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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家里出发,乘坐装马的厢车到了海晏县,先去了阿克敦巴酒店,那里有小白在等着我们。因为疫情,他从成都回来后已经在此隔离了十四天,今天他拿回自由,要请我们喝酒。在他的房间里,我们四个人聊了一会儿赛马会,步行去“裕丰楼”吃饭。酒是八十二块钱一瓶的汾酒,喝得尽兴。等散场出来已是午夜了,海晏县街面上空无一人,四月的夜游风将每一栋楼都拂尘一遍,也在我们身上久久流连。我打着酒嗝,沿海湖大道朝汽车站方向前行。右边荒地上高高的两堆钢铁建筑材料,发出又涩又锐的哨音,我走向那顶绿色的工地帐篷,似乎某个声音吸引了我。我观察帐篷里面的热闹,也许是觉得有趣吧,走了进去。我听见了好几个人的声音,进来后发现只有两个女人。她们很友好地看着我,无声地询问。我扶住帐篷的钢管立柱,眼前不再那么眩晕了。

        你是送外卖的吗?戴蓝色棒球帽的女人说,但看起来不像,你是来找人吗?

        他不是送外卖的。你有什么事?另一个长得漂亮的问。

        我打开双臂,我手里没有东西。

        我说对吧,他看起来不像送外卖的。你喝酒了吧?漂亮女人朝帐篷门口张望一下,目光回到我身上。你喝了很多酒吧,脸红得像屁股。她一说完,好像在等待这句话,帽子女人发出沉厚的笑声,笑得眼泪出来了。这会儿我才发现她们也喝了酒。她们身前的小方桌上有一个酒瓶和几个纸杯。我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观察她们,然后有些高兴。她们醉得比我厉害,而且和我一样,她们也在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一些。但她们没有做到,反而变得更坏了。她们不自然地扭捏着,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们的朋友买夜宵去了。帽子女妩媚一笑。他们会带酒回来,你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漂亮女人也点点头,用眼神鼓励我不用不好意思。

        我就是进来看看,我刚刚吃完饭。我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但马上又站起来。进来了两个男人,大个子披着头发,不友善地审视我,在等待解释;小个子将提着的夜宵和两瓶酒放在桌子上,朝我转过来一张木头脸,我听见了最好听的男声。老兄,你有什么事?他说。我进来是想休息一会儿。我说,我被风晕晕乎乎地吹进来了。然后不等他们再说,我离开了帐篷。走了一段路后,我犯起迷糊,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跟他俩说话。但没关系,我很难受的状态好了很多。我接着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心里有点火气,现在,他们肯定在嘲笑我。没关系,尽管笑好了,我笑别人那么多,已不在意别人笑我了。我走了几百米,被风一阵阵吹,觉得清醒了,但我知道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已把这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会这样的。这种情况叫断片,好像一部电影中间有一部分被切掉了,可能很重要,但却没有太大影响。我又走了几百米,汽车站可以看见了,隔着马路,我能看见汽车站前面停着的五辆车,其中的一辆是我的。我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为了点一根烟,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拉起衣襟摁打火机。这时候,一辆警车停在我面前,我数了数,下来四个警察。其中一个女警察很眼熟,我多打量两眼,认出来了。她说,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蹲在我前面,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回事,其他三个警察都在这一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我在抽烟啊,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巡逻?我瞟着这三个警察,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居然出现了骄傲的情绪。

        不是巡逻,我们执勤刚回来。你起来,我送你回去。她说。

        不用,我取个钥匙就回家。我利索地站起来。

        你到哪里取钥匙?

        我指了指小停车场。我把钥匙忘在车里了,已经好几天了,我今天刚从牧区下来。我说。

        你要开车吗?她说,千万别动车。

        你觉得我傻吗?

        我送你回去。她坚持说。

        真不用,你放心吧。我说,我到了家给你信息。

        这时一个男警察问她,你弟弟住在哪儿啊?

        就是这栋楼,我说,六单元。你们忙去吧,我走了。

        你回家去。姐姐说。

        抽个烟也要警察管?我说。

        别这样说,我们在管治安。一个警察说。

        那么请问,我有什么错?

        你快回去吧,姐姐说,我们走吧。

        等这辆警车拐过街角后,我坐下,重新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她从政府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她说。

        我也知道你会回来。我说。

        你真不回家吗?

