花心藏獒。”

        我说:“这谁起的绰号,听起来怪怪的!”

        扎西说:“名字怪是怪,不过,放在龙布身上,倒挺合适的。”

        “他谈了好几个?”我问。

        扎西:“ 听说在厂里,和龙布来往的女人,不下三四个,所以叫他花心藏獒,还真的叫对了。”

        扎西:“好像是龙布的第二个老婆生的。”

        “龙布有两个老婆?”我问。

        扎西:“嗯,听说正式结过婚的,前前后后算起来,有三个呢。第一个,就那个牧场里的媳妇,不生育,龙布就跟人家离了;第二个,算是厂里的厂花,和龙布一样骚,就被龙布抓到手里了。”

        骚?扎西用这个词,在我的脑海中调出了一些电影画面,和一些暧昧的气息。有一个声音适时提醒我:事实,可能不是扎西说的这样。任何女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女神一般的存在。然而,我们这个俗世,最善于将她们拖入泥沼了。越是美丽的女人,世俗设置给她们的陷阱更多,更深,更巧妙。龙布之于厂花,大概就是陷阱。尤其在桑多这个地方,男尊女卑的观念还很根深蒂固。女人,依然被看作猎物、鲜花或味精。刀吉的母亲因其貌美,成为龙布的猎物,婚后则成为点缀龙布生活的鲜花和味精。

        扎西继续讲述:“这一抓住,就凑合了四五年,那厂花给龙布生了刀吉,后来,遇到来羚城投资的湟州老板,就跟了人家。”

        “来羚城投资的湟州老板?”我有点儿疑惑。

        扎西:“嗯,湟州来的。不是羚城乳品厂的生意后来不景气了嘛,就被湟州一家企业给整合了,那家企业派了个人,来这边的分公司当老板,上任不到半年,这老板就跟厂花也就是龙布的媳妇好上了。”

        “真的好上了?”我问。

        “对啊,”扎西说,“好了好几年呢,龙布离开乳品厂的原因,就和这老板有关。湟州老板和龙布,一个是领导,一个是中层,却都管不住自己,结果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的。听说龙布闹了好多回,只闹出了一个结果:他的老婆直接明目张胆地和湟州老板住在了一起,后来,和龙布离婚后,就去了湟州老板的老家,做见不得天日的偏房去了,很少回这边来。”

        “这女人真的很美吗?”我问。

        扎西:“我也是听阿爸和他的连手们聊天时知道的,说她个头高,条子展,眼如桃花,嘴唇厚实,看起来特性感,很会勾搭男人。”

        我笑了,扎西这家伙,也许是因为当时正值青春期,回忆起来这个女人来,细节都那么清楚。其实,他说的“性感”女人,在桑多还是挺多的。这里的女人,尤其是牧区女人,也许是从小喝奶子吃酥油的缘故,一结婚,差不多都会发福,奇妙的是,那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肉绝不乱长。但大多数只要一过四十岁,就跟俄罗斯电影里的胖大婶们一模一样了。

        见我笑了,扎西也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乱说,您甭笑话我啊!”

        我说:“笑话啥呀,你是年轻人,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我能理解的。”

        扎西:“那就好。”

        我问:“龙布和他第二个媳妇真的离了?”

        扎西:“离了,不离还能咋办?论权势,他没有湟州老板大;论钱财,没有人家多,只好离了呗。”

        “既然离了,那刀吉为啥没跟母亲呢?”我问。

        扎西:“听说是龙布闹的,他死活都要孩子的抚养权,坚决不让刀吉跟母亲去湟州,说是一去就不是他的儿子了。这家伙,为了争夺抚养权,脑子一转,竟然打起了身份牌,法院只好把刀吉判给他了。”

        我说:“看来他想争口气。”

        扎西:“好像也不是,可能是他真的爱刀吉,舍不得离开吧。”

        我“哦”了一声,对龙布产生了上些好感,觉得自己打算谅解龙布父子的决定,是对的。

        我问:“他一个大男人,要照顾孩子,顾得过来吗?”

        扎西:“应该没啥问题,听我阿爸说,后来龙布又结婚了,女方在街道办工作,是合同工,工资不高,人很实在,对刀吉挺好的。”

        我说:“刀吉对于他父亲的再婚,是啥态度?”

