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定喝酒,是一件既酣畅又伤身的事。酒上桌,没人设防,自己一杯杯斟满,然后干掉。酒瓶成堆散在脚边时,每个人都在一个虚无的高处,尽情释放自己,直到两眼昏花,舌头僵直,才跌跌撞撞回家,像一头雪豹卧着疗伤,得用整整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让肠胃和肝脏回到它们习惯的状态。我常常觉得日常生活平庸的重复比身体不适更可怕,因为几个朋友总在身体缓和时再次邀酒,除非迫不得已的事,没人拒绝。周末,他们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办公室里画一幅宣传画,我手上沾着颜料,接过电话后我就陷入到激动中。

        我们约在情歌广场边的一个烧烤摊上,要了一大堆啤酒。虽离上一次喝酒没几天时间,刚坐下时,都还有几分矜持,烧烤摊缭绕的烟雾、行人和来往车辆的喧闹很明晰地散布四周。几杯酒之后,人才活泛开,话也多起来。嘈杂的声音随之散去,像整条街只剩我们。天一点点暗下来,各色街灯、霓红灯纷纷亮开。酒至此时,谁都无法把控,只知伸着脖子一杯杯往肚里灌,最初的兴奋早已完结,到这份上,几个朋友虽仍大着舌头说话,意识中早没了对方,只剩孤零零的自己被酒悬在半空。不知是谁提出回家,我们把最后一点酒倒进肚里,四散走开。我独自一人穿越情歌广场,酒到高处,遍街的灯以及跑马山星辰般闪烁的满天星显得光怪陆离,不太真实。已是凌晨一点多,我站在彩虹桥上拦出租车,对面是情歌酒店的旋转门,里边灯火通明,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正和一个发福的男人走向酒店的门。我虽醉眼迷离,却能分辨女人的身材极好,她扭着腰枝踏上楼梯,门旋转起来,男人伸手让她先进,她跨进旋转门时侧了侧身,露出半张笑脸。这一瞬,我心里一惊,出租车已在路边停下,我挥挥手,司机嘟哝着说了几句把车开走。我穿过街道,站在情歌酒店的停车场边,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见那个女人站在柜台前,从手袋里掏出身份证。我怀疑这一夜彻底醉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我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好身材的女人正是郭小溪。始终没看见那个胖男人的正面,我觉得眼熟,我的酒已醒了大半,我看见他们拿着房卡一前一后向电梯走去,我犹豫着该不该进酒店。这事够尴尬的,我在回家的路上埋怨要不早一点要不迟一点散场,这是回避的想法,对于郭小溪,回避显然不行。她是我姐姐,我撞见了姐姐有可能在宾馆偷情。

        我没再拦出租车,我在深夜的凉风中思索,需不需要把这事告诉父母,我能想象他们在听见这事之后的惊惶,可怜的老俩口,他们一定给吓得魂飞魄散。我也不能告诉老婆,我只能自己承受。我打开门,屋里亮着一盏小灯,老婆早已睡下,我悄悄躺上床,心中的愤怒升起来,郭小溪在玩火,她不仅要烧掉自己,还得波及全家。谁让她找的男人是廖二娃呢?她不惜与父亲闹僵,嫁给廖二娃,如今又干出这样的事,完全不顾虑一家人的安危。

 

 

        我记得她在读高三时就和廖二娃牵连上了。

        事情得从郭小溪高三最后一学期说起,她面临高考,那时候高考虽不像现在这样举国上下都关注,父亲还是倾进了全力,小溪成绩好,他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从早餐开始,他都精心安排,每一餐吃什么,营养搭配非常考究,父亲写好第二天全天的食谱,母亲就拿着菜单去街上采购,把这些东西一一兑现到餐桌上。食物安排周全,我们的时间更被拿捏得很死,吃饭、睡觉、起床,都被准确地刻到那个有一只公鸡啄米的小闹钟表盘上。尤其下午回到家中,父亲要求绝对安静,紧闭了门窗。他自己原本有些爱好,晚饭时喝两小杯,就着酒菜,兴起了拉一段二胡,不过那段时间他不仅不沾酒,二胡挂在墙上也蒙了尘。吃过饭,母亲安安静静收拾完,他们就关进寝室里,我们也都回到小小的房中,没任何声息地让郭小溪复习。那一段时间,家里死寂一团,都快憋出病来,这时候廖二娃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家。

        我记得那天下午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做饭,郭小溪和父亲还没回来。我回家时,母亲听见门响,从厨房支出脑袋看了看,又迅速缩回头。我将书包扔进房间,坐到客厅木椅上。不一会父亲回来了,他的脸色阴沉,看看我,闷闷说:“还不做作业?”转身就去了厨房,他在厨房里给母亲小声说:“今天听熟人讲小溪,说她和一帮街痞混在一起。”

        母亲惊异地说:“啊!怎么可能?”

        父亲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同事讲得有鼻子有眼,那是个街痞头子,叫廖二娃。”

        母亲短暂地沉默一会,说:“小溪漂亮,像我年青时一样,这模样难免有缠她的人,你得相信自己的女儿,她那么懂事,根本不可能,传这话的人就没安啥好心,这样说女儿,你不该给那人留情面。”

        父亲释然了,叹口气说:“我也这样想,我后悔没当面说她几句。”

        母亲说:“那人要再说这事,就别留情面了。”

        他们正说话,郭小溪回到家中,她对我很亲切,坐到我边上,一手盖住我脑袋,晃了晃说:“今天怎样?没在学校调皮吧?”

        听见小溪的声音,父亲忙跑出厨房说:“开饭了。”

        那一天吃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提这事。刚吃完饭,父亲对郭小溪说:“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吧?”

        郭小溪不解地瞪着眼说:“没事啊,整天忙学习呢。”

        母亲在餐桌下踢了父亲一脚,他不再继续问,只说:“从明天开始,我送你们去学校。”

        第二天,父亲就时常送我们去学校,也来学校接我们回家。他还特意对母亲讲了讲那熟人,说专门找到她训了一顿,把她训得掉眼泪,一直跟着想解释清楚。

        我熟悉廖二娃,康定长大的男孩子对那伙人都带着崇敬。廖二娃是他们的头,这说明他在那伙人中打架最厉害。他有一头长发,穿着时兴的苹果牌牛仔衣、裤,如果不是右脸颊上那道突出的伤痕,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长发飘逸的画家。他眼睛不大,个头也一般,人虽瘦,却感觉壮实,苹果牌牛仔衣遮住的都是肌肉。右脸颊上的刀伤有幺指长,像一条虫爬在那里,这伤痕让他的脸始终显出一种坏相。

        不久之后,一天下午,父亲接我们回家,廖二娃和一帮朋友跟在我们后面,他们不像平日里逗女孩那样乱打唿哨,只沉默而坚定地跟着。父亲的表情很沉重,他只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断加快脚步,我们几乎小跑着回了家。母亲在家中做饭,见我们喘着气,问:“怎么了?”父亲忙说:“没事,走快了点。”

        那段时间,一伙人有事没事都爱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所居的房是几幢楼围着的,楼不高,就五层,院子挺小,母亲在教育局工作,这里住的多是教育系统的人家。郭小溪在家时,他们就来到楼下,或站或坐,在院门两边排着,嘴角斜叼香烟。一边是文绉绉的教员,多数带眼镜,说话斯文,走路也小心得怕踩着蚂蚁。一边是街痞,衣着混杂,皮夹克、牛仔夹克,他们露出手臂上歪歪扭扭刺的忍字或龙图案,腰带上挂着云南匕首。这反差让院子里的人都非常诧异,以为是哪家和他们结了仇,许多人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走出那道门时,动作小心得变了样,脚步扭曲,像刚刚学走路。不知谁打听到这一伙人聚集院门前和郭小溪有关系,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怎么就招惹上他们了呢?那段时间,宿舍楼里原喜清静的人家开始串门,他们到我家,斜靠着门闲聊几句,问郭小溪的学习情况,准备考什么大学。父母以为别人关心女儿,直到母亲去宿舍公厕方便,隐在最角落的蹲坑听见别人讲这一伙街痞与女儿有关,才气急败坏地跑回家来。

        “我只当这些人热心,来关心小溪,没想他们心里坏着。”母亲说。

        “怎么了?”父亲说。

        “你去给那什么廖二娃说,让他别再院门前骚扰小溪。”

        一听这话,父亲的脸就苦了,无奈地说:“让我怎么去给他们说啊?”

        母亲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帮青屁股娃娃?”

        父亲说:“弄明白再说吧,这事处理不好,容易出问题。”

        我看见了父亲的怯弱。晚饭时,父亲不经意地说:“小溪,这一段时间有人为难你不?”

        郭小溪不解地看着父亲说:“没啊。”

        母亲憋不住,直接说:“成天在院门前守着的那些街痞,听他们说,和你有关系?”

        郭小溪甜甜一笑,说:“他们老爱跟着我,别的也没什么。”

        母亲转头给父亲说:“你看,真是这样呢,你去给他们说说,别再缠小溪。”

        听这样说,父亲的脸急红了,说:“他们只是跟着你?拦你没有?”

        小溪说:“没啊,就跟着,连一句话都没说。”

        父亲摊开手对母亲说:“这怎么说啊?”

