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在给你们吹牛,在我们这个大院里没人不翘起大拇指,说:夏辜老太太是顶呱呱的!虽然她一直住在老城区的那间低矮且破落,黑暗又潮湿的房子里,可人们由衷地赞叹她省吃俭用,艰苦耐劳,让两个小孩成为了国家的正式干部;又因她始终如一的表现,我们认为她具有一切美好的品德:善良、诚实、仁慈、友爱、温顺等等。她成了我们这个大院里最受敬重的人。

    嗨,别这么凶巴巴的,看人家夏辜老太太,她从不这样。

    我们谁对谁错,去找夏辜老太太评理。

    你要借钱,可以。但得要夏辜老太太担保。

    ······

    夏辜老太婆的威望甚至超过了那些个吊儿郎当的、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的居委会干部,她在我们的眼里就是完美无缺的。

       夏辜老太婆的祖籍是昌都,上世纪 50 年代初她从藏东流浪到拉萨来朝佛,后来嫁给了比他长一轮的、家境还算可以的裁缝顿丹,然后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拉萨。 60 年代末期,当时还年轻的夏辜老太婆像母鸡生蛋一样,接二连三地生下了四个小孩。其中两个因病相继去世,留给他们夫妻俩的只有一男一女。夏辜老太婆面对失去小孩,除了无言地淌下眼泪外,并没有表现出伤痛欲绝的悲哀来。她四十多岁时,顿丹也因肺病悄然离开了她,让她成为了一名嫠妇。即使这样她也没有痛苦地一蹶不振,而是像以往一样,默默地淌着泪,只是人变得更加憔悴不堪。

       有很多人想给当时还算年轻的夏辜老太婆介绍男人,而且有那么几个人真的喜欢上了她。他们爱她风韵犹存的体态,爱她还没有松弛的洁净的面孔,爱她那对令人想入非非的眼睛······夏辜老太婆婉言谢绝了人们的好意,她要照顾自己的子女,抚养他们长大成人。日子就像徐徐飘升的烟子,转眼飘散的不见了踪影。夏辜老太婆的脸上也悄然爬上了浅浅的皱纹,如瀑的黑发里开始掺杂了些白发。

她的儿子参加了工作,并且给她找了个媳妇,不久又生了个孙子;女儿也大学毕业,找到了收入颇丰的单位。夏辜老太婆这才滴落下幸福的眼泪,那长久未舒展的面庞上绽出令人心醉的笑容来。

       儿子和女儿相继搬到单位去住,可夏辜老太婆孤身一人住在以前丈夫居住的旧房子里。她不愿离开这个还依稀留存丈夫气息的房子,住在这里便感到自己与丈夫没有分离。如今,这里已经没有几个原住户了,很多人搬到退休房或跟子女过,绝大部分住户是从外地过来租房的。但这些丝毫都没有影响夏辜老太婆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租房的人不论来自藏东、藏西、藏南、藏北,都对夏辜老太婆很敬重。夏辜老太婆一如既往地把她的一切美德施与这些远离家乡的人。夏辜老太婆的房子就在一楼,门朝向那口天井,要是到了冬天人们都喜欢聚在她的门口晒太阳,热热闹闹的。

       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夏辜老太婆住的房子,那真是既破旧又古怪,还散发着一些腐臭味。

       夏辜老太婆正感到人生最幸福的时候,不幸却接踵而来。真是应验了那句: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她的儿子顿珠辞职承包了单位的舞厅,几年过去后,他结交了一大帮嗜酒成性的朋友,他们经常在外面与别的女人鬼混,致使顿珠的妻子决意要离开他。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所有认识夏辜老太婆的人都知道了。夏辜老太婆感到她的老脸被她的儿子给丢尽了。她迈着蹒跚的步子,平生第一次主动去找他。

       夏辜老太婆坐在儿子的对面,用柔和的语调说:你也别怪人家了,都是你自己的错,就向人家认个错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跟她没有感情,只有离了婚我才能解脱。顿珠扬起脖子说。