        扎西:“听说很是反感,动不动就找继母的茬儿,一点儿好脸色也不给。为此,龙布骂过刀吉好多回呢。不过我听说继母对刀吉倒是挺好,遇到容易引起母子矛盾的事,会低调处理,轻易不吵嘴。但刀吉就是不听话,总爱反着来,摔摔打打的,像个无事找事的愣头青。”

        我相信扎西听来的消息,继母和孩子们之间的关系,大多是不理想的,现实生活中是这样,电影电视里,也是这样。当然也有融洽和谐的,但似乎只是个例。听着刀吉的讲述,我隐约明白了,刀吉暴烈乖张的性格的形成,肯定与他的家庭环境有关。试想,母亲抛夫弃子,跟着别人跑了,父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还没过几年,继母又来了,这样的家庭变化,必然会对成长中的男孩的心理和性格,产生很大的影响。

        我说:“但我听龙布说,他儿子和女儿的关系,倒挺好的。”

        扎西:“是啊,那女孩儿我见过,是龙布和第三任妻子生的,在上大学,年龄比我小两三岁,脸圆圆的,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挺惹人心疼。”

        我笑了,“听起来你好像喜欢她?”

        扎西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那倒没有,我的意思,是她待人温柔,不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刀吉作为哥哥,对这样的妹妹,应该没啥仇恨心理。”

        我说:“你说的对。这样看来,刀吉倒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扎西:“我听老一辈说,世上就没有生来就特别坏的人。我想,刀吉那样对待您,原因可能有很多,要么是来钱的路子少,日子不好过,想钱想疯了;要么是心里有怨气,积聚得多了,想找个发泄口。”

        “对啊扎西,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我说,“我个人也认为,好多人,不是生来就是坏人,他们的一些行为,让人不可理解,实际上,是我们不了解他们之所以那样做的动因。”

        扎西:“对对对,得考虑后天原因,得站到对方的立场想问题。”

        我笑了,“ 扎西,看来你也学会换位思考了。”

        扎西:“是啊,真奇怪,一换位思考,就发现,好多问题能找到发生的根源,很多矛盾,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说:“那我若谅解刀吉他们,你也能理解我的做法了?”

        扎西:“嗯,能理解了。不过,您真的打算谅解他们?”

        是啊,你明明是个受害者。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得惩治他们,轻易放过他们,就是懦弱的表现!更会助长施暴者的嚣张气焰。”另外一个声音却又出现了:“哪个年轻人不会犯错?他们和当年的你一样,在摸索着前进,你若不放过他们,实际上,就是放不过当年的自己!”

        这两种声音在我的心底回荡,来来回回,如扯锯一般,甚至让我的心脏都感受到隐隐的疼痛了。


7


        在讲述与倾听中,扎西和我丝毫没有觉察到时间的流逝。等扎西讲完了龙布和他家人的破烦事,我胸中五味杂陈,其中,同情竟占了很大比重。

        见我沉浸在回忆里,扎西提醒我说:“那天下午龙布他们来了以后的事,您还没讲呢。”

        我定了定神,告诉扎西:“他们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道歉,二是来讨谅解书。”

        扎西问:“谅解书?干啥用的?”

        我说:“这谅解书,实际上是派出所要的,就是说,只要我出具了谅解书,警方就会对刀吉他们从轻发落。听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挽救刀吉他们,让他们知错祛恶,敬畏法律,走上正途。”

        扎西:“话虽这样说,但我觉得,刀吉他们有那样的行为,不管什么原因导致的,总之他们是干了坏事。无论我们如何理解他们,同情他们,但他们干了坏事,就该拿起法律惩治他们,不然,要这法律干啥?”