        母亲说:“你要不管,我就出面了,我去告诉他们,再这样跟小溪,我去找派出所。”

        父亲显得比郭小溪还急,连说:“这没个道理,别人站那里,也没做什么事,你去找派出所,反倒招惹上了,那一伙人我们招惹不起。”

        郭小溪说:“是啊,路是公家的,我能走他们也能走,这院门也是公家的,他们站那里不违法,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注意点就是了。”

        那次谈话之后,守在院门前的不再是一大群街痞,只剩下廖二娃一人,他有时靠在墙边,边抽烟边痴痴望着我家窗户,有时蹲在门前,入定一般思考什么。

        对这状况家里人没任何办法,好在只剩廖二娃一人了,父母亲小声交流,说等小溪考上大学,一切也就化解,这样的人惹不起咱躲得起。

 

 

        郭小溪高考之后安心待家里等通知。八月中旬,父亲正在砖厂上班,银灰色的大喇叭广播里噗噗地先吹了两口气,才开始说话,让父亲去收发室取录取通知书。连着念了两遍,父亲听明白叫的是自己,来不及请假,去收发室取了信,穿着沾满煤灰和红砖痕的劳动布工作服,直奔教育局出纳室。他抓起母亲的手,俩人又直奔家中。

        郭小溪没我们想象中惊喜,在这事上她很自信,问是什么大学。这时候父亲才恍然大悟,激动了许久,根本没注意是什么大学,忙看信封,大红的字写着四川大学。郭小溪嘟了嘟嘴,她的第一志愿是厦门大学,眼下的川大并没中她意。父母不受任何影响,两人奔进厨房,忙碌地做庆功宴。那天的晚饭十分丰盛,小方桌上摆满了菜,父亲平日里喝散装白酒,这晚拿出一瓶好酒,他和母亲慢慢喝,酒兴起来,他取了二胡,拿布擦干净,又给弓弦上均匀地涂松香,抚着二胡说:“为这大学,可冷落你了。”

        母亲笑着说:“高兴的时间拉什么二胡,悲悲啼啼的。”

        父亲也笑,说:“你以为二胡只有悲伤?”

        他拉起节奏欢快的《赛马》,手指略显笨拙地在弦上快速移动,只拉到一半,后面难度太大,他没法继续。

        母亲笑坏了,捧着肚子说:“这水平还敢显摆,自己家也就算了,可别在外面拉。”

        父亲很不服气,孩子一样噘起嘴。

        郭小溪忙说:“爸拉得好,再拉一曲。”

        父亲活动活动手指,拉起相对简单的藏族酒歌《今天我们在一起》。那一晚,不知他把这曲子拉了多少遍,他和母亲都有些醉意,郭小溪还陪着。我吃饱肚子,无法忍受父亲的二胡声,走到窗边,看外面已经黑了,月亮刚从跑马山和郭达山夹角的天空中升起,映照得整个康定既光亮又朦胧。偶然埋头,我看见廖二娃靠在墙边,抬头正注视窗户。我收回脑袋,看看父母,父亲还在拉二胡,母亲沉浸在幸福中,郭小溪盯着父亲移动的手,带点甜甜的微笑,不知在憧憬什么。虽然父亲拉出的每个音都差那么一点,在这有些走样的旋律中,家里的气氛却特别好,我坐回方桌边,我想廖二娃可能听见二胡声了,听见这一家的幸福,他也可能猜到这是因姐姐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我不想让他扰了父母的快乐。

        郭小溪走了,去成都上大学,她走那天早晨,全家人送她去车站,郭小溪带一个木箱子,里边全是换洗衣服。父亲扛着木箱,走到一半,父亲的腰越弓越厉害,我们只能一块儿抬木箱到车站。送走郭小溪,刚出车站大门就看见廖二娃的身影,他躲在车站大门的角落里,父亲显然看见了他,嘟哝说:“站那干啥?长一身肌肉都不知帮忙扛箱子。”

        母亲没听清,问:“你说啥?”

        父亲说:“我没说啥。”

        郭小溪离开康定后,原本以为廖二娃的事就此终结,天远地远,他不可能跟到成都去,也不可能再来宿舍院门前蹲守。让我们意外的是,他竟然偶尔还来院门前,抽支烟,望望我们家窗户,再离开。有一天黄昏时分,父亲急急忙忙赶回家里,他的表情很奇怪,既惶恐又有点激动,还带点愤怒。他回到家中,结结巴巴给母亲说:“那个……那个廖……”

        母亲说:“什么啊?怎么结巴了?”

        父亲叹口气,喝下一大杯水才又说:“那个廖二娃还守在楼下。”

        母亲很吃惊,说:“啊!他还想干啥?”

        父亲说:“谁知道呢,他不仅守在楼下,他还……还主动招呼我。”

        母亲再一次瞪大眼睛,说:“给你说啥了?”

        父亲说:“他叫我叔叔,让家里有什么事就给他说,他能帮忙。”

        父亲说这话时,愤怒的表情又升到脸上,不过,我还意外地看见,在愤怒的表情下,掩着父亲的得意。

        母亲忙问:“你说啥了?”

        父亲说:“还能说啥,遇上这样的瘟神,躲都躲不及。”

        有一天我放学路上,廖二娃和他的伙伴们竟然在校门前等我,看见我出来,他揽住我的肩头,亲切地喊我弟弟,说学校里有人欺负就给他讲,又问小溪给家里写信没?家里情况怎样?如果有什么事,一定给他说。郭小溪到学校后只来过一封信,讲她住的寝室和学校的环境,说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那时候电话不方便,除开这封信,基本没什么音讯了。廖二娃一直揽住我的肩头,从学校快到家的地方。这一路上同学们都诧异而羡慕地看着我,我的腰挺得很直,底气十足,像皮带上挂着一把枪般充满安全感,为这感觉,我回到家并没告诉父母廖二娃在校门口等我的事。

        大学几年里,到假期,郭小溪回到康定,时光仿佛并没流走,廖二娃用了更多的时间守在楼下。不过那时候父母倒没像过去那样操心,郭小溪是大学生,他们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街痞和大学生,就是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你守楼下你尾随一路,终不可攀上天去。假期里郭小溪也时常出门玩,说是同学相邀一起叙叙,对这样的邀约父母都十分支持,她的许多同学都没能考上大学,还有一些所考的学校也没她好,这样的叙旧在父母看来十分必要。他们曾问郭小溪:“那个廖二娃老尾随你怎么办?”

        郭小溪不屑地说:“等他跟吧,跟没趣他就各自走了。”

        “不会出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他们也怕,真有事我一嚷,他们比谁都跑得快。”

        父母点点头,让她别玩太晚,他们相信所有罪恶都害怕天光明亮,只在黑夜里滋生。郭小溪也明白他们的心态,每次出门玩,必赶在天将黑时回到家中,偶尔回晚了,必是三四个男女同学一块儿送她到家。

 

 

        大学毕业后郭小溪回到康定,分配在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政府办公楼雄伟气派,苏式建筑,有许多宽大的台阶,台阶上是几根贴了大理石的粗柱子。楼前还有一个大院,停着政府各部门的车辆。临街是政府大门,电动控制的铁门拦着,门上正中飘着国旗,两侧都是各色彩旗,门前还有两名衣着笔挺的武警战士站岗。一般人就算经过政府大门,因其神圣,也会绕开一点。

        郭小溪在地方志工作后,父母亲都曾来政府大门前看过多次。尤其是父亲,偶尔没事了,他就站在政府大门对面,呆呆望着那幢庞大而庄重的大楼。遇上熟人问在这干啥?父亲会讲起郭小溪,说女儿在这里边工作。许多人不知地方志这单位是做什么的,父亲简洁地解释说:“写历史的,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写进今后的历史之中。”这样说,听的人也会肃然起敬,伸出大拇指说:“你女儿厉害。”

        郭小溪进了政府工作,更让父亲宽慰的是廖二娃没法在政府大门前守候,他只能蹲在我们家楼下,父亲再遇他时,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廖二娃对父亲笑,父亲挺直了腰,都不斜乜他一眼,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父亲和母亲交流这事,父亲说:“现在好了,你廖二娃不是牛吗,有本事去政府门前守着啊,就在那两个站岗的武警边上蹲着,我就说你厉害。”说着,两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工作不到半年时间,单位那边给郭小溪分了房,是政府的宿舍,紧挨着办公楼。房子不大,三室一厅,还带了厕所。不过相比我们的住房来说就大多了,我们这老式住房都不成套数,几间房,任你怎样安排。郭小溪将房子简单地布置出来,搬过去住了,我们去她的房间里参观,母亲看着房子感慨地说:“我一直就想住一套带厕所的房子,这愿望让我女儿实现了。”

        郭小溪笑着说:“这还不容易啊,妈搬过来住不就行了。”

        父亲难得地开玩笑说:“咦,你娘俩准备把我给抛弃了?”

        郭小溪说:“爸,你说啥呢,妈搬过来,你也搬过来,小弟也过来,我们住这边。”

        母亲说:“这哪能成,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们不能老贴着你。说正事,工作安定了,房子也解决了,你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了,有中意的人不?”

        郭小溪摆了摆手说:“我还早呢,趁年轻多玩几年,以后有人,自然带回家里让你们审定。”

        父亲憧憬那时刻,说:“小溪要找的人,也得是个大学出来的,最好就在政府办公楼里工作。”

        郭小溪虽住在她的房里,吃饭还回家来,中饭晚饭都是,吃过晚饭,挨到天快黑她才回去。自她搬过去后,我们再没见廖二娃蹲在楼下,那时候父母亲都觉得现实的距离让廖二娃不得不正视,明白蛤蟆终究吃不到天鹅。

        作为全家人的希望,郭小溪带给父母的骄傲和快乐至此也到达了一个极致。

        我记得那是周末,郭小溪特意去买了许多菜回家,自从工作之后,厨房里的事都是她和母亲一块儿做。这周末,母亲要帮忙,她把母亲按到沙发上,说让大家都尝尝她的手艺。父母亲坐不住,也做不了什么,就站在厨房边看女儿操作。

        菜摆上桌,郭小溪还买了一瓶好酒,她替父母斟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看我说:“原本也想叫小弟喝一点的,你正读高三,这酒免了,以后姐替你补上。”

        母亲极少喝酒,端着酒杯说:“怎么也给我倒上了?”

        郭小溪说:“这酒好,喝点。”

        他们品尝了她的菜,又喝过几杯酒,父亲兴致高涨,要拉二胡,这时候郭小溪说:“爸,二胡待会儿拉,今天这样高兴,我也有好事要说说。”

        母亲说:“我就估计一定有什么事,这好酒好菜摆了一桌,说说,什么好事?”

