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刊词】

        “午夜,神秘的访客带伤策马而来,给家中带来了异常紧张的气氛。父母想刻意隐瞒,驱赶泽朗去睡觉。少年泽朗几次打探失败后,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午夜的来客,是离家当喇嘛的哥哥,是沉迷于赌博的舅舅,是沾花惹草的姐夫、同父异母的桑东,是父母口中需要报达的恩人,而或是成年后惹事被人追杀的自己……小说虚实相叠,扑朔迷离,神秘的访客背后,显现出一方牧民的质朴深情。”

——栏目主持人:何平(著名文学评论家)


        那天黄昏,泽扎早早把牛群赶回牛圈,可是等他母亲挤完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家里破旧的太阳能电坏了好一阵子了,因为忙,还未送回定居点修复。因此帐篷上方装酥油的木箱子上,点了一盏父亲临时用吊瓶改造的石油灯。石油灯的灯芯,如同遭受霜打的小黄花,无精打采地晃动着。幽暗微弱的灯光,照在并不宽敞的帐篷里,帐篷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倒是火塘里的火焰,像个喜怒无常的女人,一会儿噼噼啪啪,像在欢笑,一会儿有气无力,像在哭泣。泽扎父亲盘腿坐在火塘右边,翻动摊在腿上,用黄色丝绸精心包裹的经卷,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使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看起来像个摆设。嘤嘤嗡嗡的诵经声,被他送出鼻腔,又被他吸回鼻腔,仿佛不舍得它们溜走。通常,不论家里多忙,泽扎父亲也要早晚诵经,这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等他念完经,一家人才能吃饭,因此,泽扎和母亲,默默地坐在火塘边上,静待他把经卷的最后一页翻过去。

        泽扎家牧场,位于某个山坳口。这个山坳口,比起谷底已经很高了,但是他家邻居的帐篷,却位于比山坳口更高的山岗上。泽扎一家每天出出进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邻居家那座高高在上的帐篷。因此,两家虽相隔不远,但邻居家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邻居家媳妇,是从外村嫁过来的,据说她娘家非常富有,因此她趾高气扬,也很爱显摆。有时候深更半夜,泽扎家还能听见她没完没了,尖厉夸张的笑声。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她的笑声,连同她家的狗叫声一起,断断续续地飘进泽扎家的帐篷。

        母亲听了,照例有些扫兴地说:“她哪儿来那么多笑呀?”

        “总不能像你一样,整天怨天尤人吧!”父亲没有应和她的话,反倒替那女人抱不平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家里又没出什么事儿,我什么时候怨天尤人了?”

        “把你嘴洞子闭上,难道你盼望着家里出什么事儿?”父亲恼怒地说。

        “呸呸,不要说这种让人忌讳的话!”母亲不满地啐道。

        “快点睡觉!”父亲有些不耐烦,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邻居家媳妇仿佛听见了泽扎家父母的“悄悄话”,突然停止了没完没了的笑。母亲嘴里虽然嘟嘟囔囔,但她知道跟男人对着干没好果子吃,所以知趣地脱下鞋子,跪在灌木枝垫底的睡榻上,为丈夫和儿子铺被袄。

        平日这时候,挺立在帐篷外面杆子上的一面经幡,哗啦啦作响,可是今晚出奇地安静。泽扎父子俩相继钻进被袄。他俩刚把头放到枕头上,突然木箱上的石油灯给闪灭了。瞬时,帐篷堕入黑暗的深渊,只有火塘中央未曾熄灭的火炭,如同小小的珊瑚,发出微弱的光芒。正在卧榻下方解腰带的泽扎母亲,以为丈夫吹了灯,就埋怨道:“孩子他爸,你着什么急呀,连个解腰带的时间都不给!”

        泽扎替父亲解释道:“阿妈,灯不是阿爸吹灭的,是门缝里的风吹灭的!”

        此时,月亮高挂在夜空,透过帐篷篷布密密麻麻的缝隙,可以看到月亮的轮廓。父亲纳罕道:“奇怪,今晚外面又没风!”

        “这个灯灭的,真是晦气!”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本来灯突然熄灭,泽扎觉得有些茫然,听父亲和母亲双双这样一感叹,他心里不由起了某种恐惧。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帐篷,只见原本黑乎乎的帐篷,这会儿已经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层朦胧的灰光。帐篷上方的垛卡、木箱,左下方的奶桶、塑料盆,以及火塘边上的铜锅等器物,都显出隐约的轮廓。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发现帐篷里所有的器物都晃动起来,于是赶紧把头深深地埋进被袄里,不敢出声。

        帐篷里悄无声息,一片沉静。不过这片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泽扎父亲高高低低,像是由多种乐器演奏的呼噜声打破了。泽扎被父亲的呼噜声吵得烦躁不已,但是白天他在山上放牛,被不安分的牛群折腾得筋疲力尽,所以,不一会儿,他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还没等他完全沉睡过去,拴在帐篷外的老狗,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不寻常的吠叫,将他从清浅的迷梦中拽醒。他探起头,发现父母也被惊醒了。

        朦胧中,母亲嗖地立起上身,说:“三宝啊,听老狗的叫声,该不会来了狼狈吧!”

        “汪汪——”帐篷外的狗叫声,越来越凶猛。

        “你小子,怎么不睡在牛圈下方的塑料棚子里?”母亲抱怨泽扎道,“睡在那儿总是放心点嘛!”

