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嘎:阿爷用过的锅

 

        在凹村,我有一座泥巴房,一条狗,两条要走的路。

        去年秋天,凹村东口子刮来的风,吹断了村口的百年老树,大树断裂的那一刻,风刚好走到屋顶,掀落了十几片青瓦。那时的我,坐在灶台前,左手握着一把枯草,右手拿着火柴,正为点不点燃这把枯草而苦恼。

        点燃枯草,只需要我轻轻划燃火柴,时间很短,一粒玉米落不到地上,一个跳蚤来不及蹦到我身上。可是,看着空空的铁锅,我始终没勇气点燃这把火。

        这口铁锅已有百年历史,阿爷逃荒时,从南边一个茅草屋里捡到的。当时,这口锅被几个大石头支撑着,里面有盖住锅底地的水。水黑里泛黄,阿爷把头伸过去,水面出现一张脸,他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左右看了看,没人,才知道这水里的人脸,原来是自己。长头发,一副马脸,脖子跟鸡脖子细。这张脸不像人,像鬼。鬼,阿爷没见过,不过,那时的人们,把害怕的东西,都当成鬼。饥荒年代,人长得奇形怪状,没个人型,阿爷说,人比鬼可怕。

        锅底的炭灰没有温度,拿在手上,冷冷的。阿爷知道,这口铁锅是被人遗弃了。他想去摘一根藤子做绳,把锅背在背上,陪他一路往南走。他边走边想,这个丢了锅的人,一定是寻到了好生活。要知道,一口铁锅,在那时,至少可以和家里还有点底的人,兑换几个水巴子馍馍。

        一簇藤子茂盛地生长在荒坡上,阿爷走过去, 边折藤子,边自言自语的对藤子说着话:“地底有肉吃?还是一路逃荒人的屎尿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说到屎尿,阿爷苦笑着,饥荒年代人排出来的东西,奢侈点的可能有点肉腥味,那肉可能是老鼠肉、蜗牛肉,可能是黄得烧痛的几滴尿,还有可能就是几个没有力气的弱屁。阿爷又想,逃荒的人,正是用力气的时候,哪舍得把力气耗费在打屁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阿爷傻笑着自己。

        阿爷说,那天他有力气,折起藤子来,一折一个断,这和他昨天吃了很多沙参有关。沙参隐蔽的生长在厚皮子树下,阿爷饿得软了脚,倒在下面发现的。他吃了很多沙参,沙参装进肚子里,像给他打了气,脚不软了,手有力气了。今天,还能对着这簇藤子自言自语,这对于逃荒的人来说,是难以做到的。

        “逃荒的人,心里、眼睛里、脑壳里都是空的,像被谁挖空了一样,他们只知道走,看见能够下咽的,狼吞虎咽的装进肚子里,肚子沉了,心就不虚了,又继续走,毫无目的走,走不动了,就躺下,睡着了。睡着了,有的就再没有醒过来。”阿爷后来说。

        那天,阿爷在茂盛的藤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再没有爬起来走路的人。嘴角发乌,手里捏着一根没折断的藤。他仰面倒在地上,那根枝叶茂盛的藤,牢牢的握在手心,支出手心的部分,藤还在生长,遮住了他的下巴,以后还有可能遮住他的脸,他头上的天空。

        这一路,阿爷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羡慕说死就死的人,能死下去,是好事做得多的人。“他怎么会来折藤?”阿爷想到那个茅草棚,想着自己准备折藤背锅,明白了一切。他把手里折断的藤,盖住倒在地上的人,对他说:你就放心走,锅我会帮你保管好的。”

        这口锅,阿爷用藤子当绳,背了好多地方,里面煮过树根,煮过老鼠,有次还煮过一个饿死人的腿。阿爷说,人只要填不饱肚子,连鬼都害怕人。

        现在,这口铁锅就在我眼前,空空的,我不知道该往里面煮些什么,才能填饱我的肚子。现在凹村大人小孩猫呀猪呀多得是,我却不敢学着阿爷把什么都煮来吃。

        正当我犹豫该不该划燃火柴,点燃枯草时,屋顶的青瓦落下来,不偏不正砸坏了铁锅的底,黑洞洞的锅底,冒出一股白色的灰烟,细细的,在我眼前妖里妖精的升上空中。

        风,一直是养活我的人,没想到今天,它却毁了我吃饭的家什。如果阿爷看见这一幕,他会不会给凹村的风,一个响亮亮的耳光?   

   

毛子:主人乌嘎

 

        我的主人叫乌嘎,十岁时,死了阿爸阿妈,凹村唯一个靠风养活的人。

        凹村人叫乌嘎为风娃,但在我心里,我尊重我的主人,主人有姓,干嘛跟风姓。

        风东倒西歪,没骨气;风嫌贫爱富,到富人家房子,变得黏黏糊糊,阿谀奉承,到穷人家时,一个劲儿的嘶叫,把瓦掀翻,把木门吹得吱吱作响;风,爱听凹村人的壁脚,半夜两口在床上折腾,呼哧呼哧像牛一样干活,它就偷偷地笑,笑声把床上的人,吓得立马裹住被子,妈呀妈呀的叫;风把好听的话,埋在心里烂掉,把不好听的话,等到金贵家的大公鸡叫三遍之后,挨家挨户地传了个遍。

        在风的眼里,整个凹村的人、畜生、野草都是赤裸裸的,我们整天赤裸裸地活在风的眼里,任它偷窥我们的心,任它嘲讽谁的奶大奶小,我们却抓不着这个可怕的家伙,哪怕是它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我的主人乌嘎和我,是在一场风里认识的。

        那场风,刮得草哗啦啦地响,我的母亲昨晚离开了我。我的母亲不要我了,不要我,它还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这点,我坚信我那耐不住寂寞的母亲。昨晚,她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它想金贵家的黑虎子了,还说黑虎子是它见到的最帅气的公狗,能让她做了那事儿还想做那事儿,真是美妙。母亲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爱情,可以让她抛下一切!”

        整个漫长的时间里,我的身边只有野草被风吹动的声音,我睁不开眼睛。害怕、孤独,我的叫声很小,刚从嘴里钻出来,就被风吹散了。我恨风。

        乌嘎是在风的缝隙里找到我,把我带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我们遇见了几个凹村的人,他们大声地对乌嘎说:

        “风娃,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领条野狗回来,你给它吃啥,鼻屎?还是你的口水?”

        “它跟我一样,早上喝风,下午喝风,晚上和风睡觉。”乌嘎回话。

        “喝风长大的,骨子里没有油水,姑娘难得找到,你是准备跟你怀里的狗东西,解决夜里的饥渴吧?”

        乌嘎嘻嘻地笑着说:“有油水和没油水有啥区别?你喝的是有油水的面糊糊,不也和我一样说人话吗?”

        对方不说话了,乌嘎凑到我的耳朵边,说:“以后你就跟我喝凹村的风,有一口我的,就有你的。”我感激得流泪,眼睛在泪水的滋润下,睁开了。我看见了乌嘎。

        乌嘎一副黄牙,眼大鼻小,头发干燥燥地往下趴着,盖住他的额头。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想着今后和他喝风的事情。

 

乌嘎: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像一片叶子,挂在树枝上,摇摇晃晃,没有定数。站得高,望得远,我在枝头,看着凹村人怎样生活,怎样把日复一日的时间用旧了再用旧。

        其实,在凹村,河水是旧的,山是旧的,房子是旧的,山头的阳光、月光更是被我们的先人用得旧来不能再旧了。

        凹村很多人不知道,他们在过别人早就过旧了的生活。他们认为,太阳升起来,这一天就是新的,他们认为新下的猪崽、马崽、牛崽,就是懵懂的,其实什么都是旧的。我妈还没有产下我的时候,我就在肚子里,看遍了凹村人的脸,知道谁在我妈背水的时候摸了她的屁股,谁站在妈的前面说我爸的坏话。每当这时,我就在肚子里骂这些下贱的人,为想和我妈睡一觉,就这样践踏我爸。我生下来,就知道凹村人的名字,知道谁家的牛打谁家牛的主意。我不在对任何事情,有新的想法,我知道,时间是旧的,人再怎么折腾,都是在旧时间里生活。旧时间就像坡上的路,人的脚踩上去,就和旧时间黏上了,摆脱不了。

        凹村很小,村子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凹村人生下来的起点就在这两公里之内,终点在东坡上——离凹村不过五百米的坟地。凹村人一辈子的命,就是这个两个的总和,二点五公里。二点五公里,其实,我可以用一个小时就走完了,而人却用了一辈子。

        我经常去东坡,一坐就是一下午,一个早晨。有时,我和我的毛子一天一天的把时间消耗在东坡上,享受阳光、蓝天,偶尔还和我已经走到终点的阿爷、阿爸阿妈说说话,下午又从凹村人的终点,走回凹村人的起点,我用一天的时间,懒懒散散的把凹村人的一辈子过完了。到目前为止,我自己都记不清楚我过了多少个凹村人的一辈子。我心想,反正我闲得无聊,干脆帮李三、帮杨阿伯、帮张娃子也过一辈子,当我帮她们过完一辈子,他们还不知道呢。这些都是帮助过我的人,我暗地里帮他们过一辈子,或许他们现在在凹村生活就会好些。可是我又想,这几个人的一辈我可以很快就给他们过完了,那剩下的时间我干嘛?不是很闲吗?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帮凹村所有的人偷偷过完一辈子,如果,还剩很多时间,我就在西坡寻一处埋凹村生命的坟地,抽空也帮凹村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过完一辈子,这样,我就忙起来了。

        我去东坡、西坡的次数越来越多,李痞子看见我去东坡,就问:

        “风娃,是不是生活难熬,急着往你阿爸阿妈的路上赶呀?”

