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三个人到达扎西滩时,正是扎巴老爹的女儿黛央出殡的日子。说是出殡,实际上很简单,只是由密咒师阿弥吽一大早背着僵硬的尸体到附近一座小山岗上。黛央还是姑娘,按照我们华锐的习惯,未成年人死后是不能土葬的。多年来,天葬在我们这里已经消失。那些由人肉供养的鹰鹫们已远走他乡,所剩无几。因此只有火葬,在山梁上架起柴火把死者烧了。扎巴老爹只有黛央一个独生女,而且是他将近四十岁时生的。老伴在她出生半个月后就去逝了。扎巴老爹把她屎一把尿一把拉大,视若掌上明珠。最近她突然病倒,胡传胡说、疯疯癫癫。扎巴老爹请过好几个曼巴,都治不好她。三天前。她突然咽了气。按照阿弥吽打卦显示的迹象,黛央只能天葬,任野兽和飞禽们餐食。

        “这是报应。因为扎巴老爹打猎太多,触怒了阿弥嘎卓山神。听说黛央生病之前,老爹不听别人的劝告,还打死过一只白旱獭。”

        当后来在藏人文化网聊起尖赞向我们讲述的这种情况时,跟帖的人都认为这不符合佛法的因果规律,父亲的恶业怎么可能由女儿来承担呢。阿罗说,这种情况应该视为女儿是父亲罪业的随喜者,可能比较应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在民间还真的比较多。

        这次是我们和老朋友文清赛让相约,到扎西滩我表弟尖赞家的夏圈上玩耍几天。一切故事,都是从这次聚会开始的。

        很长时间以后,每当我们提起扎西滩的时候,都不能不谈起那次奇特的遭遇。阿罗因为没有参与这次经历而感到遗憾,他说在你下次的《扎西滩少男少女》中,我一定积极参与出席。你这篇小说中,我先请个假盯一下网站的工作,大家可以理解,你走了,藏人文化网的大小事务就得我盯着。祝家乡草原之行给你带来灵感。你就放松身心好好喝几天吧!哈哈哈……

        我知道,以阿罗的习惯,他会逮住空也在兰州喝出一大堆故事来。好吧,我也期待能早日读到你的《拉萨没有艳遇》,那是一篇构思独特的实验体作品,仅仅是你的构想就已经使我欲罢不能。

        但短期内你恐怕还读不到,因为我手头正在忙的是一大堆文化类稿件,那篇作品交给时间的火炕待孕育得更芬芳一些再产出吧。


        好,给你们互相再介绍一次啊,这次你们一定要记住对方的名字噢。《凉州好马者文清赛让》,我在晨报上写过他。我在文化馆工作的时候,他在县志办上班,和我形影不离八年的哥们。记得小常宝吗?八年啦!现在他在地区行署工作。帅哥娃玛已经认识了。这位是我的表弟,在华锐,你只要说扎西滩红疙瘩的尖赞,没人不知道。哈哈。现代牧民,摩托车骑得可溜了。喝两斤白酒还能骑车满山洼找牛,逮住跑鹿羔子能活活背回家的小伙子!这次给我们在圈窝里预备了丰盛的食品和青稞酒的美女嘎玛吉、央吉、英珠,说来都是亲戚,待字闺中,呵呵……

        边吃边喧,尖赞的酒已经摆到了大家面前。

        “那就喝吧,反正这次来就是为了彻底放松,按牧民的说法,这几天是喝酒的日子。”我带头开喝。

        天气有些热,美女们动手把帐篷四边的帘子支了起来。

        “我们先去看看牛,等会就回来了。”

        “好,阿黛们,你们回来可一定要喝酒噢。”

        “没问题。喝酒你们这些城里人可能比不过我们吧。啊哈。”

        清脆的嗓子和叽里咕噜的说笑声,伴随她们甩着抛犊子(草原牧民常用的一种抛石器)的婀娜身影远去。

  

        “你说,你当时真的没搞清楚她是谁吗?”阿罗每次都会用不信任的语气追问娃玛。好几个假期在我们网站打工的娃玛,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高材生,前年赛马会就来过扎西滩,这次跟我们一起来“寻梦”,无意中成为这篇小说的主角。