        我说:“但如果这样做,刀吉很有可能会破罐子破摔,出来后,他的社会行为,有可能会变得更加恶劣。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扎西:“实话唉,这真的有可能,我倒没想这么远。阿哥苏奴,我算完全看清您了,您这人,有菩萨心肠。”

        我忙摆手,解释说:“其实改变我的想法的,还有另外的原因。”

        扎西:“仔细讲讲。”

        我告诉扎西,那天下午,龙布恳求我写谅解书,起初,我没答应。哪有这么轻易谅解他的道理?我告诉龙布:“我心中的疙瘩,没消散呢!”龙布沉默了好半天,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他抓住我的手说:“恩人啊,如果您不谅解我们,我这个家,就散了。刀吉这个野牦牛一进监狱,我的日子、他妹妹的日子、我家里人的日子,就彻底变黑了。”我愕然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该说啥好,也不知该做啥好。

        扎西说:“龙布给人下跪,真是稀罕事。我听说他的膝盖硬着呢!”

        我说:“哦,怪不得刀吉的情绪那么激动!”

        扎西:“刀吉又怎么啦?”

        我说:“见父亲给我下跪,刀吉一把抓住他父亲,想提起来,但因龙布身体也在向下使劲儿,根本就提不起来,恼怒之下,刀吉吼道:‘我们不求他,我就不信天会塌下来!’”

        扎西:“龙布什么反应?”

        我说:“龙布狠狠地扇了儿子一巴掌,‘你懂个屁,你不辨黑白,光会意气用事,到处打架,到处惹祸,净做让我擦屁股的事!’刀吉还口说:‘我让你擦了吗?’龙布说:‘我不擦的话,你的屁眼儿早就被灾祸给糊住了,你的天,早就塌了!’刀吉说:‘说得好!都是我的错!你当父亲的,就没责任吗?’龙布说:‘我是有责任,但出祸的根源,就在你自己身上。’刀吉说:‘别说了,我恨阿妈,也恨你!’龙布一听这话,愣了片刻,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也许真的恨你阿妈,但你不能恨我,更不能恨他!’龙布指了指我,继续说:‘你以为是苏奴抢了你的生意?我告诉你,搞坏了你的生活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你自己!’”

        扎西说:“哎,龙布这话,说得好,没想到那样一个人,竟然有这样通透的想法。”

        我继续,“龙布说完之后,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颤,连嘴唇都哆哆嗦嗦的。刀吉见龙布这样子,就蔫了,松开手,坐了回去,耷拉着脑袋,不看他父亲,也不看我。护士听到吵闹声,忙跑过来,气白了小脸,要赶他们父子走。我劝住护士,对龙布说:‘我知道你们的苦衷了……你放心,我答应你,我写谅解书。’”龙布一听,又一次踏踏实实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我想下床扶龙布起身,但还没动,就看到刀吉蹲下身子,伸开长长的双臂,抱住了他的父亲。

        扎西:“谅解书,你真的写了?”

        “写了。”我说。

        我告诉扎西,我写了谅解书后,龙布从怀里掏出个手掌大小的绿色塑料包,用粗笨的手指一层一层地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叠百元钞票,新崭崭的,可能刚从银行取出来。龙布说:“恩人啊,这点儿钱,您就收下吧,算是我们赔偿给您的什么住院费、误工费,还有那个精神损失费啥的。”

        扎西说:“这个是应该的。”

        我说:“我当时就愣住了。我把龙布的钱推了回去,死活不接受。龙布急了,说恩人,您甭嫌少,不够的话,我再想别的办法。我说,我不是嫌少,我知道你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龙布坚持说,日子再不好过,也不在这两万块钱上。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算是对您的道歉。您收下,收下唦,您收下了,我们就觉得不亏欠您了。”

        扎西听了,评价道:“他能这样想,看来这人倒挺实在。”又问,“钱,您拿了吗?”

        我说:“当时我还是不愿意拿,正僵持之际,一旁的刀吉却突然开口了:‘阿哥苏奴,哦不,我得叫您叔叔。叔,这事儿,我也想通了,是我不对。我这人性格太二,您甭往心里去。这钱,您得收下。说句丢人的话,这也是派出所的人给我阿爸和我出的主意,当时我根本不能接受。我是打了人,但我占理。’龙布说:‘你占了屁的理,会不会说话?’刀吉看了眼父亲没敢分辩,对我说:‘现在,我觉得派出所的人说得对,看得也远。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的路,还得我清清楚楚地走。这些钱,您若不收,我这心里,肯定不踏实,也不安宁!’”