        “不急,我都去过好多次了。”我回答。

        “那边的路好走波?好走就走快点。”痞子嘻嘻的奸笑声,跟长了骨头一样,敲在我的肩膀上。

        “好走着勒,跟你家的猪油倒在地上一样,顺溜溜的,我昨天帮你走了一趟。”

        痞子后来说的话,被凹村的风淹没了。

        凹村的人,每天都在忙着放牛放马浇灌播种,每天都在过相同的生活,而我却忙着帮他们解决一辈子的大事,他们不懂我在做什么。我每帮一个人过完一辈子,就走到他们家门口,给他说一声:“我帮你走完一辈子了,你就安心的生活吧?”

        凹村的人,都认为我疯了,疯得莫名其妙。

        只有我的毛子,知道我在做什么,它每天跟在我身后,听我说话,听我在别人的一辈子路上,唱自己的歌,想自己的事。它掌握着我的一切,我蹲下,它蹲下,我放屁,它也跟着放屁。

        毛子也在给凹村的所有生命,做着过一辈子的事情。

 

毛子:人的想法

 

        狗有人的想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一点,让我和凹村的狗,始终走不到一条道上。

        我了解凹村的狗,没心没肺,过着一辈子乞丐一样的生活。它们饥不择食,把偶尔一处隐蔽地方发现的人屎,当个宝,囫囵的吞进肚子里。吞进去之后,才去回味屎的味道,水巴子馍馍?搅团糊糊?如果遇见有荤腥味重的屎,就用舌头,舔一口,停一下,生怕稳不住自己,把饕餮大餐给咽进肚子里,浪费了。

        发情期的它们,跟火辣辣的太阳天天烤着,渴得厉害,见到母狗就上,刚上完,不到几步,又看一条红着屁眼的母狗,忍不住,又上。夜里睡觉的姿势,变成白天爬在母狗屁股上的样子,有时还发出骚气十足的喘息声,弄得土房里住着的凹村人,下身饥渴起来,半夜两口子迷迷糊糊的干着见不得光的事。母狗倒是出奇的滋润,屁股后面一直挂着水液,阳光一照,银闪闪的。

        我和它们不一样,我的主人有大把的时间来给我说话,给我谈他的心事,让我了解他的想法,逐渐我有了人的思想。我看不惯它们没有节制的做爱,没有节制的憨吃闷胀。甚至有的时候,我看见它们所做的事情,感到发呕。

        每天,我和主人乌嘎坐在东坡上,看完太阳,看云朵,看完云朵,看杂草,到最后什么都不想看的时候,我们就静默着,各自想各自的事。那时,我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个场景:黑漆漆的,里面有好多条通道,通道口子是我用手感觉出来的,上下左右都有,我不知道我该往哪儿走。后来,我急于走出这个黑漆漆的地方,随便选了一处通道走出来,结果,就来到了母亲的肚子里。我现在想,自己考虑事情太不慎重,一遇见黑就慌了神,上错了道,本该投身成人,却变成了一条狗的命。

        我是狗的命,我家主人却把我当人养着。他吃什么,就往我的碗里添什么,他睡觉,也把我拉进被子里睡觉。我闻不惯被子里他放屁,每次睡下,就把背对着乌嘎。乌嘎不介意,从背后面搂着我。有好几次,我从主人乌嘎的抚摸中醒来,他脸红红的,一个硬东西,像昨天他插在东坡的棍子一样,直挺挺的对着我。我知道,我的主人做梦了,这个梦和女人有关。

        我感激我的主人信任我,告诉了我他喜欢的女人名字,叫英珠。主人说,英珠是三队的,大眼睛,粗眉毛,屁股圆溜溜的,扛着锄头,走起路来,屁股一上一下,活像是从背后喊他快过去一样。

        十岁那年,英珠的阿爸阿妈和主人乌嘎的阿爸阿妈,同一天死在一场泥石流里。乌嘎说,当凹村的人把三具泥裹得严实的尸体挖出来,摆在东坡上,英珠和他都不知道谁是谁的亲人,两人就坐在四具尸体前,一起哭,两人哭累了,就一起看四具尸体,英珠问:

        “你咋没死?”

        “我去看鸡下蛋了,你呢?”乌嘎说。

        “我去偷杨家桃子了。”英珠答。

        说完,两人偷偷笑,见人来了,两人又一起哭。乌嘎说,英珠和他的命,隐隐中有根线系着,这根线结实,解不开。

        我也想女人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主人又一次梦里喊出英珠的名字。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怕。我一身黑毛,耳朵耷拉,眼睛忧郁,谁家的姑娘会看上我?但是,我的主人在东坡上给我说过,他家有三座坟,三座坟中,就有一座坟上生长着一棵朝西的歪脖子树,不管怎样,奇迹出现的机率也很高。

        凹村的母狗,给我献殷勤的很多,我讨厌它们被别的公狗爬了一次又一次的屁股。它们的屁股,跟路边的垃圾堆一样,谁都可以往里面扔东西。

        我要等待我喜欢的女孩,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主人乌嘎想着英珠。     

  

乌嘎:我的粮食

 

        我把凹村的时间看得很淡,跟杉山上流下来的清水一样。凹村人从小到大的脸,就是时间走动的样子。

        凹村人的命短,不过二点五公里。这二点五公里 ,对凹村每个人都是铁板钉钉,谁都别想偷奸耍滑,谁都别想自作主张,超出这个范围。

        坐在东坡、西坡的时,我把这些事情想得很透。

        我七岁时,凹村裹了一辈子小脚的肖家阿奶死了,八岁时,扛了一辈子锄头的李表叔死了,八岁下半年,一场塌荒收了哑巴全家的命,他们家从此在凹村拔了根,十岁时,我死阿妈阿爸,我十三岁时,凹村最富有的高四妹死了......

        我的生命里,一直有死的人,富有的,贫穷的,吝啬的,牛多的,鸡少的,都会死,这些死在凹村旧时间里的人,很快就被人忘记了。比如我的阿爸阿妈,他们在十岁以前养过我,给我吃过好吃的搅团糊糊,但在十岁以后他们就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把我一人扔在凹村,扔在夜里。我是凹村的风养大的娃,风是我十岁以后的父母。

        我有地,但是生我的父母没有教过我怎样去给地除草施肥浇灌播种,凹村的人不会教我,他们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教我,他们忙着该忙的事情,忙着老,忙着死去。只有风对我好,它给我带来粮食蔬菜水果。一时间,让我过上了饿不上肚子的生活。

        凹村的人不富有,衣服缝着巴,盐巴糖省着吃,锄头镰刀坏了舍不得花钱换,心想,看能不能再磨过一年。可他们却有着穷骨头中的怪癖:只要不是他们亲手收获或者从指缝里落下的东西,绝不拾起来吃,有的连家里养的畜生,都不准去拾来吃,败坏了家风,惹人耻笑。

        我没有家风,我的家风被父母带到了东坡的坟地里,与我无关。这些年,我一直过着败坏家风的生活。

        任何时间,我可以随意穿梭在凹村人的田地里,拾她们落在地面上的麦穗包谷蔬菜水果,这些东西,如果我不帮着他们去拾,就会变成一堆臭东西,烂在地里,化成肥料,让地吃了。“让地吃了,还不如让我吃,地是喂不饱的。”我给凹村人说。

