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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英秀中篇小说:骊歌

2018-03-06 来源:《飞天》2018年3期 作者:严英秀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老狼《青春无悔》

 

        从玫州大学的西门出来,乘17路或402路公交三站路下车,过一个十字路口朝北行500米,再绕过一片宽阔茂密的桃树林,便到黄河南岸的落雁滩了。

        卢晨如宿舍比班里的大部队早出发20分钟,但却迟到15分钟。原因是过了那个十字路口朝北走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马路对面的音像店。其实,根本用不着发现,从那里传出的震天响的乐声打击着每一个路人的耳膜,一些人以嫌恶的表情和逃离的姿态匆匆走过,而她们选择了一哄而入,脚下不由自主地踩着激烈的节拍:“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音像店规模不小,但货架上的磁带和学校前后门那些店铺的差不多一样,无非是李谷一、张明敏、成方圆、程琳、朱明瑛这些熟面孔,更多的是当红的张蔷,凤飞飞,龙飘飘。比张蔷、凤飞飞、龙飘飘更多的是邓丽君,比邓丽君更多的是费翔,他深幽眸子里的热情像火一样燃烧在整面墙上。这些歌,卢晨如大多都有了,溜达了一圈,漫不经心地选了盒琼瑶影视歌曲荟萃《聚也依依,散也依依》。大家嘻嘻哈哈要离开时,烫着大爆炸头的店主小伙突然凑上来,你们是大学生吧,我猜是玫大的,对不对?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最懂得欣赏艺术,我这儿有高档的明信片,过来看,过来看!我一瞧你们就知道是识货的,一般人我还不卖呢!

        正是明信片满世界飞的时候。上大学不到一个月,卢晨如都用了好几套了。给江城一中的老师同学寄,给哥姐寄,问爸妈要钱要东西懒得写信了,也寄明信片。宿舍里,大家没事捣腾明信片,互相送啊换的,特别精美有味道的就贴在床头墙上。公交车站上,背着书包的中学小女生,或羞涩或愤怒地把手里的明信片塞到不远处的男生手上,然后一语不发飘然离去,留下男生紧攥着明信片在人流中做青涩的茫然状痛苦状或幡然醒悟状欣喜状。就是这样,明信片早已泛滥成灾,一点都不稀罕,推销这么个小玩意儿还犯得着恭维她们是大学生,懂艺术?姑娘们不屑地摇头,却见爆炸头挂着一脸诡秘的笑,已把一沓子明信片一溜儿铺到了柜台上。

        卢晨如刚趴到柜台上看第一眼,便和其他人一样,“唰”地站直了身子,收回了目光。大家的脸都发红了。这是一组清一色的人体图片,那些裸着的身子,有侧面,背面,竟然还有全正面!高度逼真,纤毫毕现,不光是女人体,竟然还有男女绞在一起的。爆炸头看着她们的样子,脸上换上了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很震撼是不是?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懂。

        姑娘们一窝蜂地往门外挤,爆炸头大声喊,买了再走啊,很便宜的,正宗艺术品!蓝思敏回头骂,艺术你个头,臭流氓!爆炸头一声响亮无比的“呸”砸在她们后背上:你们是大学生吗,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妞!这是人体摄影懂不懂?西方艺术懂不懂?罗丹是谁听过没?

        大家一口气跑到桃树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张琳打量着每个人的狼狈样,怪声怪气地笑,你们是大学生吗?人体艺术懂不懂?于是都笑起来。丁一梅说,都怪卢晨如,磨磨蹭蹭挑磁带,不然早走了,那家伙就扰不着咱们了。蓝思敏说,你看你,这怪得着小六吗,不是咱大家抢着进的那店吗?卢晨如不说话,径自往前走,姑娘们吵吵嚷嚷地跟在后面。你们看,晨如脸到这阵子还红着呢,哈哈,人家不到18岁,还是未成年少女,可别让她天真纯洁的心灵受伤害了!不是在搞什么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吗?我看咱们应该去告发这个卖流氓画的二流子!可是,也许人家不是精神污染,真是人体艺术呢?

        说笑声此起彼伏,惊扰了冬日黄昏早栖的鸟儿,扑啦啦兀自而起的翅羽声聒噪出一林子的静谧,有东西簌簌地落到了谁的头发上,立刻引出了一片尖叫,鸟粪!

        黄河扑面而来,以未曾谋面的一种陌生情致,突地俘获了人的心。白昼的黄河是奔腾的,咆哮的,有着一泻千里的气势,而此刻,暮色初合中,所有的惊涛拍岸渐次退去,静谧的温柔迤逦而来,荡漾着光晕灯影的呢喃。卢晨如立在滩头,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映出同伴们欢腾的身影,心里一阵恍惚,这一江夜色如诉突地让她想起了家乡,江城那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河流上晃晃悠悠的吊桥,吊桥岸头那些一到夜里就静静散发出芳香的花树,花树下永远说个没完的她和她的女伴。它们,她们,是她一步步走过来的日子,如今,却这么远了。好像再也回不去的感觉。

        幸亏,身边还有贾曼。她俩的宿舍只隔着一个丁香园。今天出来,卢晨如去喊贾曼时,贾曼抱着一个大笔记本正要去图书馆,她还像中学时候一样,每天听课、读书都要认真做笔记。她死活不肯跟卢晨如来,你们中文系的“诗歌之夜”,我一个历史系的门外汉去凑什么热闹!看卢晨如真生气了,她凑上来咬着她的耳朵说,真去不了,有个小情况,今晚必须要解决。你联欢完了住我宿舍来,我如实向你汇报。

        落雁滩最平整的那一处,高高架起了台子,灯光音响已热闹非凡地工作了,“玫州大学中文系迎新诗歌之夜”几个大字在半空中哗——哗——,有节奏地放射着五彩的魅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明暗不定,蠢蠢欲动的兴奋就在这明暗之间跳转闪挪着。班长的声音从人头攒动中挤过来,蓝思敏,咱们班在这边呢,赶紧过来!马上就开场了。

        果真,马上就开场了。清越的钢琴曲之后,架子鼓的节点以猝不及防的力敲醒了整个落雁滩,连黄河的柔波都被刺开了粼粼的大口子。鼓声震荡,仿若夜色下的沙场秋点兵。然后,突然一阵长啸破空而来,压住了喧天的鼓点,乐声乍停,那长啸在万籁俱寂中绕空三匝,终于轻轻萦迴,换成了抑扬的吟诵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灯光打在朗诵者身上。那是一袭青布长衫的身影,脖子上还搭了条方格子围巾,他高高的,瘦瘦的,举着长长的手臂站在麦克风前,神情姿势像极了民国时代那些慷慨陈词的书生勇士。灯光和眼镜片叠影,使台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年龄。这人是老师,还是学生?卢晨如正在暗自思忖时,他侧过身,转向河面做扼腕悲叹状。这下,全场都看到了他脑后的一把毛刷刷。一个男人,留那么长头发,和女孩一样束根马尾巴,有意思吗?尤其是,这根马尾巴和身上典型的五四青年的装扮是那么不搭调。岂止是不搭调,简直是有点滑稽。卢晨如这样想着,但那个声音一句一句落到耳朵里,是一种磁性的穿透力,让人莫名地伤感,却又振奋。

        留长发怎么了,留小辫子怎么了!人家是诗人,著名的校园诗人!蓝思敏的窃窃私语也总是高八度的。有人打趣她,哟,知道得不少啊,早就成诗人的崇拜者了,是不是?

        原来他就是玫州大学著名的“黄河”诗社的社长,大三的学兄,叫柯翔的。今晚的诗会也是他们策划发起的。其实新生们在报到第一天就看到了“黄河”的宣传册子,依稀记住了柯翔这个名字。

        诗人不同凡响的开场使全场的气氛一下沸腾起来,之后的节目便一个接一个地精彩而多样。《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是一个看上去也很诗人模样的男生朗诵的,但他却一点没有柯翔的张扬,轻柔的声音梦幻得像夜风中徐徐飘过来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裙的女生朗诵《会唱歌的鸢尾花》时,卢晨如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泪水滴落。她太震撼了。回忆起江城一中的许多场文艺晚会,再比较眼前的场面编排,不由得赞叹,到底是大学啊!心里暗暗地生出了自豪。

        卢晨如自己也有节目,她要代表班级演唱歌曲。今晚是诗会,以朗诵为主,系学生会、团委严格筛选了几个少而精的歌舞表演,穿插其中。从小到大,卢晨如上台唱歌早就成习惯了,这两周排练什么的也没太当回事。但此刻在现场,她感觉到自己比以往哪一次都多了莫名的紧张。临上场20分钟前,她突然决定不唱《风雨兼程》了,唱《在水一方》。挤到后台一说,乐队伴奏的人不干了,都纷纷说,哪有你这样临时改曲目的?这都要上场了,不行!卢晨如又急又羞,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个怀抱贝斯的人问,小姑娘,为什么改,给个理由呗。卢晨如看那人长发披肩,墨镜遮眼,已是初秋微寒的夜,却身穿无领无袖的老头衫,怪异的形象不像是校内学生,况且排练时也没见过。她冲口而出,既然不给换,何必问理由!大墨镜嘴角咧开了笑,哟,脾气还不小!你既然要换,总得说理由,是不是?卢晨如听他的声音倒一点不像外表那么扎眼,很温柔熨帖,比旁边那几个气吼吼的小男生多出了一份镇定自若的味道。也许,他可以让她换?她嗫喏着:我是觉得,《在水一方》更切合今晚的气氛,诗歌,蒹葭,落雁滩,黄河边。我,我提前没有想到,对不起。