        父亲猜测说:“不会是提拔了?”

        郭小溪摆摆手,说:“我才干半年,怎可能提拔啊,我想给爸妈说说,我交了个男朋友,打算筹备婚礼了。”

        父亲听了,忙举起酒杯说:“这是大好事,来,干了这杯,庆祝庆祝。”

        倒是母亲细心,问:“这丫头都开始筹备婚礼了我们还不知她交朋友,说说,哪的人?大学同学?”

        郭小溪的面色有些尴尬,说:“不是同学,你们都认识他。”

        父亲说:“我们认识?谁家的孩子,也在政府工作?”

        郭小溪端起酒杯说:“爸妈,无论是谁,你们听了可不能生气哈。”

        父母亲狐疑地相互看了一眼,母亲说:“你说吧,这有啥好生气的。”

        郭小溪先喝了杯中的酒,看父母也都喝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小了许多,低下头说:“我男朋友叫廖二娃。”

        父母都没怎么听清,也许是听清了陷入短暂的空白,不明白这名字的意义,他们同时问:“谁?”

        这一次郭小溪坚定了许多,抬起头来,说:“廖二娃。”

        父亲愣住了,自言自语说:“怎么可能?”

        母亲的眉头紧锁在一块儿,问:“他逼你的?”

        郭小溪淡淡笑了笑说:“这事谁也逼不了谁,都是自愿的。”

        父亲忽然爆发,他简短地说:“你们没任何可能,你要和他结婚,我就没你这女儿。”说着,他把手中的杯子摔到了地上。

        眼见这状态,郭小溪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惨白,走到门口,顿住了,说:“爸妈,这事我已决定,廖二娃也不是你们所想那样。”

        说完,她跨出了房间。

        父亲摔了那只酒杯后脸像铁板一样发青,母亲的哭声响起来,她压抑着呜呜地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愤怒,他看着母亲哭,说:“你哭个啥?当没这女儿。”

        他们寄托给女儿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不过还不彻底,郭小溪挑明了这事,一段时间里,他们还试图用各种方式挽回。父亲要面子,又没法真不把她当女儿,他让母亲和我轮流去和她沟通,母亲去郭小溪那里,说一会,没任何成效,总又淌着眼泪回家。我也去过几次,我不知说什么,她一见我,明白怎么回事,直接说:“爸让你来的?”

        我点点头,无奈地笑。

        郭小溪问:“爸怎样给你说的?”

        我对她没任何可隐藏的,说:“爸就想让我来了解了解你是怎么想的。”

        听见这话,郭小溪先苦笑一番,叹口气说:“哎,小弟,这些事说不清楚的,就算能说清楚,你不会明白,爸妈更不会。”

        一家人的反对不起任何作用,郭小溪的坚定和倔强谁也挡不住。她也来过家几次,想和父母好好说说,父亲把自己关在寝室里不肯见她,母亲说不上两句就淌眼泪。她一直没领廖二娃来家里,她怕几句话说不好,廖二娃的火爆脾气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直到他们确定了结婚的日期,才正式领廖二娃来家里。她专门选择晚饭的时间,忙碌一天之后,晚饭意味深长,带着彻底放松的心态。那晚父亲没有喝酒,也没拉二胡,自从郭小溪挑明了和廖二娃的关系后,父亲就没再沾这些他认为享乐和放松的东西了。我们三人正吃饭时敲门声响起来,听见敲门声,父亲的身体抖了抖,差点把碗掉在地上。母亲问:“谁啊?”准备去开门,父亲忙站起来,只说了句:“说我不在。”就躲进了寝室,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门开了,郭小溪领着廖二娃进屋,母亲惊异得面无表情。

        郭小溪介绍说:“妈,这是廖泽民,都喊他廖二娃,以后,他就是你的女媳了。”

        我看见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廖二娃,他身上的牛仔夹克不见了,取带的是一套蓝色的西服,里边是白衬衫,没打领带,颈前的两颗纽扣也没扣。一头长发全都剪短,两只耳朵完全现了出来,这让右脸颊那道斜着的伤痕更为显眼。如果不是这伤痕,没谁会相信他是过去的廖二娃,他更像一名教师或者一个银行职员。我发现人与人有时的差异非常简单,仅仅那一小道伤痕,这身份就天差地远。

        廖二娃的表情一直有些惶恐,进了门他就站在郭小溪身后,仿佛我家的天花板过低,他的腰也一直弯着。听郭小溪介绍自己,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些,说话的声音突兀地大,他说:“妈!”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不似父亲那般强硬,郭小溪真把廖二娃引到了家里,母亲也就客气起来,说:“我们正吃晚饭,快坐下吃点。”

        郭小溪说:“我们吃过了。”

        虽这样说,他们都在饭桌边坐下来。郭小溪环顾房间,问:“爸呢?”

        母亲说:“还没回呢,只是个砖厂工人,也不知有啥忙的。”

        郭小溪看了看父亲放在桌上的碗筷,碗里还剩些饭。这谎言太明显,不过郭小溪没说啥,只说:“妈,我和廖二娃决定在下周末举行婚礼,到时你们早点来。”

        母亲看着郭小溪,眼睛又开始湿润,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只叹口气说:“哎,没想到时间这样快,我女儿都快出嫁了。”说着,看看廖二娃,“我也不管你过去怎样,和小溪成家后,你可得好好待她,你要欺负她,我可饶不过你。”

        廖二娃讪讪地笑着说:“妈,咋可能嘛。”

        郭小溪转过头,简单问了问我的学习状况,说高三了,一定得加紧,争取考个好点的大学。我的成绩和我这性格一样低落,我可不指望能考上什么大学,我只是应和着姐姐的话,把这尴尬的时间打发过去。

        见郭小溪与我说话,廖二娃也说:“小弟,好好学,有人要欺负你了,你只说我的名字就行。”

        这是属于廖二娃本性的话,这话对我来说更有实际效果,我点点头,我看见廖二娃刚说完,郭小溪偷偷打了廖二娃一手肘,让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十分尴尬。

        郭小溪站了起来,说:“妈,今天来,就想说说结婚的事,我们得走了,还有许多事要准备。”

        母亲跟着站起来,说:“这就走?再坐会吧。”

        郭小溪没和母亲说什么,直接去了寝室门口,她这行为,把我们的心都悬了起来,好在她并没试图打开门,只站在门前,对里边说:“爸,我下周末结婚,你和妈早点来。”说完,她等待里边的回应,有半分钟的时间,整个房间都极为安静,郭小溪低着头,默默站在门前。半分钟后,她扬起头来,“爸,我回了哈。”说着,转身和廖二娃向门外走。

        他们即将出门时,寝室里突然响起了父亲的声音,这声音把我们全都吓了一跳,父亲大声说:“你们结婚,别大办宴席,四处请客。”说完这句,整间房又安静了。

        郭小溪保持向外走的动作,脚步迈开,这声音让她回过头来,僵在那里。听父亲说完,她没回应,她就那样看着寝室的门,眼泪不停地淌过脸颊,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她仍没出声,只冲着寝室门默默点了点头,就和廖二娃走了

 

 

        婚礼那天,母亲本想去,父亲不让。康定的婚礼一般都在下午办,母亲在家极早做了饭,我去盛饭时,父亲说:“别给我盛,我要喝点酒。”

        母亲很配合,立即去取了酒出来,同样说了声:“我也喝点,小弟自己吃饭。”

        他们默默地举起杯,碰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干了。这酒喝得如此沉闷,一瓶酒直喝下半瓶,父亲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看我说:“郭易,你过去看看吧,那是你姐结婚呢,你亲姐。”

        母亲也忙说:“快去,这时候婚礼应该正热闹。”

        我站起来,我看见父亲也站了起来,向挂着二胡的墙壁走去。我走在楼梯间时,就听见极富穿透力的二胡音响起,每个音符还是差那么一点,不过这些音符充分传达出了父亲的悲凉,他拉的是刘天华的《病中吟》。我走下楼梯,走到廖二娃曾经最爱蹲的地方,二胡的声音小了许多,更缥缈也更凄怆,父亲整个人的软都在里边。我靠在墙边,呆呆望了望窗口,窗口透出底瓦数白炽灯昏黄的灯光,合着这让人心颤的二胡乐曲,一时间把人的情绪降到冰点。我想起郭小溪刚接到录取通知书那晚,父亲拉《赛马》,他虽然不能完成这首曲子,弓弦的跳动却带着激情,后来拉藏族酒歌,这首相对简单的欢乐歌曲从气质上改变了二胡的音色。那晚的廖二娃看着光线黯淡的窗口,情绪一定是高昂的。

        政府宿舍大门前贴着两张喜字,我印象中的婚礼总是亮堂热闹,尤其像康定这样的少数民族地方,举办婚礼的大院内总是灯火通明,人们围着院子跳锅庄舞,唱酒歌。此刻,宿舍院里却非常安静,除了一盏每夜都会亮开的路灯,再没张灯结彩。郭小溪住五楼,我攀上楼去,到门口才听见压抑的嘈杂声。客厅里摆了两桌宴席,二十多人挤挤攘攘围坐在两张圆桌边。看见我来,郭小溪十分惊喜,大着声喊:“小弟,啊!我弟来了。”

        她向我奔来,那二十多人都噤了声。我带着尴尬的微笑,看姐姐跑到面前,一把紧紧抱住了我,她伏在我的肩头,连声说着:“弟,你总算来了。”

        我在她耳边小声说:“爸让我来的,他不开口,谁也不敢来。”

        郭小溪没再说话,还那样紧紧拥着我,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我感觉到她哭了,她的眼泪跌入我颈中,凉凉的眼泪让我的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该怎么办。好在廖二娃起来了,他走到面前,拍拍郭小溪的背,说:“小弟来了,快让入席坐啊,这大喜的日子哭着可不好。”

        郭小溪放开我,边擦眼泪边说:“是呢,弟,快坐下,我是高兴,高兴得流泪。”