        凹村人相信我,他们知道,我在地里不会干坏事儿,不会故意去踩踏他们的庄稼。凹村的地,都成了我的地,一年四季,我的粮仓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粮食,相同的粮食,我放在一个仓格里。夜静下来,我听见里面的粮食小声的说着话,我想它们可能是在吵架,毕竟全村的粮食都被我装在仓格里。吵得凶时,我会在夜里骂上两句:“吵什么吵,金贵家的别去欺负张娘家的,高家的别去欺负李家的。”话说完,里面安静了。有时,也有不听话的,我就把凹村所有爱嚼舌根的、爱斤斤计较的、爱挑拨离间的人,通通骂一遍,我想主人是什么样的,他家种的粮食也是怎么样的,果真,里面彻底没有声音了。

        偶尔,我也想吃些不是被别人丢弃的东西,比如树上的苹果、地里的红薯。风会帮我。

        风是我的父母,它知道我什么时候嘴馋,什么时候想吃什么。看见我走在苹果树下,就使劲的吹,吹得满枝桠的苹果,在我嘴前晃来晃去,我就趁机狠狠的咬一口,再吹来又咬一口;它把红薯地里的土吹得满天飞,根浅的红薯,就被刨出地面,成了我的食物。

        我和风偷偷的笑。

        凹村人不知道,我不种地,吃的却比他们丰盛,我的这些粮食足以养活我和毛子。其实,我还想像对待父母一样,养着风。

        可惜,风不吃饭,我不用担心它肚子饱不饱。

 

毛子:我们爬过的墙

 

        墙是泥巴墙,不高,两米左右。墙面上到处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有大有小,坑不是太阳晒出来的,不是凹村的狗刨出来的,是人爬出来的。

        坑大的,说明爬墙的人心急,铁定心了,卯足了劲,用了吃奶的力气;坑小的,说明爬墙的人天生就老奸巨猾,懂得克制自己偷鸡摸狗的心。还有些蚂蚁洞一样的小眼,这是风自作装张干的事,非要把这堵墙放在时间里吹,让人一看这堵墙,就知道它老得快不行了。

        墙上了岁数,墙里面长的可没上岁数,夏天的多拉花怎么开着,里面的人就怎么长着。

        主人乌嘎夜里第一次爬这堵墙时,撇下了我,我不干,就在屋里乱叫,吵着闹着要他带上我。乌嘎不理我,狠下心,关上门,踩着月光的路,走了。一会儿,我听见凹村的狗声,由近及远的叫着,狗声汇合起来,铺成路,很快,我就找到了乌嘎的去向。

        我盯着乌嘎没关好的窗户,黑漆漆的,里面装着凹村的夜,有几颗星星冲着我挤着眼睛。我退后几步,一个箭步飞出窗户,跑进了凹村的夜里。

        狗声铺成的路,让我找到主人乌嘎,他正用难看的动着爬着那堵泥巴墙。此时的乌嘎,跟呕心的蝉、丑陋的蚯蚓、阴阳怪气的猫头鹰一样,让我心里不舒服。这一夜,我觉得乌嘎的脚在墙上变短了,脖子长长了。他在墙上蹭一下,脖子就往围墙顶上伸一下,几竖立在头上的头发,像长在夜里的草,干巴巴的。   

        乌嘎是个偷夜的人。

        乌嘎爬墙,没有新的想法,他顺着别人的脚印爬上去,走的是别人走过的路。别人的路停了,他的路也停了。乌嘎往墙里面张望,头一会儿伸,一会儿缩,有一阵子,他把头放在围墙顶上,一动不动,像凹村的烂木头疙瘩,放在夜里,黑死了。

        尽管我觉得乌嘎爬墙的动作丑,立在墙上的姿势也丑,但乌嘎是我的主人,我想走过去,陪他看墙里面的风景。白天,我跟他形影不离,夜里也是这样。

        我知道主人是轻手轻脚爬墙,我也学着他轻手轻脚的爬墙。我爬墙的地方,是一片生路,没有脚印坑,人的脚印不适合我走。不过,主人不知道,我天生是攀墙的高手,我们走东坡、西坡的时候,我在他身后,经常去攀一些土墙,只是怕主人不高兴,才没有让他发现。

        我很快就爬到了主人的身旁,我怕主人骂我,做出亲昵的样子,蹭了蹭他的手。天知道,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只是想陪陪他。可是主人见我的那一刻,啊的一声,噗通落在了地上,随后连滚带爬的消失在夜里。

        院子里,响起狗叫声,一听,那就是一条母狗,声音细声细气:

        “谁,是谁在爬墙?”

        我不怕她,我没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只是陪我的主人看风景。于是,我爬在墙上,昂着头,回了两声,告诉她我是来陪主人看风景的。

        “有半夜爬到谁家墙上看风景的吗?”那条母狗说。

        “凹村处处是风景,看风景难道还要分时间?”我说。

        这时,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屋里走出一位姑娘。屋里的灯光,把姑娘的背照得亮亮的,脸却黑黑的。亮着的背上,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悬在腰间。她往我这边看,灯光斜照着她的半边瓜子脸。母狗见主人出来,向她告状。姑娘听了一阵,说:“别叫了,核桃,进蓬睡了。”

        我趴在墙上,偷偷的笑,母狗往我这边看了看,甩头进蓬了。

        姑娘站了一会儿,进屋,嘎吱一声,关上木门,把我和夜一起关在门外。随后,拉着帘子的窗户上,映出姑娘脱衣服的影。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莫名兴奋,这个姑娘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从夜里,突然长出来的。凹村的夜,比白天美。我这样想。   

        这个夜,还留给我两个很深的印象:姑娘家尖牙利齿的母狗核桃;主人乌嘎没责骂我,反而阴笑着说:我跟他一样,变坏了。

 

乌嘎:会发光的石头

 

        西坡长相泼辣,到处长着高过人头的刺巴树,人碰它,它就咬人,好人坏人不分黑的白的一起咬。谣传这里有一条蟒蛇,脸大如盆,身形如树,皮如树皮,经常躺在地上装朽木,等人坐上去,一口把人装进肚子里。听说,刚解放那几年,就有几个凹村人,丧命在它肚子里。至今去西坡的人,都少。

        我命贱,不怕蟒蛇,也不怕咬人的刺巴树。西坡是我给凹村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平时不被凹村人重视的生命寻的一处坟地。这些生命大到一头病死的耕牛,小到我身上的一个跳蚤。这些生命没人疼,我想疼它们。

        我身上有跳蚤,三个、四个或者更多,痒得厉害的时候,我把衣服拿出来,太阳底下晒,它们整天呆在我的身上,阳光见得少,胖是胖,但是病怏怏的,像水里泡久了的烂肉,白卡白卡。阳光是免费的钙片,这个钙片可以让你不用张嘴,不用牙齿嚼,就扎进你的皮肤,把体内需要的钙补进去了。重要的是,阳光不收钱,它是天赐的。我给跳蚤补钙的时候,睡着了,醒来发现衣服上仰躺着一只跳蚤,四只朝上,肚子鼓鼓的,朝着天,死相极不好看。它是一只笨笨的跳蚤,不会学着其它兄弟姐妹,补够了,就知足了,藏进衣服袖子里,它认为不花钱的东西,就可以憨吃闷胀,它就不知道,小便宜占多了,会有报应的。

        我的人生只有三件事情:去东坡、来西坡、拾别人不要的粮食。去东坡,我是给人过一辈子,来西坡我是给平时不被人重视的生命过一辈子。从心里,我更愿意给不被人疼的生命过一辈子。

        人的脸和心是两码子的事,人做的很多事情,比鬼都害怕。需要的,对人来说,他们会想方设法的对它好,如养猪,就是想吃猪的肉,养牛就是为他们的耕地着想,养鸡,就为他们没有时间观念着想。一旦这些生命,得了瘟疫,他们就会豪不留情的嫌弃它们。我是人,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早就看透很多事情,我是风养大的娃。

        西坡大大小小的坟,这些年很多了。它们都是经过我的手,垒起来的。为了长久考虑,我想把坟地做些扩大,我要在西坡,寻一处更好的坟地。

        整个夏天,我穿梭在西坡,渐渐和刺巴树做起了朋友,它们见我,自然让开。它们知道,我是一个好人。

        发现这种奇特的石头,是一个热得快要憋气的中午,一束金灿灿的光,从山脚直射进我的眼睛。我躲进刺巴丛中,偷偷观察着这束光。

        光随太阳的移动而移动,太阳慢慢西去,光慢慢西去,最后不刺眼了。我穿过刺巴树,来到石头前,太阳落下去,石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石头。这个石头形状粗糙,尖溜溜的。会发光的石头,我是第一次见到,那天我把它带回了家。放在灯光下,它不发光,放在窗户上,它也不发光,放在黑漆漆的夜里,它还是不发光。我一下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瓜蛋儿,从那么远的西坡带回来一个石头。