        “真的不知道。”娃玛委屈地看着他,“我骗你干什么?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大脑很清楚,可就是身体发轻,像做梦。”

        “戴手镯不是独有的特征,扎西滩的女性几乎都会戴手镯。至于她后背上的痣,恐怕永远也搞不清楚。你不可能把扎西滩的女人们都检查过来。”阿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躺在床上。

        “我一直在回想和琢磨,梦和现实之间,是如何建立起各种奇妙联系的?也就是说,她以前是如何进入我的梦,后来又如何在现实中出现在我面前,或者说是什么力量引领我去扎西滩和她见诀别之面,完成我们在这一次轮回中的缘分?”

        我一直盯着娃玛飘渺的神情,想搞清他是否从尖赞那儿知道了那个细节。

        “你虚构的我在帐篷里醉酒后的春宵一刻,那是个噱头。”

        阿罗看看我,讳莫如深。

        “真的还是假的?我信你们谁的叙述呢?”

        “……不管怎样,黛央的形象我是这辈子都忘不了。太奇怪、太强烈。那天看到黛央靠在岩石上回眸的神情,一下就认出那个笼罩、影响、左右了我整个青春少年人生的南柯一梦里的主人公就是她。我没有一点儿对她死亡事实的恐惧,相反只有认出了梦中人的惊讶、震惊,为什么,她?从我的梦到现实,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第三种存在。为什么?我见到的,即是死去的。……很长时间,我只有唯美的心碎。魂牵梦萦的初恋啊,就这样被一场名不见经传的火烧得干干净净。”

        “咳!”阿罗使劲吐痰。“对一个死去的美人耿耿于怀,也是怪章子啊。有机会再去扎西滩,找阿弥吽念念经,给你禳解一下。很多人就因为这种少年梦,终身性压抑。”


        “那可能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也这样认为。”

        后来,当娃玛离开兰州回北京后,阿罗多次跟我探讨,“我查过一些资料,那种情况古已有之,叫做诈尸。六世达赖仓央加措还遇到过。”

        “是啊,你看见的一切都是虚饰,你经历的一切都是闹剧。才旺瑙乳的奇思怪想再多,也多不过地球上的魔幻现实!”


        扎西滩的黄昏对我们这些过惯城市生活的人来说,是极富诗意的。虽然山地气候变幻莫测,但那天下午还是天气晴朗、温暖,舒适宜人。习习微风吹送着馨香的空气,云彩款款,向着阿弥嘎卓方向飘荡。我们在帐篷前席地而饮,周周的景色一览无余。我们身后,翻过去就会到达青海的瓦宗垭豁,对应着远处褐色的乌销岭,正在泛起淡淡的夕光。圈窝附近的金羌河,水流潺潺。它周围的香柴、枇杷、柳和黄刺形成的矮灌木丛遮住河水。白牦牛、羊群和驯鹿散布在漫出视野的草地上,和那些马莲、苏鲁、赛钦、香柴等各色花朵相映成景。偶尔有一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引得山上几根嘛呢旗杆上的经幡呼呼作响。灌木丛中也不时传出马鸡、野雉和红头鸟的鸣叫声。虫草嘤嘤,我们沉浸在安谧祥和的草地风光之中。

        远处去金场的路上,不断地传来东风汽车、手扶拖拉机和五五拖拉机的轰鸣声。

        “现在开采金子,恐怕对草原破坏很大。”

        “是啊,早先牧民经常和金客子打架。不过金子的诱惑力还是大。现在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这儿,像水一样流来流去。牧民们也坐不住了,许多人都去当沙娃。有的就死在金场里。”尖赞说。“要不是等你们来陪着玩几天,我都想去打个摸胡子。”

        “唉,现在的领导光追求鸡的皮。我们丹玛、毛藏那边也有人在偷偷挖金子。没人管么。”说起这些,老成持重的文清赛让是真的具有忧虑感的那种人。

        我们边喝边聊,酒酣耳热。许久没有注意到娃玛。他不喝洒,在离我们不远的河边独自坐着,凝视着阿弥嘎卓默想心事。

        有一阵,能听到美女们的声音。她们回来了。

        “娃玛,朗诵阿罗那首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真的吗?好。”