        “你不是说夏末天气变凉,让我回帐篷里睡吗?”泽扎有些委屈地回说。

        “哎——”母亲准备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侧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

        “不是狼狈,如果是狼狈的话,羊群早已逃窜了。”泽扎像个经验老到的老牧人,说道。

        “我说的是没有长尾巴的狼狈!”母亲解释说。

        “别出声!”这时,沉默的父亲打断了母子俩的谈话,幽幽地说,“听——好像是马蹄声……是,是有一阵马蹄声!”虽然泽扎看不清父亲的脸庞,但他能够想象得到,说此话时,父亲正迅速转动着一对精明睿智的眼珠。

        母亲慌忙下了睡榻,来不及系上腰带,就披着皮袄,走到帐篷门窗的内侧,朝外探望。探望了一会儿,突然,她带着惊诧和紧张的口气说:“孩子他爸,那边山路上,有个人骑着马,朝这边赶来了!”

        “都午夜了,什么客人要这么晚来?”这时候父亲仿佛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样,立起身,自语道。

        “孩子他爸,你快起来瞧瞧,那个骑手离我们家越来越近了!”母亲的脖子转不过弯一样,仍望着帐篷外面,说。

        父亲从泽扎身边扯过裤子,摸黑往腿上套。挂在裤腰带上的几把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彼此相撞,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

        泽扎蜷在被窝里没有动弹,但是他的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帐篷外传来的任何动静。他也和父母一样,听见不远处的山路上“嗒嗒嗒”,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声,而且那蹄声一步步,明显朝着他家的方向赶来。就在马蹄声靠近他家帐篷的时候,老狗更加激烈地吠叫起来,它拉着铁链往外猛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嗦嗦地回响。老狗威猛的表现,使泽扎感到安全,他内心的紧张,得到了些许缓解。

        父母双双走出帐篷。可是紧接着,泽扎听见母亲低声道:“孩子他爸,你快点过来,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午夜没有接待过客人?”“如果我的预感不是错了的话,这个客人来得并不寻常!”

        “他既然冲着我们家帐篷方向来,自然他有他来的原因嘛!”

        泽扎感到很好奇,他从睡榻上一骨碌翻起身,胡乱抓起皮袄披在身上,来到帐篷门口的内侧,将脑袋探出门缝,朝外张望。恰好这时,头顶的月亮被一团过路的暗云遮住,近处的景物和散落在牧场上的牛羊群,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泽扎的母亲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到牛圈边,去迎接客人。骑在马背上的客人,一到牛圈靠右的木桩边上,就软绵绵地,从马背上滑下来了。泽扎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的体态、穿着、长相,他那疲惫不堪的身子,就像个倒空了粮食的袋子,瘫在地上了,泽扎隐约觉得,他好像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

        父亲靠近那人,赶紧俯下身,察看客人的脸庞,然后焦急而关切地询问着他什么,而母亲紧张地跟在父亲后面,跟那个客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奄奄一息的客人,显然无力开口回答。他没有筋骨似的侧躺在地上的样子就像个死尸,连左手臂压在身底下,都无力抽出。母亲不知是掩藏自己的恐惧,还是觉得马不能这样放脱,就赶紧去把马拴在木桩上。只见那马摇晃着脑袋,硕大的鼻孔不停地喷气,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可以猜想,客人骑着马,一定是跋山涉水,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而来。父亲询问了客人一会儿,也站起身,帮母亲卸马背上的马鞍子。但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客人身上,以至于平日里麻利灵巧的双手,突然僵硬了一样,在马背上弄了半天,才把马鞍卸下来。

        安顿好马匹,父亲赶紧伏在客人身旁,扶着他的肩膀,又开始轻声询问起来。母亲也弓身在客人旁边,就着月色察看他哪里受了伤。过了一会儿,客人略微抬起头,颤巍巍地,说了一些什么,母亲仿佛受到惊吓,顿时发出一声尖叫,随即塌了腰板,无力地蹲降下去了。接着,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在说话,她的嘴里发出一连串既像呼天喊地又像祈祷佛祖的声音。父亲先是愣了一会儿,待他回过神来,马上警觉地前后左右,四顾了一下,接着,将目光停留在灯火通明的邻居家帐篷的方向,威严地喝令母亲说:“小声点!”母亲一听,声音立即变得压抑了许多,拴在帐篷背后的老狗,仿佛从主人们的反常行为中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之前猛烈的吠叫声,变得犹豫断续,好像它也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儿,该不该瞎凑热闹。

        卧在一旁的几头牦牛,看见平日里沉着冷静的女主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紧张的样子,就一起举头朝她哞叫,好像在询问:“你怎么了?”其中一头棕色的雌犏牛,起身来到她的身旁,伸出温厚的舌头,舔舐她藏装的边襟,用这种方式安慰她。父亲见状,举起空手,呵斥说:“别添乱,滚一边去!”雌犏牛赶忙摇着尾巴跑到一边,摇头,跺蹄,朝父亲表达心中的不满。

        大约半个小时后,母亲镇定下来了,客人也渐渐恢复了元气,他勉勉强强抬起头,虚弱地对父母诉说着什么。为了听得更加清楚,父母俯下身,侧着脑袋,仔细地听着。听了一会儿,三颗脑袋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看他们那异常紧张谨慎的样子,泽扎不用猜也知道,今晚,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大事儿”在泽扎的心目中,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但其本身具有的不祥和可怕,令他本能地感觉到一阵恐惧,不由全身一激灵,打了一个寒战。

        “泽扎,快去棚子里睡觉!”突然,父亲像发觉了他躲在帐篷口偷看一样,朝他喊道。

        泽扎趁机问道:“阿爸,那个客人怎么了?他是谁啊?”