        我有一亩地,一亩从来不耕种的地。我想把石头种在地边上,拦住地边一直下滑的泥巴。很多年,风吹雨淋,地里的泥巴就跟坐梭梭板一样,往金贵家地里滑,金贵眼瞎一样不开腔,心里乐开了花。金贵家的地是个小偷,每天偷着我家地里的泥巴,金贵连声谢都不说。

        第二天,我把尖溜溜的石头,像种土豆一样,种在了一直滑泥巴下去的地边。我想,如果石头是种子,一直沿着地边长过去,那么金贵家就别想再偷我家的泥巴了。

        我是个靠风养活着的人,不关心地里的出产,不关心土地的肥瘦,一年也难得踏进自家土地一次,但是,自从种了那个石头,我的心里,似乎对那片土地有了牵挂。

        我开始害怕自己,变得跟凹村的所有人一样生活,我提醒自己:人是走在别人走过很多遍的路上,时间是旧,人是旧的。

        第二天,我站在西坡上,看见石头活了,在阳光下闪着光。   

 

     

毛子:遇见英珠

 

 

        自从那次爬墙后,乌嘎经常带我去攀那堵上了岁数的墙。

        乌嘎依然走别人留在墙上的路,我呢,时间一久,也在墙上有了自己的一条路,路窄,坑小,和乌嘎路相比,细得快断了气。

        以前,我在背后看乌嘎爬墙,觉得乌嘎丑陋无比。如今,我跟着他爬墙,看不见乌嘎的背,只能看见他的脸,乌嘎的整张脸,爬墙时,变得和平时不一样,红润润的,眼神也变得柔柔的。这柔柔的眼神、红润润的脸,总让我想起乌嘎床上搂着我,喊着英珠的名字。

        那条尖牙利齿的母狗,每当听着土墙上的声响,就钻出篷问一句:

        “谁,是谁躲在那里。”

        “我。”我回答。

        主人乌嘎第一次听见我在土墙上叫,吓破了胆,他想用手捂我的嘴,可手空不出来。“毛子乖,你是我的心,别叫了好不好,回去我给你做面糊糊吃。”乌嘎的声音软得像棉花,我的心立马软了。那条母狗听出是我的声音,也不叫了。上次主人叫她进篷的事情,让它没了脸面。主人乌嘎惊讶的看着我,嘴里说道:“毛子,你的动作比我还麻利,这么快就搞定了墙里的狗。”其实我想告诉主人乌嘎:“不是我搞定它,是它有自知之明。”

        有好几次,木门嘎吱一声响,姑娘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朝土墙这边看。主人乌嘎立马把头缩回土墙下面,喘着粗气。他的心跳声,我听得清清楚楚,像啄木鸟啄树的声音。我懒得躲藏,哪怕乌嘎拉我尾巴,示意我躲起来。看风景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我在这堵墙上看里面的景,说明里面的景漂亮才值得我们来一看,屋里的主人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我把头伸得长长的,生怕主人看不见我。

        我相信屋里的主人看见我了,她朝这边看时,微笑着的半边脸,足已证明她不讨厌我。我埋下头,轻轻的喊主人乌嘎。乌嘎哆嗦着,不敢动弹,直到那扇木门,嘎吱一声响,他才冒着粗汗,从土墙下面探出头来。

        没关灯之前,姑娘的窗户像一个戏台,台上姑娘一人表演。她一会儿绣花,一会儿剪纸,最后的落幕永远是姑娘脱衣解带。那时,我看见了一个正真的女人。

        灯灭了,窗户成窗户了,主人乌嘎才依依不舍的从墙上下来,和我一起走回家。

        乌嘎一路上向我打听,我是怎么搞定那条狗,怎么让屋里的姑娘明明看见我站在土墙上,却不扔石头驱我走?他分析了一百种可能,没有一种是对的。

        土墙里的那条母狗,至从上次姑娘骂了她之后,她就对我不那么凶了,好几次,我甚至听出,她在问:谁,是谁在哪儿时,语气都暖暖的。它是一条娴熟的母狗,像它的主人一样,很少在村子走动。我和她没有深的交道,就只是我在土墙上看风景的时候,她出来问两句,这是出于她的责任,走走过场而已。

        姑娘为什么不讨厌,放纵我在她家的土墙上,半夜三更探着头往里看,她就不怕我天天爬她们家的墙,总有一天,把墙爬跨?就不怕,我对她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这点我也像主人乌嘎一样,一头雾水。

        直到有一次,我在公社门口遇见姑娘。

        我每次见姑娘,都有夜隔着,远远的,只能模糊看见她的半边脸。至于姑娘的眼神、牙齿、鼻子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那天,我们偶遇了。偶遇的时候,我正在挂着“凹村公社”的木牌子上撒尿,尿撒到一半,姑娘走过来了。我翘着右脚,尴尬得上下都不是。

        “你就是毛子吧?我认得你。”姑娘笑着。我知道姑娘说的意思,低下头,慢慢的把翘着的右脚放下来,“凹村公社”的木牌上,“公社”两个字湿湿的。

        “叫你主人,不要每天偷偷摸摸爬土墙,空了到家里来坐,我给他做火烧子馍馍。”姑娘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走开了。

        我急忙跑到西坡上,汪汪的冲着主人乌嘎说。乌嘎正忙着安葬一只蚂蚁的尸体,叫我别吵着刚刚离去的魂魄。

 

乌嘎:带眼镜的人

 

        这一年,凹村热闹起来了,年岁长的人说,像吃大锅饭时候的凹村。

        凹村人本来好好的走在旧时间里,该干嘛就干嘛,却在一夜之间,变样,闲了起来。

        他们不耕种不劳动,整天坐在烂木头上晒太阳,晒了前面晒后面,晒了脚趾晒腋窝,我想人多的原因,要不他们可能要把双腿中间的东西也拿出来晒晒,反正阳光不用花钱买。

        每家的圈门敞开着,任由这家的畜生串到那家去。以前可不是,记得李家公猪配了王家的母猪,两家本来是亲戚,就闹翻了。

        李家说:“我家的猪,无论配了谁家的母猪,对方家都要给我们家两斗粮食,就你家耍赖。”

        “规矩是那样,可是这次我们家没有借你家的公猪,是它自己来搞我家的母猪,怪你家公猪自己骚。”王家回。

        “不骚,凹村的母猪就变成不下蛋的鸡了,不骚,你家母猪的阿爸阿妈是哪里来的。”李家说。

        “你家的难缠和刺巴树笼笼有一比,如果我家的母猪有崽子了,也是从它屁眼里落下来的,和你家没关系。”王家回。

……

        这事儿复杂,两家闹得很僵,请来公社的人帮调节,最终解决方案有两个:一、打掉母猪肚里的孩子,母猪打崽子的费用由李家付;第二:等母猪下崽子,崽子四七分,李家四,王家七,原因,猪怀胎和人怀胎一样,辛苦。后来,两家选了第二套方案,这件事情才算结了。

        而今年,每家对畜生的管教都不严,任由圈门敞开着,猪牛羊马混合在一起,想进谁家就进谁家,想什么时候干那事儿就干那事儿,想和谁干就和谁干,它们知道凹村的人,现在没心思管教它们。

        凹村人的心,都在那个戴眼镜人的身上。

        年初,凹村来了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背着军绿色的包,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的东西。他一进凹村,凹村的狗就围着他使劲的叫,做出扑咬的架势。

        会计金贵看见,一声吆喝,狗全散开了。凹村的畜生从娘胎里掉下来,就被凹村人天天念叨,说金贵是凹村掌握经济命脉的头面人物,书记村长都要看金贵的脸色行事。作为畜生,更应该尊重老仙人一样尊重金贵。凹村的畜生,知道金贵对自家主人的重要,无论狗鸡鸭鹅猫等,见着金贵都会让开一条道。

        狗走了,戴眼镜的人拾起慌乱中掉在地上的眼镜儿,鼓起腮帮子吹了吹眼镜上的土,带上,看清了金贵的脸。“凹村的狗,真是顾家呀。”他笑着说。他告诉金贵,他是县上派下来,做地质勘探的,需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下午,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响起来了,喇叭一响,凹村的人、畜生都停下嘴上手上的活,跑出来盯着喇叭看,他们担心只带着耳朵听,会漏掉一些重要的话,只有边听,边盯着喇叭看,他们的心才稳妥。

        “通知,通知,今天晚上八点在公社院坝里开会,晚上耍朋友、翻是非的,今天都放一放,听见没有。”金贵前半截说的话掉在凹村的风里,没有了,后半句“听见没有”却像挂在枝头的苹果,在凹村里晃来晃去,落不到地上。这句话没落在地上,凹村人冲着喇叭喊:听见了,又飞了上去,里面参杂着凹村畜生的怪叫声。