        肃穆和庄严的岁月已经过去

        哦,这个深色的夏天

        它将筑造新的现实和记忆

        一些近乎虚拟的爱情故事

        讲述的是悲痛、沧桑和青春的寓言

        激情的呐喊。草地上的拼抢。燃烧的旗帜。

        啤酒。足球。一望无际的人潮。


        而在另一个地方:

        我正看着渐渐逼近的秋天

        她一步一步

        如丝如缕

        让你无法看清一片树叶

        究竟如何凋零

        一朵云彩

        如何飘散

        作为一个诗人

        我正经历着爱情

        她的出现是那样突然

        又如此缓慢

        一步一步,如丝如缕

        使一个想法在其中烟消云散

        使一千个想法在其中烟消云散


        “这是阿罗写给一位异族姑娘的诗歌。”文清赛让笑笑,“那个情种,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大家都笑了。

        央吉捣捣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娃玛手里捻着一朵苏鲁花。

        我和央吉给他敬酒。

        “娃玛,喝酒吧。”

        “嗯……我们什么时候去登马牙雪山?”

        “傻瓜,那不是雪山。我去过山顶,白的是石灰岩,远处看像雪。叫它马牙雪山,实在是一种美好的错误。不过山形犬牙交错,倒像是牙齿。”

        “听说山顶上有一百零八个海子,色彩各异,十分生动。”

        “我没有全部走完,但确实有海子。还有一个空行岩洞,里面有一尊自然长成的石佛。洞口每年都在变小。去年我去时,只能爬着进去。佛像被岩石堵严了,只能看到一条手臂。还有水晶石长成的一条鱼,太像了。暗洞内打上手电筒。磷光闪闪,别有一番滋味。”

        “都说那洞里不同的人能摸到不同的东西,预示各自的命运。”

        “嗯,没福气的人什么也摸不到。那次别人空手而归,我却摸到了一把铜钱。”

        “说明你有福气。”

        “可能吧。”

        “那些海子边不能大声谈话,要不会招来雷阵雨。”

        “这种情况真的有。”我看看远处的一团乌云。

        “你说怪不怪,我们为什么不把阿弥嘎卓开辟为旅游点,这样可以使当地人致富?”

        “这你就不懂了。老人们都说阿弥嘎卓是我们华锐地方的地脉所在。那儿要是被人糟踏、破坏了,整个华锐就完了。宁肯穷也不能毁了它。俗话说,不要为了福,把穷也耽搁掉。”

        “在这一点上你还是很保守。”

        “是的。我觉得有许多东西不能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要不后代会诅咒我们的。我说,你小子应该研究一下民族的东西。藏学不仅仅是举世瞩目的学问,它还可以使你精神致富。不要枉做一个藏人哦。”

        “别提了,我知道。听你这么说,我更向往阿弥嘎卓了。我们这次究竟去不去?”

        “看情况吧。”

        “看你们陶醉于酒中,又会醉几天,恐怕去的希望不大。”他摇摇头。

        “你急什么,是不是又是那个梦?”

        “就是。我想试试那个梦究竟灵验不。你说怪不怪,你们都说自己的初恋难忘。可我对那个梦中的姑娘像真的一样难忘。我一直认为她就是我的初恋情人。一定有某种神的启示。”

        “嗯,我对梦幻的启示也是很相信的。你给我详细说一下,她究竟长什么样。也许在这一带真能遇到她。”

        “长得很一般,但那形象清晰可辩,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那眼睛虽然不大,但特有神。她对我有无以言表的亲切和摄受力,无法言说,只能形容她朴素、大方,独特的牧女的韵味。令人倾倒的回眸微笑。第一次梦到她的时候,我才十五岁……那个梦使我有了命运的感觉,因为后来这个梦多次重复。每次这个梦中的背景都是固定不变的,变化的就是我对她的熟悉度和她存在的那种温馨感。”

        “上次来到扎西滩,我非常吃惊。梦中的那个环境就是扎西滩,非常清晰,不是神似,它就是。我还直觉地意识到,梦中的她就生活在这附近。在赛马会的人山人海中穿行时,我多么渴望遇见她。”