        好,理由很充分,同意换。大墨镜打了个响指站起来,小姑娘,你自己唱熟,唱好,就行了,不用操心我们的伴奏,保证不砸你的场子。

        一弯朗月,夜色氤氲,黄河穿过喧腾的城市,绕着桃树林,绕着一大片在初秋的风中以典型的《诗经》姿势摇曳不停的蒹葭,在落雁滩阔达的河床,它静静地迂回往复,不愿东去。卢晨如站在台上,风掀起了她大大的白裙子,她看到了黑压压的会场上许多人在向她挥着手臂。她看到人群的右面,月光像跳动的音符在河面上激起金色的粼粼波纹。她感觉到自己前一刻的紧张悄然消融了,她是如此地享受此时此刻,舍不得浪费一点点。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乐声停绝处,歌声还在回环盘旋,余音缭绕。全场静默。无穷默契,无限美好的静默。卢晨如在深深的感动中鞠躬,退场。这时,掌声骤起,一浪又一浪,经久不息。卢晨如大学时代的第一次演唱,成功得一塌糊涂。

        到贾曼宿舍时,已晚上十二点了。早过了熄灯时间,大家都睡了,贾曼在床头点着蜡烛等她。

        俩人蹑手蹑脚钻进被窝,贾曼这才悄声开口,看你一脸红扑扑的得意劲,演出很精彩圆满,是吧?卢晨如把头枕在贾曼的胳膊上,那当然了,你以为你不去加油我就怯场出洋相了?贾曼笑骂,瞧你这小样儿,如今好歹也是大学生了,可江城一中那时的轻狂一点没减!有你这么个老乡,老同学,我害臊都来不及呢,还好意思可着劲往热闹堆里扎?卢晨如吃吃地笑,对啊,现在可不比以前了,现在咱俩不光是同学,还是老同学,还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你要亏待我,就是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乡亲了!

        说笑打闹中,她们感觉着一份深刻的宽慰。这宽慰奢侈得让人一阵阵后怕。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高考前那一段呕心沥血的日子历历在目。千人万人挤着过那一道独木桥,太多的人都半途而废了,有些同学那么拼命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却也功亏一篑,前功尽弃。而她俩,一路手拉着手,从同一所中学的同一个班级出发,走进了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所重点大学。记得音乐老师力劝卢晨如考声乐专业时,贾曼郑重其事地说,我反对的最后一条理由是,如果将来你走唱歌的路了,我们的人生就不会有太多交集,也许我们就越来越远了。后来,卢晨如之所以彻底放弃音乐老师为她编织的歌唱家之梦,全身心投进了文化课的学习,当然不是因为贾曼。高中三年的备考,短暂而又漫长,卢晨如慢慢明白着自己的想往。那个模糊的懵懂的人生理想一天天清晰起来,坚定起来。但贾曼那句话,在卢晨如心里一直藏着。她愿意现在,将来,她的生活中一直有她。

        卢晨如把“诗歌之夜”的情景讲给贾曼。一台小小的学生晚会,谁知道如此藏龙卧虎。那个激情万丈的诗人柯翔,他那做作的马尾巴。那个弹《爱的罗曼史》的吉他手,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孩,那一首集体朗诵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还有,帮自己换了独唱曲目的那个大墨镜贝斯手。原来,他不是玫大的学生,他是大学生们请来的玫州一个地下乐队的主唱。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大李,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贾曼,你肯定想不到,夜里的黄河是那么美,真的,都让人想哭了!我唱歌时一直望着黄河的波光,感觉自己的心特别软,身子特别轻,好像就要飞起来了。贾曼,你是真的应该去看啊,落雁滩的黄河夜色和我俩白天玩过的那些景点不一样。

        我现在才明白了,你为什么执意要选中文系,啧啧!参加了一次诗歌之夜,直接变成诗人回来了。贾曼笑起来,从宿舍窗外渗进来的路灯光幽幽地落到她的侧影上。她的头发是高考结束后才留起来的,刚长到脖颈处,此刻乱乱地卷上来,遮住了脸颊。卢晨如找不见贾曼双眼熠熠的表情,这才发现她今晚有一点分心,走神。哦,对了,光顾着说晚会的热闹了,人家不是说过有什么情况要今晚解决汇报吗?

        其实,也没什么可汇报的,一点小事,已经过去了,咱还是睡觉吧。贾曼说着背过身去,却痛得差点大叫出声。卢晨如在掐她的胳臂。贾曼用被窝捂住了俩人,低低地骂,卢晨如,你这样闹,想吵醒全宿舍人,想让我触犯众怒吗?明早第一节我们就有课,睡觉!卢晨如说,所以,你乖乖地老实招来,咱们速战速决!贾曼叹气,摊上你这么个无赖老乡我可是倒了八辈子霉!

        有男生追贾曼了。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情书攻势,礼物攻势,动辄往贾曼宿舍送橘子粉、克力架夹心饼干,还有小绒熊,诸如此类。贾曼把东西退回到他的楼管那儿,他就来教室和图书馆门口堵着贾曼,闹得贾曼班里的好多人都知道了。

        你好大的胆子!好多人都知道了,竟敢让我不知道!卢晨如气得又要伸手去拧,贾曼抓住她,怎么让你知道啊,我又没打算跟他好,难道把他牵来让你过目?卢晨如说,怎么就不能啊?你先让我过目,再决定跟不跟他好。贾曼骂,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几天前还在我这儿大骂你们班那些一到大学就忙不迭地谈恋爱的人呢,这会子自己倒胡说起来了。卢晨如说,你和他们不一样。贾曼说,你别偏心,有什么不一样,都才是刚读大一的人,能懂个啥?确实不到谈这些事的年纪呢。

        那个男孩不是同级同班的人,而是一个读研究生的学兄。贾曼说,正因为人家不是小男生了,自己才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含含糊糊没有决断,影响人家的前程。卢晨如纳闷,怎么就扯到影响前程了?贾曼说,他下学期就研究生毕业了,他说如果我答应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放弃东北老家的单位,留在咱们玫州工作。

        毕业,工作单位,这些事情对于刚踏进大学门的卢晨如来说,显得十分遥远。她觉得问题有点重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贾曼说,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没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和他根本不可能的。今晚我主动叫他出来谈,让他彻底死心。卢晨如手腕上上海女表的秒针声“嚓——嚓”,一下一下扫过静夜的心悸。贾曼又开口了,晨如,你我还小,可不能受大学里一些不良风气的影响,你想想,咱们还得有多少书读呢!不能考上大学就以为大功告成了,不珍惜大学时光,学不成硬本事,将来走向社会还不照样是废物一个?

        贾曼这种伟大正确的言论,是卢晨如自小就听惯了的。但贾曼眼里淡淡的怅惘,却是陌生的。还有,贾曼的声音,也是和她坚定的用词不般配的一种涣散。卢晨如说,你说得没错,可你拒绝了他,你不快乐。贾曼急了,我怎么就不快乐了?我就算不快乐,难道非得因为他?卢晨如说,你别嘴硬,我还不了解你?咱们上高中时,男生没少给你塞情书。你拒绝他们时可没今天这表情。说实话,你是不是动心了?

        贾曼又把脸藏进了头发里,好半天才闷闷地回答,哪谈得上动心,只是有点迷惑而已。好在,今晚都解决了。他答应我不再打扰我。卢晨如不屑道,你拒绝这么一次半次,他就放弃了?既这样,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看样子是一个不懂得坚持的懦夫。贾曼说,晨如,你可真逗!什么叫拒绝一次半次,要拒绝多少次你才过瘾啊?懂坚持,也得讲理性啊,我告诉他我和他不可能,永远都没可能,人家还坚持什么?卢晨如哼哼,反正,他不应该连我这么重要的人物都没见一面,就对你放手了,真是!一点都不发扬韧性的战斗精神。贾曼笑了,好啊,你既然这么喜欢坚持,那就好好练习拒绝,好好对付你将来那个百折不挠的骑士吧!

        贾曼一语成谶。仅仅只隔两天,卢晨如便收到了大学时代的第一封求爱信。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十三封。蓝思敏说,照这个一星期十三封的频率,不出五星期,咱们宿舍就被小六儿的情书给淹没了。张琳喊,淹什么没,咱们不会读完了就拿去卖废品换方便面吗?所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也!

        事情之所以闹得如此大张旗鼓,尽人皆知,是因为写情书的不是别人,是诗人柯翔。

        卢晨如简直悔青了肠子。自己为什么去参加那个该死的“诗歌之夜”?参加也就参加了,为什么乖乖听班里的安排,还上台唱歌?唱也就唱了,还临时起意换了个自以为更好的歌,唱完后还沾沾自喜?这下好了,惹出麻烦来了。坐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纸信封中,听着宿舍姑娘们朗读情书的各种怪腔怪调,她恨得直抽自己嘴巴:叫你爱出风头,叫你爱出风头!

        柯翔的第一封信,是他自己交给卢晨如的。那天下了英语课,刚走出公共教室,人潮中突然听见有人喊“卢晨如”,卢晨如循声望过去,要不是脑后那把毛刷子,她都没认出来那就是晚会上见过的诗人柯翔。他不像那天台上狂浪的样子,一件墨绿的夹克衫穿在身上,连领子都翻得整整齐齐。他喊着卢晨如的名字,口气随便,像是和一个老熟人打招呼,但走过来时,步态神情都拘谨得紧。卢晨如先开了口,你在喊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柯翔的脸红了一下,扬扬脑袋甩开额前的发,这才摊开双手笑着回答,你的名字怕是全校人都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卢晨如奇怪了,为什么?柯翔说,在水一方啊!卢晨如笑,哦,因为这个啊。你不愧是诗人,太夸张了。柯翔眼里一亮,你知道我?卢晨如点头,你是咱们中文系的名人嘛!你有事找我?这一问,柯翔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又提起来了。他低头掏右边的裤兜又掏左边的上衣口袋,磨蹭半天掏出一个叠得很结实的纸鹤,忙忙夹到卢晨如手里的《徐国璋英语》课本里,然后扭头跑掉了。他瘦瘦的,高高的,脑后的马尾巴一跳一跳,汇入上下课的人流中,是一个不和谐的背影。

        卢晨如现在见得多听得多了,凭经验已猜出手中的纸鹤该是一封情书。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出现传说中的什么脸颊发烫啊胸口怦怦直跳啊之类的反应。她只是纳闷著名的校园诗人为什么会给自己写情书,难道他没有女朋友?校园里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一个浪漫不羁的诗人,竟然落花人独立?忍不住好奇,卢晨如终于倚在金色的大银杏树下,拆开纸鹤。五大页稿纸,不出所料,一封情书。但感情的炽烈,表达的夸张,文笔的优美,还是超出了想象。卢晨如读了一遍,又从头仔细重读了一遍。她的心情和平日里品读一篇美文没有两样,有不少段落让她玩味不已,但她感觉不到它们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柯翔在信里激情洋溢地记述了“诗歌之夜”登台唱歌的卢晨如带给他的巨大震撼:当你一袭白裙翩然走上舞台,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睁大了双眼,屏住了声息。你的美,是一种天籁,它浸润人心,它无害。那时候,我以为我只是邂逅了一首诗,我还未曾预料到仅仅是在几十秒之后,我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是的,当音乐响起,当舞台的追光灯打在你一个人身上,当你唱出第一句,当你越唱越高,当你的眼睛沉静地望向黄河夜色,我知道,我完了!