夏辜老太婆一见顿珠那凸出的喉骨节,就像有个什么东西直刺她的心脏。疼得她眼泪簌簌掉落,干瘪的嘴唇紧紧抿着。疼痛稍稍减轻后,夏辜老太婆这才想起,那隆隆的喉骨节是她的丈夫传给顿珠的,眼前的儿子骨子里怎么没有一点丈夫所具有的那份责任心和同情心呢。

想想顿丹,那可真是个好人呢。

那年的甘丹昂曲(宗教节日)时,拉萨下起了鹅毛大雪,寒冷来得特别的早,我当时还不到 19 岁,被冻得全身打颤,身上的衣服褴褛不堪。当我拿着木碗乞讨到顿丹家门口时,他放下手中的活,用木勺给我舀了满满的糌粑,还打酥油茶给我喝。后来他让我蹲在低矮的土灶旁烤火,那牛粪火把我的身子烤得暖暖的,我被感动的落下了眼泪,真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天,那天一直阴着,可爱的太阳躲着不露面,偶尔,片片雪花从空中轻轻轻飏飏地落下,冷风飕飕地扑打在行人的脸上,让人牙齿咯咯作响。

外面很冷,会把你冻死的。你就在灶旁旮旯里将就着睡一宿吧。顿丹一脸的同情,那张脸因此而变得让人难以忘怀。那夜我就睡在了裁缝顿丹的外屋。而裁缝顿丹整夜忙个不停。在油灯的光照下,他一丝不苟地缝着氆氇藏装,因为第二天太阳出来时,冉通家的奶妈要来取小姐的冬装。

       裁缝,这是少奶奶让我带给你的。至于工钱,少奶奶说了,藏历新年前就给你一次性结算。冉通的奶妈说。她还把一个竹编的小圆筐从印度丝绸里取出,搁在了低矮的藏桌上。

       什么时候结都一样的,让少奶奶宽心。只是缝得不知道合不合小姐的意?说真的,每每都让冉通家破费,真不知怎么感谢呢。顿丹边折叠藏装边说。

       你也见外了,冉通家老老少少的衣服多亏你缝制,走在街上别人还投来羡慕的目光呢!

       您别在奉承我了,您再说我真的感到羞惭死了。顿丹说。

       这是?冉通家奶妈的目光投向我问。

       是?是?······

       娶了媳妇也不给我们说,你真是见外了。我这就回去跟少奶奶说去。

       冉通家的奶妈把裹在印度沙巾里的氆氇藏装背在背上,滑出了裁缝的家门。裁缝一脸的无奈,开始唉声叹气。

       幸福有时侯瞬间落在你的头上,使你激动的晕头转向。裁缝顿丹用他宽阔的胸襟容纳了当时走投无路的我。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只想到从此要靠在这个腼腆的瘦弱的男人的胸脯,将自己从一个姑娘带入到垂暮的老人。

       眼前的儿子,却使她很想念已经作古了的顿丹。想到他的善良、他的忠实、他的平和,夏辜老太婆就禁不住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哭得全身战栗,眼泪湿透了她怀里揣的那个白毛巾。

       丈夫去世一年多后,家里的生活已经显出困窘来,我为了让两个小孩能继续上学,不得不给人家当保姆,靠着那点微薄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唉,看着孩子们身上破旧的衣服,我心里真是难受死了。可是,那时侯他们都是很听话的小孩呀。虽然生活清贫,日子却过得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有一次,顿珠死活都不去上学,他说要退学,要给家里承担责任。我说我一个人能供你们上完高中。他却说他的成绩不好,还不如两个人劳动供次吉上完大学。我竭尽全力也没能说服顿珠,最后他被居委会安排到了企业工作。这么想想,我也真有点对不住顿珠呀!

       你的小孩还很小,别让他从小失去了父爱。夏辜老太婆说完满腔痛苦地离开了儿子。

       到后来,顿珠还是没有听夏辜老太婆的话,他把妻子小孩全遗弃了。给她又找了一个涂脂抹粉,妖艳无比的女人。夏辜老太婆的心再次受到了伤害。

       以往,当院子里没有人时,夏辜老太婆坐在门口放着的矮凳上,让阳光倾泻到自己的身体,然后自言自语道:就从这口天井里,顿丹提一桶清水,用铜瓢往我的头上浇水。我揉搓着长发,那对耷拉的硕大的奶子,在阳光下白晃晃地荡来荡去。顿丹盯住我白白净净的背,戏谑道:洁白的犹如雪原啊。

我听后心里很是受用,声音低低地回答:雪原上经常有头牦牛来喝水。

顿丹扑哧地笑了。从湿漉漉的头发缝隙,我看见了那个头顶上举着的铜瓢,它在阳光下发出熠熠的金光。唉,那时的日子不就是充满金光吗!