        我要回家,但先要取钥匙。

        你要是想喝,我陪你喝点。姐姐说。接着我们去了她家,就在汽车站后面的青花小区里,这是海晏县最大的小区。我不知道我们喝酒了没有,反正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在她床上醒来,她已经上班去了。微信里有她的一条信息:昨晚,我们又发生了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做姐弟吗?你为什么这样?你违约了。我在她家的冰箱里找到一盒牛奶,一口气喝干。她这样说可真没意思,显得矫情又做作。我回复她:我什么也不记得,再说我也没有违约。我们没有规定成为姐弟后不能发生关系。我离开她家小区,很快坐进了我的丰田卡罗拉里面,一阵比醉着时更严重的头晕目眩,不太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我一定有事要做,但不会太要紧,这件事正在回来找我,我抽烟,慢慢等着。第三根快要抽完时,它来了。我得去赛马场,我的马——海王——在那里,他们几个也在那里训练马,兴致高昂。比较前几年,我对赛马的态度越来越散漫,这件事在没完没了地给我痛苦。我对海王也不再费心耗时地训练了。认识姐姐之前,如果我有十个故事的话,九个跟马和赛马会有关。我很认真地对待赛马,不会拿马开玩笑。现在我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奇怪,我想我还没有想清楚,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好像我被吊在半空,上摸不着天,下踩不到地。

        再有几天,年度“金长鬃”赛马会在海晏县蒙古大营赛马场举办。这是重量级的比赛,如果算上虎头蛇尾的那一届,海晏县“金长鬃” 已经在十年里举办七届了。疫情突发的2020年取消了,第二年差一点取消,最后虽然照常举行,但规模大幅度缩水,弄得像本县的交流赛一样,因为外面的马一匹也不让进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参加比赛的马总共只有六十几匹,又被分成七八个项目,几乎所有的马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因为每个项目都取前六名,八个项目下来就是四十八个奖。太丢人了!不过今年的这一届到目前为止,外县的、外州的甚至外省的比赛马,该来的都来了,这几日蒙古大营赛马场很热闹,训练日夜不歇。

        给姐姐打了个电话。她没接,一分钟后,回复微信:什么事?在开会。今天忙。她将我要说的话全部堵死了,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在县医院的十字路口,我临时起意,向右驶向公安局,院子里停着三辆警车,全部四门敞开,有几个警察在擦车,其中一个认出了我,说这不是弟弟吗,来找你姐姐?我说我不是你弟弟,当然也不是你哥哥。他说你说话挺冲的,是对我们警察不满意?我说没有的事,我最爱警察叔叔。他说昨晚你就阴阳怪气的,你有什么事?我说我没有事,在警察叔叔的保护下,我活得很安逸。他说是吧,你能有这觉悟,我很为你姐姐高兴,不然她太冤了。我说不用你操心我姐姐,麻烦你了。他说我觉得我们可能会成为一家人,我觉得我有可能会成为你姐夫。我说你有种再说一遍?他说你捏着拳头想干吗,想打我?你想清楚,打警察可是重罪。我说有种你脱了这层保护壳,我对你有个整法。

        其他几人搅黄了我们的冲突,打发我去找姐姐。我回到车里,绕着升旗台转了三圈,离开了。我从蒙古大营停车场的后门进入赛马场,迎面撞来一片沙土,我避开,走到就近的水泥看台坐下。赛场中有十几匹走马以匀速锻炼着,蹄子掏起来的黄沙扬打着肚皮。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赛道里铺满了黄沙,足有一尺厚,跑得再快的马到这样的场地里也是英雄落难。这种赛道和草地根本没法比,没有了最激烈的速度较量,观看激情也会大打折扣。眩晕的感觉还没有过去,我看见华丹朝我招手的样子,有点像劈开在风中的纸人,轻乎乎地摇摆,我真担心他瘫倒在沙子里,被马蹄踩成碎屑。但一晃眼,我躲避了一下阳光的妩媚撩人,他便已经牵着马站在我鼻子跟前。他说你咋的了兄弟?我说没事,就是难受。他说你他妈看起来明明就有事的样子,装什么?我站起来,一拳捣在他眼窝里,那股憋着的怨气随之喷出。我对他笑一下。他慢慢地抬起手,捂着眼睛,慢慢蹲下去,哦哦叫唤。小白来了,站在一边,掏出手机拍视频,一边说,瞧瞧,老八打人了,受害者是华丹小王子,你们快来看啊,就在入口这里。接着他给华丹拍了两张照片,对我说,我发到我们八大山人的群里了,嘿嘿,他怎么你了?华丹说,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就给了我一拳,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他妈真有病啊?我的眼睛怎么样?小白上前细细一瞧,说,没事,敷上鸡蛋,一天就好了。华丹揪住我的头发说,你这个断掌,看看我的眼睛,我怎么你了?我说你再他妈他妈的我还打你。华丹说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再碰我一下,我们绝交。小白劝道,别呀别呀,你气不过就还他一拳,老八你站好。我摆摆手,说,海王呢?华丹说去你妈的海王。


……


【创作谈】索南才让:缓慢的小说——关于《午夜的海晏县大街》


        我看电影,看人物的情绪变化,总会下意识地想到文字,我想如果要描写这一幕动人之处,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是精确吗?不一定,再精确也不能将一个人某一个瞬间那么复杂的心境写到位。