        那天晚上,你在歌声中是否体验到一种飞翔的感觉?反正,在我的眼里,你就像一个挥着翅膀的月光仙子,随时会驾着歌声腾空而起,溶进黄河的夜色茫茫,蒹葭苍苍。你不知道,在全场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是何等无望地匍匐在突如其来的被侵略中。我终于明白,我那么长久地孤独,是为了等待什么。我的生命在这样的醒悟中才开始具有了本来的意义。可是,我是如此地忐忑啊,所有的光只在你身上,所有的光只跟着你走,就好像是你在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而我,我能走出这无尽的黑暗吗?

        卢晨如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柯翔写信的事。她最看不惯女孩子拿这种事到处炫耀。宿舍人问,那天大诗人找你说啥呀?她回,没事,只是打了个招呼。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她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诗人,看上去那么骄傲的人,被她一张纸条拒绝了,总不会还死乞白赖来缠人吧?

        谁知,不出两天,这事一下子成了全宿舍的共同话题。柯翔在收到卢晨如的答复后,一口气写了五封长信,表达了自己的痛苦欲绝,以及决不气馁决不放弃的信念。五封信是托卢晨如宿舍的五个人捎来的。并且,他嘱咐她们,如果卢晨如拒绝看他的信,他授权她们拆阅,并且读给卢晨如听。于是,啼笑皆非的一幕幕戏开场了:午餐时,丁一梅一边往嘴里拨拉着土豆炒粉条,一边用河南味的普通话朗诵柯翔“带电的痛苦”,吃完躺到床上,张琳好听的鼻音把诗人的华词妙句喃喃成了催眠曲。到了晚上,更是了不得了,她们轮番上阵,蓝思敏的炸嗓门,袁圆的四川话,李苏的江南软语。她们不光念,还配以各种表情,各种姿势,各种披挂。小小的宿舍,俨然成了一个喧腾的话剧排练场。

        卢晨如去贾曼的宿舍躲了两天。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知道柯翔几乎没费丝毫气力便使自己宿舍的姑娘们成了他的同谋。现在,她们不光收他的信,念他的信,还开始在宿舍接待他了。沙丁鱼罐头,大白兔奶糖,一斤粮票换来的四两酿皮,还有平时舍不得喝的崂山可乐,她们都拿出来,堆在他的面前。面对姑娘们的热情,柯翔起初做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很快便安之若素了。谁都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礼遇。在大学里,诗人才子可都是风光无限的人呢。每次柯翔来,隔壁宿舍的女孩们总是有事没事来敲门,然后一直蹭到柯翔走。每次送柯翔走,卢晨如宿舍的人喊再见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响亮的骄傲。

        其实,卢晨如不讨厌柯翔的情书。如果那不是写给她的,她也愿意加入到宿舍的闹剧中。如果用江城方言朗诵那些热情洋溢的语句,肯定有出其不意的幽默效果吧?卢晨如甚至也愿意和姑娘们坐在一起听柯翔说话。柯翔说话特别有意思,他读书多,见识广,口才好。无论古今中外的诗章美文,还是新潮晦涩的文学理论,他都能口若悬河,信口拈来。最让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知道很多文坛轶事,诗界趣闻。那些高高在上的作家诗人,那些熠熠闪光的名字,从来只出现在神圣的书本上,如今柯翔谈笑风生间把他们引到了凡间,引进了这个普通的女生宿舍。他们不再神秘莫测,不再遥不可及。柯翔说起他们的写作,他们的情感,说起他们生活中的种种,就像说自己宿舍的哥们儿一样随便而真实,听得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大一女生们一愣一愣的。一天晚上,柯翔带来了自己在北大的留影。以此为据,他讲了前不久千里赴京专门去北大听崔健的演唱会的经过。那天晚上,柯翔嘴里的崔健,把整个女生楼都引爆了。

        在柯翔讲了崔健又讲了自己的走黄河奇遇后,连最嘴不饶人的张琳都承认她也是柯翔的崇拜者了。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经历啊,柯翔和诗社的两个同学一人一辆破自行车,怀里总共揣着四十块钱,从玫州的黄河桥出发,开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东行征程。一路风餐露宿,一路骑车,扛车,搭便车,徒步,其艰难险阻的程度几乎不亚于玄奘去西天取经。可是,唐僧在路上遇到的尽是妖魔鬼怪,你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什么吗?柯翔问,眼光盯在卢晨如脸上。见卢晨如拨拉着手中的跳棋,他失望的目光扫过其他姑娘,诸位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什么吗?诗歌!诗歌的礼遇,文学的馈赠!如果没有这一趟走黄河,连我都不会相信,生活中,每一个城每一个镇每一个村,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诗歌,都有热爱诗歌的人。文学的力量无处不在,生生不息,如鲁迅先生笔下的野草。

        柯翔的声音大起来,眼睛里有火花迸溅。他不再时不时地扭头关注卢晨如,而是对着大家慷慨激昂地讲起来。姑娘们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阵阵激情澎湃。是啊,原以为诗友相携走天涯只是留在久远年代的佳话,原以为以文会友一见倾心只是古时诗情的传奇,但眼前这个人,却将神话演绎成了现实。柯翔说,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拿出发表着他的诗歌的杂志,只要说他们是大学生诗人,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就会蜂拥而至。柯翔说,那些地方大多平淡无奇,那些人面目模糊地混迹于庸庸碌碌的人群中,但文学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只要一说到文学,他们便会从各个角落应声而起脱颖而出,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突然聚拢在了一起。文学,诗歌,这些字眼简直像接头暗语,它把一类人和另一类人永远地区分开来,又让同类在最快的时间内认出彼此。柯翔说,所到之处,那些来自兄弟院校的诗友,文学社团的同盟们的关心和支持就不用提了,那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在一些偏僻落后的临河小镇上,只要拿出诗刊和学生证,饥肠辘辘的他们,脏臭不堪的他们,就会被领到热气腾腾的饭桌上,干净舒适的床上。常常在酒足饭饱之后,前一刻还不知道姓名的人俨然已成了最贴心的兄弟,他们搂搂抱抱踉踉跄跄在陌生的街头,大声念诗大声唱歌大声争吵,甚至,大声哭泣。记得在某个县城的夜里,文化馆的一个年轻人招待了他们。酒过三巡,那个年轻人说起馆长对他的各种压制,柯翔几个人一听怒火中烧,当即提着酒瓶子就去砸了馆长的门。压制文学青年,就是压制文学,就是与天下文学人为敌。就算不喝酒,这事他们也冷静不下来。

        还有一次,是在某个城乡交叉处,那个看上去威猛粗糙的中学数学老师拿出了诗稿,竟然全都是爱情诗,竟然每一首都细腻而柔情。他们一手拿着诗一手端着酒,听完了爱情诗背后的故事。到最后几个人齐刷刷流下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与诗作伴。

        柯翔说,他们就这样走过了宁夏,内蒙,河南,山西,山东。从玫州骑过去的破车,三辆报废了两辆,中途只好就骑走诗友的。除了自行车,他们还穿回别人数量不等的牛仔裤,T恤和运动鞋。

        你们知道那种感觉吗?柯翔问姑娘们,我可以安心地换上一个穷诗人仅有的一条干净的裤子,也可以安心地享用那些混得不错的哥们儿一掷千金的招待。他们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们的。

        姑娘们茫然相望,都说不出什么。她们一直生活在学校老师和父母的双重管束中,来大学报到甚至是好多人的第一次出远门。柯翔所说的一切,她们何从体验?但这样浪漫的行走,这样纯粹的友谊,怎能不让人神往?她们沉浸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中,情不自禁地互相握住了手。

        路上遇到过女孩吗?张琳突然问。就是那种美丽的勇敢的文学女青年,哭着喊着要跟你一起走的。

        大家都笑了。柯翔点点张琳,你倒是知道得不少!文学女青年,肯定有啊,在八十年代的神州大地上,处处盛开着文学女青年!哭着喊着要跟我走的也不少呢。不过,那是她们自己的故事,和我无关。

        人要跟你走,怎么就跟你无关呢?蓝思敏的大嗓门起来了。

        当然跟我无关啊,虽然她们中间不乏漂亮的,有才华的,但我从没招惹过任何一个,从没承诺过任何一个,所以,她们自己的感情付出,自己负责,与我扯不上关系。柯翔平静地回答。

        我柯翔22岁了,吃过苦,流过泪,相比你们这些天真无忧的小丫头们,我也算饱经沧桑了。请相信我,我绝不游戏人生。我的感情,早就尘埃落定在你们宿舍了。柯翔说。

        晚自习后回来,宿舍里开始了又一轮毒刑拷打。六儿,你到底是个啥态度?蓝思敏盘腿坐在床中间,腰板挺得真像是一个法官。卢晨如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别打扰我,文学概论的笔记我还没记全。丁一梅起身“啪”地收掉了卢晨如的书本,不准你回避,不准你装聋作哑,请严肃认真地回答问题!卢晨如哇哇乱叫起来,你们欺负人!我怎么回避了,怎么装聋作哑了?我都说过一万遍了,我的态度就是没态度,不可能!李苏递过一杯水来,看把小六儿为难的!卢晨如瞪眼,你少假慈悲,我一点都没为难。我和你们的大诗人,绝对没那种可能,有什么为难的!别人还要说什么,袁园突然站起来,颇有大将风度地一挥手,没可能就没可能吧,拉倒算了!说实话,我们整天给你传信,念信,也腻歪了。这话一说,姑娘们笑得东倒西歪的。张琳扳起卢晨如的脸,小六,我最后一遍问,你看着我的眼睛,真的绝对没可能?卢晨如答,没可能。为什么呀,你不是也喜欢听他海吹胡侃吗?你不是也说他的诗蛮好的吗?你不是也不讨厌他的情书吗?