        “那也许真是你未来婚姻的征兆呢。”我不知可否。


        一团浓云翻涌着向我们头顶扑来,随即把大雨泼到我们身上。

        谁都不在乎。酒已经使我们全身发烧,现在正好凉快一下。一分钟后,云团已向阿弥嘎卓方向滚去。

        “阿弥嘎卓真是气度雍容,不愧为华锐诸山神中最雄伟的一个。你看,这些云彩正好衬托了它的仪态。”娃玛顺着我的思路仔细观察连绵起伏的山峦。傍晚天兵天将般的云涌向阿弥嘎卓,云蒸霞蔚,气势非凡。

        尖赞和两位姑娘——嘎玛吉、英珠,嘻笑打闹着。笑声荡漾在暮色中。远处,有牧人款款走来。

        “丹增大叔,来,喝口酒。”

        “哦,不了。吉祥如意。你们年轻人喝吧,我还要赶路呢。”

        一个牧人骑马从我们附近走过。那顶宽边呢帽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张英雄好汉的脸。他打马向瓦宗垭豁方向走去。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片中的印地安人,有人也翻译为红蕃。

        “这位大叔让我想起了阿弥吽。”云影飘过文清赛让。

        “阿弥吽有很多传奇,我准备在下一篇小说中详细叙述。这里先给你透露两个关键点:阿弥吽五八年后从阿弥嘎卓的神湖里得到的金刚杵,辗转多处,现在到天堂寺我们仁波切手里了。其次,他94年说我,再过十年,你有一个使命。现在看来说的是我们创办网站这件事,确定无疑。”

        “阿弥吽确实是个修为不错的密咒师。”

        “我们这儿谁家有事都找阿弥吽。黛央去世后就是阿弥吽看的卦。”指着瓦宗垭豁,尖赞说:“她就在那儿”。

        “现在能吃到黛央尸肉的飞禽走兽,也算有福气啊。呵呵。”

        “呸,吃母亲肉的家伙!”央吉斜眼瞪了尖赞一眼。

        “阿吾,再不要这么说。”英珠也摇摇头。

        “赛让,最近可发现过好马?”我把话题转向文清赛让。

        “哈,没有的事,写的跟真的一样。佩服、佩服!”

        “哈哈哈……”我笑出了眼泪。

        雨后的草地湿漉漉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许多。旱獭们端坐在洞口,抽动鼻翼,凝视着夕阳。鸟儿在鸣叫。落日将暮光洒向山峦,乌鞘岭方向天色一片灰蓝。

        “今天是喝酒的日子,娃玛一定要喝。”

        娃玛走过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大学生,习惯吗?过两天,扎西滩的风会把你的小白脸吹得像抹了灶碳一样黑。”

        “不要管他,来,娃玛,白色的藏人是酒的主人。你一定要喝,不喝不行。”

        嘎玛吉和央吉已喝得满脸绯红,她们开始拉住他硬灌。

        “这小子很想到阿弥嘎卓去看看。”

        “那不用急。过两天我带你们去。”尖赞说:“那儿可有你们看的。有雪莲,有雪鸡和白鹰。晚上还有神仙提着灯笼巡山,好多人看见过。还有格萨尔试过剑的地方,山被齐刷刷砍下来。早先那里还有棕熊、狗熊、跑鹿、雪豹和麝。现在已经没有了。文化大革命中毁掉的峨博,现在有一部分在慢慢恢复。”

        “是啊,我刚想这样教育现在的这些学生娃。许多东西都消失了,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忧虑。我们是青黄不接的一代。”

        “你忧虑什么呀?整天沉醉于酒文化之中,浪迹草原,反传统,做浪漫诗人。”

        “反传统只是一时的狂热表现。实际上,我们连自己的传统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谈什么反传统。这无疑于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其实是一群还没有出击就已经失败了的人。”


        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下来。我们把东西搬进帐篷里,点上蜡烛,继续畅饮。

        娃玛不胜酒力,不久便独自去睡在放炊具的帐篷里。剩下我们几人,肆意取闹,直到疲惫不堪。临睡前,我隐约记得有人扶我去解手,天地昏昏沉沉,只有几颗星子在颤动。我的感觉是整个扎西滩都烂醉如泥了。回到帐篷后,不记得是嘎玛吉还是央吉,在悄声说话……

