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漫漫征途,

我只要一双靴子……


甲章


        雨打得很响。雨落在桦树黄铜一样发亮的叶片上,每一个叶片都像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一样,咣当咣当摇响。

        又是这种声音,听着听着,我就像走进了梦里一样,出现了那个场景那个人,还有……

        那个时候,我很小,母亲说我四岁多一点,父亲说我快七岁了。他们都叫我日阿甲(羊屎蛋),我知道自已那时只比羊屎蛋大一点点。就在那一天,父母带着我,给一个住在桑科巴村子的舅舅送青稞种子。他们顺着那条走了好多遍的小路,竟然在穿过那片靠山崖生长的桦树林时,迷了路。我们在浓雾弥漫的林子里穿了大半天了,终于穿了出来,母亲和父亲同时啊了一声,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很大的一片堆积着乱石的荒原,杂乱生长在石缝里的杉树桦树像糟受过天火摧残似的,一半干枯一半顽强地生长出瘦弱的枝叶。雨随着风洒了下来,天一下就昏暗了。父亲指着远处一片草地,说他去那里看看,有放牧人再问问路。父亲走后,母亲也提着木桶去找水熬茶,叫我看着疲惫的马。雨就在那时洒了下来,哗啦哗啦在树叶片上弹跳,我听着像哪个没有羞耻感的小动物站在树枝上撒尿。

        我靠着从马背上卸下的驮子,看着马把树根下的草皮啃下来,卷进嘴里,然后幸福地蠕动肥厚的嘴唇。我一天没吃东西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好像把林子里到处飘荡的灰雾撕破了,满身都带着雾的腥气。我仰头看他,光头方脸,几根胡须在唇上翘着。破旧的绛红袈裟裹住细瘦的身子,光着脚,脚趾很长紧紧抓着一地的稀泥,像鹰爪。他有些急躁地绕着我的马转来转去,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对着天呸呸呸了好一阵,像在诅咒什么。他捶捶脑袋,叹口气终于忍不住了,过来对我说,喂,小娃娃,我想借你的马用一下。

        我却把拴马的绳子抓得更紧了。

        他又上上下下看着马,说只一会儿,我赶到拉妥寺院取个东西,就还回来。

        我还有些胆怯地看着他,没动。

        他哀声叹了好一阵,又看看马嘴,说这马累成这样了,我借了你的马,也跑不快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把光脑袋拍得叭叭响,就是拍出好主意来了,那么大的风,也刮走了。

        他蹲在地上时,我一直在偷看他。他也时时回头看我,像在躲避什么事。他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把背上的牛皮口袋取下来,伸手进去,掏摸了好一会儿,抓出一对镶着黑红两色的牛皮底松巴藏靴。他用袈裟藏着靴子,怕我看到,光着腿踩着一地的稀泥朝树丛深处躲去。

        我满肚子的好奇突然醒来了,撺掇着去偷看。我扔下马缰绳,轻手轻脚朝那丛树走去,透过嘀嘀嗒嗒滴水的树枝缝隙,我看见他把靴子穿在脚上,踩着稀泥走了两步,口中念叨——仁青大师,我来不急了,只有穿上你让我禁穿的靴子飞来了。他拴靴带,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在胸前念着啥咒语。哧地一声响,我惊得跳起来,他好像忘掉了偷看的我,仍然低头默念咒语。我看见靴底的烟雾越来越浓,他站起来时,靴子就像有人抬着似的升高了。

        我仰头看着他飘到了树枝尖上时,回头看了一下我,然后两手潇洒地张开,像鸟张开了双翅,随着风飘到云端上去了,那粒血红的沙子就落进了我的眼心里。

        父亲母亲回来时,问我在看啥?我指着天空渐渐飘散开的黑云。当然,他们啥也看不见了,从云缝隙里射下的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父亲说,快赶路吧,他问清楚了,沿山沟朝下走,就到桑科巴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爱抓头皮的毛病,特别是左边头皮,因此我左侧的头发特别的稀少。

        没人知道,我抓头皮时,天空的雨滴正撒了下来,打在树叶上哗啦啦响。我是想抓走挠心里的那种痒,还有随着奇痒冒出来的那个梦。还是那个胡须杂乱的喇嘛,坐在阳光晒着的地方慢悠悠地穿那双奇怪的靴子,他比我看见的时候穿得更慢,好像是想让我看清一点。很厚的牛皮靴底,氆氇靴面镶着黑白相间的染色牛皮做的祥云图案。应该是松巴靴,很普通的靴子,却又与一般的松巴靴有些不一样。他穿好靴,站起来,在地上踏了几下脚,又从怀里掏出两根靴带子,又蹲下来慢悠悠地拴着。我记得,那天看见他穿飞靴时,没见他拴什么带子,可每次出现在我梦里的,他都会蹲下来拴带子。有时是红色的带子,有时是黄色的带子。拴好后,在靴子背后留着长长的飘带。我听不清他念叨什么咒语,每一次念咒语时,靴子上的祥云图案都会飘动起来,慢慢变成真正的白云,托着靴子朝上升着,喇嘛就伸展开双手,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鹰朝上升去,靴子后的飘带彩雾似的随风飘动好看极了。

        随着我年龄的增加,那双在梦里的靴子变得越来越清晰,我连上面用腊制的牛绒线都看得一清二楚。可那个穿靴飞升的喇嘛却越来越模糊,我下巴也像他一样生出杂乱的胡须时,那个穿绛红袈裟的喇嘛就模糊成一片红色的烟雾,分不清是个人还是只张翅飞翔的鹰。

        母亲说我从小就废靴子,辛辛苦苦缝制的一双新靴子,刚穿上脚没两天就磨穿了靴帮,有时还踢穿了靴尖,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穿靴子的。母亲说我生了一双牛蹄子,总爱朝石头上踢沙子上磨。我也不知道生着什么样的脚,穿上靴子就爱跑,伸开手臂就想飞起来。那时人小,母亲缝制的靴子也很简单,三层牛皮做的底,一块揉得软软的羊皮做靴帮,没有花的装饰。我给母亲说,想要双装饰有吉祥云团,靴底上能发光的靴子。母亲笑了,说那样的靴子是唱藏戏穿的,我这样的小牛犊子穿来做什么呀!我说,穿那样的靴子我就会飞起来。我伸开手臂,眼前出现了那个穿飞靴的喇嘛,红袈裟飘荡起来,像伸翅飞翔的鹰,漂亮极了。

        母亲摇摇头,说我故事听多了,人就想疯了。


乙章


        我们到达渚古城时,是个很冷的冬天吧。石板街上凝冻起厚厚的冰,牛马的硬蹄根本就不敢朝上踩。父亲叫驮脚娃们把准备好的带毛的牛皮子拿出来,给一头头发愣的牛马把蹄包上,就牵着头马小心翼翼地走在冰板上。街上来往的人都看着我们笑,有个脸颊染了似的红艳艳的小孩还边溜着冰边跑过来,对我说,牲口穿靴子了,哦霍霍!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似的。

        其实,这座小城我也是第一次来,从来没见过人来人往的街上还要结着厚厚的冰板。

        后来,我在这里住下后才知道,这里的人都在一眼叫作水井子的泉水池里汲水喝,挑水的背水的板车拉水的都去那里,一路上水浪荡着,洒在路上。冬日酷冷,水一沾地便结了冰,这样一层一层地冰就结成了硬梆梆的冰板了。

        我们住在了一个叫做锅庄的客栈里。


        很早,鸟就开始鸣叫了。鸟叫得很奇怪,像醉了酒的嗓子唱歌又像掉光了牙齿的老人说话,就在疲倦极了的耳朵边吵闹。我爬起来,抖掉衣领沾上的柴灰,淡淡的灰烟在刚睡醒的驮牛身上飘散着。阳光清水似的浇灌在粗糙的牛毛上,像饮饱了水露的青草似的快乐地抖动着。早晨的牛粪香味和灶烟香味都快把人灌醉了。

        我没看到鸟,锅庄院里也没有树。鸟却很奇怪地一声比一声响亮。楼上的窗户一扇一扇地掀开了,每个人都把头伸向清水似流淌的阳光,用手指梳理着篷乱的头发。满院的牲畜们也醒了,哗啦啦撞在一起又散开来,哈着很新鲜的白雾。空气清新极了,青草与畜粪的味道像酒一样的醉人。

        我没找到鸟在什么地方鸣叫,这院里没有树,空荡荡地框着蓝湛湛的天。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天时,父亲在楼上窗前伸长了脖子对我吼,小羊粪蛋子,你别乱跑呀,这可是县城!话落在我的脖子上,有些痒。我缩了下脖子,看着天空笑,说我才不去放屁都不臭的县城呢,我想飞到天空去。父亲看了一下天空,哗地关上了窗户。

        叽叽喳,叽叽喳……

        鸟鸣声真的像唱歌,那是我听不懂的歌。我寻着鸟叫声走,穿过走廊,上一层阶梯,有道半开的木门。我推开门,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有种说不出的味儿灌进鼻孔,香极了。

        我面前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横着竖着好些竹竿。在阳光照射的竹竿子上,晾晒着好些红颜色蓝颜色黑颜色的牛皮子。我在想啥牛才生长着这么漂亮的皮子。一股怪味扑面而来,我捂着鼻孔也忍受不了,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地盯着前面。那里有一口巨大的铜锅,锅底烧着柴火。锅上飘散着带颜色的雾气,三个人站在三个木梯子上,握着长长的木竿子在锅里搅拌。过了好一会儿,满头白发的那位咳嗽了两声,沙哑的嗓门对两位光着黝黑臂子的小伙子说了声起!木竿子挑了起来,一张张染了色的软皮子晾晒在了竹竿子上。他们轻松地做着,我却感觉到紧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那白发老头看着下面的我,脸色有些怪,搅着手里的木竿子说,哪来的傻瓜羊子,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我看着他的样子真的有些傻,张大嘴巴想说话却啥也说不出来。

        他急了,挥着手说,走开走开,这水溅到你身上烫死你!

        我跳开了,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好奇极了,这些软软的皮子挑进那锅里,煮着煮着,怎么就变成这么好看的有颜色的皮子了呢?

        叽叽喳喳,鸟还在叫,我没找到鸟的影子。

        我想回去,却穿进了另一道门。那是一个大厅,很大,里面有很多人,蹲坐在敞开的窗户下,嘴里哼着歌,熟练地缝着手里的裁好的皮子。墙壁上绷着好多绳子,挂满了做好了的活。我看懂了,他们把那些有颜色的皮子缝着了靴筒,挂在绳子上好传给下一个工序的人。我不知道最后缝补成啥样,我知道了,这是个造靴子的作坊。我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就是想找个这样的作坊。我沿着绳子吊着的各种颜色皮子和氆氇镶成的靴筒走过去,开始窗边的人们只是低头干活,有人抬头看见了我,也没说什么。我从屋子的这边走到了那边,像在观赏树上结的果实一样看着这些漂亮的靴筒,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那些光滑的皮子,闭上眼睛我又看见了那个穿着漂亮靴子抖动绛红袈裟飘飞在空中的老喇嘛,看见他回过头来,脸上也像靴筒一样红红的,对我招了下手,飞升得更高了。我睁开眼睛,一片同样红红的靴筒在我眼前摇铃似的晃动。

        喂,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有个高大肥胖的人掀开门帘露出半个脑袋对我吼。我手伸向一个镶着云团的靴筒,正在想这靴筒做出的靴子会不会就是能飞上天的飞靴。有人抓住我的后背拖了一下,我一个趔趄蹲在了地上。那张大胖脸朝下伸来,压在我的脸上,一股腥熏的酒味喷了我一脸。他说,小贼,你胆子太大了吧,这大白天也敢混进来偷!