        这没错,可是,可是——卢晨如不知道怎么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五张脸一起凶凶地凑过来,可是什么?讲!卢晨如心一横,就是,就是不能忍受单独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想要和他单独在一起,都心灰意冷得要死!姑娘们面面相觑,张琳压低了嗓门,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我们上次故意跑掉把你一个人留给他,他非礼你了?对了,你自己也跟他出去过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实交代!

        卢晨如伸手拧张琳的嘴,你能不能不这样低级趣味胡说瞎猜!人家柯翔和我一个人说话时,可是正襟危坐一派绅士样,你这不是诽谤人家吗?大家失望地退回去。丁一梅嘟囔,那你干吗怕单独见他呀?李苏长叹,你们咋这么笨呢,还看不明白啊,咱们小六儿不爱柯翔,爱不起来,就这么简单。袁园点头,我早看出来了,但凡六儿要有那么一点意思,早就嫌咱们是电灯泡了。蓝思敏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定了,这事也闹了不少日子了,到此为止!爱不爱是晨如自己的事,咱们五个人再别瞎撮合了,柯翔的信不能再接,他要找到咱们宿舍来,咱们也别把晨如推出去,大家正常聊天,全当没这回事。卢晨如重新摊开笔记本,这就对了,早该这样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媒婆吗?不好好学习,不务正业,假期回去让爸妈打断你们的腿!张琳摸着卢晨如的头做得意状,我们天之骄子,谁敢打我们的腿?可怜的孩子,你是在吓唬自己吧,你家里可有一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老爹呢。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妈妈托二嫂从广州给卢晨如买了新棉衣。卢晨如约贾曼一起去取,刚走出邮局门就兴奋地拆开了包裹,一大片亮丽的颜色倏地跳到了眼睛里。是一件藕荷色的鸭绒大棉衣,款式大方新颖。试穿了一下,又暖和又轻薄。贾曼说,关键是这颜色特衬你的肤色,冰清玉洁的。包裹里还有一套帽子围巾,纯白色的长围巾,纯白色的贝雷帽。卢晨如兴奋得跳起来,我早就想这么一顶帽子了,二嫂真伟大!贾曼打量着卢晨如的样子,迟疑道,你确定你能戴出去吗?这也太洋气,太招眼了吧?卢晨如说,为了美,我豁出去了! 

        到丁香园分开时,贾曼问,你那个大诗人还天天写信骚扰你吗?卢晨如说,不写了,也不来我们宿舍了。蓝思敏说那天大家七嘴八舌地反对他,可能伤了他的自尊心了。贾曼不屑道,伤他就伤了,本来就应该伤嘛!我还想呢,你们宿舍那帮人怎么胳膊肘朝外拐,帮着男生欺负你呢,现在看,她们还好,没那么坏。卢晨如说,哪至于坏?她们不过就是崇拜他,想帮他罢了。贾曼还是悻悻地,崇拜他就去参加他的诗社啊,跟着他去写诗啊,干嘛跟你捣乱?卢晨如笑着推她走,她边走边回头,记住了,他要是再来,甭理!卢晨如喊,烦死了,知道了!你还是操心你那个研究生的事去吧。

        这天晚上,蓝思敏去参加学生会的活动,带回来一个爆炸性新闻。大家几乎是隔着两层楼就听见了她的气喘吁吁。待到她撞开宿舍门,她们放下手中的书准备迎接她惊天动地的大嗓门时,她却一言不发,先是深深地与每个人对视一眼,然后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卢晨如,然后坐到床上打开了日记本。她这是怎么了?上铺的李苏吊下长长的腿,双脚乱拨拉着去勾她,对面的丁一梅打过去一颗话梅糖,她还是煞有介事地绷着一张脸。袁园挤着眼说,都别闹了,舍长赶着写活动总结呢。话音未落,蓝思敏从床上蹦起来,谁写活动总结呢,告诉你们,我受刺激了,太刺激了!我必须得把几天的人生感悟写到日记里,懂不懂!一听这话,嘘声四起。什么大刺激啊,顶多是又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塞给你一封求爱信了吧?哟,还人生感悟呢,有什么人生感悟快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啊,写到日记里有啥用,天生丽质想自弃啊?

        蓝思敏听着纷纷的调侃,满脸换上了鄙异的表情,我可不像你们这般境界低下,永远徘徊在一个小我上,我关注的是人类的普遍情感!不等大家再嘘,她接着说,告诉你们,柯翔剃光头了!

        啊?剃光头?柯翔?这是什么情况?大家“哗”地围过来。蓝思敏说,柯翔剃光头发生在昨天下午他从咱们宿舍出去以后,截止到今天晚上系学生会开会时,这事已升级成了全系尽人皆知的“光头事件”。你们看看,唯有咱们六个人被蒙在鼓里。我要不是去开会,还不知人家在背后怎么议论呢。丁一梅急急地问,怎么议论?蓝思敏瞅了一眼卢晨如,摇摇头说,算了吧,不知道也罢。卢晨如一下火了,你说呀,人家说我什么难听的话你倒出来呀,用不着为我遮掩!事件?你也太高抬柯翔了吧!他把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头发剃掉了,就成事件了?你凭良心说,我和柯翔到底有什么?我对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哪样是你们五个人不知道的?蓝思敏喊,你冲我发什么火,是我说你和他有什么了吗?简直莫名其妙!你放心,没人说你难听的话!人家不过是说柯翔被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伤得斩断情丝,自此了结尘缘了。姑娘们又是一阵惊呼,了结尘缘?他要出家?当和尚?蓝思敏说,各种说法,有人说他昨天晚上砸破了啤酒瓶准备割腕自杀,有人说他凌晨两点爬起来写了首诗,说他今生今世不会再爱上一个女人。据说那诗是柯翔以往所有爱情诗中最力透纸背的一首。

        张琳说,昨天他来咱们宿舍,晨如说任何情况下都不再看不再听他的信,说这是最后一次拒绝他,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是校园名人就可以不顾低年级同学的反感,再三打扰人。他听了这话,当时就起身走了。诗人嘛,感情总是激烈一些,昨晚闹一闹也是正常的。闹完就消停了。李苏笑,只是想不出长发飘飘的诗人留个和尚头是个什么样子?卢晨如怒道,学贾宝玉撒泼卖嗲,动不动说要当和尚那一套吓唬谁呢,这里没有他的林妹妹!蓝思敏说,卢晨如,你还别说吓唬人这话,真瘆人的我还没说呢,知道吗,他把你的名字纹到胸口上了,三个刺青大字,真真的!今晚听他们说,几乎整个楼上的人都见过,男生嘛,就算不去澡堂,也是动不动光着膀子,哪能藏得住?何况柯翔这么做的意思原本就不是为了藏。

        满屋子的大呼小叫中,卢晨如骂了一声:真恶心,流氓!然后“哇”地哭了。

        校园里落了一层雪。踩上去虽是薄薄的,却也满目皑皑,遮住了深冬的荒败和粗粝。远近高低的房顶上和树上显得厚些,衬得灰扑扑的楼群兀地有了一种清寥的美感,嶙峋的树枝更是银装素裹出丰盈欲坠的诗意。几个女生在丁香园拍照,一会跪在地上双手掬起白雪,一会又争抢着去偎在树上,那些雪便被纷纷地抖落,落在了她们的头上,身上,四散着晶亮的啁啾。不远处的楼门口,另一群女生在叽叽喳喳忙着布置一棵高高的盆景,那应该是外语系的同学,他们今晚要举办圣诞晚会,海报昨天就贴到各个教室和宿舍楼上了。那么,那披挂得花红柳绿的塑料树,就是传说中的圣诞树了?

