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诗集《甘南草原》等三部。

 

枪王阿米

 

    最后一战,马家军被打得一败涂地!

    胡子率领百余残部,盘踞马牙雪山附近,白天蛰伏,晚上以小规模的分队形式打家劫舍。害得地方民众既不敢下地劳作,也不能安然就寝。

    “赶快跑呀,又来了。”贡嘎在村口大声喊。

    一时间村子里变得空空荡荡,胡子部下在村里乐呵呵地进进出出。

    “这样何时熬到尽头呀,可有啥办法呢!”

    “阿米枪法好,可只有一杆枪。”

    “搬到别处吧!”

    “哪里才是清闲的地方?吃啥?喝啥?”

    全村人逃在大洼沟,围坐在一起,个个带着一副愁相。

    “哇——”孩子的哭声夹杂在人群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

    豆格草不停地抖着怀里的孩子,孩子的哭声没有小,反而越来越大。

    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山梁上,山梁上一草一木清晰可见。

    “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洼沟瞬间变得一片死寂。另一个孩子吭吭哧哧的声音,在这时候显得愈加响亮。豆格草赶紧解开皮袄,一把挖出自己的奶头,忙不迭塞到孩子嘴里。阳光慢慢挪动着步子,山梁上的人影子闪了下就不见了。大洼沟里避难的人群紧缩在一起,都不敢说话,只听见孩子吃奶的声音啧啧作响。

    月亮很白,树影婆娑,小路两旁的碎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村子静悄悄的,睡熟一样,除非响亮的子弹声从上空划过。

    大伙儿小心地朝村子靠近。一步,两步,直到看见村口一个威武的大汉。那大汉手抱一杆双管猎枪,在月光下像个铁铸的山神。

    “是阿米?”

    “胆子够大!”

    “他手里有枪。”

    “一杆猎枪顶个屁。”

    有人在窃窃私语。

    “喂,都赶紧回家吧,别凉着娃娃们。”那人扬起手臂朝大伙儿喊。

    “真是阿米。”

    “真是阿米哎!”

    “我给你们站哨,保证狼群不敢进村。”那人又扬了扬手中的猎枪。

     这人果真是阿米。阿米是村子里唯一有枪且会使枪的人,百发百中。

    “砰砰——”天刚亮开,村子上空就划过子弹的声音。全村人立刻奔到村头,紧紧围在一起,连孩子们都不敢大声出气。

    村子前面的老杨树下是一排站立整齐的胡子的队伍。

    阳光出来了,红红的,白白的,一直到大地冒出热气。杨树下胡子的队伍开始解散,他们围坐在一起,接着,袅袅炊烟就升到空中,水壶里水的响动声隐约可闻,嘻嘻哈哈的呼叫此起彼伏。

    阿米一直坐在大伙儿的前面,这时候他站起了身,走到大伙儿跟前,说:“狼们开始烧水喝茶了,我们往前走十几步。”

    大伙儿看着阿米阴沉的脸,都不说话,也不敢挪动步子。

    阿米又说:“看看,都是脓包。他们还能连骨头给吃了?走!”

    阿米大踏步向前走,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极不情愿地向前挪了挪。

    阿米在距离大杨树不到五十多米的土堆前坐了下来。他从衣兜里取出几个小布袋,然后慢慢地把装在布袋里的火药和钢弹灌进枪管。

    正午的阳光毒劲十足,土堆附近刚刚探出脑袋的草芽含羞似的都不愿抬起头。

    胡子的队伍依旧在嬉笑着,围坐着。

    阿米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十几步。

    “喂——对面的狼们,别让开水顶翻茶壶,水开了记得揭揭茶壶盖。”只听见砰的一声,胡子队伍吊在烈火上的茶壶盖被打飞了。

    “唏!”大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子队伍齐刷刷站了起来,为首的一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没等他开口,阿米又大声说:“大风来了,戴紧帽子。”又听见砰的一声,那人的帽子就飞到树杈上了。

    大伙儿都憋住了气,静静望着胡子的队伍。

    胡子队伍里那个为首者慢慢放下枪,从地上捡起茶壶盖,认真端详了下被打飞了的茶壶盖上的黑塑料蛋蛋,然后挥了下手,说:“撤!”

    一袋烟工夫,杨树下变得空空荡荡。

    阿米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坐在大伙儿对面,取出烟袋,美美抽了一口,烟从他腮边的洞洞里缓缓飘出来。“狗日的还会来,你们都回家。”

    阿米的腮上有一个筷子头大小的洞,那是熊瞎子留给他的纪念。

    阿米打猎的岁月有好长一段历史。

    阿米的枪法就是打猎打出来的。

    阿米一次遇到熊瞎子,一枪就打倒了熊瞎子。阿米走到熊瞎子跟前,却被装死的熊瞎子一掌把头皮撕了下来。熊瞎子的大拇指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腮,后来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洞洞。

    阿米顾不上疼痛,赶紧连开两抢,彻底打死了熊瞎子,然后用腰带包扎了伤口。带了伤的阿米之后几乎不打猎,也很少去碰那杆猎枪。但这次他又拿起了那杆枪。

    阿米说:“这些狼比熊还厉害,这些狼比熊装得还像。”

    两三天过后,胡子的队伍没有来村里打劫。

    四五天过后,胡子的队伍依然没有出现在村子周围。于是大伙儿便把藏在野山里的粮食偷偷搬回了家。

    “胡子队伍又来了?”

    “胡子队伍又来了!”

    “胡子队伍拿钱换粮……”

    清早,大伙儿又集聚在村口。

    阿米满脸阴沉。

    太阳出来了,大伙儿还站在村口。

    阿米一手抱着枪,另一只手里捏着两块银元,坐在大伙儿前面,一言不发。

    “怎么会呢?向来是直接抢的,这次怎么就留了银元?”阿米想着,但他的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的老杨树。

    “西路军?这是啥军?”阿米在烈日下对自己嗫嚅。

    “胡子队伍又来了?”

    “胡子队伍又来了!”

    阿米绷紧脸,领着大伙儿来到村口。大杨树下一夜之间驻满了队伍。

    阿米坐在土堆前观察了好多天,那些队伍不动声色,既不进村抢劫,也不到处转悠。他们一住就住到秋天到来。

    这天早晨,大伙儿都惊奇地奔到村口议论着。

    “这支队伍真奇怪,放下银元,不拿粮食就偷偷走了。”

    阿米来到大杨树下,望着空空荡荡的四周,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年秋天,兰州解放了。

    有天,村里来了许多队伍,他们拉来许多粮食,挨家挨户分给大伙儿,分完后就走了。

    阿米坐在土堆前,慢吞吞地取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美美抽了几口,一串圆圆的烟圈从他腮上的小洞洞里冒了出来。

    时隔多年,大伙儿都说,阿米最高兴的时候,就会从那个小洞洞里冒一串烟圈的。

    阿米的故事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了,可谁也不知道他的那杆猎枪在什么地方藏着。

 

原载《黄河文学》2011年第10期

入选《2011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