        屋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活,站起来,指着我吵吵嚷嚷的,我的脑袋都快爆炸了。

        胖子的皮靴很重,踢在我的小腿上。我在油腻的地上打着滚,莫名奇妙地盯着他们。胖子还在说,你偷我们的皮子呢?这几天都在偷,不是几张,是几捆!我们辛苦做好了的靴筒。说说,你藏到哪去了?

        我眼睛看着他们头顶摇晃的靴筒,咬紧嘴唇啥也没说。

        可能我的固执惹恼了他们,又跳出来好几个男人,他们一拳一脚揍得我满地翻滚。我咬紧牙忍受,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啥要这样打我。头顶上的靴筒彩色摇铃似的晃动,叮当叮当,我真的听见了摇铃声,像我们的头马从远处走来了。

        门帘又掀开了,一股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有人在喊,你们不好好干活,围在那里吵嚷什么!

        胖子回头说,降泽叔,我们捉住偷皮子的小贼了。

        我睁开让血模糊了的眼睛,看清了降泽叔就是刚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个站在大铜锅上搅动木竿染皮子的白发老头。他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又轻轻揩擦我脸上的血迹,心疼地说,看看你们,怎么把人家打成这样。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偷皮子的呢?看见他偷了?从他身上搜到了东西了?胖子呸了一声,把什么东西吐到我身上,说看他这臭哄哄的衣袍,走进屋里就贼眉贼眼看这看那,还朝挂在绳子上的靴筒伸手,就知道他是来做贼的。

        降泽老头也呸了一声,不是朝我是呸到了胖子身上,他说,你来我屋里就东翻西找的,想找出点酒水喝,我怎么不把你捆起来当贼打呢?周围人都轰笑了。胖子歪着嘴说,我可是你的干儿子,怎么看也不是小贼。降泽老头挥手打在他身上,说呸你个大头鬼,你不像贼,人家都像贼,你脑袋里长了蛔虫吧,把你想问题的脑髓吃光了!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是哪里来的,来做什么的呢?

        他又对我说,小兄弟,你是哪里来的,来做啥的呢?

        我说,我是来找飞靴的。

        他们都奇怪地看着我,然后哄地笑了。

        老降泽对胖子说,你下手太狠了,把人家的脑子都打晕了!


        我掀开门,阿爸看见我,就摆手叫我快点过来。他显然已经忘记了我是让他锁在屋子里的,他把一大碗酒水端过来,对周围的人说,儿子,来喝了它。今天就好好醉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出发了,回家啦!哈,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家想你阿妈?

        我接过酒碗灌了一小口就苦闷得捧住脑袋,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向父亲开口。屋内的那群浪荡惯了的驮脚汉们全指着我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都在说进了城就迷上了女人了吧,一口酒就醉成那样了。父亲明白我心里有事,啥话也没说,把我没喝光的酒端过来,默默地灌下肚。他看着我,想等我把肚皮里的话说出来。

        我抬头,把闷热的胸襟敞开,对着嘻笑的人们大吼大叫,我明天不走,哪也不去。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学做一个有手艺的靴匠!

        父亲把酒碗狠狠摔到地上,眼心里都在冒火星。你也不看看你那双手,是做手艺的吗?还是老老实实学着赶马放牛勒马缰绳,把脚底的皮练厚点,你还要带着驮帮跑遥远的生意呢!

        我坐在了地上,抱着头就是不起来。说阿爸,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缝靴子,你也夸过我靴子做得好。我今天看见了做真正松巴靴的地方,我想学。

        阿爸把干巴牛肉嚼得很响,喝了口茶叹息口气说,你以为你真的长大了背脊生出翅膀来了?你能飞,飞多高多远我都不会阻挡你。可你还是头没生角的小犊子。

        我说,我喜欢这里,喜欢学缝补靴子。

        好好,你们都听见了,我好骄傲呀,跑驮帮的也生下个手艺人。父亲把穿得臭哄哄的靴子脱下来,把靴底一翻,就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破洞。他又对周围的人说,把你们脚上穿破了的靴子都脱下来。那些让酒灌晕了头的驮脚汉们都脱下了穿破了洞的靴子。父亲指着一地的破靴子说,给你一夜的时间,你能把这些靴子的破洞都补好,补得我们穿着舒服,就让你留下来。

        我一双一双翻看着那些喷着臭汗味的靴子,对父亲说,针呢线呢,没有针线我怎么缝补?

        哈哈,父亲笑了,拍着手说,靴子就摆在这里,明天一早鸡叫时,我就要看到补好的靴子。什么针什么线我也不能给变出来,我没那个本事。你不是有神通吗?变针线的事你自已想办法吧!

        父亲站起来,对吃喝饱的了驮脚汉们说,我们睡觉去吧。我儿子神通大着呢!他得偷偷做,不让人看见。

        哈哈,所有人都在笑,通红着脸看我走出屋子去。


丙章


        天空一钩弯弯的月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像要朝下掉。那只奇怪的鸟又用唱歌的嗓子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我没管夜里怎么还能有鸟叫,就穿过黑暗的过道掀开后院的门,爬上那个缝靴作坊的楼梯。

        有人在拍我的背,我回头,是胖子汪堆。他奇怪我怎么在这儿,脸有些阴。我抓住他的手,像摔下崖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子。我额头碰着他的手背,嘴里不停地说着格赛格赛里(求求你)。他急了,说你怎么啦!天塌啦!我泪水又模糊了眼睛,嘴里叽叽咕咕地把话抖完,他听了半天才明白,我是想向他借用一下缝补靴子的麻线和针。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说你真幸运,我忘了晚上带回家做的活了,不然你等一夜也没有人来的。

        他又问我用这线和针来做啥,我全告诉了他。他看看天色,说那么多靴子你能缝补完?我说,老天会照顾我的。他说,你拿一些给我吧,我帮你做。我说不行,我答应阿爸自已能干。他有些赞赏我的话,说就让老天照顾你吧。他给了我针线,还把自已的皮围裙给我拴上,温暖的眼光看着我的脸,笑了,说草原的娃娃牛一样的犟,可心都像野鹿子一样的灵。

        我怕浪费灯油,也不想打扰了屋内睡觉的驮脚汉们,就把一大堆破靴子搬到院子里,在挤成一堆闭眼睡眠的牲畜的蹄下,就着满天的星光一针一针缝补起来。我不想辛苦的驮脚汉们走不了两步路靴子又破了洞,就细细密密地缝补,这样就费了不少的时间。我专注在手里的活里,忘了此时是漆黑的夜晚,忘了夜风刺骨的冷,那一堆靴子就是闪着光的明着眼的东西,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破靴子一双一双在减少。天亮了,像睁开的眼睛,也像醒来的梦,我听见院角鸡笼里的公鸡跳上墙头抖动翅膀高声叫鸣时,刚好把最后一个破洞缝补完。

        父亲和那群驮脚汉起来了,他们把补好的靴子找来穿上就忙着收拾东西,给牛马上驮子,看也不看晕晕乎乎靠在墙上的我。他们喝茶吃糌粑时也打打笑笑,没听他们谈起我。那个梦把我淹没时,他们悄没声息地走了。我醒来后,又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厚厚的畜粪让阳光烤晒出闷人的腥臊味。

        父亲走了,我突然感觉出刺骨的寒冷袭来,像一个人走在辽阔的雪原上。我走进他们住过的屋子,火堂里火早就燃尽了,茶锅冰冷着。父亲睡过的卡垫上有个小皮袋子,我抓起来,里面叮叮当当响着,装满了铜钱。我以为是父亲不小心丢下的,打开来看见父亲戴在脖子上从不取下来的那个铜嘎乌,我才明白这是留给我的。我抱着皮口袋,放在鼻孔上,我嗅到了父亲身上的味道,心酸了。我说,阿爸,你的钱我一分不动,给你留着下次来还给你。我要用自已手挣饭吃。


        早上飘着细雪,像谁撕碎了羊毛到处撒着。胖子拉着我的手,很慎重地说,老板想见见你。

        我不敢问老板是谁,从胖子罩着阴云的脸上,我想一定是个冷冰冰的老头子。

        穿过通向后院那个长长的窄巷,我又听见了那串串唱歌似的鸟叫,突高突低,又一个回转,美妙极了。汪堆问我,歌唱得好听?我说鸟叫得也好听。汪堆把我的手捏得很重,恨了我一眼,眼内像要恨出血来。我的心狂跳起来。

        在那个暗黑的楼梯口,汪堆停下来,竖起那根让针尖磨出厚茧的指头对我说,见了老板千万千万别提鸟字。他脸也在阴暗中黑下来,不管我问什么都缄口不言了。他轻轻搞了下门油漆得金子一样闪亮的门板,就推开门,对我说,你自已进去吧,把鞋脱在门边上。

        我脱了靴子,光着脚板踩在软软的地毯上。屋子很宽大,前方有孔小圆窗,一抹鲜亮的阳光洒在一小盆叫不名的花草上。旁边有只雕花小立柜,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我嗅股清凉的香味时,屋子的另一处传来声咳嗽,有轻脆得像摇铃的声音说,你站在门前当门板了?怎么不过来呢?

        我跟父亲跑马帮走南闯北时,就知道有这种声音的女孩子一定长着天仙的模样。我的心跳得更凶了,踩在地毯毛刺上的脚板都在颤抖。我走近圆窗时,那声音又叫我站住。在屋子的拐角处挂着细纱做的帘子,淡淡的绿山泉似的挂在眼前。我听见帘后人的轻轻喘息声,就说,老板,我就是那个新来的。

        帘后人说,我听说了。我只想问你,跟你父亲跑马帮那么自由,又天天都见新东西。你怎么甘愿一辈子守在这里,做个苦劳寂寞的做靴人?

        对着这么好声音的女人,我不敢撒谎。我就把小时候见到的那个穿绛红色袈裟喇嘛怎样穿上一双带翅膀的靴子,然后手一展就轻松飞到了云朵里去的事讲了,又讲讲我时时常常做的梦,讲了我迷上做靴子,就想能自已亲手做一双能飞上云天的靴子。

        帘后先是一阵沉默,不久那轻软的纱帘瀑布似的抖动起来,哗地拉开了。

        里面是一间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我还是能看清站在一张床边的那个女人,颀长的身子,软薄的裙装,饰金的腰带,还有脖子上的珊瑚珠散着嫩红的光芒。我奇怪的是,她头上罩着一只袋子,很像氆氇做的糌粑口袋子,只眼睛处掏了两个洞。她为什么要这样?是长得太漂亮了,不愿让天仙的脸蛋示人吧?她就站在那儿,我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清淡的香味,很甜很舒服。

        她说,我这样子吓到你了?