        父亲没有回答。他迈着沉重而急切的脚步,朝帐篷走来。泽扎见状,急忙像个地鼠,窜回自己的被袄里。他的大脑,随着他的动作,翻江倒海,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念想。于是他从被袄中伸出头,朝正走进帐篷的父亲大声问:“阿爸,那个客人究竟是谁啊?”“你别多嘴!赶紧去棚子里睡觉!”

        “孩子他爸——”泽扎听见母亲沙哑而略带忧伤的声音,紧随着父亲的脚步飘进了帐篷,“你轻点,别吓着了孩子!”

        “泽扎,快起来,赶紧到塑料棚子里去睡觉!”父亲又喊道。

        “我不去,我不去!”泽扎感到很委屈。但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父亲就伸出有力的大手,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他和小皮袄一起,拖到帐篷外。

        泽扎心目中,父亲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他,可是今晚,他明显地感觉到父亲乱了方寸,而且,拖拽他的手臂,还在不停地颤抖。啊!原来父亲也会恐惧,他也有害怕的事情!泽扎不禁感到一阵难过。他知道,父亲之所以让自己到棚子里睡觉,一定是想对自己隐瞒什么。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令父母如此紧张,犹如天塌了一样呢?

        这一突发事件,使一向以勇敢自称的泽扎,心里七上八下,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夹杂着好奇心,使他浑身窸窸窣窣,不住地发抖。在被父亲拽出帐篷门口时,他赶紧朝客人的方向望了一眼,结果马上,招致了父亲闪电一样又快又狠的一记耳光。他觉得头一沉,眼前闪烁起无数灿烂的星子。父亲一向宽厚敦良,从不无缘无故打人,有时他过于调皮,被母亲收拾的时候,他还会劝阻她:“随他去吧,男孩子,还是顽野一点好!”可是今晚,他对自己又吼又嚷,还动了手……他这是怎么了?泽扎想到这里,又难过又羞恼,想哭却又不好意思哭。于是他用力挣脱父亲的大手,把身上的小羊皮袄丢在帐篷门口的干牛粪堆上,赤裸着上身,跑进牛圈下方的塑料棚子里。

        到了塑料棚子,关上门,泽扎才“哇!”的一声,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突然,他觉得四周非常安静,凝神一想,原来是老狗没有了声响。于是他收住哭声,侧耳细听它的动静。但是老狗好像被人驯服了一样,悄无声息,甚至连拉着铁链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他害怕了,感觉胸腔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双钢铁般的大手攥住了。无名的恐惧又使他哭起来,哭着哭着,他闻到一股苏鲁花的枝干被火焚烧后的芳香,于是他从棚子里探出头,循着香味望去,只见他家帐篷门口,一堆刚刚燃烧完的苏鲁枝,被人的脚踩踏之后,发出明明灭灭的火星。

        显然,他的父母已经把客人接到帐篷里去了。在他们那片草原上,通常家里如果有刚出生的婴儿或者重病的人,主人为了避讳,都不会接待深夜来的客人,非接待不可的话,就会在门口烧一堆苏鲁枝,以示洁净和保护。不过自己家一无新生婴儿,二无重病之人,可是父母为什么要让客人踩着燃烧的苏鲁枝进家门呢?可见这个客人,身上一定带着可怕的晦气。

        毕竟到了深夜,天气开始降温,起了微风。挺立在帐篷门口的经幡,似乎复活了一样,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来了。泽扎感到浑身冰冷,他只好缩头缩尾,朝之前扔小羊皮袄的方向走去。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见父亲从帐篷里走出来,将小羊皮袄绕在手里,朝他扔过来。小羊皮袄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唰!”地落地的时候,并没有多大动静,可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还是惊动了几只敏感的羊,它们骚动起来,没头没脑地向背后的山岗跑去。其他羊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呆头呆脑,跟着跑到了山岗上。

        通常夜里羊群受惊四处逃散的时候,母亲“上蹿下跳”,追赶它们,弄得全家人不得安宁,但是今晚,母亲居然没有离开帐篷。泽扎只好穿上小羊皮袄,跟着羊群爬到背后的山岗上。

        好在这时候,月亮已经从云团里跳出来,高挂在头顶。月光照在背后的山岗,将躲在灌木丛里的羊群照得分外清楚。不一会儿的工夫,泽扎把羊群赶回牛圈下方的棚子旁边。他站在棚子边上,回看自家帐篷。只见帐篷的门帘关得很紧,却有一股白烟从篷顶冒出,给人一种孤独、惆怅和无助的感觉。

        泽扎回到棚子里,仰卧躺着。他眯着眼睛,但是没有任何睡意。

        爷爷在世的时候,父母从未这样焦躁不安,自己那次被狗撕咬成“血人”,父母也没有这样惊慌失措。总之,这次,发生了什么大事,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儿,因此,泽扎的心里,波浪一样,翻滚着疑窦、好奇和恐惧。他想象不出,这个深夜来的客人,究竟是谁?他闯了多大的祸,才让父母变得像不经世事的年轻人一样,手忙脚乱但无计可施?不管事情有多严重,结果有多糟糕,作为家中的一个小男子汉,泽扎认为,他有权知道一切,可是父母为什么非要瞒着自己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泽扎眼前一亮:这个深夜来的客人,会不会是自己的家人,或者亲戚?于是,他把家里同他年龄相仿的人想了一遍。

        泽扎第一个想到的是在寺院里当喇嘛的哥哥。然而哥哥去年已经完成了比丘的学科,成功晋级了更高一层的学位,别说海螺村的人,方圆百里的北谷沟人都认为哥哥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格西。对于整个家族,尤其父母而言,哥哥几乎是完人,他能出什么状况?难道寺院里学业的压力过重,跟主持顶嘴,脱下僧袍离寺出走?不过这样的假设,毫无根据,再说,即使他做错事,被主持轰出寺,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必要如此保密呀!