        一切都归于沉寂之中。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段沉寂中,娃玛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次“蜕变”。这是他自己的说法。按文清赛让的说法是一次真正的偷情,是他在混沌中被迫吃下了性的禁果,囫囵吞枣。这颗果子噎在他的心里,多年都消化不掉。但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但阿罗却极端地说成是被偷袭。无疑,你纯洁的贞操已被那个不知是谁的她占有了,插上了她的旗帜。你已经不是童男子了。但你千万不要有失落感。我们也可以换个方式说,你就是未躲过业力而成熟的男子汉了。现在,你无论从肉体还是精神都经历了幽暗时代的铜的烙印。来吧,为此你应该再醉一次。

        尖赞则安慰他说,你没必要老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还可以认为是扎西滩的神秘少女为你做了洗礼,就像西方人一样。你从此变得更加纯洁了。强调性爱,只是作家们的噱头。

        直到今天我编撰这篇小说时,我还是不能把它单纯地认为是一个少年在扎西滩草原上浪漫的性爱故事。人类社会中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人的某些体验也纯粹是个人化的。在自己幽秘的生命中阴郁地被植着,既无法解释,也无法向别人昭示。但它又是实实在在的,折磨着人,也许还有些病态。有时它还会在心灵深处以极度艳丽的色彩奇妙地绽开。此后便进入血液,灌注全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每个人都试图成为解谜人。但每个人短暂的一生又都被无数这样的谜团困扰着,到死也无法完全解开。

        我还从来没喝过那么多的酒。娃玛每次都会从这个环节开始陷入回忆。嗄玛吉和央吉都有一幅好嗓子。她们的酒曲唱得真好!她们无忧无虑,嘻嘻哈哈,是真真的浪漫。我觉得她们活得比我们这些大学生充实。慢慢的我也沉浸在欢乐之中,不知不觉喝多了酒。头开始发晕,我悄悄钻出帐篷,让清风吹了好一阵。后来英珠给我端来一碗酸奶。喝几口后感觉好多了。扎西滩的夜色是那样的冷峻和美。也许是我心里难过,突然清醒后有了诗意的感觉吧。天空幽远,星子闪烁。阿弥嘎卓主峰隐约可见。风吹着,有一阵我感到浑身发冷,忙钻进帐篷。你和尖赞劲头十足,可文清赛让已经醉了。英珠也和衣而睡了。我提议休息,你们还笑我。我央求说我要休息,头很晕,很难受。嘎玛吉和央吉让我换个帐篷先休息。她们二人陪我出来,把我领到放炊具的那顶帐篷里,帮我铺好睡铺,告诉我装酸奶的皮袋,说万一难过就喝一点。她们离开后,我蒙头就睡。大约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后,我又醒过来。这次头很疼,胃里也在向上翻。我赶快跑出来呕吐。我看你们的灯是灭的,但肯定还没睡着。因为我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和低低的嘻笑声。

        我吐了一阵,才感觉大脑清醒多了。全身有些发软。因为外面很冷,我怕感冒,擦擦嘴回到帐篷里。我钻进被子里时,听到帐篷一角有声响,我当时没在意,也许是风吹拂帐篷发出的声音吧。过了一会,又有响声,而且向我的睡铺边靠过来,我赶快起身问,谁?但那人慢慢掀开被子,将身子钻进来。

        是我。一个姑娘的声音。说着就靠住我的身子。谁啊?我的心突突跳起,很不自在。不用问了,睡吧,外面挺冷的。然后她就不出声了。我当时想,可能是嘎玛吉,或者央吉。听她静静的,再不出声,我想可能是酒喝多了,那边帐篷里睡不下,她才过来的。但第一次跟一个姑娘睡在一起,又挨得这么近,我心里很紧张,身子定定的,不敢动一下。过了一阵,我感觉她好像睡着了,被子里也有了热气。我稍微翻了一下身。手碰到她的身体,像触了电一样赶快收回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没穿衣服。全身赤裸着。这时她开口了。怎么,你也没睡着?来,抱着我睡吧,我太冷了。她摸索着伸过胳膊来搂住我。……你以前梦到过我的。是吗?我不知所措,变得耳热心跳,呼吸急促,一种奇妙的几乎令我窒息的感觉挤紧喉咙……