        郭小溪搀着我的胳膊坐下来,原本拥挤的座位因添了我更挤,碗挨着碗,筷沾着筷。

        廖二娃给我倒酒,狮王葡萄酒,郭小溪拿眼瞪他,他说:“一点红酒,今天喝点不碍事。”

        郭小溪应允了,小声问我父母的情况,我讲他们都在喝酒,父亲再一次拿起二胡,拉的是《病中吟》。郭小溪听着,眼泪又掉下来,说她办这次婚礼完全遵循了父亲的话,什么人都没打算请,她明白父亲的心思,请人是丢脸。今天这些,全是廖二娃的朋友,非得来热闹热闹。我点着头,还没说上两句,不断有人前来敬酒,来一个,廖二娃就介绍,让他们在社会上照顾我。这里边许多人的名字我都常听见,其中一个瘦瘦弱弱个子不高的,叫贺老七,家里八个孩子,他排行老七,拿这当了绰号。他脸有些黑,看上去很弱小,不过他在社会中号称拼命三郎,又被大家叫着杀手。无论遇怎样的对手,他都玩命去拼,自己不被打晕,或者不把别人击倒,他就停不了手。另一个绰号叫猴子,个子高,也很壮实,人特别帅气,外形看上去极能打,眼睛带点三角的形状。不过他在这伙街痞里却充任军师,说他脑袋非常聪明,鬼点子多,打架虽然也狠,却和别的人是两回事,真遇上硬对手,他不会瞎拼,绕着弯去解决问题。

        别人的酒敬完,廖二娃又领着我挨个去敬,那晚我很兴奋,这兴奋好比如今的追星族被众明星包围。一大圈酒敬完,我的脑袋有些发晕,廖二娃在我耳边报怨,他那边要承办婚礼,父母亲戚说好好热闹一番,郭小溪不愿意,她不愿意没人再敢说什么。这伙朋友来家里,事先郭小溪就打了招呼,说是政府宿舍,不比别的地方,不能吵闹,大家喝酒都喝得沉闷,有时声音稍大一点,郭小溪就会制止,这婚结得窝囊。

        我看见郭小溪喝多了,脸和脖子全都红起来,她拉着我又说了许多家里的事,掉了数次眼泪,又催我赶快回去,她担心父母心情原本不好,又都喝酒,怕出什么事。我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郭小溪挽住我胳膊一块儿下楼,在政府宿舍大门边,郭小溪拉住我说:“小弟,别学姐这样。”

        我不知该说什么,默默点点头。

        康定的夜风凉凉地吹来,不知是因酒还是哭过,郭小溪的双眼很红,看着我,又说:“其实姐也不是不听话,存心给父母作对,你记得我们读小学那时候不,有一次放学回砖厂?”

        我努力回忆,那时候我只小学二年级,母亲还没调回康定,我们都住在砖厂宿舍里。郭小溪讲起那个下午,我们刚进砖厂大院的铁门就看见了父亲。邃道窑坑在砖厂铁门边,一眼看见父亲,她忙拉我隐到铁门一侧。透过铁门狭小的缝隙,我们看见父亲垂头站在窑坑边,他面前是砖厂的厂长,那个姓余的男人。余厂长双腿微微分开站立着,左手叉在腰上,夹了香烟的右手笔直地指向父亲。父亲穿着沾满黑色煤灰和红色砖灰的劳动布工作服,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我感觉他随时会像软面团那样坍下去。余厂长的声音非常大,他让父亲滚你妈的蛋,父亲的身体在厂长每一次高声咒骂中都会细微颤抖。到后来,所有咒骂只仿佛是为过瘾,逮着机会过骂人的瘾。他不停地骂,唾沫星子四散沾开,他还不停地抽烟,骂两句抽一口,抽完一支又点一支,他抽掉三支烟才将烟蒂扔到地上,拿脚踏到烟蒂上,踮起脚尖用力地将烟蒂钻进土里。厂长终算舒坦了,他双手背在身后,腆着大肚子,迈着鹅步慢慢踱向厂院深处。事情起因很简单,父亲替别人顶班熬了通宵,在黎明将至天边现鱼肚白时,他短暂地睡着了,等他从梦中惊醒,有一车砖已无法补救,成了次品。那车砖此刻垒在父亲身边,橙红色的表皮下,露出斑斑点点的乌青。

        郭小溪讲起这事,我头脑中呈现出父亲快跌倒的模样,近乎坍塌的形象牢牢嵌入了我的脑袋。

        “你现在知道我为啥要找廖二娃?这绝不仅仅是给父母作对。”

        她在此刻才把事情原委讲出来,我明白她的心思,她不希望家人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时间已很晚了,回到家中,母亲坐在沙发上,忧郁地看着父亲。桌上的饭菜还摆着,父亲醉了,他还在喝,他手中拿着二胡,两眼有些发直。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父亲满脑袋的白发都现了出来。我惊异地发现,就在短短几小时里,父亲开始老去,他是在郭小溪结婚这一天开始变老的。

 

 

        他们婚后的生活离我们都比较远,郭小溪知道父母不喜廖二娃,来家时通常只她一人。许多时候廖二娃还像过去那样在楼下等候,郭小溪上来,探望父母,坐上一会。

        他们的争吵是从给廖二娃寻找工作开始的。当街痞不能维持生计,在街头混的都喜欢从事当时很流行的职业,当司机。廖二娃也早早学会了驾驶车辆,正是大量砍伐运输木材的时候,那时候有这门手艺极容易找到事干。有经济实力的,买几辆卡车做木材生意,会驾驶的被请去帮忙运输,跑一趟算多少钱。

        廖二娃婚前做这事,到婚后,还跑过几趟车,他原本打算攒些钱自己买辆车,做木材生意那一套也都熟了,知道怎样通关系拿指标,郭小溪坚决反对,这事虽然利润大,危险性也同样高。大车去高原山沟里拉木材,为多些利润,木材总装得高耸出车顶,负重的汽车像蜗牛一样爬行。川藏线318国道原本路险,尤其翻越二郎山,路盘旋着直抵山顶。路窄,一侧紧靠绝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悬崖,超载的重车不容易控制,稍不注意就会出事。遇不可预测的情况,车技再好也枉然,比如路基不太牢靠的,重车一压,半边路都塌了,车掉下去,摔得支离破碎。许多人就这样命丧途中,钱没挣着,人也亡了。这算是危险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危险属于隐形的,那是众多卡车司机共同铸成。路途危险,开了一天的车,半道休息,免不了要好好轻松一番,加上挣钱多,这花费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摆一桌的菜,畅饮一顿,酒足饭饱之后还得享乐,寻烟尘女子折腾通宵,第二天上路,就算遇怎样的危险,也感觉不亏,所以卡车司机们拿每个晚上当最后一天过。一路之上,但凡有卡车停泊过夜的地方,都繁荣起来,洗头房,极简单的卡拉OK厅,应有尽有,里边坐着形形色色的女人。卡车司机们因为这些事,声名狼狈,总觉得他们都有脏病。郭小溪反对,说这不仅仅是危险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肮脏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身份问题,老去跑车,就算你一人清白,全世界也没人信。廖二娃没法做这熟悉的事,闲在家中,到钱花光,经济紧张的时候,他也不给郭小溪讲,偷偷去跑车,不过回到家里,两人就会争吵,一有争执,郭小溪直奔娘家。苍老的父亲还生她的气,不怎么和她说话,母亲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郭小溪并不诉苦,只说想回家待待,廖二娃不敢上楼,只好还蹲在楼下,就算蹲通宵,也得候到郭小溪出门上班,才领回家去,几次之后,廖二娃尝够苦头,再不敢私下里去跑车。

        没事可干,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郭小溪这时候才领会到当时找廖二娃,指望的是一家人不再受欺负,现在却南辕北辙,单为他的事,就没法省心。她托大学同学关系,给廖二娃找事做。那人叫吴志文,在政府工作,当了秘书长。为这事她花了不少精力,想方设法让廖二娃拿到高中文凭,又四处打点,各方都理通后,廖二娃才占了工人编制,去农业局当司机。那会凡听说拉过木材的司机,对其开车的技能有一种盲目的相信,他一去,农业局局长就让他做了自己的专职司机。

        廖二娃替领导开车,技术没问题,麻烦的是他不懂除开车外还该做些什么,领导的专职司机不仅得安全送达目的地,到地方后,还得处处服侍领导,帮忙拿行李、茶杯什么的,讨得领导欢心。廖二娃当初不明白要做这些,车开到目的地,觉得自己的工作完了,将车一摆,自己去玩。这局长也是刚从别的地方调来,不明白康定的事,找吴志文反馈意见,吴志文又寻着郭小溪说,她就教廖二娃除了开车还该做些什么。一旦把事说明白,廖二娃暗想一月才多少工资?还干这些低三下四的事。嘴上不顶撞,却一点不见行动。局长之前是因廖二娃不懂事,现在知道他已清楚该做什么,却比过去更不理事,比如到路途中吃饭的地方,车停下后他自己拿着茶杯在前走,倒让餐馆里的人误认为他是领导,局长是司机。这社会又特别实际,饭馆的服务员当他是领导,招呼的声音都软得多。局长拉了脸子,廖二娃也把脸子拉下,一路之上,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出差回来,局长原想在大会上好好批批这事,和别人谈起,才知廖二娃竟然是街痞头子,暗自庆幸压住了脾气,不然争执起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不敢再让他做司机,只安排到收发上,算是冷落。

        结婚两年后郭小溪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廖憬。不用出差,廖二娃时常闲在家中,正好有时间带孩子,我好几次去他们家,都看见廖二娃正洗尿片或拿着奶瓶试奶粉水的温度。不过廖二娃过惯了浪荡生活,有几次郭小溪去上班,他就偷偷背着孩子找朋友玩。我看见一伙街痞排坐在街边,点着香烟,还像过去那样看见漂亮女孩就吹吹口哨,廖二娃坐在正中,手里捏着奶瓶,背着女儿,显得非常滑稽。