        扎西:“这才像个人话。”

        我说:“是啊,刀吉这么一说,我就愣住了。他那番话,又一次搞得我左右为难。”

        扎西:“后来呢?”

        “后来,我就给他们父子说:‘那好,既然你们都这么想,那我就收下了。不过,我只收一半,有这一半,你们的心意,就到了。’就这样,我从龙布手里只取了一叠钱,另一叠,压在龙布的手掌上,我想让他们明白,这是我对他们的一种理解。”

        扎西很是感慨,“我想您的这种理解,就像那叠钱一样,是有分量的。”

        “确实,龙布似乎被我的做法感动了,他沉默了会儿,才收回那叠钱,然后看向我,很认真地说:‘恩人啊,您是好人,好人啊!’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我们似乎都理解了对方。我们之间的疙瘩,在这一跪一还之间,已经解开了。”

        扎西:“阿哥苏奴,您做得对,不管钱多还是钱少,都是个态度。您的态度,还有他们的态度,都让我感受到了你们的真心。”

        我说:“其实,我也是在和你回顾这件事的过程中,觉得自己真的做对了。”


8


        扎西说:“是的,走出这一步很难,得有很大的勇气。”

        我说:“刚开始,当看望我的亲戚来问及此事,我就头疼,难受,仿佛那天的事,又发生了一遍,痛苦和屈辱,又重新经历了一遍,我恨不得刀吉他们立刻就得到惩罚。说得多了,后来,心里反而感觉不到那种强烈的疼痛了,怨恨,也一点点变淡了。看来讲述也能消除心中的怨恨,而时间真的能抹去心灵的伤痛。”

        扎西:“我知道您的意思,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呗!”

        我说:“对,就这意思!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啊,时间过去的越多,越与事实就有了距离,在细节上,也变得不太真实了。”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扎西还是听了个明白。他说:“这样的感受,我也有。”

        我说:“对啊,现在我倒是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那天的事了。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也是有错的,我心里,还是有很多贪嗔痴的。比如那天,我也可以拒绝从刀吉车上下来的客人的。如果把他劝回去,或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或许,你也就不会这样坐到我面前,来听一个被伤害者讲述了。”

        扎西慢慢地站起身,郑重地对我说:“阿哥苏奴,我得再次向您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连连摆手,“不,扎西,我并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希望你能懂我。现在,你能懂了?”

        扎西:“懂了,我当记者,很多时候,只关心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却忽略了现象、问题背后的人、人的内心。有时候,我们做对了事,却也做错了,错过了真正有意义的部分。”

        我忙说:“哦不,今儿个,你来了,你的决定是对的。知道为什么吗?我前面给你说过,我爱读你们《羚城周末》的人间万象栏目,是因为我也关心社会,也关心人的心灵。”

        扎西说:“阿哥苏奴,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您的很多说法和想法,不像是出租车司机能有的。您爱读书,对不?”

        我说:“就是,爱读,还爱写些小文章。”

        扎西吃惊地说:“啊,您写文章时,用的啥名字?”

        我说:“羚城雪。你知道不?”

        扎西说:“您就是那些桑多故事的作者?”

        我点头微笑,为自己能有扎西这样的读者而高兴。我把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我想,这样毫不隐瞒,也许就是因为我是个写作者。

        扎西:“阿哥苏奴,我发现您不仅是出租车司机的代表,还是个有独立思考的文化人!”

        我揶揄扎西:“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这话里隐藏的信息,是只有文化人才有独立思考,对不?”

        扎西:“我不是这意思。”

        我说:“开玩笑啊,我懂你的意思。其实,你越是接触社会各阶层,越会感受到他们的思想,他们强烈的情感,比如刀吉他们,也许比所谓文化人更真实更随性,不做作,也不掩饰啥。”

        扎西:“阿哥苏奴,您怎么反倒夸起刀吉来了?”

        我笑了,“哈哈,是啊,我好像忘了刀吉是怎么折磨我的了。这是皮痒了,还是嘴欠抽?”