        她的身体虽然冰冷,但我的身体却燥热起来。

        这真是从天而降的怪事。我当时心跳加剧、脑中浮想联翩。漫漫的黑暗遮掩了我。我极力克制,慢慢平静。她的身体确实是凉,那种感觉怪怪的。她说冷,抓着我的手给她抚搓后背。我预料到这是引诱,是个陷阱。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以拒绝诱惑。我抚搓她的肉身时忍不住自己……就在这时,我摸到了她背上的痣,足有小拇指那么大。

        我说这是个痣?她说,是的,是朱砂痣。是我阿妈耶遗传给我阿妈的。阿妈耶少年时离家出走,在大通河边遇到马家军的一个营长,做了他的小老婆。后来马家军和一队兰州的土匪遭遇,打了败仗。她被土匪抢去,又做了土匪夫人。那时候她发现自己后腰上有了一颗红宝石一样的痣。后来因战乱,她又被红军俘虏到定西。还成了一位红毛子的情妇。有一阵部队要过河西去新疆,路过乌鞘岭时,红毛子病死,她流落到扎西滩草原。我阿妈就是她那时候生的。阿妈从小后腰就有一颗朱砂痣。这成了我们母女的遗传。我阿妈你可能听说过,文革时她是民兵,一位地主家的公子想炸金羌河大桥,她为了护桥,和那坏分子搏斗时一起被炸死了。这事还上过《甘肃日报》。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声音也越来越细小。有一次我听阿爸醉酒后说,其实阿妈从小就是那坏分子的相好,那次是一起殉情了。

        后来,我始终回想不起后来的过程,是她的手……还是我的手……引我进入?

        人生第一次,永远挥之不去的第一次……

        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愉快和舒适。因为太累了,我搂着她睡着了。我后悔当时没点上蜡,把她的面孔认清。也没注意过那声音我熟悉不熟悉。我只隐隐约约记得她的左手腕还是右手腕上戴着一个很宽大的金属手镯,我想第二天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她是谁。后来知道,这是一个错觉。也许是嘎玛吉她们手腕上的手镯喝酒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留的印象吧。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她让我的生命发生了质的变化,她成了我心灵深处一个美好的、永远的秘密。我完全清醒后,才意识到她同时也成了一个叫我忧伤的哑谜。

        天发亮的时候,感觉大地也从宿醉中醒来,我伸手一摸,突然意识到什么,翻身一看,身边已没有她。夜里发生的是真事还是梦?

        我仔细听,帐篷外面有说话声。是三个姑娘在烧茶。我有些心虚,究竟是真事还是梦?如果是真事,那个她是谁?惭愧,睡起后怎么见她和她们?这几天怎么一起相处?想起这些,耳朵就烧起来。

        听到英珠尖细的说话声,我马上肯定不是她。她太瘦小了,没那个姑娘丰满、成熟。是嘎玛吉?或者央吉?但回想起她说话,我感觉发出那声音的胸腔确实不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后来我起身出去和她们打招呼、偷偷观察和判断。她们都很关心地问我夜里睡得如何。说我醉了,吐了酒。她们也喝醉了。

        早晨的草原干干净净,似乎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

        我则惴惴观察姑娘们手腕上的手镯,内心迷惘。

        是真事还是梦呢?仔细想,又仿佛梦,是个清晰的梦。那个她,就是曾经梦到的那位姑娘,那身材、那气息、那爱意顿生的肌肤。


        无论阿罗如何反对(实际上他是支持我写性爱之类),我还是认为第二天发生的事,是这个故事的主要环节。骇人的场面是一个死亡的奇迹。更使人不可思议的是娃玛悄悄告诉我的那句话。也许我可以忘记我们生命中的许多经历,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次。无论是谁,都不会面对着我,说他有过同样的奇遇。阿弥吽在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去逝,魂归他乡。娃玛大学毕业后,先是跟着来大陆拍电影的台湾导演侯孝贤混剧组,参演了几部电影之后,他放弃所有打工机会,只在我博客里简单留了几句话,就只身去藏区流浪了。按他的说法,是去寻找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失落在以往岁月里的灵魂。这就迫使我不得不尽快写出关于他的故事,用以怀念这位忧郁又神秘的小兄弟。

