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的身份,是替桑多镇的镇长来游说与镇长的利益相关的人,以便使双方实现双赢的目的,最起码要保证镇长能实现单赢。

        在桑多,人们把这样的身份的人,还有别的叫法:说客、媒人、中间人,若带上贬义,则叫狗腿子。

        桑吉承认自己就是说客,但他引以为豪的是,他只为镇长一人服务。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曾前往金城、武威、白银甚至天津,成功地游说过三四位商人为小镇的公共基础建设投资,在换届选举时,也成功地说服了几个对镇长有着公怨或私怨的小镇居民,使得镇长的连任没出现任何波澜。

        现在,丧偶三年的镇长,看上了一个女人:桑多中学里的美术老师卓琼。

        这是个神秘的女人。

        她精细地保养了一头深棕色的卷发,皮肤白净,眼神犀利。

        她爱画油画,喜欢用画笔和色彩来表达自己在不同季节、不同场合、不同岁数时的心情。她画山,别人喜欢画成绿色的,她偏偏要画成蓝色的。她画河流,偏偏要画成红色的,有时却涂抹成了金黄色的。画人,先画人物所处的背景、人物的体形和服饰,后画眼睛,就是不画鼻子和嘴,但观赏画的人,却完全能感觉到画中人物的情绪。

        也许因为性格过于特殊吧,她虽已年过三十,却始终不曾找到中意的男人。

        镇上流传着另一种说法:不是她眼光太高,瞧不起寻常男人,她只是不喜欢男人。

        有证据吗?有,您看她画的画里,出现过一个男人吗?没有!她的画里,只有山水、花鸟、虫鱼,陪伴这些山水、花鸟和虫鱼的,无一不是美丽、多情又高傲的女人。

        但镇长不信这个邪,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干将——桑吉,命其无论如何,说动卓琼,让她能与自己约会。

        镇长说,你只要约她来见我,余下的事,我自信没有任何问题。

        是啊,试想有哪个女人,会拒绝稳重、帅气、富贵且有权有势的男人呢?

        桑吉只好出马了。

        此事之前,对于卓琼,桑吉接触得不多。

        与这个女人有关的重要信息,在桑吉这里只有五个:长得漂亮;是二弟的对象卓雅的姐姐;在桑多中学读书时,比自己高一级,算是学姐了;爱画画,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桑多中学,当了美术老师;至今未婚。

        为了保险起见,他打算把卓琼和卓雅都约到桑多河边。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点:既然卓琼爱画画,就让愉快的话题在画画中生芽,开花,结出甜美的果子。另外,大自然的美,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愉悦,也容易处理好板上钉钉的事。再说,退一千步,如果他不能说服卓琼,卓雅也能帮腔,帮自己来说服卓琼。

        那么,卓雅能帮忙吗?

        桑吉自问自答:当然能。因为,除了是卓琼的妹妹这一身份,她的另一身份——二弟的对象——必然使她无法拒绝自己的请求。

        就这样,他们的交流,在一个秋日的暖和的中午,开始了。

        说是交流,其实也就是通过卓雅给卓琼传话。

        本来的设想,他准备坐在卓琼跟前,一边欣赏秋景,一边看她画画,一边说服对方。但事与愿违,卓琼带来了画架,一旦进入创作状态,她是不喜欢有人在一旁盯着看的。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画家厌恶别人看她作画的事。

        桑吉有点失望,只好把卓雅叫过来,让她把镇长喜欢她姐姐且渴望约会的消息给传过去。

        也许卓雅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也许恰恰相反,理解得过于透彻了,传话的结局,就是没出现他渴望的效果——对方竟然没任何反应。

        在桑多河边,时间的流逝似乎要比别处快,转眼就到下午了,桑吉期待的结果,还像隐匿在虚空里的青龙,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只有以电闪雷鸣的方式,才能得到理想的答案?

        桑吉抬头望望浩渺的天空,半边天里,云层果然变厚变暗了。但另半边天,蓝天蓝过一块巨型的宝石,又否决了那半边天。

        云下桑多河,也如云沿那样堆起激越的浪花,云下桑多镇,只能看见远处九层楼的金顶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正当他准备亲自过去询问卓琼的时候,卓雅终于又过来了,这次,她明确地替姐姐拒绝了镇长的要求,也就是说,自己二弟的对象,替其姐姐,拒绝了自己想穿针引线的企图。

        事情真的进行得不太顺利。

        桑吉感觉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弱弱地问卓雅,你知道他拒绝这桩好事的原因吗?