        他们吵架多因廖二娃曾经的朋友们,婚后这些朋友还当廖二娃是主心骨,惯性地隔三岔五去家里找他,廖二娃性格大方,每有人去,必买菜买酒在家里喝。郭小溪下班回来,一见到他们,脸就拉长,大家尊称她为嫂子,叫她也不理,进寝室啪地一声把门关上。大家心里挂不住,要走,廖二娃摆摆手说:“都别走,别管嫂子,女人嘛,见我喝酒不高兴正常。”听这样说,大家继续端杯,忽视她的愤怒。他们继续喝,她也有办法,在寝室里关一会儿,出来给自己做吃的,在厨房中忙碌,只是把锅碗瓢盆摔得山响,这阵式没人再安心喝酒,全咋咋舌溜掉,多次之后,大家也知趣,不再来家里寻廖二娃。

        他们第一次闹离婚,是因为贺老七。

        那是廖憬已长到二岁时的事。这些年里,廖二娃已没怎么掺合到街上,没这主心骨,那伙人也似沙一般散了,分成许多小团伙各自玩。贺老七是表面黑瘦个子矮小被称为杀手的人,他领三个刚进入这团伙的人去玩,那时候时兴舞厅,五元一张票,进去有乐队伴奏。四人到了舞场,买下一堆啤酒,舞厅许多人都知道贺老七,要不远远回避,要不对他尊重有加,三个新入伙的仗贺老七面子不知收敛,大大咧咧四处请人跳舞,跳到舞场中央,相互撞一下原本小事,他们却闹起来,抓住撞的人要打架。事情也是凑巧,那晚恰好有个警察来舞场玩,穿了便衣,见这状况忙上去调解,贺老七也凑上去想把那几人叫住,他们不知那人是警察,只当来帮对方的忙,话都没讲几句,抓住警察就打,警察摔在地上,手护住头部,忍住这一顿踹,好不容易爬起来,从腰里拿了手枪想表明警察身份,三人一见手枪拔腿就跑,贺老七正喝到高处,见到手枪不往警察那边联想,反挑起他斗勇的气势,从腰间抽出刀来,还没等对方反应,一刀就刺到心脏上。事情惹大,贺老七竟然杀死一个警察,四人都被关进监狱判了刑,那三人是伤害罪,只贺老七直接判的死刑。

        那时候康定枪决人要开公判大会,然后站在卡车上游街,再拉去刑场。贺老七的事给了街痞极大震动,从他们的角度讲,一方面是惋惜,另一方面是对贺老七的敬重。召开公判大会那天一大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政府宿舍楼门前,耐心等待郭小溪出门上班,再去叫廖二娃。贺老七的事廖二娃也早早听说,一块儿玩了多年的朋友,如今却要提前结束生命,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在家带孩子,不知公判大会就在今日,他们一叫,他就抱着女儿一块儿出去。

        我闲着没事,也去看热闹。街上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人人都往大礼堂广场赶。枪决一次人,相当于这个小城过了一次节。广场不大,早已堆满了人。礼堂在广场里面,也是苏式建筑,三级台阶才能到达礼堂的门。每一级台阶都有个平台,宣布和出席公审大会的人都坐二级台阶的平台上,那里摆着蒙了布的条桌,还有一溜折叠软椅,当主席台。我也去凑热闹,我站在人群边上,囚车还没到,这是一段短暂的空白时间。主席台上的人聚在一堆小声交流,人群相互议论着贺老七的各种事情。警笛自很远的地方响起来,时有时无,听见这声,主席台上的人停止交谈,按名字坐了位置。人群一时乱了,纷纷涌向街上,本就狭窄的街道两边挤满了人。警笛声越来越大,车队却老不出现,直到这警笛像直接安放在心脏上响,才看见街道尽头车队前来。开路的是两辆摩托,之后是一辆吉普车,其后才是卡车。第一辆卡车站满荷枪实弹的武警,一支ZB-26轻机枪架在车头。后面的卡车上是犯人,车头站两个,车箱两侧各站四个。只有要枪决的犯人被五花大绑,颈上和手臂上都绕着麻绳。那天要枪决的只有贺老七一人,他独占了一个卡车车头。

        犯人押到第一个平台上,成排站着,有人在话筒前开始宣判,一个个历数罪行和判决结果,死刑犯也是压轴的,最后才宣判。贺老七的罪状被列举出来,宣读他的罪状时,宣判员提高了声音,尤其是高声吼着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声音振得话筒嗡嗡直响。贺老七站在那排罪犯中,脸更瘦更黑了一些,他时而低头时而仰头,像没他事一般。这高亢的声音响起来,宣判了他的罪行,人群再一次乱了,争着挤到街头。

        卡车就停在街边,车队将分成两路,一路拉犯人回监狱,另一路直抵刑场。人群涌到卡车边,争相看看犯人上车的情形,那里还有贺老七的亲戚,他们不能去刑场,只能在此道别。我跟着人群向前涌,看见贺老七被武警押着,上搀下扶艰难地上了车,卡车旁边他的亲戚朋友们努力向前挤,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让一路走好,直到那会儿,我看见他的脸色才变了,曾经黝黑的面孔上血都涌起来,像猪肝一样发紫,他不停地冲车下的人点头,警笛又响起来,车将开动,人群也更激动。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我看见了廖二娃,他抱着廖憬,挤到了车头,由于拥挤,怀中的女儿看上去十分危险,他尽力将女儿抱得高一些。孩子被这场面吓着,哇哇大哭,到了车头,他单手抱着孩子,腾出手来给贺老七打招呼,贺老七在车上看着他,用力地点头,两颗泪瞬间跌了下来。

        车缓缓开动,警笛大响,车队慢慢远去,人也四散开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只廖二娃和他朋友呆在原地,似乎回不了现实,不过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回到现实中,因为郭小溪就站在对面的街沿上。她竟然也来凑热闹了,她一定目睹了刚才的一幕,她有些不太相信,她的眼神中带着怀疑,她不相信廖二娃能抱着女儿这样挤。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她的眼神从怀疑转变到了愤怒,她向他们直直地走去。那伙人看见她,全都跑掉,廖二娃也傻了眼,不知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面前。郭小溪什么话都没说,她从廖二娃怀中抢过女儿,直奔娘家。

        那一次是郭小溪提出离婚,也刚好遇父母亲都从单位上退休,他们带孩子。不过郭小溪在时父亲仍像一个固执的小孩,他不和她说话,吃晚饭时他沉默地喝酒,二两酒喝下肚他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没完没了地拉《病中呤》,满屋子流淌着二胡苦涩的音质。郭小溪也不认错,不管父亲理不理,见了面总叫声父亲,吃饭时她抢着给父亲盛饭递筷,她就是不认错。

        郭小溪不在时父亲才去逗孙女,将廖憬抱在怀中,拿硬胡茬扎孩子的手心。孩子也乖巧,发现爷爷有胡茬,忙跑去拿出刮胡刀来,硬要爷爷刮干净。一老一少相互逗趣,开心得像从没矛盾发生。

        廖二娃再一次蹲在楼下,时时刻刻都守着,像时间从未流淌,生活还在初始的时刻。

        郭小溪坚持要离婚,她只和母亲交流,每次讲到廖二娃抱孩子在囚车前挤,她就会淌泪,孩子这样小,又是女儿,耳濡目染的是些什么东西啊,这样的场面势必影响孩子的一生。

        我看见郭小溪去上班,廖二娃就跟在后面,他的腰微微弯着,不停地说什么,她不理他,像没这人一样。我想他也会蹲在政府大门的对面,一直守候。他始终不敢上楼来家里,那会儿我反倒不知他究竟怕这家里的什么。

 

 

        我没能考上大学,不过我有个爱好,没事喜欢瞎画。这爱好后来成就了我的工作,也是郭小溪帮的忙,她再次找到当秘书长的同学吴志文,我就去了县文化馆的画室里,画各类宣传画。

        那段时间也是郭小溪和廖二娃第一次闹离婚时。他们没有离婚,廖二娃坚决不同意,僵持了大半月,他也在楼下守了大半月,最终将郭小溪接回家去,他们又在政府宿舍楼里安定地生活,那以后廖二娃也似被蛇咬了一般,看见井绳就会躲得远远的,再没和一帮街痞们走近过。

        我有了工作,不久后结了婚,搬出父母家住到文化馆的宿舍楼里。我沉入到自己的生活圈子里,离郭小溪和廖二娃越来越远。有一天廖二娃找上门来,那是周六早晨九点多,我和老婆还躺在床上睡懒觉,门被很轻地敲响。

        “谁这么早敲门?”老婆说,她叫邹静。

        “大概敲错了,别管。”我前一夜喝了很多啤酒,这时候脑袋昏昏沉沉,不想起床。

        门持续被敲响,敲门的声音并不加重。

        “门敲错不会这样久,起来吧,看看是谁。”

        我冲门外吼着:“谁啊,等等。”

        我起了床,胡乱抹把脸,才跑去开门,意外看见廖二娃站在门外,他看着我,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说:“小弟,在睡懒觉?打扰了。”

        我不适应他的矜持,也客气起来,让进屋说:“姐夫,这么早来,有事?”

        “没什么事,找你玩来了。”他说。

        “邹静,姐夫来了。”我对着寝室喊,“姐呢?”