        但我只能叙述事实,却无法告诉你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一个在虚构中同时投入和体验的普通的作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

        只能这样了。

        书归正传吧。那是快中午的时候,我们躺在河边的灌木丛中。阳光暖洋洋地照射着。由于酒精在体内没有完全消化掉,我们还有些迷迷糊糊,且疲惫不堪。谁都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沉入寂静之中。远处是姑娘们时断时续吆喝畜群的声音。尖赞偶尔还喝两口酒,说是回酒,这样身上不难受。娃玛和文清赛让有时悄声说几句话。

        “都怪酒。酒的力量太大了,我当时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娃玛说。

        这里虽说海拔较高,但空气并不怎么稀薄。只是非常凉爽,天瓦蓝瓦蓝,云影高远。

        有一阵,惬意的我快要睡着了。梦到鲜花,翩翩起舞的仙子。依稀听到阿弥嘎卓山顶上那高渺、旷远的异人之声,像是在为世人解说那不朽的玄机。

        一阵慌乱的马蹄声惊散了我的梦。

        扎巴老爹惊魂未定地从瓦宗垭豁冲到我们面前,干瘦的脸上虚汗淋淋。

        “尖赞,快,请你们帮帮忙,去找一下黛央。我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原来他今天去停尸的山岗上看了看,按传统习惯的说法,如果尸体被鹰鹫吃了,是经念得好,灵魂去善道了。如果没被吃掉,说明这个人身子不干净,作孽太多。令扎巴老爹奇怪的是,黛央的尸体不留一点痕迹地失踪了。

        “可能是被鹰或者狼吃掉了。”

        “不可能。其码会有衣服的碎片什么的。或者地上有印迹。我造孽太多,这是报应。”

        “央吉,你先给阿卡把茶倒上。阿卡你先不要急,你缓一会,我去找阿弥吽。”

        没一顿茶的功夫,尖赞骑马找来了阿弥吽。

        我们几人一齐上了瓦宗垭豁。

        在停放过黛央尸体的地方,确实没有任何痕迹。我们向四处张望,也不见一点影子。阿弥吽口中念念有词,山羊胡子一翘一翘。过了一会,他指着一条小路,让扎巴老爹和尖赞去找。然后他自己在地上仔细地看了一会,顺着阴洼里的一条小路招呼我们跟他走。他一面走,一面在地上搜寻着。我、文清赛让、娃玛也照他的样子东张西望。

        “是从这条路走的。”他轻声说,“一定是野猫儿碰了她。”

        这条小路绕着半山腰通向远处,它不时拐向一些山弯,很多路段看不到。山又背阴,灌木丛中暗影斑驳。湿漉漉的黄刺和草叶幽暗地闪动着,四周非常寂静。

        “阿弥吽,我们没见过天葬,但我从书上看到,天葬是把尸体剁碎喂鹰。”

        “本来是那样的。可我们这里没有天葬师,只好任其自然。”

        “那黛央为什么一定要天葬呢?”

        “这你们不懂、不懂。奥吆——”

        我们立刻站住。几乎是在他的声音脱口而出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山弯里约距我们七、八米左右处的景象。我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心紧紧缩住,全身冒出冷汗——

        在急拐弯的地方,那姑娘紧靠一块大岩石站着,回头而笑,像一尊雕塑一样,左腿前曲,被石头顶住,右腿后弓。显然,她是沿着小路走到这儿的。在拐弯时整个身体碰触到岩石,也许碰得太猛,她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向身后,像一次忧伤的告别,迷茫而又深切。脸上还有泥痕,长发披散,双眼幽幽似笑,似一道突然的闪电,一下子击中我们的内脏。我和文清赛让的腿都软了。