        圣诞晚会,新年晚会,各省各地区的老乡聚会,兄弟院校的联谊晚会。在一年最寒冷的季节,大学校园却走进了沸腾的嘉年华。一学期的课程业已结束,紧张的期末考尚待几日,青春作乐恰逢其时,一切的宣泄,一切的放纵,一切的飞扬和沉沦,都在迎接跨年钟声的大氛围中找到了理由。音乐楼不必说,连其它院系的教学楼上也震天响地放着迪斯科舞曲,很多餐厅的楼上到晚上就开辟成了交谊舞场。从男生宿舍的玻璃窗里动辄飞出来形态各异的酒瓶子,和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放诵读。中文系101公共教室窗外的树林里,有时传来吉他的弹奏,清寥的,寂寞的,像是等待着一个和声。有时是内容不明的争辩声,慷慨激昂忽作鸟兽散。有时是嘈嘈切切的私语,夹杂着嘤嘤的哭泣,是女声,或隐或现,似远又近。像鬼,像十年前闹过鬼的那房间,一星烛火下坐着雷电一样的繁漪。

        卢晨如坐在101教室发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陷入发呆。明明还有许多功课没复习好,才不顾大家反对来教室的。李苏没怎么见过雪,大清早推开窗就哇哇乱叫,喊大家一起去堆雪人,又说去落雁滩拍雪景。宿舍里越来越热闹了,每天每个人都有老乡老同学造访,瓜子皮堆得满坑满谷的。除了闲聊,看电影,就是打牌,输家学狗叫,粘胡子,顶缸子,钻桌子,五花八门,笑料百出。袁园的一个老乡再三请她去跳舞,她不愿一人去,发动了全宿舍。到那儿乍一看,一对对男生女生搂抱在一起,在迷离的灯光下,徜徉在同样迷离的舞曲中,还真像电影里曼妙的场景。可待到适应了光线,却发现舞池里除了三五对跳得洒脱自如的,一两对自我感觉洒脱自如的,其余人的笨拙和紧张一览无余,直让人发笑。但尽管跳得不好,敢邀请女生跳舞,有女生陪着跳舞,就已经是很骄傲的事情了,于是,那些男生的腰板挺得很直,脖子扬得老高,转圈转过围观的男生堆旁边时,他们一只手把女伴的手高高举起,一只手扶在女伴的腰髋处,来一个刚刚学会的花式旋转,让女伴的裙子飞舞起来,让女伴的裙角把她的腿和他的腿裹在一起。于是,周围的男生,嘴里发出了嘲讽的嘘声,眼睛里却喷射出嫉妒的火。昏暗中,那火像狼的眼睛。没错,狼。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狼多肉少,窃窃私语中跳出来这个词,他们自嘲地哈哈大笑,然后又虎视眈眈起周围的女生来。

        袁园被她那个老乡请去跳了。虽然他故作娴熟,但谁都看得出来,其实他也不怎么会跳。进三,退三,不到两分钟,他的脚踩了袁园两次,他的脸撞了袁园一次。要不是丁一梅神速地捂住了蓝思敏的嘴巴,惊天动地的笑声准会压倒乐声喷薄而出。你们看,袁园痛苦的表情!五个人在角落里笑得直抽,起身,却见五个高高低低的男生,互相壮胆似地,整齐地站到了她们面前。

        除了那一次,卢晨如再没去过舞场。不说跳舞,就连唱歌活动,她也兴趣索然了。“诗歌之夜”一曲“在水一方”,她的歌手之名早就传遍校园了。临近元旦,班上,系上,学校都要办晚会,到处嚷嚷着要她出节目,可她不去唱,哪里都不愿唱。

        看样子,柯翔光头纹身这些事,把咱们小六儿给伤到了。你们没发现她最近悒郁得很吗?李苏说。好多次集体活动她都没参加了,今天这么好的雪景咱们去拍照,她竟然也说不去,讨厌死了!

        晨如,柯翔做什么那都是他自己愿意折腾,一点不干你的事,我们全宿舍都可以为你作证,你可千万别为这些事伤神。再说了,这柯翔说不来真就一次也不来了,信也不写了,这不都结束了吗,你还愁什么?张琳关切地坐到了卢晨如的床边。卢晨如摇头,我没愁柯翔的事。张琳问,那你愁什么?

        那你愁什么?坐在空旷的教室里,卢晨如问自己。书本摊开许久了,却连一页都没看完。本来没意识到,今早李苏一提,卢晨如这才猛地醒悟到自己确实精神萎靡得很。也许,这与柯翔的荒唐行径不无关系,自从知道剃光头纹名字那些事,卢晨如来去进出总觉得好多人都在盯着她,她觉得丢人。但正如张琳所说,柯翔的事其实已经结束了。柯翔这人,在你面前时动静挺大,但只要他消失,他也就彻底消失了。卢晨如这段日子已根本没想起过他。让卢晨如低沉,消极,悒郁的,是连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的一种纷乱的、落寞的思绪。

        也许,我们都多少有点高考后遗症,贾曼说。我们习惯了高三时候那种拼命学习的日子,白天在学校做题,晚上到家里还做题,白天在学校让班主任骂着,晚上到家里爸妈还骂着。想想真后怕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吗?万幸,我们算是过来了。可是这大学和中学的差别也太大了,一切的一切,都太不一样了。晨如,你有这种感觉吗,突然间,无边的自由?想读书,读,想上课,上,想吃饭,吃,反之,也没人逼你,骂你。高中时,谁和谁好这样的话题听听都心惊肉跳的,现在看看,谈恋爱比什么都更理直气壮呢。这种日子,刚开始让人兴奋得很,但时间一长,就觉得空虚,没有目标。

        所以说,没有无边的自由。自由也是牢笼。卢晨如说,我这几天读一本书,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大概就是这意思。

        贾曼说,我大概得从现在就确定考研,就开始准备,不然,更迷茫了。卢晨如问,你是不是受那个东北研究生的影响了,这么早就决定要考研?贾曼眼神飘忽,哪里受他的影响了?我和他没来往。

        卢晨如不知道要做什么。回想多少日子的日夜苦读,都是为了一个最后的目标。如今,理想的大学,理想的专业,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可越来越发现,这不是最后。这里,并没有一个可供安心栖息的最后。这里不过是走向又一个最后之地的驿站。是的,一学期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那么,剩下的七个学期之后,她将去往何处?最后挥别这里的自己,该是一副什么模样?

        笔记本上,涂上了长长短短的句子。卢晨如觉得有一种空在渐渐消释,而另一种莫名的痛,却开始一下一下揪她的胸口。课本早就收起来了,笔下喷涌而出的乱七八糟的造句,她不敢叫它们是诗。校园广播的午间音乐遽然响起,她慌乱地撕下了这一页。她用她的纸包起她的火。

        宿舍楼门口,候着柯翔。自打听说他光头,卢晨如就再没见过他。虽然一眼认出了他,但眼前的人确乎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柯翔变化太大了。他喊卢晨如,口气还像以前一样亲切,但眼睛却凄迷着,没了那种热情的锋芒。他见卢晨如抬头打量着自己,便笑着伸手拍了下脑袋,嗨,怕惊着你,找了顶帽子把锃光发亮的大脑袋给盖住了。卢晨如看着他灰色的棉衣领子上的一处污渍,看着他头上咖啡色的鸭舌帽扣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眉峰,但脑后却暴露无遗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但心里隐隐难过起来。第一次见他是朗诵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他,那样的风流倜傥,简直没办法和今天的狼狈潦倒联系起来。她起初也是和宿舍姑娘们一样仰慕他,崇拜他的,就算他后来死缠烂打,她不得不严词驱逐他时,她的心里,对他也是有歉疚的。可后来不一样了。后来他传出什么自杀,又闹剃光头纹身的事,她就开始厌恶他了。也许他想用那样一种骇人听闻的方式感动她,但她感受到的除了伤害,没有别的。

        卢晨如问,找我有什么事?柯翔说,这回不是我找你,是大李。卢晨如一吃惊,大李?他怎么会找我?他不会记得我吧?柯翔朝远处一努嘴,你自己看,那不是他嘛。不记得你?只要那天晚上去过落雁滩的人谁敢不记得你?大李在玫州音乐界可是大师级的人物呢,我们玫大人敬神一样敬着他,可他还不是和小男生一样候在你的宿舍楼下?卢晨如怒,拜托你,再别这样油腔滑调好不好!柯翔连连点头,好,好!我今天是受大李之托来找你的,也拜托你给我一点好脸色。

        大李斜跨在一辆摩托车上抽烟。见卢晨如柯翔走近了,他站直了身子。大翻领的黑色皮衣,紧绷在腿上的皮裤,及膝的大皮靴上钉满了各式铜扣。他潮气的全身武装和身后黑森森的摩托车,陡然出现在校园风景里,有一种不和谐的重金属味,似乎更浓烈了冬季的冷酷。但他的笑容是暖的,他像一个老熟人一样招呼卢晨如,小姑娘,最近可好?记得他上次也是叫她小姑娘。上次他是松垮的老头衫打扮却自始至终戴着大墨镜,卢晨如不知道这个看似剽悍粗砺的人竟然有着这么秀气温和的眼睛。可能是怕风吹乱长发,今天他把头发束到了脑后。但他的小辫儿和整个人的气质装束是一致的,不像柯翔那么不伦不类。

        大李说,小姑娘,这段日子受够了大诗人的骚扰,是不是?他哈哈大笑起来。怎么,连校外的人都知道这事了?卢晨如的脸颊烫起来。大李好像看懂了她心思,别介意啊,我这人直性子,柯翔的事我一般都是知道的。怎么说呢,他这次确实是动了真情的,可表现得还是差劲些,你烦他是应该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哪里受得了他那套穷凶极恶的把戏!不过,人家是诗人嘛,诗人总有一些不同凡俗的表达方式,这个,这个咱们也要理解,对不对?卢晨如说,这事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大李顿了一下,看看低头不语的柯翔,对,是结束了。不管他怎么用心,这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既然你这样态度明确,他就不会再缠着你了。我们是多年的好哥们儿,我可以向你保证,柯翔这个同志本质上还是个好同志嘛,你不要把他看成那种死乞白赖的流氓混混。卢晨如说,我没有。柯翔插话,没有就好,谢谢你。还是让大李跟你讲正事吧,不然你还以为他是我请的说客呢。

        大李找卢晨如是因为市里要在元旦举办一次业余歌手大奖赛,他刚从外地回来,一听说这事就想到了卢晨如。出于爱才惜才之心,他认为他一定得请她参加这次比赛。他说像她那样明亮宽广又干净的嗓子,任何一个爱音乐的人,都不会容忍其荒废下去。

        卢晨如听大李讲完,立即开口谢绝了他。大李沉吟不语,点起了烟。柯翔却一下急了,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唱歌,为什么不去参赛?卢晨如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不想分心去唱歌。再说了,我喜欢唱歌,只是喜欢而已。要是想这么抛头露面参赛什么的,高中时我就听音乐老师的话报考音乐院校了。柯翔正要反驳,大李打断他,小姑娘,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拒绝参赛可能还是因为你内心里比较拒绝我们这种人,来历不明的社会青年,抽烟喝酒,打扮得奇形怪状,和你这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和你们大学里的天之骄子们,完全是两路人,对不对?