        泽扎又想到自己的二舅。二舅敦厚老实,为人仗义,但不知道被什么人带坏了,这些年开始沉迷于赌博,去年他已经输掉一头上等犏牛和几只绵羊,舅妈为此至今唠叨个不停,然而他们家也不是牛羊成群的富人,他也没有豁出去赌博的资本。就算是为了筹措赌资,手臂上长个手臂,屁股上长了尾巴,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作为游牧男人,哪个能保证自己的手脚一直是干净的呢?即使二舅从别人的牧场里,偷盗未遂,逃匿而来,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必要如此惊慌失措。

        随着午夜寒风袭来,塑料棚子,沙沙作响。这响声虽然细微,但扰得躺在临时搭建的睡榻上的泽扎,辗转反侧,思绪翻飞,本来紧张的心情变得越发脆弱、敏感,以至于浑身滚过一阵阵寒流。

        他想到姐夫。姐夫是个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据说姐姐没嫁给他之前,村里的很多姑娘都喜欢他,争着要嫁给他。因此当他俘获了姐姐的芳心,姐姐一心想要嫁给他的时候,家人怕他日后拈花惹草,极力反对这桩亲事,但姐姐哪里听得进去,还是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为此,姐姐背上了不孝的骂名。这个深夜来的客人,是不是姐夫?如果是他,肯定是他去外面招惹别的女人,被人家男人发现,暴打一顿,灰溜溜地逃了出来。但是他转念又想,别看姐夫人高马大,胆子却和身材一点都不匹配,即便有这样的贼心,谅他也不敢去做。就算做了,闯了祸根,哪怕走投无路,也不会投靠到老丈人和丈母娘家门上。

        他又想到自己同父异母的桑东哥。桑东哥是父亲和村里一个孤寡女人生的。据说父亲在一次生产队搬运牧场的时候,钻进他母亲的帐篷,有了他。多年以来,父亲碍于面子,不大愿意跟他靠近。因为从小没男人撑腰,桑东哥长大后,就担当起了男人的责任。桑东哥人挺好的,但是脾气暴躁,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周遭村庄,凡是稍有点血性的男人,都领教过他的厉害。河边走得多了,就有湿鞋的时候,难道是桑东哥又去斗殴滋事,出了事儿?然而他又想到,如今的桑东哥已不是当年那个年少无知的愣头青年,他已经成家立业,从一头野牦牛变成了公绵羊。因此,他不可能再去做那些鲁莽无知的事儿。再说,桑东哥从小没有得到多少父爱,反倒是自己的母亲,对他“关爱有加”。但泽扎知道,那不过是母亲在父亲跟前展示“做妻子的责任”而已。如果桑东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儿,母亲不会比父亲更紧张,更难过。

        泽扎在脑子里,把他认为可能的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但最终还是不能确定午夜来的客人究竟是谁。突然,他想到拴在木桩上的马,于是穿着小羊皮袄,轻手轻脚地来到马的旁边。月光下,马的颜色,仿佛被银色染了一样,只能大概猜它是白色或者灰色。它的耳尖,肚小,尾长,四腿细长均匀,像是匹训练有素的跑马,然而他想不出来整个家族里哪家有这样的跑马。难道最近家里某个亲戚购买了这匹骏马?不过爱马的人,即使马匹换来换去,却很少换马鞍子,因此认不出马匹,可以通过马鞍子识别主人,可是马鞍子被父母亲搬到帐篷里去了。拴在马头上的缰绳,也是识别马主人的物件之一,可是泽扎很长时间没有回到定居点,也没有跟着父亲参加村里插箭仪式等各种活动,因此这匹马到底是谁家的,他也说不上一个所以然。

        泽扎就这样东想西想,在马边上打转,不知不觉惹恼了这匹野性十足的马。它抬起后腿,想要踢他一脚,将他从身边赶开,所幸泽扎灵巧地躲过去了。虽然没有被马踢着,但是他的心,却因此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了。好奇心让泽扎失去耐心,他离开马儿,轻手轻脚地来到他们家帐篷门口,从门缝里往里面窥探。只见帐篷上方装酥油的木箱子上,石油灯并没有点燃,只有火塘里的火焰,无精打采地燃烧着。

        父亲抬头,直视着母亲说:“哎,都说闹了饥荒的日子,偏偏遇上闰月,说的就是他呀!”

        “啊?”母亲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孩子他妈——退烧药放在哪儿?”“除了皮袋,还能在哪儿?”“这不是没有找见吗?”