        阿弥吽显然也有些紧张,他大声而急速地念经咒。当念完最后一个音节“吽哌”时,他使劲拍了一下双手,然后用力将手中的念珠向死人身上打去。尸体一下子翻倒在地。

        娃玛初生牛犊不怕虎,急速地走向尸体。

        “现在好了。”阿弥吽用手擦额头上的汗。

        我和文清赛让跌坐地上。心在急速地跳动,耳鼓轰轰做响。

        “我念经一辈子,死人也处理了不少,可这种情况……第一次遇见。”

        过了一会,为了驱散恐惧,我扯着嗓子吼叫起来。能听出,我的声音颤抖,拖着哭腔。

        后来我们给阿罗和瓦嘎讲述这个情景的时候,他们还有些半信半疑,说我们是编出来吓唬他们的。而阿弥吽则闭口不谈,整个下午只是念经。当然,此后我们叫来扎巴老爹、尖赞。遵照阿弥吽的指点,尸体只能烧掉了。以尖赞和扎巴老爹为主,把尸体抬到附近一个通风的地方,又分头找来许多干柴。尖赞骑马下山,从他家圈上取来一大桶菜籽油。阿弥吽盘坐在地上,高声地诵经。尸体架在干柴上,洒上菜油。接下来的活由尖赞一人操持,他把扎巴老爹和我们支远。阿弥吽在念经,尖赞点燃干柴堆。

        于是火焰腾起,熊熊而燃。青烟升向天空,弥漫着。尖赞一边给柴堆倒油,一边从怀中掏出酒瓶子,向火中倒了一点,然后自己仰脖而喝,想必是为了壮胆。当时,谁都没注意,凑在阿弥吽身边的娃玛,盯着火堆,目不暂舍。后来我放松很多,才观察周围,一扫眼看到娃玛,他迷茫而长久地凝视着熊熊火焰,脸庞被映得火红。

        尖赞用一根长棍挑拨火堆,死者的尸体便开始抽搐,燃起。尸体还可怕地腾起过一次,但已被烧焦。尖赞一边忙,一边不停地喝酒。

        尸体直到黄昏才烧完。

        最后下山时,尖赞已经醉了。

        我们把发呆的扎巴老爹和念完经的阿弥吽扶上马,让他们前面先下山。我和文清赛让为了排遣心中郁闷,也开始喝酒。娃玛搀扶着文清赛让,跌跌撞撞走在前面,我和尖赞紧跟其后。

        我看着抹红山峦的夕照,它们仿佛是巨大而又安谧的火焰,笼罩着整个世界。我们就在这火焰中,像几个伤感的剪影,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看着前面离我们有些距离的娃玛,尖赞低声对我说:“火化时我清清楚楚看到黛央戴着一个本地姑娘所没有的很特别的铜编手镯,她的后背上还有一个拇指大的红痣,特别耀眼、特别美!像红宝石一样。”

        当我们回到帐篷跟前时,姑娘们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我们。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迷惑地问我们,究竟怎么回事。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吃饭。为了装成轻松的样子,我们故意开一些猥亵的玩笑,大口地喝酒。这个夜晚,我们又要喝醉。

        唯有酒,能使我们把痛苦也当作欢乐来享受,而且在沉醉中忽视万物。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娃玛还独自一人沉默寡言地坐在河边。我走过去,说:

        “逝者如斯夫。”

        他神情古怪地看看我,“我不想去阿弥嘎卓了。”

        “为什么?”“说了也许你不相信。”他说,表情中满含着困顿、疑惑、忧虑和不安。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仿佛灵魂已被什么带走,远远的,不复在肉体。

        “这个死去的姑娘——黛央,就是我以前经常梦到的那个姑娘。”

        我的心一下收紧,酒精冲向大脑。

        “你能肯定吗?”

        “没一点问题。当我们在那个山弯里刚见到她时,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后来我又仔细地看了好久。她在火焰中的面孔,使我又回到梦中……直到她化为灰烬,子虚乌有。我的这个缘分、或者夙愿,以破镜的方式而圆成。” 

        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酒瓶,一边喝酒,一边向帐篷里走去。


2019年8月根据旧稿改写于五台山文殊小院

才旺瑙乳.webp.jpg

        才旺瑙乳,甘肃天祝人,藏族作家、学者,藏人文化网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