        卢晨如急急分辨,这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两码事嘛!但她觉得他的话奇怪地说中了她的部分心思。大李一摆手,不是两码事,其实主要原因就在这。你喜欢唱歌,但你不想和我们这种人搅和在一起。柯翔调查过你,你是领导干部子弟,家教很严,所以小小年纪但脑子很顽固。卢晨如说,好吧,随你们调查,随你们批判。大李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得说破了。你可能还有一层顾虑,是不是柯翔想借这事再接近你,我告诉你,他不会,这事完全是我提议的。或者你以为,是不是我会和柯翔一样追求你,假唱歌之名行勾引之实?你别瞪眼睛,小姑娘,你敢说你脑子里没闪过这小念头?那么我告诉你,你很可爱,也很漂亮,而且特有才华,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会唱歌的小妹妹,仅此而已,明白了吗?我大李虽然一贯追逐美好的事物,但对你,我不动歪心思。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也算是为了打消你的顾虑,自断后路了,哈哈!

        大李这一番慷慨陈词,听得柯翔怔怔的。卢晨如觉得在这个话题上再做分辩也无趣,便只说最近确实对唱歌失去了兴趣。大李凑前一步,盯着卢晨如的眼睛问,真的?没兴趣了?对唱歌没兴趣,那听歌有兴趣吗?大奖赛的晚会上,有人唱崔健的歌,想不想听?还有齐秦的,知道齐秦吗?

        齐秦?卢晨如兴奋地跳起来:知道,当然知道呀!事实上,知道齐秦才是上周的事。上周去团委开会,见一个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盘叫“狼”的磁带。只瞥了一眼,便俘获了人心。照片上那歌手冷傲不羁又清俊脱俗的气质,不同于卢晨如以往知道的任何一个明星。老师说,这齐秦是台湾歌手,咱们大陆市面上还没卖他的磁带呢,我是去北京参加大学生音乐活动,才淘到的。卢晨如鼓起勇气借了磁带,说好这周去还的,但到现在都舍不得还。停课复习这两周,除了去自习,她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听那盘带子。她沉醉于那个专辑的每一首歌,沉醉于齐秦唱出的每一声旋律。宿舍人笑她走火入魔,但她们自己也爱上了齐秦。

        嗬,不错嘛,算得上资深歌迷了!大李笑了,看你这表情,是同意到那儿去听齐秦的歌了?卢晨如全然顾不得自己前一分钟还那么坚决地拒绝人家,她点点头,又急急地发问,谁?谁唱齐秦的歌?你吗?大李说,唱齐秦的不是我,我太糙了。我唱崔健。卢晨如像第一次见他似的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遍,这才点头说,你唱崔健,肯定特棒!大李笑得更欢了,小姑娘,你这么多话,就这一句让人听着舒坦,以后跟我说话就照这句说,记住了哦!行了,比赛去吧,我早就知道你会去,昨儿就给你报上名了。卢晨如犹豫,可是,可是,难道我要和你,和那个唱齐秦歌的人比赛?那怎么个比法?大李摇头,不是的,我们是特邀歌手,不参加比赛。卢晨如高兴了,那你会当评委吗?大李又摇头,幼稚啊小姑娘,评委轮得上我这样的边缘音乐人去当吗?玫州市的许多文化官员还排队抢呢。反正,你别管谁评委,只当去玩一个晚上就行了。明天下午你先去文化馆参加一下初赛。卢晨如喊,这么快啊,连歌都没选呢。大李说,没关系,你的实力,初赛淘汰不掉的。

        元旦前夜,决赛安排在飞天大剧院举行,是一番辞旧迎新的大场面。卢晨如没打扰宿舍姑娘们的新年狂欢,她只让贾曼一个人陪着自己。贾曼到剧院一看那阵势,就替卢晨如紧张得不行,不停地叨叨:待会你上台可别紧张啊,管它什么飞天大剧院,你就看成是咱们江城一中的操场。其实,卢晨如倒显得一点都不紧张。今晚她心有旁骛。她参赛的歌曲是《掌声响起》,自我感觉是唱得不好不坏,正常发挥而已。唱完回到台下,贾曼握过来的手是汗涔涔的,晨如,我都快晕过去了,生怕你跑调,生怕你抢拍,生怕你忘词,生怕你唱的是掌声响起但唱完了一点掌声都没有,还好,还好,掌声雷动啊!晨如,你真棒!卢晨如骂,没出息!你从小陪着我长大的,难道没见过我上台?贾曼说,哎哟哟,你可搞清楚了,那是在江城,这是玫州,舞台和舞台是一样的吗?卢晨如故意气她,你呀,就是太功利了!对上台表演的人,不管什么样的舞台,只要一上去都是一样的!

        所有参赛曲目都结束了,在评委们合计选手分数的时间,嘉宾歌手们开始演唱。大李的《一无所有》果然非同凡响,决绝有力的嘶吼中,痛苦和思索表现得十分到位。他又戴上了大黑墨镜,从头到脚的黑在炫目的灯光下闪着凛凛的光。连贾曼都开始嗷嗷叫了,连贾曼都跟着鼓荡全场的节奏扭起来了:“噢,噢,噢,你何时跟我走……”卢晨如的手心这才渗出了汗,她一边为大李喝彩一边紧张地期待着后面的节目。终于,主持人说,现在,隆重请出去年的金奖获得者康楠为大家演唱!话音未落,全场沸腾,呼喊声尖叫声唿哨声四起。贾曼急着问,康楠又是谁?是谁?卢晨如答,齐秦。

        真的,仿佛齐秦站到了台上。那天晚上,那个叫康楠的歌手,未登场便引爆了整个剧院,一张口便震住了人群中的卢晨如。他唱的是齐秦的《狂流》,一首非常有难度的歌。可他唱得和齐秦一模一样,他唱得竟然和卢晨如连听了两周的磁带上的《狂流》,一模一样。

        甚至,就连外形,就连眼睛,都像极了齐秦。辉煌的舞台上,引吭高歌的他,活脱脱就是那个磁带封面上的齐秦。狂野的美少年,音乐的精灵。

        掌声雷鸣中,他鞠躬谢幕。然后,在台下一浪又一浪的呼唤声中,他又被主持人请出来。这次他自己报了歌名:下面,我为大家清唱一首《掌声响起》。

        康楠的歌,确实是卢晨如刚刚唱过的《掌声响起》,但分明又不是了。“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这样的歌词,这样的旋律,在没有音乐伴奏的空旷沉静里,从康楠的声音里流出来,仿若才有了它真正的意味。康楠的歌声是纯粹的,又是忧伤的,是澄澈的,又是沧桑的。相比之下,卢晨如的《掌声响起》就是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煞有介事。

        他唱得太好了,是不是啊?晨如你说是不是啊?贾曼在耳边使劲地喊。卢晨如不做声,她被康楠的歌声击中,已不能言。

        比赛结果出来了,卢晨如得了三等奖。上台领奖时,大李跑过来给她献了一枝塑料花,动作夸张故意逗笑了周围人。他说,才三等奖,就这么欢天喜地啊,小姑娘!卢晨如大声应,三等,够了,够了!她突然看见康楠,原来他也是颁奖嘉宾。巧的是,他刚好就来给三等奖颁奖,他刚好就站到了卢晨如的面前。他把奖品递给卢晨如,又像模像样地和卢晨如握握手说,祝贺,祝贺!然后,他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而卢晨如只是盯着他傻傻地笑。

        他说,对不起,唱了你的歌。

        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听了她的唱。卢晨如有点羞惭,她冲口而出,你唱,其实就是告诉我,那不是我的歌。

        他稍显慌乱地低下头,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是想和你同唱一首歌。本来准备的是别的歌,所以没有伴奏,只好清唱。

        他高出卢晨如一个头,他至少应该一米八0了吧,但过于清瘦使他显得并不高大。他的头发凌乱地蓬松着,他的脸薄薄的,鼻梁挺挺的。面对面细看,他还是像极了齐秦。他的眼神干净而又忧郁,像他的歌声。

        如果你不唱《掌声响起》,就不会显得我太差,我或许可以得个二等奖呢。卢晨如开玩笑地说。她真的特别欣悦,心里一圈一圈欢喜的涟漪。康楠要走了,又回头认真地说,你本来就应该是二等,大家都这么认为,真的。

        卢晨如和贾曼走出剧院时,惊喜地发现外面已落了厚厚一层雪。她俩大呼小叫,捏着雪团在路上追逐玩耍。这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停在路边。是大李。身后是柯翔。咦,今晚他也在啊,怎么没露面呢?柯翔说,两位师妹,我们送你俩回学校吧?卢晨如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俩想玩一阵,然后坐公交回去,不用麻烦你们。柯翔还想说什么,大李挥手止住了他,得了,诗人,与其在这儿讨小姑娘的厌,不如陪我喝两盅去,整晕乎了还可以再写一首诗。上回“诗歌之夜”完了,你不是给这个小丫头写过诗吗,叫她什么来着,对了,月光佳人!那今晚,叫个什么,有灵感吗?柯翔说,灵感早被无情扑灭了。再说了,她的状态也赶不上上回,大李你没发现吗,她今晚唱歌不够投入!卢晨如回击,本来就是你们硬让来的,本来就是来听歌的,能投入吗?不跟你说了,我要跟大李哥学唱摇滚!大李哈哈大笑,作势要从车上跌下来,哎呀呀,怎么一下子就叫成哥了,我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唱摇滚可以呀,可是既然跟我学唱摇滚,就得喊我老师,怎么倒叫起哥了?小姑娘,这哥啊妹啊的,纯洁的革命关系好端端被你庸俗化了。