后来我们的生活虽然有些艰难,但永远都不缺爱。现在的时日,想吃什么穿什么都有,人却不知道怎么去爱人,去宽容人了。

夏辜老太婆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顿珠,她的眼眶里不禁又一阵潮湿。阳光,对,夏辜老太婆真得特别需要阳光。这阳光不仅需要温暖她的身子,更要照在她日渐阴冷的心头。

       到后头,对于儿子的所作所为夏辜老太婆听之任之了,虽然听到耳中不免心里不快,但也没有刚开始时那么让人心情烦躁。她自己也以为,从此不会再为这个不孝的儿子感到悲伤。没有多久,儿子又离婚了,他承包的舞厅也是负债累累。这一切再次折磨的她痛苦不堪。夏辜老太婆当着儿子和女儿的面,把她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交给儿子,以此帮他度过难关。

       这点钱够什么,你还是自己拿着吧。儿子冷冷地说。他面无血色,嘴唇干巴,憔悴的让人不忍卒看。

       有一点算一点,背负债务可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啊。夏辜老太婆说。

       十万多算什么,有人欠几百万几千万呢,又奈何得了什么,日子照样过得舒舒坦坦。顿珠望着窗台上盛开的菊花说。

那些菊花是粉红色的,她在秋风中摇曳。这些菊花是夏辜老太婆最喜欢的花,一直付出心血,精心护理。夏辜老太婆每每看到有发黄的叶子,她都感到特别的伤心,要拿个很钝的剪刀,把它们一一剪下来,然后看着花蕾,满心期待绽放的时日到来。

欠别人的钱,良心、道义上都说不过去啊。夏辜老太婆说。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欠一点钱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赚了钱就会还的吗。女儿次吉插话道。

夏辜老太婆一脸失望地望着女儿。

夏辜老太婆说不过他们俩,她直觉得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人的道德沦丧,个个变得贪得无厌。等送走他们,夏辜老太婆轻轻掩上门,她真害怕别人知道儿子在外面欠了那么多的钱。她和顿丹一世的清白就这样被顿珠给败坏了,仅仅隔一代人就差别这么大吗?

想想以前我们可不是这个样子呀。

冉通家的少奶奶和老爷在街上遇见我们时,都要恭敬地说:啊,裁缝一家人又来转经了。

是啊,老爷和少奶奶。

奶妈到你那里结账了吧?冉通家的老爷问道。

结完了。老爷您还多给了呢,每次都让您这样破费,我都感到欠您的很多呢。

你不但手艺好,人也诚实,跟你打交道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顿丹至死都没有改变他诚实的作风。 70 年代初期,把他抽到居委会的裁缝组,他还保持着诚实、谦卑的品行。按理说他的手艺是最好的,但他从不显出一点傲慢来,还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他人。因此,裁缝组里的人都很敬重他的人品。即使过了 30 多年以后,以前和顿丹共过事的裁缝一遇到我,都要亲昵地喊声:裁缝的爱人,您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我回答,心里却不免又要想起已经离我远去的顿丹。

裁缝真是个好人,我们现在都念着他的好呢。

我每次听到他们的话就不免想起那句:心善道路宽。

经过这个沉重的一击,夏辜老太婆更加衰弱了,邻居们跟她聊天,抑或找她调节时,夏辜老太婆的思路不在像以往那样清晰、敏捷。有时侯词不达意,让人觉得她真得老的有点糊涂了。