        我和扎西之间的探讨,剥离了事件表面的是非善恶,进入了新的层面。我估计,派出所的民警之所以会给刀吉出主意,索求对方调解书,可能因为民警们对这类民事纠纷,见得太多了,也深知其症结所在,更知道如何处理才能抚平各自的伤痕,达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了皆情的效果。

        扎西说:“不过,我估计,你夸他们,是你了解了他们,知道他们的痛苦,也知道他们的欢乐。”

        我尴尬地说:“也许吧!”


9


        扎西说:“既然这事情你们已经妥善解决了,就该考虑我的这篇报道该怎么写的事了。您有好的建议吗?”

        我说:“对于你怎么写,我倒还没想。不过,我现在在考虑另一件事:你是记者,消息肯定很灵通,你知不知道有什么针对出租车司机的好政策?”

        扎西说:“哎,您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好像您和刀吉都能参加。”

        “啥事?”我很感兴趣地问。

        扎西说:“前几天羚城召开了一个发展地方旅游的会议,我以《羚城周末》记者的身份参加了,会上宣布了好多决定,其中一项,是打算联通地方旅游的全境线路,为此,要成立专门为旅游服务的车队,专门来跑旅游线路,到时候就有稳定的客源,不用再抢客了。”

        我说:“哎呀,这可是大好事!”

        扎西说:“嗯,就是,我听负责人介绍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零散的客运资源都集中起来,消除市场上的不良竞争现象,为地方旅游助力,为国内的游客开方便之门,为乡村振兴大业的实施,找寻更好的途径。”

        我问:“桑多一带的出租车司机,虽说没有一万,但也有好几千,这么多的人,能安排完吗?”

        扎西说:“您甭担心,我听说文化旅游部门会周密策划,好像是按旅游线路和旅游点的不同,来安排不同的出租车公司。”

        我说:“这个决定好,我们跑出租的,这下瞌睡遇上枕头了。”

        扎西:“那当然,只要你们能紧紧抓住桑多地区的旅游黄金期,真心实意地为游客做好服务工作,那钞票,会一把一把地挣的,到时候数钱数到手抽筋呢!”

        我笑了,“你也太夸张了吧!”嘴里这样说,但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些画面: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幽深崎岖的峡谷中,在蜿蜒曲折的母亲河源头,在碧波荡漾的高原海子旁,一辆辆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出租车优雅自由地穿行其间,车身熠熠闪光,车内,游客们陶醉于身边的美景,驾驶员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无论如何,我必须要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问:“招录条件上,有啥要求吗?”

        扎西说:“具体的要求,可能过几天就会出台的,我估计得体健貌端、驾龄较长、年龄适中吧,最起码得讲文明、懂礼貌,可不能像您那样胡乱拉客,也不能像刀吉那样动不动就动粗,您说对不?”

        我尴尬地说:“对,你说的对,我想我和刀吉,都不可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过了好一阵子,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扎西,还是党的政策好哎!”

        扎西从沉默中回过神,想了想说:“政策好,是事实,更重要的,是这几年,正儿八经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干部,为老百姓出谋划策的干部,越来越多了,老百姓里头,有理想有抱负有脑子的带头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说:“就是,为我们老百姓的生活操心的人,真的多了。有这么好的前景,我们更应该把恩怨过节什么的先放下,去追自己的好日子。你忘了吗,我跟我的新车还要为一百五十平的新房奋力跑起来呢。哈哈。不是有一首歌吗?‘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扎西说:“这不是《渴望》的主题曲吗?就那部老电视剧,我前两年在网上搜索时看过。”

        我问:“你也知道这首主题曲?”

        扎西:“知道,也会唱,爱唱。”

        我说:“哦,你这个‘90后’,不一样哎!”

        扎西说:“ 那肯定的,网络真的打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别说看三十年前的《渴望》,您想看李白喝酒时用过的杯子,也许也能看到它的样子。您写的那些桑多故事,以后也许有人会 制作成电子书,人们直接就能在手机上看了。”

        “啊呀扎西,我倒没这样想过。”我说,“《渴望》的主人公,你怎么看?”