        我说,是奇怪,不吓人。

        她说,我也不愿这个样子来吓人。

        我说,阿妈说过,别人遮掩着不愿让你知道的事,再奇怪也别揭开。那比偷窃更恶劣。

        她说你是个老实人。我也老实对你说话,你来这里学不到做会飞的靴子,我们祖传的手艺里找不到做会飞的靴子的方法。你还是打消留下的主意,去追赶你跑马帮的父亲吧,他们走得慢,你会赶上他们的。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可像砸在我头顶的石头,砸得我满脑袋都是嗡嗡的响声。我眼前一下迷茫起来,像扔到了荒野不知道走哪里去的孤羊。我想也不想就跪下来,乞求似的摊开了双手。她不等我说话,指着我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说,阿妈说过,寻求一种东西得要缘分,我学做的是靴子,不是会飞的靴子。我喜欢做靴子,会不会飞我不管。我相信,菩萨会保佑一个真心求缘的人的。

        她手一挥,帘子哗地闭上了。我听见了里面的抽泣声,我不知她为什么会伤心。难道我说了啥话刺伤了她?我僵住了,摊着手不知道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那种拔弦敲铃一般好听的声音,你去柜子上的那包刚剪裁好的靴样给巴汪师傅拿去,他会安排你的活的。

        里面再没有任何声音了,我站起来,眼眶湿漉漉的,我抹了一把,不敢相信,我竟然也哭过了一样。我出门,把门关好,穿好靴子下楼梯时,那种柔软极了的鸟鸣声又响起来,婉转回旋像在唱一支抒情山歌。


        我留下来了。

        做一个制靴匠人,得从最脏最累最烦人的活做起,我一点怨言都没有的干起了刮皮揉皮的活,做起了染皮上色的事。在臭气熏天的场地里默默干了两年,我脸上手背上都像老牛皮一样又粗又硬了,胖子汪堆才来找到我,说老板让我去缝靴底。

        两年里,我也时时让那唱情歌一样的鸟鸣声吸引着,悄悄经过那条狭窄的巷道,走上吱嘎响的木梯,停留在那扇金色木门前,好半天,也不敢伸手去敲响门环。我就想再听听女老板甜美的嗓音,可她再没传唤过我,好像早忘了我这个不起眼的小驮脚汉,这个做梦都想做靴子的怪人。

        好几次,胖子汪都提一袋子奶渣呀果干呀牛肉干巴呀交给我,冬天里还有缝得很精致的棉袍,热天里又有崭新的汗衫内衣。他不说是谁送我的,我一直以为是父亲的驮队带来的,因为那些细细密密的针线我看到了母亲辛劳的手,我抱着那些东西都会忍不住鼻腔酸涩,泪水在脏污的脸颊上滚动。我也常听见人们背后的很神秘地说笑,我才不管他们议论些什么呢,我埋头刮削皮子,慢慢踩踏揉搓让桐油浸软了的牛皮羊皮,在五彩烟雾的蒸腾中晾晒刚染好的皮子和氆氇呢。干着活就会心情好些,就会忘掉一切烦心的事。

        我觉得自已像磕长头去遥远地方朝拜的人,只一颗心一个方向,和牛一样埋头向上顶的倔强脾气。

        制靴底作坊是个不大的屋子,四面开窗,门用厚厚的毛毡帘遮着。窗口鲜亮的阳光下,十多个制靴人忙碌着,没人抬头看一眼我这个傻瓜样的新来的。我好奇地看着一只只手舞蹈似的上下晃动,针线随着那一个个忙碌的人喉头哼出的旋子韵律,缝着扎着他们手里一只只厚的软的硬壳的靴底,我看得气都不敢喘,完全被这美丽的舞蹈迷住了。有人喊了我一声,并在我脚上拉了一把,我才回过神来,对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傻笑。

        拉我的人叫丹真,很俊的一张脸,双眼像女人一样有长长的睫毛,可人长得粗壮极了,手掌又厚又大,他说,这个作坊他是最大的长格(管事人),老板已经通知他了,我来他这里学做靴底。他说,你别看他们舞得漂亮,每一个人手里都有你学不完的绝活呢!他把我引到一个发辫用红绳盘到头顶的女人面前,说这是你的师傅,跟她学,做一双你自已走路的靴子吧。

        女人很柔很暖的眼光看着我,说天天坐在这屋子里纳靴底,你烦不烦呀?看着窗外的鸟飞,听着窗外的鸟叫,我们像坐牢一样拴在这里,你厌不厌呀!我还是傻笑,我也不知道天天这样,会怎么样。我想,窗开着,有翅膀的想飞还是要飞,没有翅膀就乖乖坐在这里学纳靴底。女人不大,才二十一岁,已经在这里干了八年了。她有了家,有了一个女儿,对我说,小弟娃儿,叫我珠玛姐吧。

        珠玛姐把她做的靴底给我看,问我做得怎样?我说好看很好看。她秀气的脸变了,像要下雨的样子。她说,我们做的是靴子,靴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我说,走路的。走很远的路很烂的路,都要穿一双靴底扎实的靴子。她说,你是作过马帮的,你懂得这些的。马走远路都得削茧皮钉马掌,人的脚也一样,都得穿一双厚实舒服的靴子。靴子不是用来看的,漂不漂亮那是唱戏人的事,我们穿靴子只想有一双走什么样的路都穿不烂的好靴子。

        好些天了,我才明白看着简单的缝靴底,其实有很深的道。靴底的质不同,就把靴子分了好些等级。像高级的松巴鞋称“松巴梯呢玛”,它用牛皮制底,并以粗毛线或绵线密密缝制,底厚达1厘米多。这种靴,因为做工精致考究喜庆日子里才穿用。比“松巴梯呢玛”档次低一点的鞋子叫“过不杂”,这种鞋的底子全部用牛皮包起来,非常结实。还有一种鞋子叫“替日”,所谓替日,是专门用粗线纳底,氆氇缝帮,那种粗线是用农田边有一种叫“孙玛热杂”(苎麻)的植物,种青稞的萨巴(农民)把它揪下扎成条缝进鞋底而得名。“替日”这种鞋子的特点是比较暖和,经久耐磨,经水浸泡会越变越硬,变得更结实。我们康地制的靴子叫康鞋,比如像“朱朗”,意思是产自康区甘孜朱诿地方的靴子,老一辈人管它叫霍尔鞋,这种鞋很结实,在雪地上走路也不会变形。  用来做靴底的皮子,是用牛马粪水浸泡出来的,很柔软也很结实。泡好的皮料剪成鞋底样,与提前粘好的麻布和毛毡钉在一起。麻布和毛毡必须盖住并大过皮底,因为麻布和毛毡是鞋底也是鞋帮的一部分。等这一切做好后,只见珠玛师傅首先用一种粗棉线缝针使鞋帮逐渐收口。这是个经验活也是技术活,收口太大,鞋腰将无法扣住,收口太小,做成的鞋子会挤脚。这种逐渐收口的过程就会在鞋帮上形成由宽窄不等、颜色各异的八道线组成的棱条,既美观又结实。等鞋口完全立起来了,就把一种白布粘到鞋底,鞋底部分就算做好了。

        藏靴最难做的部分就要数扎鞋底了。几厘米厚的皮鞋底需要用锥子一个个扎口,用针一个个穿线,完全是手工活,作坊里的工人们手上全是水疱和伤疤,用多厚的顶针都不管用。我每天跟着他们,舞动手指和手掌,让针线随着旋子的韵律飞舞,密密扎扎地缝着靴底,我的手指缝隙里都是一条条伤痕。我的手指头痛得弯不了时,珠玛师傅就在水管上接一碗冰冷的水,叫我浸泡在里面。她说,不能用热水泡,那样就会痛到骨头里了,你的手指就废了。

        我们的靴子都是用牛皮做底的,羊皮柔软,猪皮松脆,只有牛皮最硬。牛皮又是背部靠脖子的那一块皮最硬,是做靴底最好的材料。牛肚子的皮最软,揉制出来做成靴腰很耐用。但牛皮又不能硬得像木头,那样没有谁的针线能扎好靴底了。只有把好几层轻软的牛皮扎在一起,然后放在冷水里冰一夜后,再在太阳下晒两天,晒时用木板垫着加压,又平整又结实耐用的靴底就做好了。在纳制靴底时,我想靴子是穿在脚上的,应该让脚舒服才能,硬的壳像马蹄钉掌时没割茧,穿上走路会难受的。珠玛师傅唉哟地叫了一声,说弟娃儿你脑袋真灵哟。你说说,该怎么好呢?我说,靴底该用内底和外底,外底硬内底软,中层垫上毛毡类柔软的东西,那样穿在脚上肯定很舒服。她就那样做了一些靴底,最后制了一些靴子,好些人穿了都说舒服,连山那边的大土司都叫人骑着马来订做呢!

    

        那天,我又听到了隔壁锅庄院里的马铃铛声,听出是父亲头马脖子上的那只熟铜锻造的卵形铃铛发出的铃声,响一下空气里都有震颤。珠玛说,快去看看你阿爸,他穿着你做的靴子呢!

        我没去,埋头舞着手,纳制一只在手里捏得油光的靴底。我想,那时我的心已像靴底一样的坚硬,我想忘掉马帮的铃声,忘掉制靴屋外的一切,不成为一个优秀的制靴师,我不会走出去的。

        父亲来了,他站在被阳光模糊了光亮下,像巨石一样的高大。我望着他,看着他愉快地踏着穿靴子的脚,眼眶模糊了。他走过来时,我站起来,投进了他温热的怀里。他有力的胳膊搂住我,又很赞赏地拍着我的后背,说他听说了,我干得很不错。

        他离开时,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阿妈去世了,他们刚把她送上了天葬场。

        我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

        我抱着他留给我的一大袋子吃的东西,使劲嗅着上面的气味,那是母亲的气味,是草原的气味,是风的气味阳光的气味。我知道,我躲在这暗黑阴冷的屋子,阳光灿烂的草原离我依然很近很近。


丁章


        胖子汪堆又来找我,却让丹真堵在了门口,对他说小驮脚汉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皮匠了,你就别来找他了,他不会去你那里的。胖子汪堆说,不是我来找他的。他那张胖脸一笑就红了,悄声在丹真耳旁嘀咕了几句,丹真也笑了,就把汪堆引到我面前,说今天你的活就让珠玛帮你做吧,有好事等着你呢!我手里的活没停,线和针飞舞着,说师傅有师傅的活,我还是干好自已的活吧。

        胖子汪堆走过来,抓住了我干活的手,说你这个娃娃,严肃起来就像个老人。不是我叫你停下活,是老板想见你。你快把衣袍弄干净点,跟我去吧。

        我第二次见老板,没有第一次那种神秘好奇的感觉了,可心里还是紧张。胖子汪堆推开了门,摊着手叫我进去时,我脚底像塞了棉花一样站不稳了。

        屋内燃着牛粪火盆,一壶奶熬出了满屋的香。那扇圆窗大大开着,鲜亮的阳光清水似的流淌进来,女主人头上依然套着那个奇怪的袋子。她提起茶壶,把茶水倒进两只绘着龙凤的瓷碗内,然后叫我坐到火盆边上来。我坐在火盆前的卡垫上,一抬头就看见了两个黑洞里闪动的湿淋淋的大眼睛。我的心狂跳起来,端不稳她递来的茶碗,竟然溅了她一身的水。我放下碗连声道歉,她用衣袖揩擦着身上的茶水,摇摇头说,没事没事,洒下的都会长出来的。她笑的声音很好听,说你还是那么样的胆怯,是我这样子很吓人?她摸摸套在头上的袋子。我说,不是不是。你这样子很好看的。她笑得很响,说你那么老实的也学着说假话了。她摇摇头,说我很小的时候,阿爸就让我套着这个,套惯了也取不下来了。她好像想一些伤心的往事,低着头长时的沉默。

        我也有些无聊了,蘸着桌子上的水画一些靴子上的花纹。她突然抬头,久久盯着我画在桌子上的花纹,说你又梦见过那个穿会飞的靴子的喇嘛?