后来对她最致命的打击来自她的女儿。这个曾经被她视为有文化的人,视为家里最有出息的人,竟然挪用公款锒铛入狱。听到这一消息,夏辜老太婆昏厥过去,好心的邻居把她送到了医院里。夏辜老太婆躺在医院里,不敢睁开眼睛看立在身旁的邻居,她怕他们满含同情的目光,怕面对他们时自己的眼泪不禁涌出,怕这些个丑事怎样启齿向好心的人们诉说。

医生对邻居们说:她的脉搏很微弱,脑子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夏辜老太婆静静地躺着,她现在感到特别地疲倦,疲倦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当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时,她那紧闭了半天的眼轻轻张开,灯光下白的无暇的墙壁印入眼帘,她的记忆里往事喷薄涌出。

这女孩将来一定会像你一样。顿丹盘腿坐在矮床上说。他手里的针不停地穿来梭去,一旁堆放着缝好的衣服,它们码得整整齐齐。

像我这样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你来养活吗?我回答。

像你这样,那就有人爱,有人疼呀!顿丹抬起头说。我看到了他那凸出来的喉咙骨,他咽口气时那喉咙骨滚动了一下。

你说的,到时候世上还有像你这么好的人吗?我抱着陶罐壶往他的碗里倒茶。

他放下手中的活,接过茶碗,身子坐直,说:他们生活的时代和我们的不同,他们会活的比咱们要强。

我也是这么希望来着。我说。唉,你又怎么了?我看不见你了。接着我又说。

我死了。你当然看不见了。顿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轻飘,还伴着回声。

你这个老头,我曾经为你的死哭得眼泪都干了,你还想让我再哭一次?

顿丹已经寻不见了。

正当夏辜老太婆抹着泪准备盖上藏被好好睡上一觉时,房门嗵嗵地有人在敲。她想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敲门呢。夏辜老太婆光着脚,拔开门闩,看见顿丹站在月光下。

你这老头,到了自家门口还不进来!夏辜老太婆说。

顿丹还是像以往那样,脱下那双沾满尘土的鞋,盘腿坐在床沿。他的面容黧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干瘦了。夏辜老太婆凝视着他,呜呜呜地抽噎。

你这老太婆,到了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像以前一样撒娇。来,我口渴,给我倒杯茶吧。

夏辜老太婆给顿丹倒了茶,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妻子。

你也老了,这日子过得可是真快呀。儿女们都听话吧?他呷了口茶说。

这世道变得也太快了,现在我们的儿女出了大事。夏辜老太婆摇头说。

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我们!虽然我们那时日子过的很苦,但从没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呀。顿丹把干瘦的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拍了一下。

不是吗?唉,现在我们的儿女们不知是怎么想的。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要不我给你生上火。夏辜老太婆擦干眼角的泪水,向外屋走去。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就陪陪我。顿丹走下床,牵着她的手。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老让我不干活。说真得,老头子我尽力了,可儿女们就是不争气,尽给你丢脸呢。我见到你的时候心里真是不好受。夏辜老太婆说。

我又没有怪你,你就宽心吧。我走得急,真是难为你了。

你别寻借口开脱我,越是这样我越认为对不住你。

你又犯傻了,我们一直不是相互体谅吗。我也知道你的难处。顿丹下床开始穿鞋。

你又要急着走?夏辜老太婆伸手要拽住顿丹的胳膊,可是那胳膊一抓就像一缕烟雾怎么也揪不住。

鸡要叫了,我再不能跟你聊家事。

夏辜老太婆正要开门时,顿丹的身影已经消失。

她急忙睁开眼睛,一缕太阳的光正从窗子里射进来,顿珠脑袋顶在床沿睡得正香。

夏辜老太婆发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自己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用干瘪的手拔掉了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再把输液的针管从手上拆掉,闭上了眼睛。

她在心里说:顿丹我这就跟你来了。

夏辜老太婆走过一个黑咕隆咚的隧道,她清晰地听到医生在背后说:完了。救不活了。

一阵哭泣声像原野里的风呼呼地响起。啊!夏辜老太婆的耳朵里听到了儿子碎心裂肺的哭泣声,这声音像是丧钟敲打在她的耳际,使她只能硬着头皮勇往直前。

前方有她的善良的顿丹在等着她。

 

 

杀手

 

雨    季

   

阿米日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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