        晚上八点,果真凹村人都到齐了,连昨天才生娃娃的三妹也来了。凹村的畜生,能跟着来的也来了,它们是来给主人争面子的。

        村人和畜生坐地上,前面放着几根木头凳子,中间坐着戴眼镜的人,左边是金贵,右边是书记村长。金贵咳嗽一声,下面立马安静下来,他首先向戴眼镜的人介绍书记,再介绍村长,正要介绍自己的时候,下面的人齐齐崭崭的喊起来:”金贵,凹村的会计。”说完,下面的人啪啪啪的鼓着掌,一只绵羊也掺合在其中,咩咩的叫着。

        金贵有些尴尬,把刚才要介绍自己的话,吞药一样咽了下去。“这位是勘探专家尧主任,他是县上派下来,给咱们村做勘探工作的。”金贵说到这里,停了停,他认为下面坐的,会响起巴巴掌,结果,下面的人和畜生一片安静,直溜溜的盯着金贵,金贵心里骂着,脸上却笑嘻嘻的对下面的人说:“请大家鼓掌,欢迎尧主任。”下面响起干巴巴的掌声。畜生不认识尧教授,难得张嘴欢迎。“尧主任,要在咱们凹村呆一段时间,这个期间,大家都要积极配合尧主任的工作,像配合我的工作一样,听见没有。”这句“听见没有”,是凹村人和畜生最熟悉的一句话,听见这句话,凹村的人和畜生都会对着这个声音回答:“听见了。”“接下来,我们请尧主任讲话,大家鼓掌。”下面的掌声啪啪啪的响起来。

        尧主任简单介绍了勘探是什么,勘探对凹村的好处,说自己要在凹村呆一阵子,认真做好勘探工作。

        可谁都没有想到,在大会上说要呆一阵的尧主任,只呆了三天,就走了。这三天,他没有爬山,只到凹村周围转了转。

        那天,我去种石头的地方看看。自从种下这个石头,我心里就莫名其妙的有了牵挂,我想去看看,会发光的石头,有没有长大长高,下出满地边的儿。

        尧主任远远看见石头发光,飞奔过来,那跑的样子,像风刮歪了的麦子,偏偏倒倒。他走到我跟前,不看我,只关心石头,用手摸,眼睛放光,看够了,摸够了,才直起身子,对木头一样站在他身边的我说:“这,这,是哪儿弄来的?”。我想起金贵说要配合他工作的话,一五一实的把石头的来历说了。尧主任说:“快,快把石头抱回去,是宝呀,凹村是块宝地呀。”他转身离去,背后落下他刚才没说完的半截话:“我得马上回去,把情况汇报给县里。”尧主任又像风中的麦子,歪歪倒倒、急匆匆地走了。那天,他离开了凹村。

        尧主任,让我把这个石头带回去,我拔萝卜一样把石头拔起来,看见地边的泥巴往金贵地里滑,一阵心疼,又找来一个石头,种在那里。新种的石头,呆呆的,不会发光。

        后来,金贵对凹村人说,尧主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今后凹村人,可以什么都不干,靠山养活着,就可以过一辈子了。”

        凹村的人把锄头镰刀收了起来,能够不干活让山养着,何必还去地里干活呢?

        他们闲了下来,闲下来的凹村人,手上脚上的厚皮一层层的掉。他们天天坐在烂木头上,刮手上脚上的皮,刮干净了,就在阳光下比谁的手白,谁的脚细嫩。

        凹村沉浸在从来没有过的空闲里,所有人都在等尧主任带着人来,让他们过上山养活人的生活。

        我也在等尧主任,让他告诉我,为什么我种在地边的石头,让我拔回来,我还想让它当种子,繁衍后代勒。

 

毛子:英珠的家

 

        月亮挂在空中,弱弱的光,铺洒在凹村。

        主人乌嘎做的面糊糊刚熟,往我碗里添了一瓢,又往自己的碗里添了一瓢。面糊糊稠稠的,滚烫的热气憋在碗底,发不出来。我绕着碗转着圈,不敢下口,就听见乌嘎的嘴里咕咚一声,咽下去了。我转过头看乌嘎,乌嘎一骨碌从凳子上跳起来,用手锤着胸口,嘴朝天张着,喉管里冒出一股粗粗的热气,半天缓不过来。

        我走到乌嘎身旁,抬头看着他张嘴、鼓眼、哈气的样子,像只死青蛙。我想帮帮乌嘎,却无从下手。我着急的围着乌嘎转着圈,摇着尾巴看他死青蛙的样子。

        乌嘎终于缓过气来,又像乌嘎了。他伸出舌头用手摸,舌头红红的,面上长着几个泡。

        “妈的,看来做什么事情还真他妈不能猴急。”他说完,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糊糊,面糊糊的热气遮住了乌嘎的脸。

        吃完面糊糊,乌嘎关门要走,我知道他要去爬英珠家的墙。我叫着不肯出门,想告诉他,英珠给我捎的话。

        “拖着不走?不走我就关门了。”主人乌嘎说。

        我摇晃着尾巴,盯着乌嘎看,然后又叫了两声。乌嘎不懂我在说什么,正要关门离开时,我一个箭步射出门。我想,从我家到英珠家,还有一段路,这段路,可以让我给他说清楚一切。

        主人乌嘎走在前面,圆圆的月亮在他头上,帽子一样盖着他。脚下的夜路,我和乌嘎闭着眼睛都能走,乌嘎不看路,抬头看夜。我左右前后的对着他说着话。乌嘎实在受不了,停下来,厌烦的对我说:“咋了,毛子,你今天有话对我说。”我为主人看懂我的心,热泪盈眶,急忙点点头。主人乌嘎停下来,看着我,我汪汪的给他说着话。

        我想我的说话声很有异性的质感,还没把事情说明白,就有一群看家母狗对着我说话的地方殷勤的叫着,那骚气十足的叫声,让我心烦。我对着那些母狗骂道:“臭娘们,闭上你们骚气的嘴。”顿时周围安静了下来。

        主人乌嘎还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干脆转身在他前面带路,直接把他带到了英珠家的门口。那堵老墙,在月光下直勾勾的看着我和乌嘎,认为我和乌嘎走错了道。我告诉老墙,以后,你就慢慢的老死吧,我们不会再爬它。老墙失望的立在那里,心死的样子,让它立马恢复成了一堵名副其实的墙。

        我知道乌嘎一定会吓破胆,不听我的话往后跑。为这事儿,我已经费尽了力气,口都快说干了。老实说,我不想再浪费口水,给乌嘎解释什么,到门口时,趁乌嘎还没有缓过神,我用脚敲响了英珠家的门。屋里的母狗闻到我的气息,不叫,来回拖着铁链,在院坝里跑来跑去。那扇木门开了,嘎吱的声音响在夜里。     

        “谁呀?”英珠问。

        我太了解乌嘎,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一口咬住他的裤腿拖着他,用另一只脚继续敲门。乌嘎吓得满头大汗,他不敢出声,用愤怒的大眼睛恨着我,脚使劲的甩我,想摆脱。

        我骨子里的拗劲儿,如果不是今晚,连我都不知竟然有这么大,大得惊住了乌嘎。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英珠站在门口,看着我和乌嘎。乌嘎吓得直哆嗦,汗珠子从额头上落在我的头上。“干嘛呀,风娃。”英珠问。乌嘎全身颤动着,话从他口里出来,颤得断了线:“我,我,我,路过。”乌嘎说路过时,英珠和我都盯着他看。他慌了神,低下头看地。地上,乌嘎的影子圆成一坨,没菱没角,牛屎一样。

        “我家是单户,你还真会选路过的地方。进来吧。”说完,英珠丢下敞着的门,进屋了。

        乌嘎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恶狠狠的恨了我一眼。那一脚一点都不疼,我摆着尾巴走进英珠家。我看见了那条母狗——核桃。

        核桃头中间是白的,四只脚底和尾巴是白的。我进门的那一刻,她摇晃着尾巴,歪着脑袋看我。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模样,但在我心里,她简直美到了天上。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曾想过,我有人的思想,就凭这点,凹村的任何一条母狗都配不上我。可是今天,我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血管里的血液一下膨胀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核桃看我的眼神,柔情似水,她往我这边走几步,又害羞的退了回去。核桃很紧张,她在原地坐一会儿,又站起来,不知所措。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她慢慢回到蓬里,站在蓬的一个角落里,悄悄看我。

        看见核桃进蓬,我心里很空,像掉了什么东西。我慢慢向核桃的家靠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核桃的门前,面对核桃羞涩的眼神。我支支吾吾的想对核桃说些话,可话到嘴边,吐不出来。我像刚才门口的乌嘎。