        “她当了志办副主任,整天忙工作。”廖二娃说。

        邹静匆忙地打扮好,跑去沏了茶,又忙做早饭。我陪廖二娃坐着,一直认为他有什么事,只不好开口。

        “你去吃早饭,不用管我。”廖二娃说。

        “一块儿吃点吧。”

        “我和小溪一早起来就吃了,你真不用管我,我又不是外人。”

        吃过早饭,我陪他坐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中午,他要走,怎么留都留不住,说得回家做饭,看他下楼的背影,我才相信他没什么紧要事,真是来坐会儿。

        邹静说:“你这姐夫挺斯文,不像你过去讲的街痞头子。”

        我也觉得一段时间没见,他的变化极大,这变化不仅仅是外表,不仅仅是剪短的头发和周正的衣服,他的变化来自内部,比如闲聊的内容,整个上午他数次提起近段时间国际、国内的大事,只是我对这些毫不感兴趣,错开了话题。我还觉得他讲这些事时,无论语气和观点都非常熟悉,我一时想不起熟悉的是什么。

        那一段时间,廖二娃都爱来家中,偶尔甚至会跑到文化馆,站在一边默默地看我画宣传画。郭小溪有应酬时,他才会留下吃饭。记得他第一次在我家吃晚饭,我跑下楼抱回一箱啤酒,邹静把菜端上桌,我开酒时,他摇着手说:“我戒酒了,不喝。”

        我说:“哪能不喝酒,是不是怕我姐说?”

        他顾忌面子,说:“是自己不想喝了。”

        我说:“来吧,无酒不成席。”

        邹静也说:“想不到姐夫现在竟然连酒都不沾,他们把你过去的事讲得太传奇,现在见你这样,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邹静是工作后才到康定,她不知道过去的事,也无法想象廖二娃那时候有多大的威名。我说:“你别小看姐夫,等会让他给你讲讲当年的故事。”

        我们习惯在六点左右开始晚餐,我硬给他把酒倒上,他没法推辞,说:“那就喝一点,只喝一点。”

        喝下第一杯酒,我说:“姐夫,你给邹静讲讲吧。”

        他再次腼腆地笑,说:“那些破事没意思,小弟,你说说,美国为什么老要发动战争?”

        我笑起来,说:“我们可不想听美国的事,还是你的事更贴近生活。”

        邹静说:“是啊,姐夫,美国天远地远的,没意思,讲讲你的事。”

        廖二娃转动酒杯,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他们的经济就是靠战争得来,他们的幸福建立在别国的痛苦之上,所以他们是最坏的,全世界的公敌。”

        那晚他始终想谈一些时事类的问题,我却始终想错开话题,让他讲讲当年的传奇故事,我们像两头倔强的牛,拉着不知方向的犁用力。喝下一瓶酒,他坚决不再要第二瓶,宁愿一杯杯喝茶陪我。每次我端杯,爽快地干掉酒,他的喉头都在抽动。他渐渐不安起来,不停地抬腕看手表。我独自喝酒,也没了兴趣,让邹静盛饭,说:“姐夫,你是有什么事?”

        他不明白地看看我,说:“没事啊。”

        “我见你不停看表,以为有啥事。”

        “习惯了,习惯而已。”

        他看表的频率越来越快,到六点五十五分,他坐不住了,去把摇控拿来,将电视打开,调到央视一台后,才安定下来。到七点钟,新闻联播熟悉的旋律响起,他调高了音量,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捧着碗连饭都忘了吃。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飘荡在屋里,我一时省悟为啥觉得廖二娃谈时事时那腔调非常熟悉,原来是受新闻联播的影响。我默默看着廖二娃,一段时间不见,我不知他为什么喜欢上新闻联播。此刻,专注的廖二娃连我都感觉陌生。直到又一个星期天,郭小溪出差,廖二娃领着女儿来家,我才明白一些端倪。廖憬有十三岁了,正到升初中的阶段。廖二娃很关心廖憬的学习,不时跑去看她写作业。他一站边上,廖憬停住笔,斜着眼看他,眼神中带着不满、愤怒。到他第四次站在她身边时,她把笔一摔,把书本推到他面前吼:“你看什么?你能看懂?你要懂就说说这些题该怎么做。”

        廖二娃慌忙跑回来,耸耸肩头,又对我咋舌。廖憬的吼叫让我吃惊,她能对父亲这样厉害,毫无惧怕,再加上廖二娃对此的反应,不仅没生一点气,还真像自己做错了一般再不去看她写作业。这表明在他们的生活中,这些事都已成为常态。我想得找个机会说说廖憬,刚巧她做完作业,邹静买菜回来,廖二娃跑去厨房做饭,每次他来家里吃饭,都揽下了做饭的事,他还开玩笑说我们炒的菜没他的好。

        廖憬拿着摇控器看《名侦探柯南》,我问她:“妞妞,你不喜欢爸爸?”

        妞妞是她的爱称,她看着动画片,不假思索地说:“不喜欢也没办法,他是我爸。”

        她说话的神态,特别是嘴角微微上翘不屑的模样,很像郭小溪。

        “既然喜欢爸,怎么还对他吼?这样可不好,他是你爸呢。”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小舅,你也知道爸的情况,不吼他能行啊。”

        我暗想这孩子的言行都是受郭小溪的影响,问:“你妈吼你爸不?”

        “妈难得吼,不过她对爸的要求很严厉。”

        “怎样严厉的?”

        “这可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说说,举几个例。”

        “比如不准说脏话,不准喝酒,不准睡懒觉,每天七点钟必须看新闻联播,必需看书。还有很多,妈说了,爸必须把身上的痞子气洗干净,她让他多跟你在一块儿,沾沾艺术气质。”

        听廖憬这样说,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郭小溪这是在驯服野马,不,比驯马更严重,这是熬鹰。我也顿时明白这段时间他没事爱跑这来的原因。我隐隐担忧,廖二娃可不是平常人,他虽然一切都像在服从,但他自身会有反抗,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这是无可排除的。他只是压抑着这力量,越压抑,某一天的爆发也越危险。这事没办法和郭小溪交流,虽然她是我姐。

        廖二娃再来时,我也用了自己的方法,强要他喝酒,我希望酒能成为他的一个释放口,缓解他的压力,同时也缓解对郭小溪潜在的危险。在我的不懈努力下,他开始增加喝酒的量,从一瓶到两瓶 ,再到三瓶。直到有一晚,我自己喝兴奋了,家中喝完,又强拉着他去烧烤摊。就我们俩人,要了一堆酒,那一晚他没再讲时事,只耐心地听我说,我则把他过去的传闻一一讲来,尤其是他当初奠定地位的一场架,一人面对十多人,只用一根皮带就解决了。我讲得热血沸腾,好像是自己在孤军奋战,站立山头,手拿爆破筒,纵身跳入如蚁的敌群中。

        廖二娃静静地听,只偶尔纠正那些被误传和夸张的地方。不知不觉间,我们把一堆酒喝完,分别之时,我看他步履也有了些酒意。从那晚开始,郭小溪不再让他来我这里玩。

 

 

        七八年时间就这样流走,这些年里,不仅康定,整个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康定这座小城所有老房都拆掉重建了,高楼林立,配以色彩明快的藏文化符号,一座崭新的具有现代气息的城市在跑马山、郭达山的峡谷底部崛起。随这变化而来的是我们都更关注小家庭的平安和兴旺,我也有了孩子,他的成长成为我的一切。父母那只偶尔在周末或节假日去吃顿饭,父亲越来越苍老,自郭小溪结婚那晚,我发现他的腰弓起后,再没伸展过,到现在,连走路也半弯着腰。我们去吃饭,父母亲都高兴,我会陪父亲喝几杯酒,他喝出感觉,弓着腰拉二胡,不过父亲现在只会拉《病中吟》的片段了,无论是表达高兴还是忧伤,他只拉这曲子。

        郭小溪和廖二娃的生活步入平稳,不再引起家人的注意。廖憬考上了大学,郭小溪升到地方志办公室的主任,正县级待遇。和当初她进政府工作不同的是我们都没把这事看太重,尤其是父亲,他听见后嗤地冷笑一声,再没言语。虽然政府大楼高大庄重,门前有武警把守,在里边工作却不一定引人关注。

        许许多多的普通家庭大概都是这样发展,抱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态,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直到这一夜我在情歌酒店外撞见郭小溪,事情似乎又超出了想象。

        我没睡好,我总梦见廖二娃拿着刀四处砍杀,不停地追赶我。早晨,我一睁开眼,没酒精滋扰,我的脑袋分外清楚。虽然廖二娃已步入中年,女儿又考上了大学,但郭小溪也不能欺人太甚。她太自信了,总觉得已把廖二娃驯服,她忘了他是街痞头子,身体里有滚烫的血,一旦这些血液燃烧,他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我想着衰老的父母,想着邹静和儿子,想着郭小溪,心中的愤怒再次升起,她在玩火。

        早晨起来,我告诉邹静,下午领孩子去姐家玩,她意外地看着我,我不能给她讲郭小溪的事,说:“我只有这一个亲姐,得多走动,不然就疏远了。”

        她委曲地说:“我没说什么啊,我倒是觉得你们俩姊妹走动太少。”

        吃过午饭后我们敲开郭小溪的家门,廖二娃来开门,他看见我们一家,也很意外,忙说:“快进来,好久没见你们了。”

        我说:“姐呢?”

        廖二娃说:“刚吃了午饭去睡,昨夜搞接待,天快亮了才回家。”

        有大半年时间没见过他,他戴了眼镜,也胖了,肚腩吊着。他正洗碗,穿着花围裙,手上还有洗洁精的泡沫。我们进了屋,廖二娃要去叫郭小溪,我说:“等她睡吧。”

        廖二娃没应我,推开寝室门说:“小弟来了。”说着,去洗了手,泡出两杯茶。

        我听见寝室里郭小溪略带惊喜的声音:“啊,小弟来了!”

        不一会,她穿好出来,先逗孩子,再问我们:“今天怎么想通了?”

