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是一只狗的名字。卓玛是一位阿妈的名字。

        扎西死了好多年。卓玛也死了好多年。

        许多年前,卓香卡的乡里田间,有很多不知哪里来的流浪狗。那些流浪狗大部分不具备一只狗应有的特质——不会狂叫,也不凶猛。一个个温顺得像小绵羊。看到有人过来,它们就夹起尾巴,低下头,仓皇地四处逃跑。

        我和伙伴们一点都不怕这些狗,只要见到它们,就捡起小石子追打。

        可是,如今回到故乡,再也看不到那些流浪狗了。据村里人说,那些流浪狗早被修公路的工程队捉去吃了。

        在众多流浪狗当中,有只叫扎西的狗,我怎么也忘不了。

        这只名叫扎西的流浪狗,有一项其它所有流浪狗都没有的能耐。要是你遇到它,你喊:“扎西,请你祈祷一下!”它立马靠两只后腿站立起来,向你做出双手合十的样子。你又喊它,“扎西,请你诵经!”它会对着你嘴里“唵唵唵”地念个不停。对佛有一颗虔诚之心的阿妈卓玛,看到此情,她说,“这只狗虽身为狗,但它的前世肯定是个佛教徒。”于是,这条会念经的狗,成了那么多流浪狗当中最幸运的狗,阿妈卓玛把那只狗领到自己家里,在大门口修了个狗屋。她还给狗起名,叫扎西。

        阿妈卓玛的老伴仁增,是我们那一带享有盛誉的密咒师。阿妈卓玛说“这只狗的前世肯定是个佛教徒”时,我们的老密咒师非常赞同,他抓了抓像是抹了酸奶似的长长的白胡须,看着狗说,“说不定是个像我一样的密咒师呢!”说完,伸出抓过胡子的粗大手掌,去摸了摸扎西的头,就在那当儿,扎西立刻站立起来,向他做了个祈祷的样子。我们的密咒师更加确信:“扎西的前世就是个佛教徒。”

        他老两口没有儿女,所以把扎西当成儿女一样对待,只要他们有好吃的,扎西肯定也有份。所以,那只叫扎西的狗不用像其他流浪狗一样,再为寻食而挨石子,也不像那些看家狗一样被铁链拴住。作为一只狗来说,没有比扎西更舒服的了。

        从此,村民们也不把那只狗当狗看,就叫“阿妈卓玛家的扎西”。扎西从一只流浪狗变成阿妈卓玛家的扎西之后,它的变化很明显:身子雪白雪白的, 像是刚从挤奶桶里钻出来一样。两只大耳朵耷拉着,四肢短腿粗粗的, 一根细细的尾巴向上翘着。也越来越胖了,毛色越来越靓了。

        这对故乡卓香卡的乡亲们来说,算不上一件高兴的事,更不是一件伤心的事。

        但对我来说,非但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而且是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

        因为我的同学们对那只狗叫“阿妈卓玛家的扎西”, 同时,又把我的名字叫成“狗扎西”。首先我恨叫我“狗扎西”的所有伙伴们,其次我又特别恨阿妈卓玛。你给流浪狗起名叫次仁,或者顿珠、多布旦什么的,啥不好,怎么偏偏给一只流浪狗起我的名字。

        阿妈卓玛给扎西的脖子上戴了个铃铛。像是跟我炫耀似的,它跑到哪儿,哪儿就铃声叮当作响。同时,我的“狗扎西”绰号,也像扎西脖子上的铃铛一样,村里的伙伴们嘴里叮当作响。甚至我去学校,同学们也都叫我“狗扎西”。

        起初,谁叫我“狗扎西,”我就跟谁打架,打得同学们鼻血直流,我也被同学们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这没能阻止同学们叫我“狗扎西”,他们仍然叫我“狗扎西”。

 