        没有。从我专心专意学做靴子后,就没有做过那个梦了。也许每天都很充实很累,精力全用在皮子和靴底上了吧,一天下来就疲惫得除了睡觉啥也不想了吧。

        她说,能做那样的梦,也是缘分。有些事,你别去寻它,也别在佛灯前求告,在风雪里等待,缘到了就会再来的。

        她问我,她说的这些能听懂?我说,能。我不去想它,也许就在今晚,那个梦又会像春天的风一样,悄悄地刮来,让枯了的树叶再生出嫩芽。她笑了,说你的悟性真好。

        她说想请我尝尝她做的饼子,是面里揉了新鲜酥油和蜂蜜,并用奶油烤出来的。饼子已经放冷了,她就在火盆边烤,烤出一股草香味儿时,她递给我。我嗅着上面的香味,舍不得吃。

        她说,好的东西捧在手里只是观赏,却并不知道它好在哪里。吃的东西就该好好品尝,用的东西就该尽情享用,才知道东西的好。她说得我脸也发烧了,硬着心咬了一口,松脆的皮,细软的心,甜丝丝的透了心。我说,好吃好吃。她开心地笑出了声,说我还做了些,你走时就都带走吧。

        最后,她问我,汪堆想让我去他那儿做靴筒,她也看了我在桌上画的花纹,知道我是个心灵很细的人,适合做那些细腻巧思的活,问我愿不愿意去那儿?其实,我心里很想,可从做靴底后我才越来越明白,好的靴子不在花纹有多好看多巧妙上,就在靴底的用材和构想上。说不定,那种会飞上天的靴子的暗藏机关就在这种不起眼的靴底上,我得花功夫去好好钻研琢磨。我不好把我想的告诉她,只是说我靴底都没做好,怎么能去汪堆那儿呢,那是山的顶峰,我才在山腰努力的人怎么能一步踏到那里去呢?

        她说,我也对汪堆说了,你是个做事踏实的人,不会像采花蝶蝴那样的见花就乱心。你就先在靴底作坊好好干吧。丹真和珠玛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都会好好帮助你的。

        我喝干了她又端来的茶水后,她说想给我唱支歌听,问我想不想听?我想起那些奇怪的鸟鸣,心里的鸟又扑腾翅膀跳起来了。她唱歌时没有对着我,而是走到窗户前,头抬得很高,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的双眼肯定瞧着天空中飘得很远很远的云朵,看着对面高高雪山的最顶端。她的声便追了上去,那仙鸟似的鸣叫声伴着她的甜美的嗓音,把悠长悠长的歌词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了上去。阳光飘了下来,窗洞雪亮了,像绕了一圈雪白雪白的哈达。

        第二天,我坐在作坊里纳靴底,丹真和珠玛看着我笑,说老板给我吃了什么仙丹仙药了,今天脸蛋子红艳艳的,开着的花一样的。我摸摸还有些烧的脸颊,说老板叫我别把靴底做来硬得像是牛骨头。他们哈哈哈笑得很脆,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珠玛悄悄对我说,他们都听见老板对我唱的歌了,小弟娃儿,你该长些心了,不然我们漂亮的老板花都不知道该种在哪儿了。

        我那时,真的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默默纳着靴底,心里还在想女老板做的饼子的味道,嘴里的唾液里还能品尝到那种带有青草香味的奶茶。我抬头看着窗外洒进来的雪亮的光,顺着亮光从窗口看出去,一片蓝湛湛的天空像海子水一样晃荡着。在那个做了几百遍的梦又出现时,温暖的阳光刚好泼洒在我的脸颊上。


戊章


        起火啦!起火啦!

        锅庄院里院外的人乱糟糟叫喊着,开始,正在山坡上拾柴禾的我以为是从岩石缝隙里升腾起来的黑雾,当污染了半个晴朗的天空时,我嗅到了浓烟的刺鼻味。

        老天呀,我叫了一声,那不正是我们的藏靴作坊吗!

        我跑得比一匹发疯的毛驴更快,风刮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看见火焰的老鸹满空飞舞,浓黑的天空像灌入了一大桶牛血,刚刚洒下的潮湿的阳光又烤成了一片焦臭的牛皮。紧抓着我的心的,让我咬牙忍住疼痛的,是我的好心肠的女老板嘉央曲珍,我的师傅珠玛,还有丹真和老降泽,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呀!我的靴子什么时候跑掉了,光着的脚板让狗牙样的石头戳得血汪汪的,我也没了感觉。进了城,就钻进了浓烟里。我呛得喘不过气来,还是埋头朝前冲。火焰很猛,一团一团朝烟雾染黑的天空卷去,围观的人都不敢靠近烤人火场。我想那时我真的疯了,一把一把掀开人群,眼睛烤得要喷出血来,我干嗥着朝火场里冲。

        有人在后面很有力地抱住了我,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是小丹真,想不到那么瘦弱的身子竟然有那么大的劲。他愤怒地在我僵硬的脸上拍打了一下,一口浓痰在唇边停留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歪头狠狠吐在地上。他气还没消,在我脸颊上又拍了一掌,吼你疯啦!想死也不是这样死吧!我眯上眼睛,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

        我问,嘉央老板呢?我师傅珠玛呢?还有老降泽,我的那些阿哥阿姐们呢?

        他说,我们都跑出来了。火燃起来时,就都跑出来了。我们跑出来,整幢屋子就塌了下来。

        我坐起来,看见了我的师傅珠玛也跪在旁边,埋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嘴里喃喃地念叨什么。还看见老降泽,他光着膀子,那件常穿身上的老羊皮袍也不知哪去了。他眯着眼睛,手里不停地捏着一串油亮的念珠,身边堆满了烧毁了一半的牛皮羊皮,那些皮子救出来也没用,连在靴子上补一个疤都不能用。小丹真眨着那双秀气的眼睛说,他们只抢出来了这一些,都烧了,刚做好的靴子也都烧掉了。

        我想起那个蛮横的汉人厨师,不知这火是不是他烧的。丹真却说,火不是他烧的,是风,刮来的很猛的风,打着旋就进了屋子,把火盆里的火喷得到处都是。那时火还没烧到皮子,烧红的炭火满地打着滚跑着滚动着,我们还能举着扫帚打熄好些。就在那时,汉人厨师心里的火升腾起来了,他吼叫,我早饭还没做呢!一锤击打在屋子木柱上,屋子抖动了几下,还没什么。他又一锤砸在地板上,哗啦啦就砸了好几个大洞。由于他砸地板时的震动,那些快熄灭的火炭弹跳到干燥易燃又很油的皮子上,呼啦啦火焰就喷泉似的腾起来了。我们吼叫着,拍打着到处燃烧的火焰,可哪里能拍得熄呀。火越拍越高,我与好些人的头发都快燎光了。我们抢了没烧着的皮子逃了出来,可那个疯子还站在屋子里,看着越燃越烈的火焰哈哈大笑,说你们别开靴子坊了,我就开个烧饼铺吧!哈哈哈……最后,屋子塌了,就把他淹没了。

        我看着火场里还没熄灭的火,摇晃着与哗啦泼下的雨水抗争着。一串雷在我们头顶滚过,地上的火苗子熄尽了。

        我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捋起衣袖擦拭脸上的烟迹。我朝四处寻找,没看到女老板嘉央。我问,老板呢?没人说得清。我只有在人群里挨着找。雨水哗地浇了下来,刚才还很火旺的阳光不知跑哪去了。天暗了下来,烧尽了木屋子的火焰终于奄气了,除了更浓更臭的烟雾还在升腾,一些零星的火焰也有气无力地啃食着最后的木头。我不顾烫脚的火炭,踩着火烧地到处寻找。

        我站在一堵塌陷的土墙上,辨认着曾经干过活的地方。那里是洗皮池吧,黑炭灰填满了水池子我还是能辨认出来。那里是染皮场吧,配色的木桶尽管已成烧焦的木头,还是整齐地排在墙角。我们缝靴子的作坊,那么大一片还在燃烧的废墟,我还能嗅到用油浸软了的牛羊皮的味道。看着看着,我眼睛让泪水浸花了,与天空落下的雨滴混在一起,冰冷冰冷的。

        雨停下的时候,天黑下来了。水浇过的火灾场腥味更浓,黑烟和白雾朝晴朗起来的天空升腾,一轮圆月跃出那一刻,我看见穿一袭降红袈裟的老喇嘛,像一只伸展红色羽翅的大鹏鸟从有月光的地方翩翩而降。我眯上了眼睛,又揉了揉,天空除了那轮圆月像冰块那么冷,啥也没有。

        我的眼睛仍然在挨着搜寻,从那个我常经过的小巷道,走过去就是一架独木楼梯。走上去,两扇红漆木门挡住了一颗焦急且激动的心。可是那里已经让残墙破土淹埋了,几根烧黑的木柱子还在冒着浓烟,顶上不时飘起鲜红的火焰,像为谁烧起的熏香。我正在伤心时,几声鸟叫声让我沉重的心燃起了火苗子,我找到了鸟鸣声的地方,那堆破墙后。我朝那里走去,鸟叫声变成忧伤的歌声。听着歌声我差点叫出来。

        嘉央曲珍啦,我的女老板,可找到你了。

        她蹲在墙角下,头上还是套个那个袋子,一对眼睛对着烟熏火燎过的土墙,旁边蹲着一个老婆婆,正往一架三锅庄火里添柴,一口圆茶锅已飘出了茶水的清香味。我站在她背后,听她把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茶水的味道让我感觉到了饥饿。我咽了口唾液说,老板,我回来了。

        她没回头,也没唱歌了。沉默了好一会,说你回来干什么?我啥也没有了,不能做靴子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也蹲下来,坐在火边。火光刺得我眼心很痒,我笑了,说我们啥也没丢失,不就烧了一些东西。我的手还在,你的手还在,还有,珠玛师傅他们的手都在呀,我们都还能做还能干!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对着墙壁,什么也没说。

        旁边的老婆婆揭开锅盖子,把一碗很白的奶子倒进锅里,用铜瓢轻轻搅动,看着我很温暖地笑了。

        我说,很小的时候,在草原。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整整下了好几十天。我和奶奶都觉得是天破碎了,是把天空的碎片扔下来了。雪把草原淹没了,帐篷压塌了,好多牛羊都埋进了雪里,只露一个鼻孔出气。那一年,我家损失了几乎所有的牛羊,帐篷也让狂风撕破了,我们一家坐在雪地里,只我奶奶用剩余的牛粪把火烧了起来,还熬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奶茶。她说,伤心么?有啥伤心的,老天爷把灾难降下来了,你伤心只有去死。你看看,我们还能生火熬茶,明天说不定天会晴起来,草地上的草也会生长,剩下的牛羊还会下崽。破了帐篷也会补上。看看,佛爷没让我们失去双手,就是想让我们继续活下去!