        乌嘎去哪儿了,从一进门,我就被核桃吸引,无暇顾及他。

        我离核桃越来越近,她往后退了一步。我伸着脖子去蹭她的头,她先是躲闪,后把脖子伸过来,蹭我。挨着核桃,我的心很实,我突然觉得,只要有核桃,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们的嘴一不小心对上了。核桃急忙缩回头,害羞的看着我。我从来没有亲过一条母狗,当嘴对上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无论我有人的想法也好,我最终会屈服于核桃。

        我往前走,控制不了我的手去爱抚核桃,我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她,一次一次的亲着她,我的舌头触碰到她的舌头,她的舌头柔软中带着温度,这个温度足已融化我的心。

        我的身体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血液膨胀,全身燥热,私处慢慢变长、变硬。以前我见过很多公狗,伸出它们又长又硬的家伙,不管母狗是否同意,强硬的爬上去,做着难看的动着。我不会像它们一样对待我爱的人,即使我快控制不住自己,即使我也想向他们一样,快速的进入我从来都没有进入过的地方,但是,我强忍着,我想让我爱的人,同意我进去时候再进去,这样,才是爱。

        月光下,核桃有时爬在我的背上,有时仰在地面上,我们热吻爱抚着对方,很久很久......终于,核桃羞涩的转过身,背对着我,向我发出爱的请求时,我才爬上她的背,将我硬硬的东西放进她的私密处。天,整个我像走进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一切,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如此美妙。我该不是在做梦吧?我开始怀疑起这个美丽的夜,美丽的月光,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夜,不会有白天来打扰。

        我陶醉在无以伦比的美妙里,迷迷糊糊看见英珠家的窗帘上有两个人影,一个搂着一个,慢慢倒下去.......

 

乌嘎:等待尧主任

 

        凹村人盼着同一件事情,心不是自己的,是整个凹村的。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齐心协力、彻头彻尾的做过同一件事情。等待尧主人,整个凹村村口的云、叶子、露珠上都仿佛写着尧主任的名字,它们动一下,凹村人的心就紧一下。凹村人第一次感觉自己以前紧巴巴的时间,在这会儿长得无法让他们消耗。这时,我像突然被他们想起来一样,成了凹村人坐在树下、墙边、猪圈门口的话题。

        凹村人问我:风娃,这么多年来,没见你种过一棵玉米,一粒花生,是怎样把时间用过来?

        “我的时间是在看你们种玉米、种花生,看你们喂猪、骂牛中里走过来的。” 我回答。

        “看,能养活人?”

        “能养活人,我就是在看你们中,活过来的。”我说。

        “你的粮仓里有啥?锅里每顿都煮什么吃?”

        他们这样问,我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面对一群刚在路上认识的人,但又觉得心里暖暖的,有种被人关心的温暖。

        “我的粮仓里,有豌豆、玉米、麦子、大豆、花生、胡豆......,锅里这顿下胡豆,下顿做面糊糊,空的时候,做麦子锅盔。”我没告诉他们,当凹村出现旱涝时,我的粮仓、锅都是空空的,拿着火柴,不知道点燃了,往锅里放什么好。但毕竟那样的时候少。

        凹村人一片惊讶,他们不敢相信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粮仓里的粮食,竟然比他们还丰富。

        我告诉他们,我的粮食都是从他们屁股后面捡回来的。春天,他们大大咧咧地播种,有些种子还没有埋进土里,他们就离开了,我挨个去寻那些掉在面上的种子;秋天,他们胡乱地收割麦子,很多麦穗被遗弃在麦地里,躺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哭,看它们哭得伤心,我就背着花篮子背篼,一个一个的把它们带回家。胡豆、豌豆、大豆它们是我在季节的缝隙里拾来的。

        捡粮食的时候,麻雀、野鸡是我的对手,它们的嘴比我的手快,我拾一下,它们的嘴啄几下,我瞪它们几眼,它们瞪我几眼。它们不怕我。不过,我背的是花篮子背篼,比它们的肚子大一千倍。它们不能吃太饱,吃太饱飞不起来,飞不起来,就只有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不好,可能会摔倒,把脚弄瘸。天上飞惯了的,地上的路再怎么小心着走,也走不好。他们一般吃半饱,就走了。整个地里,只剩下我一人拾粮食。所以我有足够多的粮食,装进粮仓。这些粮食,都是从凹村人眼里、手里落下的,又是从麻雀、野鸡的嘴里剩下的。

        我给他们讲旧时间的事情,我说:他们现在过的在太阳下刮厚皮的事情,早在我很多年之前就干完了,我伸出我的手指,脱下胶鞋,让他们看我的脚板心,没有一点厚皮,我的手脚和他们的手脚凑在一起,一个像长在春天的叶子,一个像冬天的叶子。我还告诉他们,我们活着都是在用别人用过的东西,空气、水、阳光都是别人用旧了的,我们在田间地头说的话,夜里干的偷鸡摸狗的事,都是前人早就干过的事。别人过旧了的日子,我们太卖力,都换不成新的。

        我想,凹村人把我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又一遍,想不通的时候,还去和凹村的畜生讲过。那段时间,凹村的畜生也显得心事重重,三个五个聚在一起,说着嚼舌根的话。

        凹村的地空下来,锄头、镰刀空下来,路上坐着晒太阳的人多起来,我就知道,他们把我的话装进心里了。

        空下来的时候,他们不去东坡、西坡,只是任由旧时间爬满他们越来越旧的脸,他们用越来越旧的脸,打发每天的旧时间。

        我对整个凹村人,突然亲近起来,他们像无数个我,生活在凹村。

        尧主任,还没有回来,他说的用山养活人的话,一直留在凹村,人们用心记着。

        所有旧时间、旧生活里,只有这件事在凹村是新的,前无史例。

 

毛子:我们的婚礼

 

        太阳烈着性子,呆在凹村好长一段时间,不肯走。

        凹村的人、畜生、植物、土地都显得无精打采。那条通往县上的路,在阳光下,被凹村人的眼,盯得越来越细,就快看不见了。

        我和主人乌嘎,顶着烈日往东坡上赶。一路蝉叫声,陪着我们。蝉是这个季节凹村里的命,如果没有蝉的叫唤声,仿佛整个凹村就快死了。

        我不喜欢蝉的长相,天生鼓着大眼睛恨人,像凹村上辈子就欠它的。它的屁股尖而带圈,一层灰白的东西粘在上面,一叫屁股往上翘。蝉不要脸不要命的群体做爱,一棵树上就有几十对,母的背着公的,公的掉着母的。边做爱,边一个劲儿的叫,叫声撕心裂肺,生怕凹村人不知道它们在做爱。

        我见不惯它们大白天,毫无羞耻的在太阳光下做爱,更恨它们故意选择我和主人乌嘎要经过的树下,在我们的头上猖狂的做爱。它们在我们头上做爱,脏了我们的头。我冲它们使劲的叫,它们正在兴头上,顾不上我。有时遇见草叶上做爱的蝉,我一口咬上去,把他们吞进我的肚子里,看它们还能不能在我肠子里做爱。

        主人乌嘎心善,我不敢当着他咽下那些做爱的蝉。乌嘎在凹村做着帮凹村的生命过一辈的事情。

        乌嘎这段时间变得很怪,喜欢唱歌,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乌嘎唱的歌,我听三妹没结婚之前,坐在田坎上唱过:“多啦花开哟/我的心开呦|/玉米须须花开哟/我的心乐着呦|/凹村的春天来了哟/我的春天来了呦......”乌嘎唱的没三妹好听,不过,他的歌声是从心里面发出来的。唱完一段,乌嘎停下脚步,回过头问我:“毛子,咱们明天去给英珠补补那堵老墙吧。”我眨巴着眼睛望着乌嘎,还没有从他刚才的歌声里走出来。

        那段老墙,至从上次我们从英珠家的正门进去后,就再没有爬过它。老墙贱得很,每次我们去英珠家,他都示意我爬它的身子,我冲它嘻嘻的笑,说:“现在不比过去了,我有爬的地方了。”老墙老了下去,边边角角长满了野草。

        不过有一次,乌嘎从英珠家出来,去看了看那堵墙,他用食指蘸了一点坑里的土,拿到鼻前闻了闻,眉头紧皱,气愤的说:“狗日的,是谁爬过这堵墙,一股骚味。”我着急的凑过去,用鼻子嗅了嗅土。我的鼻子比乌嘎灵,一嗅就知道是凹村李痞子身上的味道。我对着乌嘎汪汪的说,乌嘎听不懂。我知道李痞子家有一条色眯眯的公狗,李痞子爬墙的时候,会不会也带上了它?想到这里,我着急万分。

        主人今天提出补补那堵老墙,我当然同意。如果不补,我的心也悬着。

        “等墙补好了,我们就搬过去和英珠住,英珠那晚在铺盖下给我说的。”乌嘎笑眯眯的看着我说。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皮肤亮堂堂的发着光。

        我心里一阵慌乱,我不知道我的爱人是否答应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的爱人很爱我,每次见我离开,她都非常不舍。可是毕竟这是一件大事,住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住在一起,我们就要面对家庭、孩子。我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肩负不起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我们住过去,英珠就不会孤单了,那些夜里长着坏心眼的人,就再不敢靠近那堵墙。”主人乌嘎躺在东坡上。东坡,前两天没有熬过夏天的李表叔埋在那里。一股新土的味道,在风的作用下,吹得到处都是。

        “住过去,我的爱人就不会孤单了,有我的保护,李痞子家色眯眯的公狗别想打我爱人的主意。”我心想。

        修墙的那天,凹村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风娃,你不是说,俺们都生活在旧时间里,你干嘛还砌一堵新墙起来?”