        “那可是我们家宝贝库,有用的东西都在里面,你好好找。”

        父亲从火塘右边的睡榻处站起身,卸下柱子上坚硬、布满皱纹的皮袋,在里面翻腾起来。母亲在火塘左边,两膝着地,坐在自己的腿上,正在用铜锅烧水。红彤彤的火光分别照在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使他俩看起来像一对染红的雕塑。

        泽扎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父亲和母亲身上,他的目光显然在寻找客人,然而半天没有看到客人的身影。原来,客人头上盖着羊皮袄,仰躺在父亲背后的睡榻上,父亲的背影正好罩住了客人的全身。父亲旁边袒露着一对胶鞋,胶鞋的鞋面上沾满了泥浆,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母亲看着客人那双沾上泥浆的胶鞋鞋面,不顾火塘里的火焰,头朝着父亲伸过来,右手弯在嘴边,悄声说:“孩子他爸,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

        “那又怎么样?谁料到他家出这么大的事儿,当年‘文革’时候,我爷爷作为四类分子被批斗的时候,不是他父亲暗中保护,连命都没有了。”父亲回头看了看客人,同样的语气感慨说,“也许老天给我们一个知恩图报的机会呢!”

        “我听说,这样庇护……会……”显然母亲的内心充满着不安,她支支吾吾地说。

        “如果没有一点风险,哪还叫报恩,再说人家三更半夜直冲我们家牧场来,对我们家有十足的信任,凭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冒险!”父亲坚定的口气说。

        “那你准备怎么办?”母亲紧张地看着火塘里的火焰,意味深长地说,“总不可能留在这里吧?”“明天一大早……”父亲把手里的皮袋放在一边,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母亲说了他的计划,但是声音压得很低,以至于关键部分泽扎没有听见。

        “啊?”看来父亲的话惊吓了母亲,她不解地问,“这样行不?”

        “我们只能如此,”父亲有些悲伤地说,“接下来的事情,听天由命了!”

        “三宝啊,这种捅破天的事儿,可要保密,尤其上头那家长舌头!”母亲心有余悸地说。

        “对!”父亲埋头,从皮袋里掏出一些东西,又装进去,沉默了一会儿,将目光挪到帐篷门帘的方向,说,“就是要保密!”

        火塘里的火,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暗地扇动一样,火焰越来越大,父母的脸庞被火光烤得黄里透红,就像两个铜盘。帐篷里一片沉静,可是没过多久,火焰热烈的噼啪声,打破了这片沉静。

        父亲从皮袋里找出几粒胶囊,转头准备叫醒身后的客人,母亲横摇着手,压低声音说:“让他多捂头睡一会儿,这样可以退烧!”

        “吃药后捂一会儿好得快!”父亲转身对客人说:“啊若(嗨)!抬起头来,先吃个药!”客人这才梦醒一般,从皮袄里蠕动起来。

        泽扎暗自惊喜,这下可以看到客人的庐山真面目了!他睁大双眼,努力往里探视,但是突然间,拴在帐篷外的马,不知为何嘶鸣起来,惹得邻居家那只异常警觉的狗,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狂吠起来。随即,泽扎自家的老狗,也不甘示弱,送上长一声短一声,连绵的一片吠叫。泽扎知道,不能再在门前逗留,于是,他像只敏捷的兔子,纵身一跳,躲在了门口干牛粪堆后。

        母亲侧身,从帐篷的缝隙里钻出来,谨慎地四顾了一番,然后,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邻居家。苍茫的月光下,邻居家帐篷一如往日,傲然挺立,除了狗不停地拉动铁链,朝下边的山坳口吠叫,没有任何动静。她这才放心地舒出一口长长的气,钻进帐篷。

        泽扎再也不敢靠近帐篷了。他觉得,今晚一切都变了,他的任何举动都是冒险。但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溜到帐篷门口,想再往里面窥探一下。可就在这时,邻居家的狗和他家的狗似乎隔着黑夜打起了嘴仗,彼此吠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大有一决高低之意。于是,泽扎只好蹑手蹑脚,离开了帐篷。他有些懊丧地安慰自己:“反正明天天一亮,真相就会大白!”但是他内心的委屈、不平和恐惧,仍旧没有得到缓解。他回到牛圈下方的塑料棚子里,躺着胡思乱想了许久。最后,白天的疲劳发挥了作用,他终于沉沉跌进了梦乡。

        泽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午夜来的客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梦境中他被父母搀扶到帐篷,安顿在睡榻上。他的头上捂了厚厚的皮袄,感觉异常闷热,但他愿意这样捂着,不被人发现。不久,父亲喊他吃药,他才把头上的皮袄推到一边,从父亲手中接过药。他还没把药吞进肚里,他家的老狗,大声吠叫起来。他顿觉发丝直立的痛苦,和父母一起,侧着耳朵,捕捉帐篷外的声响。只听一阵杂乱而有力的马蹄声,准确无误,朝他家帐篷赶来。父亲和母亲,赶忙把他扶起来,藏到装酥油的木箱子后面。接着,马蹄声落,帐篷里钻进一帮头戴达日帽的公安干警。父母尽量使自己显得从容镇定,做出一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但是聪明机警的干警,早就见惯了这套表演,所以,他们不动声色,只管在帐篷中“翻箱倒柜”,到处搜寻。不一会儿,他就被他们从藏身处揪出来,搁在那儿,簌簌发抖。其中有个头儿,边给他戴手铐,边说:“你犯了法,现在正式逮捕你!”接着,“咔嚓”一声,冰凉的手铐,就像一对粗大的银手镯,拷住了他的手腕。父亲没有任何言语,只管愣在一旁;母亲泪流满面,竖起双手大拇指,不停地哀求,但那些公安干警铁面无情,押解着他,出了帐篷,架在马背上,风尘仆仆地走了。这时候,铐在泽扎手上的手铐太紧了,他疼痛难忍,拼命挣扎,不慎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这一跌,将梦中的泽扎惊醒了。原来,他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把双手压在了身下。