        卓雅说,我估计我阿姐的心已经死了,听她的朋友说,大学毕业的那年,为了一个花心的美术老师,她永远关上了爱情的心扉。

        桑吉说,怎么是听说呢?你当妹子的,就不知道姐姐的往事?

        卓雅说,你这是啥话?谁家的女儿爱给父母说自己的情与爱?谁家的姐姐会给妹妹说起她的爱人?能给亲人一五一十说这类事情的女孩,应该不多吧!

        桑吉说,不要动不动就生气,你说的很有道理,行了吧?

        卓雅说,这样的态度,还可以。又说,你给我说说镇长吧,我觉得这人有点传奇色彩。

        桑吉只好给卓雅讲述了镇长先生的尘封往事:未上过学,但靠自学能识文断字;未接触过经济学,但天生就会做生意;未主动追求过女人,但总有一些女人投怀送抱。

        卓雅笑了,她提起氆氇做成的红色裙摆,挡住了毡靴上的泥泞,问道,你以为这裙摆已经遮住了泥点,这些泥点就会消失了吗?

        桑吉说,什么意思?

        卓雅说,你尽说镇长的好话,他就没有一丁点缺点?和很多女人一样,我姐姐不喜欢也不相信过于完美的人,不管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桑吉问,这是她说的,还是你估计的?

        卓雅说,我观察到的。

        桑吉似乎有点明白卓雅话里的意思了,他想了想,以商量的口吻给卓雅说,还是让我过去跟你姐姐说吧,我想我能说服她。

        卓雅说,你看看她,那是愿意搭理你的样子吗?

        桑吉往卓琼所在的方向看去,卓玛背对着一片高耸的柏树,独自坐在黄色岩石上,时不时眼望远处,又收回眼神,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卓雅说,我阿姐最爱画画了,画画时,也最讨厌别人打扰她。这一点,你心知肚明。若你想碰壁,就去试试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一旦你惹怒了她,我和你二弟的事,就黄了。

        桑吉说,不要扯出我二弟,他又不在这里。再说,你姐姐难道真想打一辈子光棍?

        卓雅说,我姐的同学认为,我姐还没从过去中走出来,可能陷得太深,走不出来,不过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她早就走出来了,也许把啥都看透了。

        桑吉似乎明白了,他觉得,自己该停止游说对方的行动了。

        他活动了几下坐僵了的身躯,想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那腿早就麻木了。硬站起来,竟没站稳,倒在了地上。

        卓雅忙过来扶他,没成想却被他的一条胳膊给压倒了。

        卓雅发出一声惊叫!

        卓琼听到惊叫声,扭头看看卓雅,又看定了桑吉。

        桑吉尴尬地保持着似躺未躺的姿势:左手还在卓雅身上,右手撑起上身。他注意到卓琼的眼神,果然跟传说中的一样犀利,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这一对视,竟把他看得痴了。

        然而,卓琼又去摆弄她的画笔了,只给他一个陌生的背影。

        桑吉只好远远地离开卓雅,到一棵松树下,解脱了拴在树干上的枣色大马,抓住缰绳,左脚套进马镫,右腿一甩,就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准备掉头离开。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心里装的,都是叫做“失望”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自己对自己说,这个固执的女人,稀里糊涂地就错失了做镇长夫人的好机会。

        说罢,又看看卓琼的背影,仿佛真的心有灵犀一般,那女人却猛地扭头回望,然后,向他招了招手。

        桑吉在马背上发愣,不知该不该过去。

        卓雅跑过来说,我姐姐让你过去,她说,她不想和你谈镇长的事,她想听你说你自己的事。

        桑吉说,她啥意思?

        卓雅边笑边低声说,我想,可能我姐看上你了。

        桑吉这才想起,自从黯然地离开爱出轨的上一任妻子离开后,他已经坚持单身了五六年。

        现在,他感觉到因爱被封的那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似乎就要突破胸腔的约束。

        另一条突如其来的“游说”之路,即将延伸。

        初秋高远的天幕下,桑多河水往小镇方向快速涌去,流淌着异样的风云。


原刊于《青海湖》2022年第2期(责任编辑:杨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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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获得者。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着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现居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