        扎西说:“刘慧芳和宋大成,我都不喜欢。刘慧芳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虽说贤淑善良,但感觉一点儿个性都没有。宋大成对朋友对邻居都重情重义,似乎是值得信赖的男子汉,不过我总觉得他像个懦夫,缺乏抗争精神,有点儿讨厌他。”

        “那这部电视剧里,有你喜欢的人物吗?”我问。

        扎西说:“有,王亚茹算一个,看起来清冷孤高、自私自利的,但我觉得她独立、自主、坚韧,被人误解也不解释,真相大白时也能承认错误,算是有血有肉的人。”

        扎西的喜好,让我又平生出诸多感慨,看来对如何做人、做怎样的人,人们的观念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觉得,金钱、权势、婚姻、甚至爱情,都像是试金石,完全能试出一个人的品性,甚至也能试出人性。

        我说:“宋大成这个人,我倒是比较喜欢。我喜欢他身上的五个劲儿:性格上,有老老实实的傻劲儿;情爱上,有日日夜夜的痴劲儿;工作上,有踏踏实实的干劲儿;理想上,有风风雨雨的韧劲儿;人品上,堂堂正正的心劲儿。他的身上,承载着我对理想生活的期待。当然现在在网上,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说他伪善,有人说他做作,有人说他懦弱,有人说他愚笨……都是拿现在的尺子去丈量那个时代的人的。宋大成绝对不是懦夫,他的所作所为、所想所说,可能跟我一样:只是想拥有真正的生活。”

        扎西说:“您这话里的意思,是王亚茹、罗冈、王沪生他们拥有的,不是真正的生活?”

        我说:“当然也算,但只能说是属于王亚茹他们的真正的生活,不算是我们大多数人追求的生活。怎么说呢?我个人觉得,在过好自己想过的生活的同时,懂得让步,做出必要的牺牲,就像刘慧芳、宋大成他们常做的那样。也许这样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慢慢形成理想的社会。你觉得呢?”

        扎西说:“这个,我不好说。不过今天能采访您,能跟您聊这么多,是我遇到的大机缘。”

        我说:“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机缘。”

        扎西说:“这篇采访您的稿件,这篇关系到人间万象的文章,我知道我该怎么写了。”

        我说:“好,不过,我想……对刀吉他们的事,你就少写一些,不要渲染,不要议论,不要贴上是与非的标签,行不?”

        扎西说:“哎呀,放心吧阿哥苏奴,和您聊了这么长时间,我完全懂您的心思了。不过,说实话,那这篇文章就不好写了!”

        我说:“如果真的不好写,我倒有个建议,就从要成立旅游车队,以展地方旅游业,推进乡村振兴……写起,我和刀吉的故事,不指名道姓,含蓄些。这样处理,你看行不?另外,你在文章中,能不能重提一下《渴望》中的生活追求和牺牲精神,我想这对我们的过好当下的生活也很有意义。但这也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供你参考。”

        扎西想了一阵说:“阿哥苏奴,这倒是个好思路,您的这个建议,会使我的文章增色不少,我会好好考虑一下。谢谢您,请接受我的……敬礼!”

        扎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笔直站立,右手上举,要做敬礼的动作。我忙从床上跳下来,拦住了他。

        我说:“扎西,说句真心话,其实今天最应该敬礼的,不是你,是我!”

        扎西若有所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责任编辑 徐海玉)

《小说选刊》2023年第7期转载

2023年8月获第四届青稞文学奖

扎西才让.jpg

        扎西才让,藏族,生于1970年代,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协理事,第十五届甘南州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桑多镇》《甘南志》《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文学港》年度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微信图片_20230612113458.jpg

【点评】白晓霞:致敬人间正道


        甘南当代多民族文学创作有着较好的传统与丰硕的成果,是甘肃乃至西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重镇,张存学、安少龙、朱永明等都曾对甘南当代多民族文学做出理性总结与科学评价。