        摩托车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贾曼说,其实,这些人也还行,不像之前想得那样。卢晨如说,对啊,上大学后才发现许多与我们想法不同,行为做事不同的人,其实也是可以欣赏可以相处的,像过去那样爱憎分明,可能就狭隘了。贾曼说,那也得看是什么人,什么事。我上铺那位,她男朋友资助她读高中,复读一年她吃住直接在人家家里,结果一考上玫大,就把人家男孩给蹬了。你猜怎么着,她现在成天往我们班主任宿舍跑呢。大家都说,她是为了想留校去勾搭年轻的单身老师。卢晨如摇头叹息,啊,这也太卑鄙了,一路利用人。

        这时,康楠骑着自行车追上来,是贾曼认出了他。她悄声惊叫,快看,齐秦,齐秦!卢晨如回头看,康楠喘着气大声喊,卢晨如,我可以送你们回去吗?卢晨如也大声喊,不行!为什么?康楠问。不为什么!这一次是卢晨如和贾曼齐声喊出来的,然后是哈哈大笑。笑声在夜风中袅袅地冒着白汽。那我可以去找你们吗?卢晨如答,可以,如果你找得到。

        三天后,康楠找到了卢晨如的宿舍楼下。那是个奇冷的下午,卢晨如穿戴得像个北极熊,她跑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康楠的胳臂,嗨,你还真来了?怎么知道我住这栋楼的?康楠的脸红了,好半天才开口,一开口却是:你戴这帽子很好看。

        快放寒假了,因为寒冷,因为大家都集中在教室、图书馆和宿舍准备期末考试,刚刚经历了一场节日狂欢的校园陡显萧条,空旷,万木凋敝的哑寂无声。卢晨如和康楠慢慢走着,慢慢感觉着一种沉默的压迫。卢晨如是喜欢说说笑笑的,但康楠不说话。康楠不见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热情和大胆,卢晨如也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们走过宿舍区,走到了广场上,又在图书馆楼下盘旋一圈。终于,卢晨如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我们去吃馄饨。

        还不到饭点,馄饨馆里只有四个人,显然是两对情侣。一张桌子上,一个男生用勺子给女孩喂汤,女孩撒娇:再吹吹嘛,还烫。另一张桌子上,一个女孩仰着脸,泪水一串串无声地划过她的脸颊,她对对面的男生重复着一句话: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去死。那个男生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那样汹涌的泪水,那样奇怪决绝的一句话——我要你去死。卢晨如想说点什么冲淡这异样的气氛,但康楠似乎并没有留神到别人,他只是微笑着望着卢晨如。他的眼神不再是舞台上的那种灼热和锐利,而是淡淡的和煦,和寂寥,像洒在窗格上的冬日阳光。

        寒假里,卢晨如收到了康楠寄来的包裹,一打开,她就欢呼着跳起来,几盒磁带小心地放在钉制的木盒里。有卢晨如听过的那盘齐秦的《狼》,还有一个叫屠洪刚的翻唱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还有一盘苏芮的《搭错车》。整整两天,她从早到晚地关在自己屋里听歌,妈妈警觉地追问她是不是有心事了,她嗔怒,听歌还不行吗?有心事才能听歌吗?爸爸正在看电视新闻,突然插进来,听歌当然可以,从小到大你就爱听歌,可凡事不能过头,你不能因为考上大学了就停步不前,你要树立更远大的奋斗目标。唱歌啊跳舞啊,这些事容易让人玩物丧志,你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爸爸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了一辈子了,卢晨如小时候嫌唠叨,中学时很逆反,现在则只感觉空洞。玩物丧志,她的志是什么?她应该树立一个怎样高远的志,才能不辜负爸妈的期望?可是,爸妈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期望呢?事实上她也是不清楚的。第一次站在一定的距离外审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她感觉到其实他们一直和她缺乏交流。她从来只是被管束着,指教着,而她现在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他们的了解,和理解。但这样一想,她愈发迷茫了,她要让父母了解她什么?学校里那些闹哄哄的交往活动,同学们的各种不羁言行,还有,柯翔的情书,这些,她能讲给他们听吗?他们会理解吗?显然不能。事实上,不光是现在,就连中学阶段,甚至更早,一点点长大的路上,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就是无法与父母分享的心事,秘密。许多时候,自以为很严重的时刻,都是小小的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

        贾曼说,康楠这个人我也喜欢,可我还是得提醒你,他不合适你。他是社会青年,他的家庭条件和你家太悬殊,你父母管教又这么严。卢晨如气得直骂,你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康楠和我说得着合适不合适的话吗?是他告诉你他看上我了,还是我说我要和他好了?贾曼冷冷地,世上的事情要是都靠一张嘴说出来才算数,那还要眼睛做什么,还要心做什么?不管你承不承认,我知道你对康楠是有感觉的,你对比一下自己对柯翔的态度就明白了。至于康楠,那还用说吗,刚认识就跑到学校来找你,刚分开就往江城寄包裹,你以为他是吃饱撑的?卢晨如说,贾曼,从小到大我就怕你这张嘴,什么事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赤裸裸血淋淋的。我们是歌友,难道交换一下爱听的歌啊磁带的就不正常?贾曼嘲讽地笑,好,好,你们就做歌友吧,你这个自欺欺人的丫头。

        就像是为了证明贾曼的正确,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周,康楠就找来了。偏偏那一阵,贾曼也在卢晨如的宿舍。她鼻子里哼哼着走了,好啊,歌友来了,赶紧如饥似渴地交流唱歌吧!

        其实,真的只是交流唱歌。卢晨如把康楠介绍给了自己宿舍人,宿舍人又把他带到了更多人的圈子中。姑娘们开始像上学期围着柯翔那样围着康楠转了。只是,对于柯翔的崇拜,是源自于他讲述的那些神圣的遥远的人和事,源自他的诗人身份,是一种好奇心,一种陌生的吸引力。而对康楠,她们是发自内心的欣赏,是简单的愉快的喜欢之情。她们请求他唱歌,唱了一首,赶紧再点一首。她们争先恐后地给他打饭,自己舍不得吃的肉菜都堆在他面前。先是女生,然后是男生——竟然有那么多男生喜欢康楠。康楠一下子有了一大堆大学生朋友。大家心无芥蒂地接纳他,以在各种活动中请到他唱歌为荣。康楠到底为大家唱了多少歌啊,没人记得清了,反正每一首都是好听的,每一首都是让人深深沉醉的。同学们再不用满大街去搜罗齐秦的磁带了,齐秦的歌有康楠在他们身边天天地唱着,《狼》《冬雨》《花祭》《独行》《玻璃心》,这些歌里的齐秦,就是站在他们面前的康楠。

        卢晨如告诉康楠,她最喜欢听的是《空白》。于是,每一次,唱完了大家七嘴八舌要求的歌,最后,康楠总会说,再唱一首《空白》吧。

        康楠自己也写歌。有时,他唱自己的歌,大学生们就更是欢呼雀跃。从宿舍到食堂,从学校到外面的卡拉OK,大家前呼后拥着康楠,就像陪伴着一个王子。

        康楠是高兴的,但依然是忧郁的。除了唱歌,他总是静静地低头听着别人的高谈阔论。在卢晨如的校园里,他一天天地变得更加沉默起来。贾曼说,晨如,你看不出来吗,康楠很愁闷呢。他知道你在用热闹拒绝他。卢晨如照旧嘴硬,我拒绝他什么?人家可是啥也没提起过。

        一转眼,两个学期过去了。

        这天,康楠来邀请卢晨如去看大李乐队的演出。卢晨如想带同学们去,康楠说,大李提醒了,场地不大,一个小型的演出。于是,她跟着他出来。两人默默地走过宿舍区,走过广场,走过图书馆,走出西大门,走到公交车站。卢晨如蓦地发觉到,现在只有他俩在一起时,自己也是沉默的。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就够了。一种奇怪的稳妥。

        大李的长发似乎更长了些,松松的马尾巴乌亮地荡着,大墨镜遮着的脸却比以往消瘦了些。一见卢晨如,他的大嗓门就喊过来,小姑娘,祝贺啊,你的诗登上国家级诗刊了,不拿稿费请老哥喝一杯?卢晨如不好意思道,几块钱稿费,敢给你显摆?这么点小事你倒知道得快。大李说,我可是编外的玫大人呢,什么不知道?尤其是你们文学社啊乐队啊这号子事,全在我眼皮子下面呢。再说了,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诗,这是个小事吗?小姑娘,你这口气可大了去了!难不成我大李,正在见证一个文坛巨星的诞生,一不留神你就整出一个《红楼梦》那样的动静也未可知。卢晨如嗔道,大李哥,你就这样嘲笑人吧!大李拍拍卢晨如的肩,哪里是嘲笑,是真为你高兴啊,小才女!你说,今晚想听我唱什么?卢晨如高兴地喊,《一样的月光》《花房姑娘》《亚细亚的孤儿》,你都唱。大李甩了个响指,好,遵命,都唱!然后又指指一旁的康楠,想听他唱什么?哈哈,听说他现在成了你的御用歌手了!康楠的脸微微地红了。卢晨如正要开口,身后却猛地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想听他唱什么?自然是《空白呀》!你太长的忧郁,静静洒在我胸口……

        柯翔,晃着一个光脑袋,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站到了他们面前。

        已快到了熄灯时间,林荫道上只走着稀稀落落的人。法国梧桐高大婆娑的枝叶遮住了四面楼上的光,路边花园里,各种植物高低交错,蓬勃得肆意,阴影摇荡,勾勒着一种白日见不到的大写意,间或有音乐细细地从黑暗的深处漫过来,仿如夜露的气息。柯翔跟着音乐吹了一声口哨,叹息说,这么美的夜,和你漫步在校园里,第一次啊!少顷,又说,你的诗,我反反复复读了,确实好。卢晨如摆手,别再提这个了。柯翔说,为什么不提?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最值得谈论的事。我读了你的诗,很感慨啊,原以为你夜夜笙歌,得意得很呢,谁知诗里有一种彻骨的孤独,不快乐。卢晨如怒道,夜夜笙歌,什么意思!柯翔赶紧赔笑,对不起,对不起,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我今天一露面就出丑,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肯和我搭伴回校,我理应感恩戴德才是,谁知这会子又管不住嘴,真是该死!卢晨如不说话,径自加快脚步。柯翔急急赶着她,别,你别生气啊,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和康楠走得那么近,你们一群人天天一起热闹,我冒一点酸气,就那么罪不可恕吗?妒嫉是爱情的孪生姐妹,懂不懂!