        我说:“今天没什么事,一块儿聚聚。”

        郭小溪说:“好啊,二娃,待会你去买点好吃的回来。”

        我说:“不在家里弄,麻烦,我们去馆子,我都定好了。”

        郭小溪说:“也好。”

        她和邹静闲聊,我在一边默默打量她。这些年来,我其实没太关注过郭小溪,觉得她就是那样,除开时间所给的,她没其它变化。这瞬间我才发觉她变化太大了,时间能给皱纹,也能给成熟,她眼角已有很细的鱼尾纹,整个人也比过去胖,更增添了体型的圆润。她最大的变化却不仅是这些,如果拿我印象中的郭小溪相比,她们已判若两人,印象中的她清纯单一,有股子倔劲,给人很清爽的感觉,此刻的她却散发着极其含混的味儿,像一根被老油炸过的油条。我不知这是不是前一夜撞见她的秘密所至,虽然她是我姐,这会我对她却有些厌恶。

        廖二娃收拾完厨房,也出来坐下,我见他不仅戴了眼镜,右脸颊上的伤痕已很模糊,不注意就给忽略掉。他戴眼镜和腆着肚腩的模样离街痞头子相隔甚远,倒像是某个单位的领导。我看着廖二娃,我想不能被外表所骗,这是头狮子,这头狮子在沉睡,如果他猛然醒来,这一家人都不够他一口咬下去。

        我说:“姐夫,怎么戴上眼镜了?”

        一听这个,郭小溪说:“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忽然要戴眼镜。”

        廖二娃不好意思地说:“我爱看电视剧,眼睛看近了。”

        我看着他那道越来越浅的伤痕说:“这道伤痕怎么也淡了?”

        郭小溪笑起来,说:“前一段时间,别人独自去美容院,做了面部磨砂。”

        廖二娃越发不好意思,低了头不说话。好在郭小溪和邹静又聊到了一块儿,他才看着我,聊他喜欢的那些话题,他不仅聊美国,也聊中东、日本、韩国甚至朝鲜。他感慨我们如今的幸福生活得来不易,他说他们正打算买私家车了,这在过去,做梦都不敢想,面对国家的强盛,那些垃圾国家个个眼红,美国不用说,一直在坏事,连菲律宾这样的小国,也想分杯羹。我只静静地听,他是用了真感情的,尤其讲到日本,讲到钓鱼岛,他的情绪升腾而起,他说如果开战,能让他去,他一定不惜生命,也要给小日本一点教训,就算不能去,他一定捐一月工资。

        郭小溪听他激动的声音,插话说:“这都是整天追抗日神剧追出来的,你一月才多少工资,起什么作用?”

        廖二娃没再乎郭小溪的话,继续说:“小日本真是太坏了,杀一万次都不够解恨。”

        他这种情绪再次让我害怕,钓鱼岛是小事,日本也是小事,如果让他得知郭小溪红杏出墙,这可是一触即发的现实战争。

        下午我们去吃了火锅,喝的啤酒。廖二娃最初还是拒绝,说不想喝,郭小溪说:“喝吧,你又不是不会喝。”

        席间,我看见郭小溪不停地埋头发信息,她的消息声是鸟叫,频繁响起。我想她一定是和相好的在微信上聊,说:“难得一块儿开心,老发信干啥?”

        她点头说:“好的,我回完就行了。”

        廖二娃说:“你姐忙,现在是主任,单位大小事都得操心。”

        正吃着,有人来包间敬酒,这是康定的一个习惯,在外吃饭,看见熟人,得端着酒杯来敬,来往的人越多,越显示出某种能力。来人是个胖子,穿暗蓝的西装,肚子高高腆着。

        郭小溪看见,忙站起来说:“秘书长给大家敬酒来了。”

        廖二娃应声而起,倒了满杯,腰已弓起。

        我们都站起来,我见这人面熟,一时想不起。

        那人哈哈笑着说:“咋这样叫人?别听小溪的,我们是老同学,我给大家敬杯酒。”

        敬完酒,那人走了出去,他关门时,侧着身的形象打开了我的记忆,前一夜和郭小溪在情歌酒店的人,正是他。我非常吃惊,这胆子也太大了。等他出门,我小声问:“这人是谁?”

        郭小溪还没来得及回答,廖二娃已抢先说了:“小弟,你不认识他?他可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和小弟的工作都靠他帮忙,他是吴志文秘书长。”

        说着,他要领我去回敬,我尚在惊愕中,也不喜欢敬来敬去,听郭小溪说:“你去干什么?用不着,坐下吧。”

        廖二娃说:“得去,别人帮了忙,小弟,走。”

        我想这秘书长和郭小溪也太胆大了,他们之前一定是短信联系,他才来敬酒。廖二娃尚在感激,他不知道真相,如果某一天捅破那层纸,管你是秘书长还是什么,后果都不堪设想。我坚决不去回敬,廖二娃端着酒杯,提着一瓶啤酒独自去了。

        我的表情一定既惊愕又愤怒,郭小溪看出我的异样,廖二娃刚出门,她就问:“小弟,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摆摆手说:“没什么。”

        那一夜没喝多少酒,后来的气氛始终沉闷,廖二娃敬酒回来,刚好七点,他找服务员打开包间里的电视,专注地看新闻联播。我怀着心事,不等新闻播完,就散了。

        我决定忘记此事,就当从没发生。仅仅两天之后的下午,郭小溪打来电话,说找地方坐坐。我们选择了一个清静的茶房,坐在临街的窗边,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隔着两条街的情歌酒店,我望望酒店,脸上现出含混的笑容。郭小溪点了茶,她知道我喜欢喝花毛峰,茶端上之后我跷起二郎腿斜靠在软椅上,摆出极其轻松的姿态。她双腿并拢,两肘支在膝盖上,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看我说:“小弟,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故作镇定,淡然说:“没什么事啊。”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你是我弟,你心里有事时我清楚,说吧,什么事。”

        我说:“真没什么事。”

        她不再说话,专注地看我,真是奇怪,她一专注地看我,我眼睛就忍不住要向情歌酒店瞄一瞄。

        安静了好一会,她说:“小弟,你心里装不了事,脸上明明白白都显出来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是不是听到社会上的传闻?”

        我没想到这事社会上会有传闻,问:“什么传闻?”

        郭小溪脸红了一瞬,又镇定了,说:“传闻我和吴秘书长的事。”

        我沉默了,将头低下来,心脏怦怦直跳,倒像自己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她手捧茶杯说:“我们是亲兄妹,除了父母,这世界上只我俩最亲,基因都相同,我们可无话不谈。”

        我转动着茶机上的玻璃杯,我想这事怎么能谈呢,我开不了这口。

        不等我开口,她看着我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我惊异地抬起头来,她这样直接,倒让我不好回避,说:“我只是……只是前几天无意中看见你和他在情歌……”

        她开始讲起来,我听着,觉得她也压抑已久,今天终可向我倾诉一番。她讲到当初不想被谁欺负,才安了心找廖二娃,只没想廖二娃如此无能,社会发展时代交替,他只像被钉在墙上的照片,除了陈旧,再没任何改变。是照片还好,可以不看,他恰恰是个活人,一个完全空白的活人,整日飘荡在她生活的各个角落。她没想到婚后的生活会是这样,他们没什么可交流的东西,爱好、兴趣、对社会的了解完全不在一条路上。吴志文是她大学同学,那时候他一直追求她,她还只恋狂奔的野马。她和吴志文谈得拢,讲什么都特别投缘。她知道吴志文一直喜欢她,直到廖憬上了大学后,她才觉得该为自己活活。别人都认为她与吴志文好是看中他的地位,她希望我这个弟弟别那样认为,能从更深的层面理解她。

        郭小溪倾诉完,我唏嘘良久,一方面感慨我对她了解太少,这些年来彼此相隔甚远。另一方面,我又担心事情发展到这样,尤其这事别人都已知道,离危险也越来越近,她却还在担忧我对她的看法。

        我想起她像熬鹰一样对廖二娃的要求,说:“这些年来,你给他的规定太多了,但你别忘掉,廖二娃是头狮子,沉睡的狮子,趁他还睡着,赶紧处理好,能离也就离了,千万要保重自己。”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给他规定什么?”

        我说:“我都知道,你要求他每天看书,看新闻联播,要扔掉身上的痞子气。”

        她很开心地笑起来,说:“哎,当初第一次闹离婚时,我的确觉得他该扔掉过去的习性,所以让他做那些事,不过我后来想开了,我的要求没任何目的,比如看新闻联播,他不是领导,整天看有什么意思呢,我后来对他没任何要求,是他自己习惯那样,七点一到,就投入 进去。除了新闻联播,早晨一起床就打开电视追那些抗战剧,每出一部新剧,不惜熬通宵看,这些剧也实在太多了,每个电视台都播,一部跟一部。我现在倒希望他别这样,哪怕他找回过去的朋友也好,那样,他起码有个性,不空,但没任何办法了。”

        “你可别大意,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没什么比这个重要。”那时刻我心里风起云涌难以抑制,说得十分动情,她感受到我的情绪,有一会儿她还想说什么,眼睛湿润了,她没再说下去,也没下掉泪来。出了茶房走在过道上,郭小溪牵着我的手,我感受到她的温暖,这是姐姐才有的温暖。我们即将分开时,她让我放心,她能处理一切,她很安全。

 

 

        无论郭小溪怎么说,我始终放不下心。四川四台是最贴近生活的新闻频道,每日所播都是生活琐事,我们叫渣渣台。那里边常播一些案件,尤其是因感情原因冲动杀人,把一家人灭口的事很多,我看得揪心。一个不详的预感笼罩着我,廖二娃是一个定时炸弹,迟早会爆。和郭小溪谈过之后,我仍然处于焦虑中,这焦虑让我在一个下午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廖二娃的手机。

        “喂,小弟,有事?”廖二娃在电话那边说。

        “下午一块儿吃饭。”我说。

        “你姐有应酬,算了吧。”

        “我只约你吃饭。”

        “就我俩?我不想喝酒。”

        “没事,就想和你聊聊。”

        “好吧,说好不喝酒哦,我给你姐说一声。”

        “没必要,我已给她说了。”

        放下电话,我又拨通郭小溪的。她正开会,压抑着声音给我讲话,我说想和廖二娃一块儿喝顿酒,她挺赞同。放下电话,我想起她下午要应酬的事,总觉得又是与吴志文幽会去了。因此见到廖二娃时,我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极不自然。我们约在一个安静的小餐馆里,点完菜,我让老板抱一件啤酒来。

        “说好不喝酒。”廖二娃说。

        “哪有不沾酒的道理,尤其是我俩。”我笑着说,想把尴尬的气氛给调调。

        “你太爱酒了,长期这样可不行,人会消沉下去,今天说好,不能喝多。”廖二娃说。

        我不管他,开了两瓶,菜还没上,就端杯和他干。我其实不知道该与他聊些什么,我是个怀揣秘密的人,说话处处小心,只一杯杯闷着头喝酒。廖二娃还爱聊时事,他越发显得温文尔雅,谈吐有度,我发现他还新添了一个习惯动作,不时会伸手扶扶眼镜。我的酒意已开始起来,我心中一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眼下的廖二娃无论怎么修饰,也掩不住潜在的危险。他试图阻止我喝酒,我却固执地开了一瓶又一瓶,我不仅自己喝,也几乎是强迫他陪着喝。天黑了,我的酒意高涨,想再寻地方接着喝,他却一直想回家。我抓着他的胳膊,强拉他去酒吧,他迫于无奈,先给郭小溪打了个电话,郭小溪大概正忙,没说上几句,就挂了电话。我想象着郭小溪和吴志文在一块儿的场景,问:“姐夫,姐咋说?”