        文学果实结自文化沃土,从历史文化看,自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甘南的三河一江(黄河、洮河、大夏河、白龙江)流域繁衍生息,之后多民族共同开发这片土地,留下了和谐相处的史前遗址、古代建筑、民俗风情、文献典籍等文化印记;从地理环境看,甘南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在上述历史文化和地理环境因素的厚植下,形成了“神性甘南”“文化甘南”“生态甘南”的书写母题。《甘肃地理概论》指出,从行政建制看,甘南属于《禹贡》所载雍州之域,由于气候寒冷海拔高,以农耕为主的汉族到达较晚,甘南各县的建制晚,除洮河上游各地的洮州(今临潭)始建于六世纪外,其余各县镇均建立于二十世纪初,而且绝大多数县镇建制于1949年以来的五十至六十年代,这形成了“红色甘南”的重要书写基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五个认同”等自然流淌在甘南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化血液之中,使得他们的创作更多地具有了或者说在追求一种属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心味道”。“红色甘南”的浩荡气质在文学表达中代代不绝、与时俱进,是前述“神性甘南”“文化甘南”“生态甘南”书写母题的定海神针。

        甘南文学多面手扎西才让涉猎各个体裁,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荣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扎西才让早年以西北师范大学“校园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以诗名蜚声西部,之后回归故乡华丽转型,构建文学故乡“桑多镇”。扎西才让深耕细作,以自觉思考表达对甘南多元文化的热爱与忧思,以多文体创作实践进入故乡,又离开故乡,试图在反复的文化咀嚼中为故乡精准把脉,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现代甘南的重要文化代言人。

        作为“70后”作家,扎西才让受到了更为系统的汉语文学教育,从宏观的文史哲理论视野到具体的小说写作技巧,都有了更为丰厚而开阔的储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有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文以载道”的自觉信念,更为看重小说记载社会历史的重要功能,即希望通过小说反映丰富的具有历史具体性的甘南多民族地区的真实生活,而不是概念化、标签化地去延续老一代作家对“神性甘南”的既定书写。同时他也不愿仅仅满足于“红色甘南”的单向书写,而希望文学具有文化与政治合成的丰富品格,甚至希望能够以文字的力量影响社会。当风格已经相对成熟的藏族诗人扎西才让转型开始小说创作时,我们也许多少会觉察到他的文学雄心:他用长于叙事功能的小说去丰富和超越故乡甘南在诗歌中惯有的文化标签“神圣性”,也就是说,用小说的方式阐释甘南的“世俗性”特点:这片土地上分属于农耕文明与牧业文明的多民族人群有互补也有融合、有共识也有纠葛,它和西北其他地区一样,在现代性进程中被裹挟前进,从没有一刻被抛下。那些善良且容易满足的人们带着缺点在不停地向前奔跑,国家社会的发展和有的放矢的帮扶政策为他们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改善,而理念、观念、信念等精神层面的复杂问题又让他们的心灵世界复杂多元、曲径通幽。在农耕、游牧、商业、手工业等文明的冲突与互补中,在金钱、欲望、传统、信仰的交织与挣扎中,古老落后的各种精神痼疾正在接受新时代的荡涤,一切都在向阳而生、逐梦前行,这些思考正是小说《敬礼》开始的地方。小说讲述的是具有象征意味的现代甘南故事,折射出甘南自古就是内地通往藏族地区的主要通道这一开放而多元的地域文化属性,表现了比较明确的现代性追求与主旋律意识。

        扎西才让善于为小说中的主人公设计复合多重身份,这样的设计既便于承载更为丰盈的主题,也有效地防止了人物形象的“扁平化”弊病。《敬礼》中的“我”具有双重身份:一个有文化会用汉语写作的出租车司机,他的灵魂属于知识分子“羚城雪”,而肉体属于体力劳动者“阿哥苏奴”。于是,一个丰富而痛苦的灵魂在小说中以近乎全知的视角讲述:因为争抢客人,“我”和粗鲁野蛮的棕发青年同行刀吉产生了过节,刀吉便用胶带把“我”捆绑在电线杆上,只留出右手,强迫我向来来往往的车辆“敬礼”。在“我”受伤住院治疗期间,记者扎西来采访“我”,令人气愤的故事细节被一一还原。然而,这种气愤甚至屈辱感最终却在一遍遍的讲述中、在对刀吉父子的生活境遇抽丝剥茧般的认知和共情中逐渐消解:刀吉年迈的父亲龙布带着赔偿金来向我道歉,“我”在了解了龙布婚姻波折等“破烦”(方言,烦恼)故事后,最终还是选择原谅了刀吉年少轻狂的鲁莽行为。人物的双重身份带来了表达主题的两个视角——内部视角与外部视角:作为业余作家“羚城雪”的“我”用知识分子悲悯的外部视角俯瞰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对他们在平凡生活中的各种奔波心生包容;作为出租车司机“阿哥苏奴”的“我”用劳动者本能的内部视角观察龙布和刀吉父子,为鲁莽年轻人的意气用事愤愤不平。双重身份、内外视角赋予小说形而上与形而下相结合的“复调”效果:新时代藏族地区城镇生活在思辨与直觉、信仰与金钱、善良与丑恶之间得到了丰富呈现。