        “贼是没有新旧的,不砌墙,怕他来偷东西。”

        “偷东西,管你啥事儿,人家英珠都不怕。”

        “她不怕,我怕,英珠是我的人。”

        不到两公里的村子,一阵风的功夫,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凹村。来看乌嘎砌墙的人,挤满了英珠家的门,英珠在里面忙里忙外,烧茶倒水。

        “英珠,你说说,风娃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夜里。”英珠一边倒茶,一边说。

        “夜里,是风娃来偷你的吧?”挤在一起的人,嬉皮笑脸的说。

        “是呀,他偷了我,他家的毛子也把我家的核桃偷了。”英珠笑着说。

        “你家一夜就被盗两件宝,你不心疼呀?”

        “不心疼,好事成双,我高兴还来不及。到时办婚事时,一起办了。”

        墙砌好了,主人乌嘎和英珠结婚的那天,顺带也把我和核桃的婚礼办了。

        我和核桃的婚事,遭到全凹村畜生的妒忌。

 

乌嘎:卖出去的石头

 

        尧主任,披着凹村的晨风,踏着越来越细的小路走进凹村,身后跟着县上的领导。

        尧主任到凹村,最先发现他的是狗,狗喊着狗,惊动了凹村其它的畜生。凹村的畜生,从小教育得好,对自己的主人贴心。一看见尧主任来,有的急着回去给主人报信,有的忙着去村口迎接尧主任。小路上,一派忙碌景象。

        凹村的人很快聚集在尧主任必经的一棵大树边,金贵拨开人群,站在前面笑嘻嘻的迎接着尧主任。

        凹村的人聚在一起,有一股凹村的味道,他们心里的急切、渴望、参杂着身上的土味儿,风一吹,熏得树叶一会儿正,一会儿反,翻着白眼。

        “尧主任,你可把咱凹村人等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金贵嬉笑着说。

        等待尧主任的日子里,金贵老得很快,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厚,跟几条蚯蚓贴在脸上一样。凹村人也看见了金贵脸上的皱纹,无暇顾及,金贵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心顺着金贵的话走。

        “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县上的X领导,这是开发公司的X领导,这是勘探公司的X领导。”尧主任笑着给大家介绍。

        凹村的人和畜生,有个坏毛病,生的东西很难记住,比如刚才尧主任说的一串儿领导名字,他们就一个字没记下来。

        尧主任看着满满实实堆在大树下的人和畜生,开口:“金贵,凹村的人都在这里?”

        “你来了,拉了半截屎的人,把后半截屎都夹在屁眼里,腾到一会儿回去拉。”金贵嬉笑着。

        “风娃呢?”尧主任四处寻找着我。凹村的畜生和人,齐刷刷的看着我。

        “在这里。”我吼道。挤出人群和畜生,我走到尧主任面前。

        “就是他。”尧主任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说。

        “带我们去看看,你家里的石头吧。”其中一个领导说。

        凹村人,从来不知道我有个石头,更不知道上次说要呆一阵子的尧主任,就是因为我的一块石头只呆了三天。尧主任呆的三天,让凹村人和畜生等了一年。这一年,他们的心荒了,眼睛等坏了,心在苦水里熬。

        金贵的笑僵在脸上,又厚又深的皱纹突然没了生命。他的眼珠子不动,一股恨意从他的死眼珠子里,串了出来。

        金贵、凹村人、一旁的畜生,他们的眼神,扎得我浑身都疼。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下就变了样。

        我把尧主任、领导、金贵以及凹村的人和畜生一起带到我破旧的土屋里。土屋光线暗,四面墙被柴火熏得黑黑的。屋里看不清石头,我抱着石头,走到外面。来的人和畜生跟着走到外面。

        石头放在地上,几个领导蹲在地上,围着石头看。石头被他们翻来覆去,用手摸,轮流用眼睛看,不时细声说着我听不见的话。围着领导的凹村人和畜生,有地垫着脚,有地歪着脑袋,往里看。我站在领导旁边,无所事事,但我不敢四处望,我怕遇见金贵扎人的眼神。

        看了好一阵,几个领导拍着身上的灰,站起来。领导拍灰的时候,拍落了一连串落他们背上的眼珠子。四周的人和畜生收起长脖子,立在那里。我的石头放在他们中间。

        “风娃,你带我们去你发现这块石头的地方看看。这块石头,你拿着没什么用,就卖给我们吧?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尧主任说。

        凹村的人和畜生齐崭崭的看着我,我站在中间,不知所措。

        从小,我就是靠凹村的风养大的,钱在我脑袋里,什么都不是。

        我看看金贵,金贵的眼睛闪着光,他厉声的说:“说话呀,这时成哑巴了呀。”

        金贵的眼神从死到活,我一时不知道怎样理解,对于他,我暗地里恨着,他家的地偷了我家地的泥巴,已经好多年了,金贵连声谢都不说。但是他毕竟是凹村的会计,上次又说要配合尧主任的话,我就说:“一个石头,要啥钱,送给你们得了。”说完,我看着金贵,金贵眼睛里的恨意,又一次串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的话钻进他的耳朵,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惹得他一会儿一个变。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是舔也舔不回来了。

        凹村的人和畜生都不出声,他们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怎么能白拿你的石头,这样吧,给你五千,你看可以吗?”尧主任说。

        听到五千这个数字,我吓坏了。周围的人和畜生骚动起来。五千是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的数字,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给英珠买件衣裳?给我们的新家重建个猪圈?买几个好的碗?还买什么呢,我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我的心从来没有过的愁。

        “不够?那就六千。”我吓得连连摆手,急忙说够了,够了。周围的人和畜也学着我点着头。金贵黑着脸,闷在那里,不说话。

        “那就这么定了,这个石头归我们,你带我们去看看西坡吧。”尧主任边说,边请人用布包好石头,驼在马背上。

        尧主任让金贵告诉大家,西坡大家就不用去了,那么多的人去,会把我为凹村的生命砌的坟给踩坏了,死了的东西,最需要安静。尧主任的话,让我感动。

        金贵对着屁股后面想跟上来的人和畜生说着什么。我今天心里装着太多事情,没在意,只听见后面传来软气的声音:“听见了。”我也软软的,习惯性的说:“听见了。”

        金贵、尧主任、几个领导,我们一起上的西坡,阳光很薄,我们没找到一个会发光的石头,不过尧主任说:“会发光的石头,西坡一定还有,石头像人一样,应该有阿爸阿妈,有阿爸阿妈,就应该有很多个娃,目前找到的石头,可能只是娃中的一个。”

        后来他们商量,把我为凹村寻的坟地围起来,让凹村的人都到西坡寻这种石头,寻到的石头,无论大小,他们直接收购。

        石头的家在西坡,它们有阿爸阿妈、弟兄姊妹,如果凹村的人都来西坡寻石头,寻着的石头不都会被尧主任带走,离开西坡,分散在各地,全家面临着别离吗?想到这些,我伤心起来。

        我的心,结下一个死疙瘩,沉沉的,压着自己。

 

毛子:见不得光的事

   

        至从我和核桃光明正大在一起,我的新主人英珠就解开了拴着核桃好几年的的绳子,她是信任我的,她把我看成了一个能保护好爱人的男人。

        我感激英珠给核桃自由,给核桃自由,就是给我们的爱自由,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核桃从没出过远门,对什么都好奇,我带着核桃穿梭在凹村,给她挨个介绍房子的主人,东坡、西坡是我带着她必去的,那里落着我和乌嘎看天、听风、想心事的无数个日子。我给核桃讲我们在东坡西坡做的事情,核桃一脸惊讶地问我:

        “你给我过一辈子没?”