        “她让我把你陪好。”廖二娃皱着眉头说。

        “你和姐这些年关系怎样?”

        “挺好的。”他诧意地看看我说。

        我知道这话有些唐突,忙止住话题,拉着他的胳膊向酒吧走去。

        那家酒吧的名字叫“彼岸花”,也不知什么意思。酒吧里音乐响着,生意极好。廖二娃选择了一个小卡座,我们像一对情侣般坐在里边,他只点了一打啤酒,端起酒杯说:“小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摇着头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喝酒。”

        一打啤酒很快喝完,我再次要酒,我有些醉了,黯淡而晃动的灯光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去上厕所时,看见有一桌年青的男孩子,他们露出刺青的手,那些刺青不像廖二娃身上的忍字,都极好看,图案复杂,还有色彩。我上完厕所出来,刚好他们其中一个也要上厕所,那是个大胖小子,腆着肚子,两条胳膊都刺着复杂的龙凤图案,还有一些英文字母。他大概是那伙人的头目,上厕所都有几个年青人跟着,搀的搀扶的扶。他进了厕所,那几个年青人就站在门边。我也站在边上,用带着挑衅的目光瞪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挑衅,或者完全不懂这是挑衅,他们只那样笔直地站着,甚至不看我。厕所里是拉尿的声音,拉完尿之后好一会没动静,也不知那人在干啥,好不容易才响起冲水声,这声音一响,几个年青人同时面对厕所,做好了准备。门开了,那个大胖小子出来,我同样用挑衅的目光瞪着他,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几个小伙子,他们摊开手,做出不知我要干什么的表情,跟着就扶他回座位。我心里有种冲动,想让一头被绳索捆绑的野兽自由,我撩开包间的门帘,那一伙带着刺青的年青人全都警惕地看我。我傍着他们的头目坐下,他眼里有些愤怒,但忍着。我不顾他的情绪,指着小卡座里的廖二娃,讲起了他的故事。

        廖二娃见我许久不回,挨着寻找,看见我坐在一帮刺青的年青人中,顿时紧张起来,给他们道歉,说我喝醉了。他想叫我回去,我指着边上的位置让他坐下来,那一伙年青人听了他的故事,不仅没动怒,反而对他很尊敬,让出座位来。他坐下之后,别人都想再听他讲讲过去的事,他却再一次用那种新闻联播的腔调谈起今天的社会,让他们趁年青,好好珍惜。我看见几个年青人偷偷捂着嘴笑,他们的意思很明确,廖二娃与我所讲的判若两人,倒仿佛我在吹牛。他们笑过之后,忍受不了他喋喋不休的教育口吻,各自使眼色,离开酒吧另寻地方。

        我的记忆正是从那时候断开的,第二天早晨醒来,我问老婆自己怎么回家的,老婆说我被廖二娃搀着回来,醉得不成人形。我拍着脑袋回忆不起任何事。刚吃完早饭,廖二娃跑来看我,他说我喝这样醉,他放不下心,郭小溪也放不下心。邹静已去上班,我请了假不想去,廖二娃自己动手泡出两杯茶,说醉了酒,多喝点酽茶舒服。我问他前一夜的事,他说我自那一伙人走后,见人就开始讲他曾经的传奇故事,我在酒吧里四处游荡,也不知给多少陌生的人讲了廖二娃。他见我这是惹祸的架式,强行把我拉回了家。

        “小弟,我觉得你是遇什么事了,说说吧。”讲完前一夜,他说。

        我连忙摇头,说:“没事,就是想喝酒而已。”

        他不信任地看着我,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传闻了?”

        我一听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我局促地环抱双手摇头否认。

        他叹口气,说:“没想到你也听见这些传闻了。”

        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惊惶,看着他,连否认都无法说出口。

        “无论这社会上怎么传,小弟,千万别去相信,这些人都不指望别人好,就像那些没事找事的国家不指望中国好一样,你别去信。”他说着,扶扶眼镜腿。

        他说这些话时非常平静,我也平静下来,同时有一些小好奇,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人,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一点消息,也会给引炸了,他却真不相信那些传闻一样。如果我没在宾馆门前碰见郭小溪,也许我也不会相信,我看着他,说:“姐夫,你好久听见这些传闻的?”

        “快一年了,有意无意中,许多人都在谈。”

        “不相信是对的,我也不会相信,像你说的那样,现在的人,就不指望别人好。”我试图按他的逻辑进一步引导,能骗一天是一天吧,把那危险推后一点。

        他扶扶眼镜腿,又喝了一口茶,犹豫一会,说:“唉!其实,其实我和你姐只有个夫妻名,好些年没夫妻事了,我不想再拖累她,提出离婚,她不愿意,说影响孩子,我想也是,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对孩子影响的确大。”

        他的话再次让我吃惊,一切都超出我想象,他这样说,那意思很明确,他早知道郭小溪外面有人。我想起姐说的话,她让我放心,她能处理一切,她很安全。我再没什么话可说,只呆呆看着他,看他那平静的眼神中,没一点火种。我想廖二娃真的被驯服了,很安全,他不是被姐驯服的,他是被新闻和无数电视剧驯服的。

 

 

        那几天时间里,我没与郭小溪和廖二娃再见面,对于他们的事我脑袋里一塌糊涂,我不愿再费心思捋清。又到周末,邹静吃过晚饭后带孩子去娘家玩,我不想去,独自留在家里,一时感觉寂寞,想约约那帮圈子朋友,掏出手机,号都调了出来,也觉寡淡。这时候我才想起父母,有大半月时间没见过他们,我出了门,向父母家走去。

        他们的住房虽然重建了,还在原址,只是过去的低层房变成了高楼,共十五层,父母家迁到了第九层。我站在楼下仰望,从这里已看不清我家的窗口。我坐上电梯,刚站到家门前,猛听里边传来《病中吟》的二胡旋律,每一个音符仍然差那么点,不过这熟悉的有些带左味的音乐让我的鼻子一时特别酸涩,我站在暗红色的防盗门前倾听良久,直到音乐停下来,才按响门铃。

        母亲来开了门,一见是我,非常高兴,责备说:“呀,儿子来了,你总算想起你父母了。”

        我被那二胡声搞得很动情,问:“爸呢?”

        母亲说:“在饭厅喝酒。”

        我走过客厅,刚跨入饭厅时再一次惊呆了,我看见父亲还像过去那样腰弓着,拿着二胡喝酒,陪他喝酒的竟然是廖二娃,看他们这熟悉程度,在一块儿已喝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们也没想到是我来,我坐下来,母亲已取来碗筷和酒杯,我把酒倒上,我用不明白的目光望着他们,我发现这时候父亲和廖二娃都很羞怯。

        父亲说:“他老扭着我拉二胡。”

        廖二娃说:“许多次想叫你来喝,都是爸不愿意。”

        我敬他们酒,明白父亲不好意思让我知道他和廖二娃的和解,我与他们碰杯说:“这样多好,原本一家人,坐一块儿喝酒比什么都快乐。”

        我这样说,他们都轻松随意起来。

        廖二娃说:“我对爸的二胡着迷,老听不够。”

        父亲说:“也就是你听听,要不然我早把这二胡扔一边了,人越老,手越不灵活,还拉啥哦。”

        廖二娃说:“得一直拉下去,不能扔,小弟,你说是不?”

        我刚要说话,父亲抢着说:“你还这样说,小弟,你给说说他,他这人有问题。”

        父亲竟然学着叫我小弟,他们的交谈还这样亲密,我既高兴又有些醋意,我端起酒杯说:“他这人是有问题。”

        父亲说:“可不是,你得劝劝他,他老说自己肚里这痛那痛,让去医院检查偏不,就连单位组织起来,公费检查他也不干,你明天架着他去医院,有病早看,不看明白,我二胡拉给谁听?”

        我眼神中充满疑问,怎会这样呢?我看着廖二娃,说:“有病得看,明天我陪你去。”

        我说这话时,看见廖二娃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那是真正的怕,他眼睛吓得一闪,说:“去医院没啥好事,没啥病也得让他们给吓死,爸,不说这些,再拉一段,高兴高兴。”

        爸很听话,又拉起二胡,这声音瞬间溢满屋子,除了熟悉的旋律,不带任何情绪。我的思绪在二胡声中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些廖二娃蹲在楼下的时刻,这些年来,郭小溪把上万匹野马从他身上赶走了。

        我在二胡声中看着廖二娃,我看见他脑袋上也有许多白发生出,我想今夜,是我忽然发现他老去的时候,他连同这二胡声一块儿苍老了。

 

原刊于《清明》2018年1期,《中篇小说选刊增刊》2018年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