        一口气走到宿舍楼下的丁香园,卢晨如才开口,好了,这些事,不必再说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柯翔一步跨到对面,卢晨如同学,你我就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样随便聊聊吗?即便你不接受我,退而求其次,我们至少也是学兄学妹,诗友文友吧?你虽然没参加我们诗社,但我知道每一期出刊,都少不了你的奔走呼号。这一期《黄河》,大家都说你出了大力,这些,我都感激在心。你看,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哪怕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文学理想,你也不该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吧?卢晨如看着柯翔急切的样子,不禁笑了,那咋办?照你说,我们就深更半夜地站在这儿谈理想?这一说,柯翔也笑了,呵呵,谈啥理想,临近毕业了,才知道理想这玩意儿最害人了!

        毕业,柯翔要毕业了。过不久,自己也要毕业了。这美丽的校园,终究不过是匆匆流逝的风景。从这里出去,还会有一片如此挥霍理想的地方吗?卢晨如突然有一种伤感。夜色中的柯翔,确乎是比“诗歌之夜”上第一次遇见时,比后来许多次神吹海聊时,老了一些了。就连声音里,都有了一种沧桑的意味。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他为什么还要留着光头?

        柯翔说,知道你不想听,可我还得说,其实我对你和康楠的来往,不光是妒嫉,更多的是担忧。我知道你们不合适,我知道你在用热闹拒绝他。但这样时间长了,对你影响不好。

        你在用热闹拒绝他。柯翔,竟然说了和贾曼一样的话。卢晨如的心,一下被刺疼了。她赌气似地反问,我们怎么就不合适了?柯翔平静地答,你们不合适。各方面都不合适。你是大学生,天之骄子,他是连考了两次音乐学院都没考上的社会青年。他除非放弃考音乐,不然,他永远都只能徘徊在大学门外。你想想,哪个音乐学院会招唱他这种歌的人?人家要的是民族唱法,美声唱法,意大利派,懂不懂?哦,你懂,听说你中学时被音乐老师培养过。除了毫无前途外,他还有一个负担很重的家庭。他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是街道办工人,病休在家,基本没什么收入,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上学,全要靠他,这就是他的处境。至于你,你各方面和他的悬殊,这个不用我细说了吧?

        脑子发木,嘴巴干干的,卢晨如不想说话,却又无力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清楚他?柯翔说,我比你早两三年就认识他了,他和大李是好哥们。那时候,他身上背着吉他,腋下夹着诗集,很是风花雪月啊,这两年眼见着静下来沉下来了,或者说,蔫下来了。没办法,无奈的残酷的现实啊!

        柯翔掏出烟点上,明灭不定的火星间,言语渐渐激动起来。卢晨如,你别看我今天吃醋,拿你俩打趣,事实上我内心里是钦佩康楠的。你们那些小女生,可能只看到他唱得好,长得英俊,哪知道他才是一个真正有个性有理想的人,他善于坚守,他不流俗。你懂得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吗?去年有人介绍他到咱们市最牛的一家舞厅去做驻唱,收入相当可观,可他只唱了一周就辞了,他说在那儿唱歌,会把音乐的感觉搞坏了。大李差点给他气死,明明是为了挣几个铜板,明明是卖唱,他还说什么他妈的音乐,这不是傻逼吗!

        他和大李,看似一个粗狂,一个文气,但从根上说,都是同一号人。生不逢时的,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柯翔的目光灼灼地扫过来,你知道吗,他宁可到建筑工地背砖,他宁愿做搬一天砖挣五块钱的小工,也不到舞厅去赚那轻轻松松的钱。他说那不是他唱歌的地方。那他唱歌的地方在哪里?这小子还真把自己当齐秦了!你有齐秦那样的才华吗?就算你有,你遇得着识货的伯乐吗?你清楚咱的文化环境吗?你有齐豫那样的姐姐吗?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咋就这么不懂事呢!

        卢晨如无言地注视着柯翔的激动。他的表情,他的声气,全是明明白白的了解,和痛惜。这一刻,卢晨如第一次觉得他很亲切。朦胧夜色中,他拿烟的姿势,他紧颦的眉心,他泛着青光的大光头,都让她一阵心酸。

        我要毕业了,我该怎样经营我的人生?和大李康楠这些哥们打交道,促使我经常考虑这个问题,我越来越明白着一些道理。柯翔继续说,康楠拒绝在舞厅唱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可在别人眼里,他不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吗?二十啷当岁了,没有个正经饭碗,成天游来荡去。音乐,梦想,你有资格有能力谈这些吗?兜里没钱,你拿什么捍卫自己内心的尊严,纯洁?

        你也许并不能体会我的感慨,就像你根本没法想象康楠的生活。瞧,你身上这件裙子,怕要他背上整整一个月砖才买得到吧?卢晨如,这不能怪你,上天给每个人赐予的生活是不一样的。界限从来都在,永远都在。问题是,有些人天真地以为仅仅凭着内心的东西,就可以跨越这界限。你问问你自己,你敢冲破铁一般坚硬的世俗,去贴近一个在社会的边缘挣扎着的人吗?你能抚慰一个在歌声中流浪的倔强灵魂吗?你觉得,你有这么强大吗,丫头?

        又一个周末之夜。康楠坐在朋友们中间,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大家点的歌。卢晨如坐在朋友们中间,一次又一次地和大家一起鼓掌喝彩。常常,她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又默默地移开。卢晨如知道,身边的人,哪怕是最愚钝的同学,也能看得懂康楠投向她的眼神。可他们,什么都不对她说。百无禁忌的宿舍夜谈中,姑娘们没有一句玩笑一声试探,是关于康楠的。这太奇怪了。之前,为了柯翔,她们每个人都激情澎湃得像媒婆一样。可现在,她们只是静静地围着她和他。难道,就连她们也是知道的,界限从来都在,始终都会在?所以,关于康楠,多说一句就是惊扰,就是破坏?唯有在一定的距离外,静静地聆听,才是正确的姿势?

        是的,还说什么,问什么呢?康楠已用歌声倾诉了一切:“不要对我说生命中辉煌的事,不要对我说失败是命运的事,对于我经过的事,你又了解多少?在自己的沙场,胜利总不属于我,我只有低头前进……”

        热闹打烊,最后,总是卢晨如一个人默默地送走康楠。康楠在路灯下挥挥手,便飞身跨上那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慢慢驶出夜色迷离的玫大。偶尔,他还会回头一笑,微眯的眼神发出星子般的亮。那亮闪到卢晨如身上,每每使她忍不住想要追上去问,康楠,你来玫大玩,是快乐的,对不对?你来和我们一起唱歌,肯定是快乐的,对不对?

        卢晨如多么想确证康楠的快乐,因为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见了他的不快乐。她一天比一天更不愿去面对他的不快乐和自己的关联。

        今晚,康楠没有骑自行车。丁香园的路灯坏掉了一盏,脚下的青石板迤逦出灰暗的光影。康楠说,晨如,你回去吧,别送了。卢晨如答,没事,送你到校门口。康楠便不再言语。从图书馆和教学楼的方向络绎不绝涌过来自习夜归的同学,笑语喧腾,一个男声像是被人掐着嗓子,又像是抖索的颤音被夜风推了个趔趄:“安妮,我不能忘记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

        卢晨如笑,王杰要是知道他的歌被人唱成这样,准保气死!幸亏他不唱齐秦。康楠宽厚地笑笑,还是沉默。又到了一个楼角处,他停下步子,轻轻开口,要不,我再考一次?这话毫无铺垫地出现,像是一个即兴而生的方案。卢晨如扭头打量他,她看懂了他的眼睛。是的,这当然不是临时起意,这是自始至终横在他前路上的那道黑暗的鸿沟。现在他再次下定决心要去跨越它。可他为什么问她?为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好像这是他和她两个人的事。卢晨如觉得自己的两颊倏忽间起了一层热。她不知道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何处。她想斟酌一番,以最合适的话语鼓励他,但最后,她只听见自己说,那就再考一次。还考音乐?康楠又问。还考音乐。她答。

        这是怎么了?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卢晨如失眠了,整个脑袋快要胀裂到问题中。我再考一次?这像极了康楠对她的承诺。你再考一次。这分明就是自己对康楠的担当。而那一句还考音乐,是他们共同的坚守。

        怎么突然间就有了这一幕?卢晨如想啊想,一直到后半夜,睡意才渐渐蒙上来,但梦接踵而至。纷乱的梦。一会儿是爸爸严厉的脸,一会儿是妈妈在嘤嘤地哭泣,那声音像是雨滴轻轻拍打着玻璃窗。然后,一阵歌声飘来,是康楠。可他为什么在唱这么一首难懂的歌?“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令人战栗的光辉……” 

        莫非,这一切,这难以名状的迷惘,困惑,痛楚,就是爱情吗?卢晨如一遍遍地问自己,却一遍比一遍更迷惘,更困惑,更痛楚。难道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爱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爱情,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又一场花事渐已荼蘼,夏日葳蕤,属于卢晨如的爱情,正在前面不远处,拐过最后一道弯,向她走来。

 

原刊于《飞天》2018年3月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舟曲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首届四个一批人才。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60万字,出版《纸飞机》(中、英译本)《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等3部中短篇小说集,获“第七届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2011年入选“甘肃小说八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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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阅读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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