        她回过头来,默默地看了我好久,鲜艳的火光在她头套上跳动,两个洞里的眼睛注满了亮闪闪的泪水。她站起来了,我也站起来了。她走了过来,我朝后退了两步也站住了,因为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很紧地捏在了手心里。她来到我身前,头紧紧地靠在了我的胸脯上,背脊开始抽搐起来。我紧紧地搂住了她,感觉到胸脯有股滚热的火焰腾烧起来。她哭出了声,由于袋子堵住了鼻孔发出了一种嗡嗡的声音。我想摘下她的头套,她的手紧拉住我的手,不准我那样做。她渐渐平静下来,抬起了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她想好了,要嫁给我,做我的老婆。

        我僵硬了,手脚都像变成了石雕一样僵硬了。我嘴巴张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看着我,又说做你的老婆难道不好吗?我说,我啥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帐篷没有牛羊。

        她说,你有了我呀!

        搅拌着奶茶锅的老婆婆咕咕笑出了声,眼睛看着奶水混和的茶,嘴里唱出了一支很动情的歌,谁听了都会脸红的歌。

        我与老板嘉央曲珍住在一起时,她才告诉我,在我来到这个制靴作坊时,她就选中了我。她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说过,遇到一个梦见红衣喇嘛在飞的男人一定要紧紧抓住,那男人跟她有好几世的姻缘。那时,她就很害怕,怕这个男人出现,怕出现的这个男人是个讨厌恶心的坏人。我出现了,我真能像个好男人一样,敢做敢承担,是她想依靠的男人。我抱着她,眯上了眼睛。天空还是蓝得透明,红衣喇嘛穿着那双踩着云团的靴子从头顶飞过,我看着他远远地飞走,像只生着红羽的大鸟。在他又飞回来时,我看见他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酒缸子,酒缸子在他手里破了,酒水哗地洒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外面又在下雨,哗啦啦搞打着屋檐和窗户。

        我笑了,轻声地说,你该揭开套子让我看看你的脸了吧。她很慌张地抓紧了套子,说还没到时候。


己章


        家,一个燃着旺火的火盆,煨着飘着奶香的茶锅,炖着一锅肥美的牛羊肉,火旁坐着温柔漂亮的老婆和叽叽喳喳学鸟叫的儿女。家,可以没有床没有柜子桌子,可不能没有熬茶的火盆,妻子儿女围着温暖的火盆谈天说地,吃饭睡觉,梦里的味道肯定都是甜蜜蜜的。

        我与嘉央曲珍的家就很简单,烧得红旺的火盆,一张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床,没有柜子,杂乱的东西都让能干的女主人整齐地放进大大小小的皮袋子里。我们还没有孩子,我们想以后会有的。现在,我与她——我的老婆住在一个屋檐下,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每天,她设计和裁剪靴样到深夜,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烧茶做烤饼。我把她裁剪好的靴样拿到制靴作坊里给珠玛,就坐在我过去坐的地方干活到傍晚。小丹真和我的珠玛师傅总是对我低着头,缩手缩脚地把靴样递给我,胆怯地叫我老板。我生气了,真的生气了。我说,我不是啥老板,只是一个女人的男人,那个女人过去是什么今天还是什么,我过去是什么今天还是什么。我就是跟珠玛师傅学做靴子的达资穷穷。你们过去叫我达资穷穷,叫我雍中彭措都可以,我都快乐都高兴,叫我老板我就不自在就想变老鼠缩进地板下,我这张脸皮会羞得不敢拿给你们看。别叫老板好不好,过去我们是兄弟姐妹,今天也是,好不好。我的劝说,他们都听着点头笑,可与我一起干活时还是僵手僵脚,像包裹了啥东西。

        回到家里,那温暖的气味让我沉醉。嘉央曲珍早把热茶熬好了, 她双手捧着端给我,扶着我的手坐在火盆边。小茶桌上摆满了她从汉人厨师那里学来的炒菜,她静悄悄地揉捏着糌粑团子,把油浸浸的团子递给我,袋子两个洞子里的黑眼珠水湿淋淋的。那个时候,我最想的就是亲她一口,抱着她说辛苦了很感谢她了。我不能抱她亲她,我只能坐在火盆边的卡垫子上,埋头把她递给我东西吃掉,茶呀酒呀喝光。我们住一起时,有个不能违背的约定,不能看她吃东西,更不能揭开她头上的袋子。我不是一个蛮横的男人,我喜欢这个老婆,不会强迫她做她不让做的事。我在佛龛前燃了香,发了誓,永远不会违背我们的约定。那些日子里,我们在一起剪裁靴样,一起商谈藏靴作坊里的事,一起讲过去的故事,当然也一起睡觉一起做夫妻,可没动过她头上的套子,一点没有动。我总是眯上眼睛,想着她鲜嫩的脸,水汪汪的眼睛,想着她的天仙般的模样,我搂着她时就飞了起来,在云雾缭绕的天空旋转,五色的彩虹像飘带似的缠绕着我们。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阳光下,我给她讲草原上的事,讲小时候采过的那些花草,讲我和我的阿姐啦追赶过的那些小野兔小旱獭,她就眯上眼睛听,在袋子里咯咯地笑。晚上,就把那些花草的样子剪下来,做成靴子上的装饰。她心里好像住着天仙一样,总是那么有灵气。那个时候,我们的作坊恢复很快,小城的靴铺里,有摆满了我们缝制的藏靴。靴帮是缝着云朵的靴子,是四方走马帮的汉子们最喜欢的靴子,穿着轻便舒适,走山路踩踏乱石都很耐磨。他们说,这样的靴子穿在脚上,总觉得有片云朵在下面抬着垫着一样。他们不知道,做靴子的我很伤心,我想破了头皮都没做出能飞上天的靴子,像我梦里穿绛红袈裟喇嘛穿的那样的靴子。

        生活不会总是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她不会知道我心里越打越硬的那个结。

        夫妻了好多好多天了,她还不让我看看她的脸。那个奇怪的糌粑袋子就套在头上,系着施了魔法的绳子,她不念咒我怎么也解不开。我是个男人,也不会去解。我牵着她的手走进我俩的新婚被窝时,就对着天空悬着的那个滚圆的月亮发了誓,她没让我去做的事,我死也不会去做。那天,我看着她头上的套子,说这个套子也不能取?她手捂住了脸好像很羞涩,想了很久才说,不能解。我没问为个啥,只是解开了她的衣袍,嗅到了花草一样鲜嫩的香味。我们天天裹在一个被窝里,我能感觉到她细嫩柔滑的肌肤,能与她搂抱着飞向满天的星空,就是不能解开她头上的套子。那根施了魔法的绳子拴紧了套子,也拴紧了我的心,并打了一个死结,越拉越紧,我能触摸到它,能感觉到那种酸痛。

        在制靴作坊里缝补靴筒时,我师傅珠玛,还有老降泽和小丹真都悄悄问过我,嘉央曲珍是不是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的漂亮吧?我笑笑没回答。小丹真就缠着我,一定要我讲个清楚,他说跟老板干了那么多年的活了,还不知道老板生得啥样。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把脑袋摇晃得脖子都快折断了。他说,你们住一间屋子睡一个床,还做那个活。他用手指做了个男女间做的那活的样子,我脸烧得滚烫的火苗子,就挥着拳头揍他。他双手护着头顶边躲边说,你怎么打人呀,我不过想听听老板长啥样,你就打人呀!

        那段日子,我总觉得心里长满了毛刺,有一大群野蜂子飞进了我的脑袋内嗡啊嗡地叫,又钻进心里用尖利的刺戳呀戳。她说话很轻很细,可我听着满天的野蜂子就嗡啊嗡地叫。开始,她一尖着嗓像鸟样的唱歌,我就朝屋外躲,去荒郊野外躲在草地上看满天滚动的白云和黑云。

        敏感的她也知道了我情绪的变化,做啥事都小小心心的,掉一根针在地上都怕有声音吵着我。她想唱歌时就捂住嘴巴,不让声音出来,泪水却从袋子两个孔洞里滚落下来。那些日子我学会了抽烟,一种把烟叶子卷成长条又切成粉沫,塞进长长的竹烟杆里抽的烟。烟雾有股牛粪烟子的味,我嗅着就想起了草地上阿妈在帐篷里熬茶。那些日子我很想草原,想我阿爸的那个马帮驮队。她很不习惯我吸进嘴里又吐出来的烟雾,就躲进内屋子,把门插得紧紧的。茶锅内的茶水渐渐熬干了,哧哧叭叭地响声在锅底响起时,她才哀叹着出来,给茶添水,把一些生炭压在喷吐的火苗子上。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平平淡淡的不细细咀嚼,尝不味儿来。

        可身子冰凉了,就想晒晒太阳。哪怕看看太阳也行。屋子阴黑潮湿,呆久了人就会疯掉。

        那一天,我回到屋子,站在那两扇红漆的木门前,我又听见了那种铃铛敲击一般的鸟叫声,声音汇成一首情歌,很美丽很爽心很让人激动的情歌。我突然想起了刚刚来这里时,第一次听到这鸟叫声时的惊奇和激动,想起听着这声音我举起手又不敢敲门的胆怯,脸发烧了。我对自已说,是不是我的脑袋真的出了问题了,是不是我的心肠也变得冷酷了。

        推开门,一股很强的光刺着我的眼睛。我揉着很痒的眼睛,瞪圆了看,我的妻子嘉央曲珍穿一身鸟羽一样艳丽的衣裙,在茶桌前站得很直,双双臂举起来像伸展开的翅膀,脚尖随着歌声踮起来,像真的会飞起来。她的脚下,低低地蹲坐着小丹真,脸颊红彤彤的像用火烧过似的,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唱歌的老板,他没发觉我已经走进了屋子,两只眼睛细细眯着透露出一种只有男人才能读懂的味道。我故意把门摔得很响,对丹珠说,都在等你取的靴样干活呢!他看着我,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想说什么舌头又绞成了疙瘩。我说,靴样呢?嘉央把靴样包在一个布包里,递给了丹珠。丹珠又朝我伸伸舌头,眨着眼睛说,你呀,真会享神仙的福,天天都能听到仙女唱的歌。他又啧啧啧着舌头很羡慕的样子。他出了门,我听见他下楼梯的声消失后,突然发怒了。像雾还没罩住山头,就突然爆炸的雷击声。可能是愤怒使我吐词不清了,我也不知道吼呀叫呀说了些什么。嘉央曲珍先是吓得像木头一样立着不动,后来就浑身颤抖着蹲下来,紧紧捂住脸,泪水叭叭滴在地上。我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我去汉人开的酒馆子里喝了一肚皮火烧似的白酒汤汤,踩着一地的牛毛羊毛回来。