        有一天,嘉措老师把我叫到操场上罚站。让我整整站了一下午。白云飘走后的天空格外清澈,干巴巴的像刺一样的阳光普照大地,空气中热气沸腾。我的脸蛋疼得麻麻的。我的额头上冒出很多像朝露一样的汗水,腿都酸了,脑子晕晕乎乎。但是,嘉措老师坐在操场边的那棵大柳树下,一直远远地看着我。我动也不敢动一下。

        快要放学时,同学们从各自的教室里跑出来看我,交头接耳地说着:“狗扎西这是怎么了?”“活该!让他再得瑟!”“早就该罚站了,应该让他尝尝罚站的滋味。”

        就在那当口,嘉措老师背着手向我走过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同学们,赶快排好队,你你你……”他指着诺布:“快点!你耳朵是不是聋了!”然后,又对着桑旦:“你手里的破篮球给我扔远远的,听见了吗!”

        同学们看见嘉措老师的情绪不对头,一瞬间排好队,全都静静地站着,一会儿看着嘉措老师,一会儿又看着独自站在前方的我。

        我不敢抬头,我怕他们的眼光,他们的眼光里带着刺。

        嘉措老师又清了清嗓子,嘉措老师每每说起话都要清嗓子,我怀疑他的嗓子里是不是永远住着一只苍蝇。

        “扎西是破坏同学间团结的魁首。” 他说, “你们可不能向扎西学习,以后谁跟同学们打架,我就打断谁的腿。”他说话间看了我一下,又大声喊道:“藏族有个谚语‘近塔者白,近锅者黑’,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同学们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震得我耳膜痛。

        那天罚站结束后,嘉措老师又让我当了一个星期的值日生。我很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之前,我在班里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还担任着藏文组的学习委员。但那件事后,我心里很不痛快,对学习的渴望也渐渐淡薄了。

        于是,嘉措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撤销了我的学习委员一职。把学习委员的职位,给了总是叫我“狗扎西”的久美。对我来说,这成了比大家叫我“狗扎西”更可悲的一件事。

        我的学习越来越差,阿爸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最后,父亲的那只粗粝的手掌还是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我想,我已经是一个谁都不喜欢的孩子了。

        许多夜晚,我把头用被子裹着,不时地哭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那天阿爸阿妈到地里去干活,就我一个人在家。村里的孩子们早就不跟我玩,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想起嘉措老师的那些话——他撤销我的学习委员一职时说过:“扎西是我们班的耻辱,以后你们千万不要向扎西学习,学扎西的样子,没有好结果。”嘉措老师的变化我真是服了,以前,他总是面对大家说,“你们要向扎西学习!”我当时心里觉得嘉措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我还在作文里写过:“将来做一个像嘉措老师那样的老师,是我的梦想。”我甚至对同学们说:“一旦自己成为干部,领了工资,要给嘉措老师买很多糖果。”

        可是,现在看见嘉措老师,就像见了巫师一样,心里直哆嗦。他成了我最讨厌的老师。

        “我要报仇!”

        刚开始,我的脑子里蹦出来这几个字样时,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慢慢地,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两个我,我跟我开始较劲起来。

        最后两个我达成协议:我们一定要报仇!我就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报仇的事儿,想着想着,一个周密的计划慢慢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

        好吧!那就报仇!

        就是那天下午,我爬过学校的围墙,周日的学校就像个放空了的羊圈,空荡荡的。挂在干枯柳树上,平时被叮当叮当敲响的那个破铁钟,也完全沉睡了。我像个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嘉措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从缺一只玻璃的窗户里钻进去。虽然,嘉措老师不在办公室,但感觉心跳还是加快了。我拍着自己的胸膛,嘴里不停地喊:嘉措齐加[1]!嘉措齐加!并在他的办公室里拉了一橛屎。这还是不解我心中的怒气,我看到他桌子上塞满笔的那个笔筒,就拿起加措老师经常用来批改作业的那支红笔,插到还在冒热气的那坨屎上。