        “当然,不止是一辈子,我都帮你在西坡过了好多个一辈子。我的主人说,我们悄悄帮别人过一辈子,别人就会在凹村的日子好走得多。我一直暗恋你,怕你在这世上受苦,有事没事就来这里给你过一辈子。”我说。

        核桃眼里噙着眼泪,又问:你的主人也给英珠过了好多个一辈子吧?” 

        “是呀,过了我都不知道多少个一辈子了,不过他不敢给英珠说,他只希望他所做的事情,能让英珠在这世上好走就是了。”

        “如果我们没在一起,你也不会告诉我,你给我所做的一切?”核桃楼着我说。

        我没回答核桃的话,心想:“爱,是不需要挂在嘴上的。”

        风从凹村的腹部刮上来,带着凹村的味道,吹弯了西坡的草。我和核桃躺在弯了腰的草中央,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一件见不得光的事。

 

乌嘎:凹村的变化

 

        我半夜爬起来,摇醒睡在旁边的英珠,给她讲自己的梦。

        梦里,凹村的畜生和人得了病,坐下去,站不起来。凹村人的脸,变成了牛羊马的脸,让人分不清楚他们给我说话是笑着在说,还是哭着在说。他们碗里放着剁细的草,一嚼,草的汁液绿绿的挂在下巴上,顺着落在破旧的衣服上。他们不像以前,喜欢打堆坐着,一个个隔得远远的,仇视着靠近他们的人。凹村公社里,堆着一堆堆生锈的锄头、镰刀,会计金贵坐在旁边伤伤心心的落着泪。天,灰扑扑的,乌云压着山头,一只只乌鸦停在枯死的树枝上,叫得整个凹村,就快死下去了。

        我的额头、背上全是汗,心里说不出的暗。英珠起来给我倒一碗清茶,让我喝下去,说:“夜里的梦,没有脚,它是到不了天亮的。放心睡吧。”她给我盖上被子,搂着进入了她的下一场梦。

        我睡不着,心里发慌,这个梦和我死阿爸死阿妈时做的梦很像。那年,我的梦里经常飞来满树的乌鸦,一个劲儿的冲着我叫,我用石头打它们,乌鸦用嘴啄我。周围有很多凹村人,他们围着我,看热闹,我向凹村人求救,凹村人的脸,全变成了牛羊马的脸。那一年,我成了孤儿。

        这些日子,凹村的变化装在我心里。凹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说贴心的话,做贴心的事儿,看人的眼神,不真诚,疑心病重,经常为一点小事情又吵又闹,重则大大出手。弟兄姊妹之间,为了争夺房产、土地、畜生六亲不认,老人赡养问题,推卸责任。

        我走在凹村,每家每户都关着门,只有一些看家狗,听见我的脚步声,防贼一样,冲着我叫。畜生是人教出来的,我在凹村生活快35年了,这些狗早就该熟悉我,而现在,却把我当成贼一样对待。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难过。凹村的其他畜生都跟主人上西坡去了,西坡曾经是我常去的地方,我现在不去了,我不敢去看西坡被人和畜生踩踏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虽然金贵听尧主任的话,把我为生命埋的坟地,用竹子围了起来,可是不到一天,围起的竹子,就被人拔起,扔得满山都是。他们说,我给尧主任说了谎话,会发光的石头,被我藏在坟地里。他们脚上的力量很重,手的力气也很大,那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被他们掀开土,露出腐化的尸骨,他们毫不在意,扔在一边,继续挖。这些尸骨中,有些是他们家的,他们认不出来。尸骨认得他们,凹村人扔它们的时候,它们死拽着凹村人的手,舍不得离开。挖坟地的时候,凹村人的眼睛和希望都是长在土里的,一铲子铲出来是土,他们心想,下一铲子可能就是发光的石头了。有些尸骨,他们是找不到的,像我埋下的虱子,进土就化了,生怕染臭了土。

        我开始回忆,我去东坡、西坡时,说过的话:我想为凹村的人和生命做些事情,帮他们偷偷过一辈,我认真的做着这件事情,唯一的偏私就是给我的英珠多过了几次一辈子,其他的都一事同人。我希望凹村的人和生命,在我为他们过完一辈时,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路好走些。我给他们讲旧时间的事,希望他们不要把自己的一辈过得太辛苦,轻着点走,选好走的路走,一辈子很快就走完了,每个人的一辈子都在自己的手里握着,不管你捏紧点、拿松点,你的一辈子,在凹村也只有二点五公里的路。

        可是,现在我发现,关于旧时间,我有很多错误的看法,旧时间里不一定只长出旧的东西,比如,现在凹村人的心,就是旧时间里长出的新东西,难看、寡淡。

        我想改变一些东西:旧时间里,做个新的乌嘎。拿着锄头、镰刀去开垦我的一亩地,种瓜种豆种希望;我学着旧时间里的人,用他们爱过的方式去爱我的英珠和毛子、核桃,还有即将来到旧时间里的我的娃;我不想再去东坡、西坡了,我想任由凹村的人和生命过自己的一辈子,命和路都是自己的,谁也帮不了谁。

        凹村人的心,越来越硬,现在,快变成石头了。这跟梦里死了的凹村,没什么区别。

        一辈子的事儿,在凹村,虽然只有二点五公里的路,但是,在旧时间里,却很长很长……

        三十五岁,我要走在旧时间里,开始我新的生活。

 

毛子:旧时间里的我们

 

        我和核桃结婚后一年,核桃产下了七个孩子,有的像我,有的像核桃。我们的孩子很快长大,各自找到了心爱的人,后来我和核桃当上了阿爷奶奶、公公婆婆,再后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记不得了,只认识核桃、主人乌嘎、英珠。核桃死在一场暴风雪里,雪太厚,很多凹村的房子都塌了。主人乌嘎、英珠和我,焦急的等待着太阳快出来,雪快融化。核桃的尸体在后院找到,找到她的时候,核桃睡着了一样,头朝着西坡。

        自从凹村的人,拼了命的在西坡去找卖钱的石头,主人乌嘎就没再踏进西坡一步。金贵人前人后都骂主人乌嘎:瓜的人就是瓜,能让山养活人了,却非要下地干活。没福气的人,这辈子都别想粘上福气的边。

        主人乌嘎聋了一样,不把金贵的话放在心里。每天经营着地里的庄稼,他说:“风养活了自己前辈子,后半辈子,需要自己养活自己才行,不能像粘粘草一样,粘着风不放,自己已经拖累风很久了。”

        核桃的死,让主人乌嘎踏上了西坡。核桃这一辈子,走得平坦,他要去西坡寻一处核桃的安身之处,让核桃不要在那边被雨淋着,火辣辣的阳光烤着。看不见雪。

        那天,凹村起风了。主人乌嘎抱着核桃,走在风中。风吹一下,他偏一下。主人乌嘎的身子骨,没有往年硬朗。我和英珠走在后面,英珠不说话,嘴一直闭着。我想开口,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太为我的爱人伤心,我的爱人核桃已经走完了她的一辈子,下一辈子还等着她去过。

        核桃埋在乌嘎找到会发光石头的地方,他说,埋下核桃,就用一条命把这个坑堵上了。核桃的坟,或许能把凹村人变硬的心换回过去。

        第二年,主人乌嘎死了,我们都没有发觉乌嘎的死。早晨,英珠叫他三声,不见他应一声,英珠用手去拉他的手,才发现乌嘎的手凉凉的。英珠坐在门槛上,喊着我的名字,我岁数大了,眼睛不好,脚一只用不上力气。我慢慢走过去,趴在英珠面前,英珠用手摸着我的头,手有些颤抖,她轻轻的说:“走了,老头子走了。”英珠的表情很淡,对待走完一辈子的乌嘎,她有太多想说的话,却一直没有说出来。我们在门槛上坐了很久......

        第三天,乌嘎的尸体被凹村人抬着送上东坡,二点五公里的一辈子,乌嘎终于走完了。

        主人乌嘎的女娃,埋完乌嘎后走了,她几年前嫁到别的村子,那里才是她的家。老屋里,只剩下主人英珠和我。凹村的旧时间,突然在乌嘎离去之后,变得很慢很慢。

        落日。月光和雪。越来越多的孤独,遗在我的生命里。

        东坡、西坡,离我和主人英珠很近,轻轻抬头,就看见了……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6年第六期“实力站台”栏目

 

 

        雍措,女,藏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康定《贡嘎山》杂志社。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星星》《散文海外版》《西藏文学》《雪莲》《四川文学》《贡嘎山》等。出版有散文集《凹村》。2015年,散文《滑落到地上的日子》获“孙犁文学奖”单篇二等奖 。2016年8月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