        我写《午夜的海晏县大街》这篇小说,有这样一个情节:主人公“我”和朋友们吃饭喝醉了,回家的途中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这时候“姐姐”出现了,以警察的身份,拥着几个警察,在夜晚带着某种质疑出现在他面前,这时候作者就遇到一个困难,“我”在这一刻内心的变化,不足以用语言形容,这种时候文字是无能的,因为没有办法捕捉住此时此刻一个人内心的百转千回。我只能用一种简单、不渲染却有可能是最有效的办法,用一种暗含一些可怜意味的对话完成这个叙述。那么,像这样的心理变化,要怎么用画面来呈现呢,我几乎就想,可能一两个眼神、面部的动作、肢体的语言,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落到观众心里去了,这是文字所不及的。

        随着小说一天天的接近尾声,我越发觉得我是无意中把从前的一个意象,融合进了这篇小说中。那河边赶着淘汰的羊来上交的场景,那个畜产公司的大院子,那辆三轮自行车……这些对于小说来说,似乎都是闲笔,但对作者而言却那么重要。似乎有一种祭祀的意味在里面,又似乎在欲望地暴露自我的某些东西。

        我写《午夜的海晏县大街》这篇小说很愉快,尤其是当我把题目改成《午夜的海晏县大街》,我的确产生了剧烈的情感波动,似乎只是改变了几个字,我对这座县城的联系密实了,也许这就是真实的地域与人的关系吧。当小说中介入真实的现实,其意义就不一样了,我可以拒绝承认它那么大的影响,但我不能否认它的贡献。这小说我写了很长时间,几乎有一种舍不得写完的意思。这是一部缓慢的小说,从八月份写到十月份,每天几百字的工作成了我一天中最大的享受。我查看写这小说时的记录,是和阅读《尤利西斯》一起进行的,我不记得小说的写作和《尤利西斯》的阅读是我有意安排,我想我没有。但他们在一起开始一起结束又似乎是最好的安排。当《尤利西斯》读完,我的小说也写完了。


【责编手记】吴越:海王的耳朵


        从海王的视角来看,它的主人与“姐姐”之间断断续续、没有结果的恋情也正如它在马场训练时每天都要经历的跑圈一样,连贯却没有终点。人的挣扎和马的徒劳在痛苦上是等值的。

        这匹后白蹄枣红儿马在这个故事中像一粒纽扣,紧紧地绷住了急欲脱出世俗价值系统的魂魄。它既是青年牧人抵抗平庸、以赛马为业的“业”,更是爱情关系中之以梦为马的的“梦”。自认为在身份上处于弱势的“我”,下意识采取了以“赛马人”这种无法定义的状态去维护他所重视的爱情关系里的“对等”——宁可承担由此带来的别扭和灭失。

        当“我”决定再也不赛马了,从赛马场把海王牵回家,离开前去和“姐姐”道别,他的内心话语是:

        “我再不会穿得干干净净的来县城,来约会了。一旦不赛马了,那么多理由破灭于虚无,都找不到痕迹。当我们下一次见面,会纯粹为一个牧人和一个警察,而不是情人或姐弟。”

        对于海王而言,它的欢愉或苦难,在草原或在赛马场,每次生活场景切换,总是决定于主人的一个念头。没什么例外地,这个故事中的人物也被他人或群体的念头支配着,总是无法恰当满足彼此建立关系所暗含的条件。这或许是爱情之外的另一些意味。

        责编手记的任务不在于解读小说,那么就交待一个小说成形中的细节吧。小说的题目《午夜的海晏县大街》,像一道独立于小说之外的谜题,拿不准是不是最佳选择。

        一度,我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叫《海王的耳朵》。我注意到这匹名叫“海王”却对恋爱一无所知的儿马,也许是因为男女主角把生活剩余给他们不多的纯真热烈都赋予了他们之间的它。小说中有这样的话:

        “海王的耳朵是最好的马耳朵,有棱有形有灵活。我想它的灵气重点体现在这耳朵上。”

        我想大家都同意,小说的标题就像海王的耳朵一样,必须是重点体现灵气的几个字。可是随着结尾的改定,我突然明白这篇小说就应该叫《午夜的海晏县大街》,索南才让的直觉是对的。随着马与姑娘所代表的那些躁动从内心褪去,牧人独自消化着残酷与失意,在一条幻化为海水的、平静深邃的午夜大街上。


原刊于《收获》2023年第2期(全文见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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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才让,蒙古族,中国青年作家。1985年出生青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收获》《十月》《花城》《小说月报》《青年作家》《作品》《山花》《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第十名、《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第四届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金葵花奖、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小说《荒原上》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