        我走到门边,转身看了看那支红笔,心里好像猛然散去了什么,轻松得意得想唱歌。看了足有两分钟,我才从破窗户里钻出去,悄悄地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正为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心情激动时,正好遇上了阿妈卓玛家的扎西。它甩着脖子上的铃铛,从我前面一颠一颠地走过去。就是它彻底摧毁了我所有的快乐。我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子,狠狠向它抛过去,那狡猾的狗,摇摆着尾巴逃跑了。无奈之下,我向它吐了几口唾沫。然后走开了。

        星期一早晨,同学们早早地来到学校,手持形状各异的小石块,在地上默写昨天所学的生字。我也快速加入他们的行列,装出默写的样子。这时,嘉措老师正抽着纸烟从学校的铁门走进来。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先来到同学们写字的旁边,仔细观察了一阵之后,随口吐了一口痰,就朝着办公室走了。

        于是,我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可能还不到一分钟,我所猜测的事被嘉措老师一一验证了——首先他嘴里喊着:“混蛋!混蛋!”接着,捂住鼻子“呸呸呸”地出来了。他大叫大嚷,对着我们说:“王八蛋!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快来!快来集合!”同学们都愣住了,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又喊道:“你们这些王八蛋,给我排好队!你们听不懂吗?”同学们像惊醒似的跑到办公室前面,集合起来。那一刻,我心里的快乐开始逐渐向恐惧转变,并且越来越感到害怕了。

        “是谁干的?快承认!”嘉措老师的鼻孔里都像冒着火的样子。

        同学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的脸,我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看了看同学们的脸。

        “是哪个王八蛋,在我的办公室里拉屎?”嘉措老师的声音抬得特别高。

        同学们根本不知道嘉措老师在说什么。

        他们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嘉措老师在同学们之间反复走了几趟,“你们这些王八蛋!”他说,“把你们的臭脚给我抬起来。”同学们立刻把自己的脚抬起来了。

        虽然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但是我很纳闷,他为什么要让同学们把脚抬起来呢?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而把脚抬得比任何人都高。

        嘉措老师低着头,看着每一个同学的鞋底,他走到我的身边,仔细地看了一遍我的鞋底,再也不看其他同学的鞋底了。他的目光游动在我的脸上,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同学们中间拽了出来。他对着同学们说道:“去,你们写字去。”就在那当儿,其他老师也陆续来了。他们惊奇地看着我和嘉措老师。

        “你小子厉害,谁叫你在我的办公室里拉屎?”他又狠狠地拽了拽我的头发,说,“你爸说的呢?还是你妈说的?”嘉措老师放开我的头发,踢了我一脚,“你怎么拉出来的,给我怎么收拾干净。听见了没?”说着又打了我一巴掌。

        我拉的那坨黄澄澄的屎,在嘉措老师办公室的地板上,臭气熏天地瞧着我。插在上面的那支红笔,就像是哪支军队把对方打败后,树起的旗帜一样,特别耀眼。一只苍蝇像战斗机一样飞来,嗡嗡作响地落在黄澄澄的那坨屎上。我突然想起,看过的某个电影中,中日双方士兵间一场激烈的战争。就在那时刻,我才明白嘉措老师怎么知道这屎是我拉的,因为,那坨屎的周围,满是我钉子鞋的脚印—— 我们学校穿钉子鞋的只有我一人。

        在早上的那场战斗中,嘉措老师像八路军,我像日本鬼子。

        他赢了。我输了。

        当我看着那坨屎,心中充满了幻想时,嘉措老师黑黝黝的身影,挡住了射在那坨屎上的阳光,那坨屎,刹那间变得模糊,战斗机也嗡嗡地飞远了。嘉措老师站在窗外,敲着窗户,“你要吃了吗?!”他说,“用手收拾干净!”他说完就离开了,连一张纸都没给我。