        泽扎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浑身冒着冷汗。

        他抬起上身,从棚子里向外张望。只见银色的月光,温柔地覆盖着四周,万籁俱寂,只是他家门口挺拔的杆子上一面经幡,犹如通报军情的哨兵在发送暗号,哗啦啦地响响停停,颇有规律。在风中,塑料棚子的边角,发出单调的、没有固定节奏似的沙沙声。棚子周边的羊群中,偶尔传来一两只羊反刍打嗝的声音——好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呀!泽扎望着听着,不一会儿又睡意蒙眬,再次沉入梦乡。

        梦中,他仍是那个午夜来的客人。他从母亲手中接过热腾腾的奶茶,一口一口,啜饮起来。他觉得这奶茶太香甜太珍贵,不肯大口喝。正在这时,他家老狗狂吠起来,他不由放下奶茶,和父母一起,头朝帐篷外面,侧耳聆听。只听从右边的山路上,飘来一阵狂放粗野、满含愤怒的吆喝声,配合这吆喝声的,是矫健有力、整齐笃实的马蹄声。毫无疑问,马背上不明身份的骑手们,正朝他家的帐篷疾驰而来。不由自主,他洒了杯中的奶茶。父亲和母亲慌忙把他扶起来,藏在装酥油的木箱子背后,用皮袄盖住。不一会儿,骑手们就到了他家帐篷前。他们像旋风那样跳下马背,手里挥舞着长刀。父母一见这些人,似乎是外村的一帮汉子,又不像。他们没进帐篷门,凭着牧人的直觉,径直来到帐篷背后,掀开边角,将他就地擒获。其中一个高大汉子,扬刀向天,喝道:“你小子,竟敢杀我们村的人,真是吃了豹子胆!现在,我们押你回村,当着族人的面,让你偿命,为逝者报仇雪恨!”父母一听,犹如五雷轰顶,慌忙拉着他的胳膊求情劝说,其言语之切切,连石头听了也会流泪;其神情之凄凄,连月亮见了也会动容,但却丝毫没有感动这帮前来索命的骑手。他们用粗绳,将他的双手像捆绑干柴一样捆绑起来,然后连推带搡,将他押走了。一路上,父亲的悲叹和母亲的哀哭飘荡在他的耳旁,他像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一样极力反抗,内心充满了无限悲凉。为了让他老实,有人从背后,朝他后脑勺砍了一刀,顿时,热乎乎的鲜血,犹如井喷……他又惊又怕,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原来,一只小羊羔钻进了棚子,正伸出湿热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他冷汗淋漓的后脑勺。

        连续不断的噩梦,一次又一次把泽扎惊醒,他再也没有了睡意,于是穿上小皮袄,走出塑料棚子。此时,月亮已经沉落在西山顶上,眼前一片黑暗。他举头望了望苍茫的星空,发现东南方向,启明星正在闪闪发光。通常启明星发亮的时候,他就要把牛群赶到山岗背后的山那边去吃草。于是,他来到帐篷门口,问:“阿妈,今天要把牛群赶到山那边吗?”

        母亲没有声响,传来的是父亲的回答:“当然要赶,你阿妈已经起床赶牛去了。”

        泽扎回头,寻找母亲的身影,但是眼前昏暗,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从牛圈右下角的荆棘丛里,传来母亲赶牛的吆喝声。泽扎听见母亲的声音,仿佛获得了她的许可,也用他那孩子特有的嗓门,朝牛圈不同的方位吆喝了几声。牛圈里东卧一个,西卧一个的牦牛,都被他吆喝起来了。一些牦牛,起来之后就地躬身,高高地举起尾巴,“噗,噗,噗”,排出一团团冒着热气的牛粪。稠稀不等的牛粪刚落地,凌晨凉爽的空气里,就飘来一股股热牛粪的鲜味,鲜味中,还夹杂着不同种类的青草味儿。等母亲把夜里走散的几头牦牛赶回牛圈,同牛群合拢后,泽扎就把牛群,赶到了背后的山岗上。

        泽扎他们村的草山很小,因此每年到了夏末牧场还没有搬到秋季牧场之前,光靠他们村的草山,牛群总是吃不饱,因此每天凌晨天亮之前,他要把牛群赶到背后山那边别村的草山上,等天一亮要赶回来。说得不好听一点,那就是偷吃别村的草,要是东家牧场知道了,重则打人,轻则赶走牛群,用几十斤酥油才能赎回来。因此每天凌晨,泽扎把牛群赶往山那边之前,背后母亲总是担心地吩咐他,应该把牛群赶到哪里吃草,一旦被东家发现,应该如何躲避他们凶顽的狗,等等。可是今天早上,母亲似乎忘记了这些惯常的吩咐,只是象征性地,在牛群背后吆喝几声,就钻进了帐篷。