        我躺在火炉旁的卡垫上,嗅着滚热的奶茶香味很想打几个舒舒服服的喷嚏。睁开沉重的眼皮,我看见一双瘦长的腿,穿着牛皮做帮的叫作折朗的靴子,那是走远路的人穿的靴子。我坐起来,看着面前这个想走远路的人正是我的老婆嘉央曲珍。

        她站在那里,穿着厚实的牛皮袍,脖子上那串珊瑚珠像一颗颗注满血汁的眼珠。套着皮袋子的头上,又戴上了一顶漂亮的银狐皮帽,两个洞很黑,看不清她此时眼睛的表情。我就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嘴大张着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她平静地说,我要出趟远门,跟一队朝圣的邻居去朝拜有圣乐金刚之称的格聂神山,去塔公寺和长春科尔寺给阿爸阿妈点灯上香。这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她的阿爸和阿妈。我哦了一声,就靠在旁边的木柱子上,斜着眼睛看她,啥也不说。她把一个装满东西的皮袋子背在背上,皮绳在胸前紧了紧,说你吃的穿的都有,茶叶是刚从汉地买来的,酥油是牛场刚制出的,糌粑口袋里都是满满的。这几天,作坊要干的活我都准备好了,屋内那个柜子上布里包着的靴样,一天一种样式,给丹珠说别搞乱了。

        我看着她看着那个会说话的袋子,歪着嘴苦笑了一声,把身旁的一片桌布抓在手里,又展开搭在脸上,说你想走就走吧,反正你走了我也想不起你长啥样子。你是口袋,我是桌布,以后我们说话就这样子,谁走了都想不起谁是啥样子的。

        她站在我面前,沉默了很久,我感觉到她身子在颤抖,又强压着没倒下去。她养的那只黑猫绕着她裙边转,用很腻人的声音问她讨吃的。她蹲下来,把猫抱在怀里,就一声不响地出了门。我静静听着她下楼梯的声音,很轻很轻,像夜里悄悄走过的一只猫。

        她走了,我又感觉到昨晚的酒液在脑袋里燃烧了,打了个很臭的酒咯又躺下睡了。醒来时,午后的阳光把脸烧得很烫。我懒洋洋地硬撑起来,看着这间飘着温暖茶香的屋子竟然有些陌生了。

        我站起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忽然想通了,是我做得不像个男人,不该那样对待嘉央曲珍,她做了我的老婆,我就该把她当作一只揣进皮袍的木碗,像宝贝一样好好爱护着,不然,再珍贵的宝贝也会丢失的。不行,我把松散开来的长发拴在脑后,甩着尾巴一样的头发对自已说,不把她追回来,你就不配称为男人。康巴这块土地上你再没脸皮赖着不走,再没脸皮去做什么松巴靴子,会飞翔的靴了。我笼上皮袍,就冲下楼,先向丹真借马,他看看天空说,在下雪呢!冰雪的夜晚谁会去遛马?天亮后再借吧。还是老降泽好,他先给我喝了一大碗滚热的奶茶,一块饼子压住肚子里上窜下跳的饥饿,再把他的那匹高大强壮的骡子借给我。他说,走有雪的山路,天下都找不到比骡子更会走路的。再快的跑马都会败在一匹简单的骡子蹄下。遗憾的是,骡子没有鞍,背上尽是骨头没有肉,骑在上面没走多久我屁股下就烧起熊熊烈火,烫得快燎起泡了。

        雪越下越大,山路和荒野全淹没在无边的白色里了。走这样的路,骡子很灵敏,我想它就是瞎了眼睛也嗅得出山路的气味,只听蹄下哗啦哗啦响,我就在浓黑的夜雾里越走越远了……


庚章


        我在一片潮湿的枯草滩上,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她,我的骡子陪在她身旁,边啃食着枯树枝干草根,边把温热的气喷到她的身上。我扶起她,把冰冷的身子暖进我的皮怀里。

        在她身子暖和起来时,她醒来了。看着我,又慌慌地摸摸头套,大睁着眼睛问我怎么跟来了。

        我搂着她说,你把我的魂带走了,让一副空荡荡的身子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我不跟来我会疯掉的。

        哇,她又很恶心地呕了几声,跳下地把我推开就溜到灌木丛背后,说你别跟来偷瞧。就蹲在那里使劲地呕。我嗅到一股草沤烂后的气味,朝那里说,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看曼巴!

        她整理着乱篷篷的头发辫过来,提起扔在地上的皮口袋子,说没什么,我们走走就好了。

        我说,你还要去朝山里走呀!她说,我许下的愿不可能不去呀。

        好吧,我说你也别折磨自已了。我带了匹骡子,你骑在骡子上,我牵着慢些走。

        她也没拒绝,让我扶上骡背。我把自已的皮袍子垫在骡背上,让她骑着舒服一些。我说,前面朝山的人都给我说了,你是快当阿妈的人了。神山是洁地,我们就远远地看着拜几下吧,等来年孩子生下了,我一定陪着你磕拜在神山脚底下。

        她看着我,眼泪润湿了皮袋子。我回头看一眼她,心里像晾晒在满地的阳光下一样的暖和起来。我昂头对遥远处的群山和白色的云朵长长哈了口气,把一首憋了好久的歌唱了好远好远。

        夜里,燃着篝火,喝饱了热茶,她用天空中飞来的鸟鸣似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又一支歌。我听着听着就醉了。我搂着她,说再不会让她离开了,以后她去哪儿我就会跟着哪儿去,穿破多少靴子我就会做多少靴子,不会离开她了,咳嗽哈气那么短的时间都不会。

        她听着我说的话,把我靠得更紧,把皮袍子紧紧裹住我俩,然后说了句那个时候我还听不懂的话。鸟会飞走,云会飘散,阳光也会再一次晒下来,人不过是叹一声气,叫一声痛,该走路的仍会走路。

        后来几天里,我们去了长青春科儿寺和塔公寺,去佛菩萨面前点了灯烧了香,捐出了我们身上所有的钱币。我们心里满足极了,走到哪儿温暖的阳光都跟着我们。我们回来后,嘉央曲珍再没有恶心呕吐了,她悄悄告诉我,她常在夜里听见肚皮里的小生命伸开翅膀扑腾,想啄破蛋壳样的肚皮飞出去。我就哈哈大笑,说我们又不是鸟儿,怎么会生个鸟儿子!

        终于回到家了。

        我每天把火炉生得暖暖的,用细软的羔羊皮把她睡觉的卡垫子垫得暖暖和和的。我搂抱着她说,再不会无缘无故生她的气了,她想套着袋子就套吧,我见不到她的面容可我能抱着她的身子,就足够了。我悄悄告诉她说,她肯定生得比天仙更漂亮,因为我总在一天会知道的。我轻轻抚着她的肚子,眯上眼睛想像着将来那个儿子或女儿的样子,喝了一桶酒似的醉了。

        她用背影对着我,悄悄地躲开了。

        那段时间,我白天拿着她的靴样去作坊干活,晚上我悄悄剪裁缝补自已的东西。我常常做好又撤掉。她奇怪,说做什么呀,那么费心费神的。我对她笑,没告诉她。那东西我有一天会告诉她的,那是给她的一个惊喜。她又开始唱歌了,那种鸟鸣似的歌声响起来时,我就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听。我也听习惯了,没那么刺激耳朵了。她唱完歌就静坐在佛像下,抬头看着刚点上的藏香飘带似地在屋顶晃动,就眯上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不久,她嘴里把复吐出一串我听不懂的句子。我问她,是念叨的啥佛经吧?她也对我笑笑,啥也没说。她就那样,一天又一天念叨,我听不懂,背也背诵熟了。那是三句话,像三句咒语,不知是咒出啥魔法的。

        诃魔啦啦啦……

        哦诃呀呀呀……

        呜哇哈哈哈……

        她一遍一遍地念,我就看看天花板,看她能咒出啥东西来。啥也没有,藏香燃尽,香烟飘散,裸露出原木的天花板,一只蜘蛛爬向角落,细细的蛛网在灯光里闪烁。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们家里是很静寂的,静得像我与她都在一个静修山洞里。我们都在默默等待那个惊喜的来临。

        那一天,我在她的念叨声里,缝完了最后一针,放在灯光下左瞧右看,心里满足极了。我又把它包在布包里,等着她静静地把香烧完,烟雾散尽,眼睛睁开。我才说,我终于做好了,你来看看吧。她眼睛闪了闪,看着我手里的布包。我慢慢地把包打开,看着她嘴角悄悄地笑。我觉得她会一声惊叫,那是快乐的惊叫。她久久看着布包里的东西,伸手捧起来,对着灯光很仔细地看,啥也没说,又放在布包上。我问她,怎么样?她很平静地说,很好很漂亮。我又问,我们的儿子穿在脚上呢?她沉默了,轻笑了一声说,也很漂亮。

        那是一双小藏靴,很可爱,我左边绣了一只小鹿,右边那只绣着一只小马,雪白的靴底孩子踏着它就会像踩在雪地里一样,会蹦起来飞起来。我们会生一个小鹿小马一样可爱淘气的儿子的,我相信。我从来没想过,刚生下的孩子有多大,脚有多长。嘉央曲珍偷偷笑了,笑声让我听见了,她说你真的长着个傻牛的脑壳,你那双靴子是给十岁孩子穿的吧。

        我脸红了,捧着靴子,眯上眼睛。那个披绛红袈裟的老喇嘛又出现了,不是像鸟儿一样从天空轻轻降下来,而是迈着大步走过来。我像过去一样,低头看他穿的靴子,不是那双绣着翅膀和云朵花纹的会飞翔的靴子,是一双黑牛皮的普通靴子。他快走到我面前时,把抱在怀里的袍襟一展,我看见他双手捧着那双靴子,我从小就想做出的会飞的靴子,他嘴里咕噜噜念着什么,手一放开,靴子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鸟儿,生着金色翅膀,扇动着扇动着,四周像洒了阳光一样都映照得亮晃晃的。鸟儿哗啦啦扇着翅膀向天空飞去。天好蓝好蓝,我听见了天空像海子里的水一样哗啦啦翻滚着波浪。老喇嘛便像一团烟雾,融化在空气里了。

        嘉央曲珍把一条毛毡盖在我身上,我才知道刚才是睡着了,靠着墙壁。小靴子滚在地板上,像哪个淘气包刚脱了下来,光着脚板爬到哪儿玩去了。


        有一天,嘉央曲珍早早醒来就坐起来靠在床头,对我说,给她烧一大锅水,只烧温热别烧烫。我说好的。我说你想洗澡了吧,我不知道你大着肚子能不能洗。她没回答我,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笑了,说我去烧水了。她还没松手,指甲在我手心深陷着。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说,是周四吧。我没日历,是啥日子我不知道。

        她说,今天是九月初八,晨旦澡浴,山神欢喜,免遭其害,净二十种罪。我说,好吧,我去烧水,水热好了我搀扶你去沐浴。她什么也没说,抓紧我的手松开了。

        水烧好了,我手伸进去试了试,不烫手。我刚把锅从火上端开,嘉央就在那里尖叫起来,好像很痛苦地叫。我跑过去,看见她滚在了地上,抱着肚子,身子像虫子似的上下蠕动。我扶起她,问怎么啦?她抓紧我的手臂,又埋下头牙齿死死咬着我的手腕。我忍受着,摇摇头说,我去叫医生去,叫医生去。她咬得更紧,一点也没放松。

        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劲了,松开手叫我把她扶到床上去。她靠着床说,她想喝点茶水。我端着茶碗递给她。她说,你喂我,我没劲。我去揭她头上的套子,死死的怎么也揭不开。她说,你没记我说的那三句话?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把那三句话掏挖出来,点点头说,我记得。

        她牙齿咬得咯咯响,很紧张地说,快念第一句,反复念!