        幸好那坨屎是昨天拉的,所以已经很硬,我自己拉的屎,我自己用手端出去了。

        那时,趴在地上写字的同学们,都停止了写字,惊奇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早晨一样沮丧过,我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就被那坨屎彻底碾碎了。

        我端着那坨屎,扔到同学们称作厕所的灰堆后面回来时,阿妈卓玛家的扎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一个扎西!像故意调戏我一样,冲我叫了几声后,朝另一边的水洞跑走了。

        嘉措老师看到了这一情景,说,“你连阿妈卓玛家的扎西都不如,它都知道哪儿吃饭,哪儿拉屎。”

        后来,同学们把我在嘉措老师办公室里拉屎的事,当做新闻到处传开了,那则“新闻”像一只野兽一样,咬定我阿爸的耳朵时,已经过了两三天。那晚要不是我阿妈替我求情,阿爸肯定会暴打我一顿——阿妈总是对我做的任何事都那么宽容。

        我在嘉措老师办公室拉屎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同学们把我的绰号从“狗扎西”转换成“扎西齐加”了。不管是“狗扎西”还是“扎西齐加”,都与一条狗有关系。那都怪阿妈卓玛家那只叫扎西的狗。我想,如果不把阿妈卓玛家的扎西打死,我就永远和一只狗断不了关系。我一定要把那只狗打死。

        从那以后,我就计划着怎么打死那只叫扎西的狗。

        有一天,阳光格外的好,天空中不见云彩,蓝得澄净透明。

        我埋伏在那只狗经常出没的巷道口,等了一个上午,总算等到扎西摇晃着尾巴在巷道的尽头露出来。我颇为兴奋,拿起准备好的石块,狠狠地打过去。扎西发出刺耳的叫声,向阿妈卓玛家跑去。可惜我没能打死那只狗。

        “扎西!”有人在我的后方喊道。

        我转过头去看时,是久美。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

        “什么怎么了?”他凑过来问。

        “你不是喊我名字吗?”我说。

        “我是喊扎西,你是扎西吗?”他反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是喊扎西,难道要取得你的同意吗?”他似笑非笑地说。

        他这是在故意跟我找茬,我不想搭理他,便走开了。

        他愣一下,便说:“等等!”他走过来了。“你是一只狗,你知道吗?”他敲着我的脑门说道。

        “你才是一只狗,又大又丑的一只狗!”我顿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抢了我的学习委员一职,还常骂我是狗,今天我跟你拼了。”说着便向他的肚子上使劲踢了一脚。

        久美可能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招。他没有任何防范,捂住肚子瞬间倒下去了。

        我骑在他身上,看着他痛得被扭曲的脸,向他问道:“你刚才说,谁是一只狗?”他在我的身下挣扎着不说话。

        “你说!你今天说不清这个问题,休想离开!”说着,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头发。

        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

        他想逃脱,没门!我心想,今天要豁出去了,看他今后还敢不敢叫我狗扎西。

        那天,我才知道,比我高一头的久美,虽有牦牛般的身子,可力气却只有苍蝇那么大点。

        “滚!滚得远远的!”

        久美一声不吭,像阿妈卓玛家的扎西一样灰溜溜地跑走了。

        记得是个下午,我再次看见那只狗时,它的右眼球露在外面,看见我就跑了。可是这并没有平息我的怒火。打死那只狗,成了我一段时间以来最重要的目标。

        这下怎么办才好呢?我先从货郎那里用猪毛换了老鼠药,准备毒死那只狗。我观察了几天,不幸的是,我在阿妈卓玛家附近投下的老鼠药,被另一只流浪狗吃掉了。那只吃了老鼠药的流浪狗倒在我们家碾场上。

        我一直想打死阿妈卓玛家的扎西,可是怎么也没有机会。

        我想尽一切办法要打死那只狗!