        泽扎到了背后山岗的坳口时,山那边相对比较隐蔽的阴坡上,传来邻居家牛群吃草的窸窣声。以往,他们两家的牛群经常在阴坡上一起吃草,但是自从昨天午夜他家来了那个神秘的客人,他们两家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突然变得像一对冤家,至少,泽扎是这么认为的。为了不使两家牛群混在一起,泽扎特地将自家的牛群,从阴坡赶到了阳坡上。阳坡上的草又嫩又长又好吃,所以,好像一个穷人对于别人的施舍永不满足一样,吃惯了阴坡草的牛群边吃边下山,其中几只领头的牦牛,还一路狂奔,奔到了山腰上。泽扎见状,像个滚石,追到它们跟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拦住它们的去路。虽然这一切,都被黎明前一层暗黑的晨雾遮住了,但是山脚下,警觉敏锐的当地牧场的狗,还是发出一阵又一阵,满含警告和驱赶的吠叫。

        通常,牛群偶尔到了阳坡上,泽扎就愿意冒被东家抓住的风险,让牛群多吃一会这儿肥美茁壮、富含营养的青草,可是这次,他一心惦记着昨夜的来客,以至于无心让牛吃草。他那焦虑不安的内心,好像插在山顶的经幡,没有着落,摇摆不定。他勉勉强强,让牛群吃了一会儿阳坡草,就把它们朝山顶赶。可是牛群里,那些下了牛犊的奶牛,为了自己的牛犊能多吃几口奶,丝毫不听他的指挥,硬是低头吃草,任他怎么呵斥,怎么踢打,都纹丝不动。甚至有些牦牛,摇晃着尾巴,又冲回到山腰上。谷底东家牧场上一片黑暗,可是狗叫声却越发响亮,而且叫声中还带着人的吆喝声。泽扎听了,内心非常紧张,他感觉自己脊背发凉,双腿像泥巴一样软下去了。

        但是作为牧民,再紧张也不能丢下牛群不管,所以,他拼命挡住那些撒野的牦牛,把牛群朝着山顶的坳口赶去。

        泽扎把牛群赶到山顶坳口时,遥远的东方山顶,出现了像一把巨刀一样的晨曦,眼前的山势和景物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了。于是他把牛群挡在坳口上,朝着他们家牧场的方向看了看,正好位于他们家牧场的山这边处在阴暗处。他们家的帐篷和牛圈,仿佛披着一件巨大的黑衣,深陷在一片暗黑中。他知道,这时候把牛群赶回家,似乎还是早了一点。他想等天亮了,再把它们赶回牛圈,可是那些牵挂自己还拴在牛圈里等着吃奶的小牛犊的牦牛,才没有耐心跟他兜圈子,它们一到山顶,就朝着牛圈的方向直奔而去,泽扎怎么挡都挡不住。

        这时候邻居家女主人,从阴坡上慢腾腾地,把牛群赶到了山坳口上。两家牛群合拢了。这时候,泽扎也不得已,只能把自家牛群赶回牛圈里,可是两家牛群里的几头公牛,都像在维护自己主人的尊严,彼此摇头,跺蹄,一副势不两立、剑拔弩张的样子。

        邻居家女主人神神秘秘地问道:“泽扎,昨晚你们家来客人了吗?”

        “没有啊!”泽扎心里打了一个寒战,赶紧说。

        “那昨晚深夜你们家牛圈里,怎么有马的嘶叫声呢?”邻居家女主人疑心重重地问。

        “大概是你听错了,我怎么没听见呢!”泽扎很少说谎话,这话一出口,自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于是奋力赶着牛群向坡下走去。

        “嘿嘿,”邻居家女主人叫道:“泽扎——”“怎么了?”泽扎停下脚步,但是他的小腿在不停地颤抖。

        “我打听你们家客人的事情,千万别告诉你阿爸阿妈!”邻居家女主人意味深长地说。

        泽扎没有回答她,只是在心底喊了句“这下糟了!”,就直奔自家帐篷的方向。

        他刚到帐篷门口,就不分青红皂白,将头伸进门缝里,直冲到帐篷里,不料却撞上了手提奶桶,走出帐篷的母亲。母亲说:“你那么着急干吗?”“不好了,不好了!”泽扎像个传噩耗的人,躲开母亲,直接钻进帐篷气喘吁吁地说:“她知道了,她全知道了!”

        帐篷里,父亲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火塘边上,打开用黄色丝绸层层包裹的经卷,搁在盘坐的腿上,嘤嘤嗡嗡地念着。见到突然从帐篷的门缝里闪进来的泽扎,他大吃一惊,瞬间停止了诵经,脸色也变得煞白。泽扎从没见过父亲如此紧张的样子,不由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多想,就把视线转移到睡榻上,再从睡榻上转移到帐篷里的角角落落,搜寻着。只见帐篷里只有父亲,昨晚午夜来的客人,已没有踪影。他的心里,弥漫上一层厚厚的失落。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阵,才问父亲道:“阿爸,我们家客人呢?他怎么不见了?”父亲听了,怔忡地直视着经卷,仿佛被儿子的问题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没有回答,却挺了挺腰板,强作镇定,重新摇头晃脑,诵起经来。但是泽扎听得出,一向诵经时心无旁骛、从容流水的他,今天却有口无心,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连泽扎都听出来他念错了经文。有几次,他不知不觉地停止念诵,愣愣地发一阵呆,才从头开始念诵。他脸色黯然,头无力地耷拉着,脊背也疲惫地弓下去,好像一夜之间,从一个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老人。

        跟父亲的不安和冷漠截然相反的是,挺立在门前的经幡,此时,哗啦啦响起来,像在给他报告什么喜讯。泽扎像受到什么启示,举头四顾,才发现昨晚拴在木桩上的那匹马也不见了。他边仰头看在空中跳舞的经幡,边跑到正在挤牛奶的母亲身旁,问:

        “阿妈,我们家客人呢?”