        诃魔啦啦啦……

        诃魔啦啦啦……

        诃魔啦啦啦……

        我反复念了三遍,紧拴住她头上口袋的绳子松开了。我去摘袋子时,她紧张地拉住我的手,好像很怕什么似的。我手背潮湿了,那是她的泪。她说,摘我的袋子时,先听我讲件事。

        我点点头,心却绷紧了,像快绷断的皮筋。

        她说,你一定要听我讲这个故事,不然你看了我的脸,会吓坏你。

        我闭上了眼睛,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一点点白嫩的脸皮。

        她平静了一下,眼眸内闪射出金色的光芒。她闭上眼睛,一串清亮的泪珠滚落下来。她问我,你听说过智慧大鹏鸟吗?

        我说,听我爷爷讲过,我在寺院修佛的阿舅还给我念诵过佛经里的那段故事。智慧大鹏鸟是诸佛菩萨为了调伏毒蛇,安住在一只鸟的身体内,化为大鹏金翅的形象来为众生谋利。

        她把我的手抓得很紧,眼睛睁开又闭上,好像在担心着什么。又一串泪滚落下来,她说,我母亲就是智慧大鹏鸟。

        她抓紧我的手不放,眼睛大睁着看我,好像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东西。她说,你相不相信我的话,我都不在乎。只想你把我的故事听完。

        我点点头,说你讲吧,我听着。

        她抓紧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心有什么东西在奔跑,像一匹狂奔着停不下来的马,又像激动后的心脏。温热的汗潮湿了我俩的手心。


        那一个秋天,山里的花早谢了,成片的草地染上了枯黄,夜里的凉风里夹混着细细的雪粉沫。就是这样的寂冷的夜里,森林里的大小动物们都躲到温暖的地洞里了,可谁想到有一个人却找到了这个小山洞。我母亲看着他从远处歪着身子走来,穿着很单薄的普鲁呢袍,在冷风里哗啦啦像旗幡似的扇动着。他进了洞子,抬头朝四周观察着,好像很满意,就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冻得浑身颤抖的小狗崽,在它身上哈着热气,说到家了,你不会冻死了。就把小狗放下地。小狗浑身颤抖着朝他怀里跳。他捧着狗的小脑袋,说你还冷呀。冷了就睡我怀里吧,小可怜虫。

        他就在洞子里住下了,把这里当作他流浪的家。他在洞外搭了锅灶,还搭了个小狗窝。每天,就盘腿坐在狭窄的洞子里,让初升的阳光罩亮他的身子,又看着阳光在他身上熄灭。他的生活很简单,小狗的生活也很简单,可渐渐长大了,能到处跑去寻找吃的了。

        我母亲躲在暗处,悄悄看着他。这个年轻的流浪汉的行为吸引了她。她看着他很小心地照管瘦弱的小狗,煮食山里采到的野菜和野蘑菇,很平静地坐在洞子里默念经文。有一天,他静坐入了定,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有一条湿漉漉的花蛇悄悄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对着他耳朵哧哧哧吐着血红的蛇信子。我母亲知道这是种最毒的蛇,让它咬一口,人只能哈一口气就没命了。蛇信子抖动着哧哧哧响得刺耳,他却平静得像块石头。我母亲受不了啦,她化身为一只金翅闪亮的鸟,双翅一扇就把毒蛇挑开了,又啄起来朝洞外飞去。大鹏金翅鸟最爱吃的,就是这种最毒的蛇,她把蛇抓成两半,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把蛇烤烫烤出油来,美美吃进了肚子。

        那以后,像这里受到什么东西引诱似的,四处的毒虫毒蜂毒蝎子都钻了出来,朝他木桩似的身上爬着抓着咬着。他满身生满了流脓的毒疮。我母亲就守在他身旁,帮他捉虫赶野蜂,不让任何有毒的东西打扰他。她在心里对他有了好感,特别是那张英俊的脸,沉静地忘掉世间一切的脸,钻进了她的心里,时时骚扰她平静的梦。她开始为他做些什么了,把火生得暖暖的,还在野山林里采来香茶,找来牛奶羊奶熬成奶茶,端给他喝。他瘦弱的身子开始强壮起来。开始,他并不知道这些香喷喷的奶子茶谁烧的,只知道对着高山和遥远方向的什么东西默念祈祷,感谢神灵送来好吃的,护佑他修炼高深的佛法。

        那个狂风呼啸的夜里,他突然惊醒过来,看见了那只翅膀闪动一片金色的鸟在眼前飞上飞下。他没有任何惊奇,也没去想那是什么预兆,只想平静地坐在狂风摇晃的山洞里修炼新的功课。那只鸟见他醒过来了,好像惊喜极了,用轻脆的声音唱了几句歌,就在他眼前闪动羽翅。

        我母亲就在洞里陪他住了下来,她再没打扰他修炼,还给他烧茶煮食,驱除毒蛇毒虫。有一天半夜里,我母亲惊慌地把睡梦中的他摇醒,说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办!他还用手掌在赶她走开点,问啥怎么办?我母亲抚着开始滚圆的肚皮对他说,我怀上了。他冷笑一声,说你怀上谁的种,就找谁去吧,与我何干?我母亲急了,说这洞子里,就你一个男的,我能与谁有种呀!他才惊慌起来,低下头不吭声了。

        那段日子,很平静也很幸福。他停下了修炼的功课,每天就想着照料好肚皮一天天大起来的她。他把自已的单薄的袍子披在她裸露的身上,为她寻找能补养身子的蘑菇和野果,还下山去买来两头山羊,为她挤奶子熬奶茶喝。就在有一天,她的肚皮膨胀得很大,闪烁出金子的光芒时,她紧拉住他的手,要他记下三句咒语。他问记住有啥用处?她说,以后你会知道的。那一天,她开始疼痛呻吟起来,把他手抓得更紧了,额上的汗珠串串滚落。她说,有件事你一定能忍受住。他说,我能忍受,帮助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都会好好的。她苦笑了一下,疼痛把嘴拉扯歪了。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也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他在俗世间的名字。她嘴唇咧开笑了一声,变成乌黑的了。她说,我们是鸟,不会像人类一样生产的。看看我的肚皮,那不是肚皮,就是一颗金蛋。我们的孩子就会啄破蛋壳钻出来。

        她把他拉到身旁,对着他耳朵说,你记忆肯定很好。我那三句咒语你记住了?他低声把三句咒念给她听,她放心了,说我们的孩子就拜托你来哺养了。她笑了,笑得很好看,脸颊闪耀着花瓣浴着朝阳样的光晕。突然,她咬紧牙齿,眼睛鼓得滚圆,哇地叫了一声。他看见她的金蛋样的肚皮冰裂开了好几条口子,哗啦啦,一片一片带着鲜血的肉翻开了,一只浑身沾满汁液和血水的小鸟钻了出来。她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催他,快念第二句咒语。

        哦诃呀呀呀……

        哦诃呀呀呀……

        哦诃呀呀呀……

        他念诵了第三遍时,那只小鸟翅膀一收,变成一双奇怪的靴子,蓝天一样的靴帮,用白色的鸟羽绣着卷曲的云朵。她拉着他,要他尽量紧近她。她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他,那双靴子就是天下难找的飞靴,那是她与他用心制成的,是他们的后代。她还告诉他,十年后,再对飞靴念诵第二句咒语,她就会变成他们的后代的模样。也许,她修炼不够,会是个鸟形的人,你也别嫌弃她抛弃她,好好养着她,她会长成有出息的人的。她抓紧他的手,嘴大张着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了……

        他看见初升的阳光刚刚洒在洞口,有一大群像鹰一般大的金翅鸟飞过,巨大的翅膀扇出很强劲的凉风,把腐草根卷到了洁净无尘的天空。


辛章


        听了她的故事,我的心沉重起来。我闭上眼睛很想再看到梦里飘来的那位红衣僧人,看到他穿的那双会飞的靴子。就是这个在我童年生成的梦,把我引到一条通向今天的路。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却说不出来。她捏着我的手心,说你别想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梦里的那位穿绛红袈裟的僧人就是我阿爸。他早就对我说过,我的缘分会自已寻来,因为他早就在那个男人梦里种下了一棵树。那是个聪明善良,又固执顽强,不丢失信仰和信心的男人。他叫我好好珍惜你。

        我把她冰冷的手暖在我的心口上,一抬头,就看见窗外的天空飘着一片红纱。近了,那是一只鸟,就停在窗台上,对着屋内呀呀呀地叫了几声。我的嘉央曲珍笑了,说那是嘎啦哇,我阿爸养的鸟。他是来看我们的。她叫我取一些炒青稞米喂它,朝它挥挥手说,快去告诉我阿爸,我很好的。

        鸟飞走后,她盯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不动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就轻轻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叫她宽心,有我不会让她像她阿妈生孩子那么惨的。她说,你该摘下我的口袋了。

        我伸手去摘时,她又有些担心地拉住我的手。她说,会吓坏你的。我还是轻松地笑,啥也不说,拈开口袋的一角,轻轻朝上摘去。开始,我看见那片鲜嫩白净的脸皮,接着一张坚硬如铁,还带着钩状的鸟喙出现了,那是红色的鸟喙,在一张漂亮的女人脸上像戴着面具一样的滑稽。我又朝上摘去,漂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的清亮闪动,可满头的不是头发,而的蓬松的金色鸟羽。假如我没听她的故事,没有这么多日子里与她朝夕相处的情感,我真的会吓坏的。今天,我没一丝惊恐,深藏的内心也没颤动一丝狂乱的波纹。我平静得像刚睡了一个安稳觉,醒来就看见窗外流淌进来一片新鲜的朝阳。我笑着轻声对她说,你很漂亮。

        她眼睛闪动了几下,清亮的泪水滚落下来。

        我站起来,在神龛的佛像前点了几支藏香,然后跪下来默默祷告。我告诉她,我很感谢佛主,让我娶到了来自天国香巴拉最漂亮的智慧神鸟为妻。我会好好珍惜她的。

        她却有些伤心了,一整天都阴沉着脸,没说一句话。

        天黑了,天空依然晴朗。满天的繁星像随手撒出的金豆子,我想会不会有一粒掉出我的屋内。

        她的头靠在我的怀里,看着星星时,那张鸟嘴张开了,又看了我一眼,很羞涩地闭上。闭上的红色鸟喙很像漂亮的莲花蕾。我说,你饿了吧,想不想吃些东西?她抚着鼓胀的肚子,说我不饿,他饿了,在里面东西抓西扯,弄得我好痛。