        有天晚上我梦见了那只可恶的狗。像是个悬崖边,最后我看清楚了,的确是个悬崖边。侧身看下去,悬崖下面深深的峡谷里,有条大河在奔流。我把那只狗追到悬崖边上了。此刻,它无路可逃。要是往前再迈一步,它将会掉进大河里。我准备着去踢它一脚,想了结他性命的时候,狗忽然立了起来。它可怜巴巴地做出双手合十的样子,嘴里“唵唵唵”地诵起经来。我是绝不会手软的,我大步向前,兴冲冲地正要踢它……

        梦醒了。

        我特别地懊恼,一时心里空落落的,又乱糟糟的。

        那只该死的狗!梦里也不放过我。

        次日,我路过村中央的玛尼康[2]大门前时,阿妈卓玛正好走过来。她走起路来,步履蹒跚 ,颓唐的样子好可怜。后面紧跟着扎西,我赶紧躲起来了。

        阿妈卓玛依着玛尼康的白墙蹲下,一阵风吹过来,立在玛尼康大门前的经幡,被风念的啪嗒啪嗒地响起来。玛尼康的白墙上映射着淡黄色的夕阳余晖,特别耀眼。

        我用手遮住阳光,看过去时,我呆住了。阿玛卓玛抱起扎西,说:“我的宝贝,瞎你的眼睛,还不如瞎我的眼睛呢?这么好的狗骑着马找也找不着。我的宝贝,你这命真苦。这些人怎么这么心黑啊!”她的眼窝里流着浑浊的泪水。沉默了片刻,她又祈祷:“贡却松布仟[3]!你要保佑我的扎西呀!”我看到扎西的一只眼球露在外面,赶紧转过头去,不忍多看。

        阿妈卓玛的脸上满是凄凉的伤痛。

        我的内心瞬间坍塌了。

        我拖着夕阳下自己长长的影子,在乡间小道上奔跑。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我跑去村子下方的池塘边,面对着空空的深沟一声声地喊:“狗扎西,你不是人!狗扎西,你不是人……!” 我的哭声如风口的沙子,在空旷的深沟里回荡。

        夏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迟一些,不远处就是雪山,一抬头就跳进眼里。白日里雄伟的姿态,在夜色中慢慢变得混浊。直到月亮出来,才勾勒出轮廓。

        我面对雪山,静静地待了很长时间。我祈祷扎西的眼睛早日康复。

        从此,只要我看见阿妈卓玛那满是皱纹的脸,就像是遇见了冬日里的早晨,让我寒战起来,想要赶快躲起来。

        后来,有的村民还是对我产生了怀疑。村里最爱倒闲话的阿妈日玛,把我堵在路上,问:“阿妈卓玛家的扎西的眼睛被你石头砸了?”

        我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

        我说,“不是我。”

        阿妈日玛说,“谁都知道,你最见不得的是阿妈卓玛家的扎西。肯定是你!”

        我吞吞吐吐地说,“阿妈日玛,真不是……不是我。”

        说完我就匆匆离开了。

        阿妈日玛在我身后不停地说着什么。

        怀疑我的人不只是阿妈日玛一人,还有索南巴杂那个讨厌的家伙。他不仅对我说,而且他像个喇叭似的嘴到处说,说是我打残了扎西的眼睛。

        最后我阿爸听到后,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是怎么教育你的?”阿爸说。

        阿爸看我的眼睛灼灼的,像有火射出来。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阿爸用柳条狠狠地打了几下我的屁股,便说道:“我们黑头藏人是信佛的,佛讲慈悲,讲因果。”他丢下柳条,继续说道,“你这是怎么了,尽给闯祸惹事!”

        阿爸揪着我的衣领,把我强拉到佛堂里。我们家佛堂里有很多佛像,有释迦牟尼像、有莲花生大师像、绿度母像、宗喀巴像……还有很多。有些我不知道名字。阿爸从佛龛前拿来一支酥油灯,用火柴头呲地一划,把酥油灯点起来了。

        阿爸说:“你要忏悔!忏悔你懂吗?”