        母亲嘴里念诵着马头明王咒,她语气急促而诚恳,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右边的山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见泽扎的问话。

        泽扎只得大声问道:“阿妈,我们家客人呢?”“什么客人?”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反问道,“孩子,你让阿妈吓了一跳!”“昨晚深夜来的客人!”

        “哦,宝贝,你不会上火产生幻觉了吧,昨晚咱家,没来什么客人呀!”

        “阿妈——”

        父母怎么会哄骗自己呢?于是泽扎也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昨夜的客人和他的马,可能不是真的。正在他思绪翩翻,犹豫不决之际,他看见牛圈里,昨晚拴马的木桩还孤零零地屹立在那儿。他快步跑到木桩边上一瞧,发现那里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马蹄印。由此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而是父亲和母亲,在对他刻意隐瞒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

        泽扎像个侦探一样在木桩边上打转,弯身,瞪着那些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叠加的马蹄印,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他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一件往事。有一年他们家牧场从夏季牧场搬到秋季牧场,他父亲说那天晚上做了一个他家老马掉进河里的梦,生怕老马被人盗走,因此每天晚上把它拴在帐篷边上的草滩上,可是几天后的某个晚上,老马果然被人盗走了。按着当地的习惯,牧场里的邻居和亲朋好友都来帮他们家寻找老马的线索,可是几天以来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后来不得已,从外村重金请来盗马惯犯独眼。独眼是个能“上天入地”的盗马贼,他可以从马蹄印的走向,顺藤摸瓜,找出盗马贼的踪迹。据说盗马贼为了掩盖,从水路,也就是踏着河流,牵走了他家的老马,但是独眼一路跟踪下来,最后马蹄印居然落在他们村的多巴家门口。如果大伙撞门而去,他们家老马必定在多巴家马厩里,但是父亲得知后,没有让他们撞进去,反而从此以后改口说,他们家老马没有被盗。

        多巴的父亲“文革”时候当过革委会主任,曾经一度飞扬跋扈,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家。母亲为人善良,但是受不了他父亲的脾气和扭曲的心态,离家出走。有人说上吊自杀了,有人说跟着一个贩卖酥油的商人跑到拉萨去定居了,从此了无音讯,只剩下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过着凄惨的生活。几年后,他的父亲脑出血而亡,村人都认为他遭到报应了。多巴已经三十出头,至今没有讨上媳妇,四处偷窃,过着游荡的生活,有时候偷盗未遂,直接抢劫。一旦听到他回到村里的风声,公安就出现在他家门口,但是他总是鬼使神差般溜走。当然,他的罪孽可能还没有到公安狠下心来追捕的田地,不然捉老鼠般,他一次又一次逃走。“文革”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全村人提到多巴的父亲,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活活剥了皮,但是泽扎的父亲总是为他辩护,据说他曾经暗中保护了他爷爷。因此,尽管多巴曾经偷窃了他家的老马,泽扎的父亲不但没有追究,而且尽可能地暗中救济和保护他。

        “泽扎——”

        正好这时候传来母亲呼喊他的声音:“不要像木头一样愣在那儿,赶紧把弯角的牛犊,给我放脱了!”

        “哦呀!”

        泽扎回头看了看,弯角不停地在帐篷旁拴牛犊的围栏边上打转,他朝着围栏走去,准备放走弯角的牛犊,突然眼睛的余光发现,对面的山岗上邻居家女主人,蹲在一头雌牦牛下面,挤牛奶,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没有落在奶桶上,而是像捕风的老鹰,朝着他家的牧场和帐篷的方向,机警地东张西望。

        泽扎顿生不安和反感,他把目光投向右边昨晚客人匆匆而来的山路。那条山路像一条蛇,弯曲迂回地通向那边的山梁,只是山梁的上空出现了一道道朝霞,那些朝霞不是平日里的橘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血红色。血红的朝霞,映照在山路尽头带着晨露的灌木丛,灌木丛上闪烁着无数颗红如玛瑙般的血滴。那些红色血滴,虽然饱满丰盈,却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破裂。


原刊于《花城》2018年第六期(责任编辑: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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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乃•云才让,藏族,1977年生于甘肃卓尼。哲学博士,四川广播电视台译审,四川大学文学和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站博士后研究员,西南民族大学外聘专家,西华师范大学客座教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藏传佛教和藏族文学。先后用藏汉双语在《宗教学研究》《中国藏学》《西南民族大学学报》《西藏大学学报》《青海社会科学》等全国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数十余篇。2016年其博士学位论文《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并入选《儒释道博士论文丛书》。学术研究之余在《大家》《芳草》《花城》《作品》《民族文学》《章恰尔》(藏文)《西藏文艺》(藏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藏汉双语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部分作品入选《中篇小说选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多个选本和五省区中小学教材。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守戒》、散文集《老房子》、长篇小说《牧云记》(藏汉英)、学术论著《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等。2006年获的“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2008年获得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2009获得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2010年获得第四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2011年获得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协会“文学研究”奖,2015年获得第三届全国藏族文学“岗坚杯”文学奖,2022年获得第八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