        我去找了些干肉粉和糌粑面,用奶茶和起来,揉捏成团,递给她,说吃吧。她没接,鸟喙就在我手里啄了几下。她吃东西真的是一只可爱的小鸟,只一会儿就啄食干净了。她的白嫩的脸颊又羞红了,说我吃东西是不是很难看。我说,我就想这样天天喂你,可爱的小鸟。

        她头靠在我怀里,说我也想天天这样靠着你。

        她泪水又下来了,伤心地抽搐着。她说,我们香巴拉智慧鸟的命运都这样。我们生下后代,都会离开的。哪怕情缘再深,都会走,远远的飞,到没有尽头的地方去。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我也忍住内心的疼痛,沉默着。

        沉默,就是等待。我是男人。长大了的草原男人,我知道将要来临的是什么,可我会承受住的。

        那几天,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日子。我对藏靴作坊里的人说,他们的老板我的老婆快生孩子了,别来打扰她。我在门上画上符号,还烧了一盆火,那就是告诉别人,这些日子里外人别来打扰。我也没去作坊,就天天陪着她,给她弄最好吃的,听她唱歌给她讲我们草原的故事。那几天,阳光灿烂,连夜晚的星子都是金子做的,风一刮就叮叮当当地脆响。

        终于在一个早晨,那只有红色羽翅的鸟儿站在窗台上时,她抚着滚圆的肚皮,咬着牙齿说,快,快了。

        我抓紧她的手安慰她,说菩萨会保佑你保佑善良的我们,你不会有事的。

        她唉哟叫了一声,肚皮胀得透明。我看见,柔嫩的肚皮变得粗硬起来,像石化又像一个巨大的贝壳。最后,硬壳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那就是一颗金蛋呀!她说,受不了啦!小东西在里面又抓又咬,迫不及待想出来啦。

        我看着越来越圆的金蛋,想让它收缩却没有任何办法。金蛋咔咔咔地响着,暴裂开好几条口子。她痛得大叫一声,汗水满脸滚落。我抱紧她的肚子,像抱着一枚巨大的鸟蛋。我感觉到了里面的小鸟快速啄壳,埋下头对里面的东西说,别那么狠,你可以轻些再轻些,别让你母亲受苦呀!

        里面的东西没听我的话,哗啦一声,一片蛋壳掀翻了,一股血水潮水似的涌了出来。我的嘉央曲珍声嘶加竭地大叫着,那是难以忍受的苦痛呀!我把掀翻的蛋壳捧起来又合上去,可里面的小鸟越翻越快,那种力量是阻挡不住的,哗啦啦,好几块肉红的蛋壳暴裂开了,一片金光闪过,我看见一只浑身湿漉漉的小鸟在里面挣扎,好像用尽了力气,脑袋耷着有些衰弱。

        她呻吟了几声,拼着力气对我说,快念咒语。

        我那时脑袋里一片空白,竟然忘掉了那些咒语,张着嘴啊啊啊叫着。

        她嘴唇像粘满了糌粑面,一片雪白,喘着粗气说,快念!

        我终于想起了咒语第一句,大声念了出来。

        诃魔啦啦啦……

        她脸阴沉得像黑暗下来的天空,拼着力气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二,说快念第二句。

        哦诃呀呀呀……

        哦诃呀呀呀……

        哦诃呀呀呀……

        我念诵第三遍时,有股细细的灰色烟雾在小鸟粘湿的毛羽丛中升腾起来,越来越浓,淹没了整个屋子。屋外风的声响与河水的声响混成一团,那团烟雾就像受到啥诱惑似的从窗户追着风声和河水声飘散去了。我惊奇得差点叫出声来,那只小鸟不见了,蛋壳碎片处立着一对漂亮的藏靴,就是我梦里常见的那双用天空的蓝色做靴帮,用洁白的鸟羽绣着翻卷云团的松巴靴子。就是那双会飞的靴子。

        我把靴子捧给体虚无力的嘉央看,她笑了。我又把蛋壳的金色碎片捡拾起来,想重新给她拼上。那些沾满血水的碎片很难拼。她摇摇头,叫我别拼了。她叫我过来,靠近她。我听见她用细小的声音说,她要走了。她叫我别伤心,一切都是缘分,因缘未尽的话,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会的。她笑了,鸟喙歪在苍白的脸上,哈一口粗气说,记住,十年后你再念诵第三句咒语。十年,记住了?

        我点点头告诉她,都记住了,都刻在脑心里了,怎么也抹不掉了。

        她的嘴喙咧开了,像在笑又像在告诫我什么。最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窗台上的那只鸟伤心地哇哇叫了几声,飞走了……

        我按当地习惯,水葬了我的嘉央曲珍。我小心地给她套上了那只袋子,她的秘密只能我一个人知道。


        几天后,我从布包里取出那双飞靴,在窗前细细观察。真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嘉央曲珍生下来的,那种剪裁的样式,还有缝制的针脚与绣花,都是很高超的技艺。在阳光下,隐隐可以看到靴面上飘荡着一层五色光晕。我很小就听老辈人讲过,人与人的灵气,因爱的结合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奇迹,这双靴子会不会就是那种奇迹?

        那天,我有试穿这双靴的欲望。

        我走出城外,爬上山坡,找一个阳光烤烫的小草坝,坐下来,把靴子穿在脚上。好像是专门为我定做的,大小都很合脚。我站起来,靴子在草皮上踏踏,整个身子都变轻了。我有想奔跑跳跃的冲动,踢踏着腿,我就是一只灵巧的小鹿。我在草坝上转着圈子跑,感觉到了阳光在脸颊上磨擦的声响。我轻松得像一片刚从树上掉下的秋叶,一根从鹰脖子上飞下的羽毛,一股在阳光里轻轻滑动的凉风。我把双手伸展开来,像梦里的那个红衣僧人,伸开的不是手臂而是姿势美丽的翅膀。我的身体轻轻地朝天空升腾了,像一头扎进冰冷的水池,寒冷刺进了我的骨心。我有些恐惧地抱紧了手臂,可身子没有停下,还在上升。我看见脚上的靴子上有五彩云团在滚动,冰凉的风把我蓬乱的头发抚弄成混乱的树枝丫。我还在上升,从寒冷到滚热,我知道离太阳不远了,再升腾我的头发就会燃烧起来。我脚一收拢就停止在空中。

        那一刻,我在想该朝哪里飞去。我想起离开多年的草地,我的家乡我的阿爸和阿妈。我该去看看他们了。

        在高空飞翔,风与阳光搅和在一起,呼啊呼啊喧哗。我感觉不是飞在高空,像是潜泳在深深的水底。我不是鸟,是一条顽强摇动鳃与鱼尾朝遥远家乡游去的鱼。

        我轻松地从一座又一座雪山顶峰上飘过,腿一蹬又俯冲到一眼碧绿的海子边歇脚饮水。天空飞翔很自由,可我仍然想回家乡的草地去。我看见躺在身子下面的草地时,忍不住掉泪了。

        草地的春天才刚刚开始,连接高山的地方还铺着厚雪,然后雪水朝下倾流,那是一大片枯黄的干草滩,我看见好几个黑牛毛帐扎在草滩上,看见一大群牛羊在草滩上虫子似的蠕动,是在枯草与冰冻的石头缝隙里寻找可以咀嚼吞食的草皮子吧。只有靠近河滩的那处,我看见了鲜嫩的新绿,好几个少男少女在河岸边打水嬉戏。几条狗先发现了我,仰头朝我狂吠。那些少男少女也停下了手中的舀水工具,看着我从天空飘下来,惊得大张着嘴。我用家乡的话问他们,我家的帐篷在哪里,他们指着前面扎着五色旗幡的地方,那里有座低矮得快趴在地上的黑帐篷,门前有个满头银白的老阿妈不停地摇动手里的奶桶。她在做酸奶子吧,我小时候就爱喝阿妈搅拌摇晃,然后发酵出的雪白喷香的酸奶子。我朝那里走去时,狗群还围着我狂咬。

        河边背水的孩子走了过来,老阿妈叫他们尼玛和达瓦,对他们说,快去把跑到雪线上的羊群赶过来,阳光晒到那里了。他们却仰头看着轻轻飘过来的我,对老阿妈叫喊,阿奶快看,有个人像鸟飞在我们头顶呢!

        老阿妈举起手掌遮挡射下来的阳光,突然她叫了一声菩萨,我们的会做靴子的达资穷穷回来啦!

        我认出了她,是我们的邻居泽旺卓嘎婶婶。她用最新鲜的酸奶招待我,对我说,我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就离开草地了,也不知道他跟着谁的马帮去哪儿了,这片草地的鸟儿都忘了他叫什么了。

        尼玛和达瓦,两个可爱的孩子看着我傻笑,我知道他们是羡慕我会飞,又不知道怎么飞上天的。我对他们说,我穿了一双会飞的靴子。他们就惊讶得哦哦叫着,伸出手摸靴子上的花纹,又拿到眼前看,笑着说,他们手指上都粘染了靴子的彩色烟雾。

        我家的帐篷早就塌了,雨浸日晒虫蛀,牛毛绳子和毛毡子早就朽烂了。卓嘎婶婶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没动我家的东西,都相信我阿爸和我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围着朽烂的帐篷转了一圈,说就让它扎在这里吧,我阿爸有一天会回家来的。

        日落时,我离开了,让他们看着我伸展双手像鸟儿一样升到了空中,我朝他们挥挥手就钻进五彩晚云里去了……

        我听尼玛和达瓦两个孩子朝我喊叫,会飞的阿可(叔叔),有一天我们也会做出会飞的靴子!

        其实,我只穿着这双靴子飞过那一次。

        回来后我就用氆氇呢包裹着放在木箱子里,那里还放着我的嘉央曲珍的手镯和首饰。

        十年后,我抱着靴子来到第一次飞升上天的那个小草坝,在新鲜的阳光里打开它,抚摸着靴子上漂亮的花纹,深吸一口气。我嗅到嘉央身上的那种气味,青草与花瓣上的露水混和的气味。

        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热切地期盼了整整十年呀!我想了好多次了,如果是个男孩子,我就让他学会做靴子,做最好的松巴靴。我也会把我曾做过的那些美丽的梦告诉他,留进他的心里。如果是像嘉央曲珍一样的女孩子,我不会把一只袋子套在她头上,让她一生都担忧恐惧地生活在阴暗里。不管她像什么样子,我都让她活在阳光下,告诉她,从香巴拉来的智慧大鹏鸟是世上最美丽的鸟,心里晒着阳光的才是最幸福的人。我想好了,我会和女儿开心坦然地生活,自由得像无拘无束的鸟儿一样的生活。我想好了,想了十年的事不是随随便便生不了根的。哦,开始吧!

        呜哇哈哈哈……

        呜哇哈哈哈……

        呜哇哈哈哈……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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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子,四川康定人。曾为《贡嘎山》杂志编辑,《中国市容报》记者、副刊编辑。重庆市文学院创作员。现供职于重庆某科技杂志。出版长篇小说《越走越荒凉》《香秘》,发表中篇小说《世外之爱》《兽皮》《皮毛苍老》《天空的翅膀》等多部,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