        扎西才让的小说喜欢讲述生活表层之下的波澜起伏,善用多种叙事手法结构全篇,小说因此充满以悬疑感为特征的故事性,在这种举重若轻的叙事策略调和之下,团结向善、自律自省的规劝不再生硬和难以接受,在这个意义上,作品不仅有了“故事性”,而且有了“哲理性”。《敬礼》就以记者扎西在医院采访“我”的方式倒叙了整个“敬礼”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在渐渐还原的故事界面中,“我”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和理性)同记者扎西进行了一场直抵心灵的真诚对话,在对话中,不仅讲述了曲折的故事,而且逐渐勾勒出老龙布所代表的老一代牧民表面散漫而内在自律自省的形象:他们善良隐忍,天性追求自由又同情弱者,循着人性善的本能行事做人。龙布对儿子的指责睿智而通透,代表了一种自律自省的民间哲理:“龙布指了指我,继续说,‘你以为是苏奴抢了你的生意?我告诉你,搞坏了你生活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你自己!’”记者扎西的官方话语、“我”的作家话语与龙布的民间话语自然衔接,形成了一种小说所要着力彰显的“精神念想”——众生在平凡甚至苦难的生活中依然应该坚守真善美,依然应该坚持自律自省。“以事释理”使小说内涵如山水之扇面徐徐打开,主题便有了比较好的层次感,人物心理结构的复杂性也得到了渐次展露。

        扎西才让的小说结尾常有追求多元意蕴以产生余音绕梁之效的主观努力,《敬礼》亦是如此。表面上,《敬礼》的结尾似乎是彰显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准手法:“扎西说:‘会上宣布了好多决定,其中一项,是打算联通地方旅游的全境线路,为此,要成立专门为旅游服务的车队,专门来跑旅游线路,到时候就有稳定的客源,不用再抢客了。’”政府制定的文旅交通等利好政策最终疏通了“我”和刀吉之间的矛盾点,即客源不稳定,使得运营司机不得不争抢客人的“痛点”;进一步深入分析,便会发现这样的笔致也涉及审美现代性的问题,即作家仍然在用生长于甘南大地上的生态主义来对抗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反对以单纯追求物质利益为目的的“人类中心主义”和“技术中心主义”,渴望达到人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的和谐。所以,结尾处“我”钟情于多年前老电视剧里人物利他包容的生活哲学:“我个人觉得,在过好自己想过的生活的同时,懂得让步,做出必要的牺牲,就像刘慧芳、宋大成他们常做的那样。也许这样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慢慢形成理想的社会。”

        鲜活的人物形象、充满质感的生活呈现、朴素的生态意识……《敬礼》以一种地域色彩鲜明的原生态方式较好讲述了现代甘南的故事,又以审美现代性与主旋律意识表证了作品的时代性特征,在必须面对的现实嬗变中作家依旧坚定地向人间正道致敬,这正道属于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政府制定的利好政策,亦来源于传统民间的共识与包容,一个历经曲折终至温暖的新时代西部多民族地区的典型故事就在娓娓道来中圆满完成。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责任编辑 徐海玉)

640.jpg

        白晓霞,女,藏族,又名白姆措,甘肃天祝人。兰州大学文学博士,兰州城市学院教授。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签约理论评论家。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民俗学的科研与教学工作。发表论文60余篇,其中CSSCI论文1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土族民间传说与女性文化研究》,主编《中国民间文学大系•长诗•甘肃卷》。著有散文集《白姆措的眼睛》。曾获甘肃省高校社科成果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文艺评论奖、甘肃民间文艺百合花奖-首届学术理论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