        我也学着阿爸点了一支酥油灯。连磕了三个长头。

        阿爸在我身边念《金刚萨埵心咒》:“嗡班扎尔萨埵萨玛呀,玛奴巴拉呀……”

        每当我想起阿妈卓玛,和那只叫扎西的狗,那天在玛尼康大门前看到的情景历历在目。尤其是阿妈卓玛家的扎西,以后不管在哪儿,只要见着我就跑。这使我感到惭愧和怜悯。那种感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像瘟疫一样,开始变得越来越猛烈。从此,我把打死扎西的想法全抛在了脑后。

        发生那事之后,阿妈卓玛和密咒师仁增见谁就跟谁嚷,“打我家扎西眼睛那个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随后的几年里,密咒师仁增和阿妈卓玛相继去世。

        再后来,扎西也死了。

        随着成长,我也逐渐能分辨是非了。

        阿妈一直在教育我要好好学习。

        “学习了,你才有前途。”阿妈像诵经一样地说:“你想让阿妈享福,那只能靠学习了,光用嘴说是没用的……”

        那之后,不管同学们叫我“狗扎西,”或者“扎西齐加”都无所谓。我把叫我“狗扎西”和“扎西齐加”的同学们当作对手来努力学习。后来,我成了一名领国家薪水的作家。以前叫我“狗扎西”和“扎西齐加”的同学们也都已经长大了。他们再也不叫我“狗扎西”和“扎西齐加”。每次我回故乡,十分敬重我,说,“你是文化人。”经常拿些故乡的特产送我,说我是故乡的荣耀。还说他们看过我的作品,写得非常真实,非常生动。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而,我打残扎西眼睛的事,却始终与我如影随形。因为那件事,我曾经做过那么多噩梦。

        ——老密咒师仁增拿着用人的头骨制作的达日[4],摇晃不定。密咒师说,“扎西,你无处可逃,你往哪儿跑?!”早晨醒来时,他的粗辫子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阿妈卓玛手持拐杖,将我追过来追过去。早晨我的枕头都被汗水浸湿了。

        还有扎西咬住我的腿,用尖牙把肉撕成碎片……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噩梦像冰渣子一样,卡在我记忆的血管里,一想起来,我总会打冷颤。

        梦虽然如此可怕,但有时想想,梦终归梦,可以置之不理。

        我最最担心的是,随着我的年龄增长,我一只眼睛的视力越来越差。有时会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每到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密咒师仁增和阿妈卓玛说过的话。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我打的是扎西的右眼,我现在疼的是左眼。应该不是遭报应。”

        很难说,我打残那只叫扎西的狗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痛究竟有多少关系。

        但是,每当我的眼睛痛起来时,我总会想起那只叫扎西的狗。还有与此有关的事,也一并想起。我便顺口念道:

 

            嗡班扎尔萨埵萨玛呀 玛奴巴拉呀

            班扎尔萨埵喋诺巴 地叉则桌美巴哇,

            速埵卡唷美巴哇 速波卡唷美巴哇

            阿奴拉多美巴哇 萨尔哇悉地玛美扎呀擦

            萨尔哇嘎尔玛速杂美 积当希央格热吽

            哈哈哈哈霍 巴嘎问 萨尔哇达他嘎达

            班杂玛美母杂 班扎巴哇 玛哈萨玛呀萨埵啊

 

注释:

[1] 齐加:藏语音译,意为狗屎。

[2] 玛尼康:藏语音译,意为宗教活动场所及经堂。

[3] 贡却松布仟:藏语音译,意为愿三宝保佑。

[4] 达日:藏语音译,一种佛教用具,意为摇鼓。


原刊于《山西文学》2021年第5期

赤桑华.jpg        才让扎西,笔名赤·桑华,青海贵德人。藏族。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思维之度》、 诗歌集《笛声悠悠》、短篇小说集《才让扎西短篇小说集》《混沌岁月》、长篇小说《残月》等。曾获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