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齐秦1991年北京“狂飙”演唱会。只一开场,齐秦在万众欢呼中走出来,站定在舞台上,我便悄然湿了眼睛。没错,这才是齐秦。所有的光都在他身上,他轻捻指尖便引爆全场。但当镜头定格在他的眉目间,恍惚中,我的心里倏地叠印出今天的齐秦来。对比太过鲜明,仿若在某种光滑之物上刺啦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今天的齐秦,他实在是老得太快,老得太不可挽回了啊!这些年,这一路,他到底经历了多少,是什么让他从一个狂野的精灵般的歌神,变成了今天的那般模样?

        可是,齐秦,他又怎能不老呢?1991年,那是多么古老的年代啊。分明恍若昨日,却已是弹指一挥30年了。30年,我自己又成了怎样的面目?30年前的我,如果逢着今天的我,她能甘心相认吗?她又将如何地面对时光之手如此的揉弄?那双手雕刻每一个人的尘世光阴,在一些人的脸颊上它轻柔如母亲之手,而对另一些人它狂暴又粗粝,是大风挟卷着沙尘的坏天气。

        1991年,与互联网时代还隔着遥远的距离,那时候,生活在一座江边小城里的我,且不说不可能去听演唱会,甚至就连齐秦正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办四面台演唱会,并且一唱就是三场的消息,我也不能同步得知。那场演唱会创造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巅峰现场,至今被誉为华语乐坛最经典的演唱会之一。无论是对于歌迷,还是齐秦个人,“狂飚”都是一场意义非凡的演唱会。齐秦是台湾歌手在大陆开巡回演唱会的第一人,狂潮掀起,自此后经久不息,成为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永远的歌神”。而单就演唱和表演来讲,“狂飙”亦是一场极其精彩的现场演出。据说当时很多歌的演唱甚至都超越了录音室的版本,是齐秦歌唱的实力巅峰。人都说,未听过这场演唱会,便不能了解齐秦的全部。

        而我已是永远地绝缘于那样的盛典了。时光不能倒流,我只能隔着荧屏,隔着30年浩荡的悲喜,重温齐秦当年的风采。当年,他是那样潇洒俊朗,那样超拔脱俗。他的声音,嘹亮处直冲云霄,低徊时如情话呢喃。那是一种冰火两重天的魔力嗓音,李宗盛说那是镶着金边的嗓子。他带着分分钟炸裂舞台的气场,他的个人气质和歌曲精神是那么吻合。那些永远只属于他的歌曲。我一曲一曲听下来,那些三十年间从未生疏过的旋律,又开始一次次激荡我的心房。我的眼里是流光溢彩的齐秦,我的脑海里却是30年前长裙飞舞黑发飘扬的自己:我整夜整夜地听歌。我满坑满谷地翻腾磁带。我曾经为了买到齐秦的新专辑,坐一天汽车再坐一夜硬座火车到省城。我身边围着一大群爱听歌的朋友,如果谁突然买到了齐秦的专辑或有他的合辑,总会兴高采烈先跑来给我听,但一般情况下我都是那个收集最快、最全的人。

        那些永不复返的美丽的年华啊,那些滴水成冰的纯粹的成长。

        其实,中国内地早期引进的齐秦专辑,我最早到手的那些“狼”“狼Ⅱ”“狼Ⅲ”什么的的,应该都是把几张台湾版齐秦专辑的歌混在一起拼凑出来的。我早前便是听这些拼盘专辑,我甚至买到好几盘磁带封面上是齐秦但里面是屠洪刚、刘欢翻唱的,后来我凑齐了所有台湾原版的专辑,再后来便是CD,MP3了,再后来有了电脑,再后来,便是猝不及防地走进了数字智能化时代。磁带,越来越成了现在的孩子们几乎听不懂的一个词。而我,从1990年开始,数十年几度移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居所到另一个居所。我那些磁带,起初随着我一次次上路,后来便慢慢被搁置在旧地方,慢慢被尘封在旧日子的记忆里了。

        就是这样。“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但青春,终究是无法随身携带一辈子的东西啊。

        我只能用“沦陷”这个词来形容最初听到齐秦的感受。那时候,漫山遍野刮着“西北风”,走在任何一条繁华大街上都好像是在走西口的路上。齐秦就是在那时候翩然降临的。只一听,一听便是全身心沦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喜欢他所有的歌,但相比更多人喜欢、更多人传唱的《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外面的世界》《往事随风》《思念是一种病》这些歌,我沉迷不已的是《空白》《冬雨》《狂流》《花祭》《一面湖水》《垭口》。“你太长的忧郁,静静洒在我胸口,从我清晨走过,是你不知名的爱怜。你太多的泪水,轻轻掩去我天空,从我回忆走过,是你洁白的温柔……”这是《空白》。这歌,这人,这词,这曲,初遇便是终身。从此,耳里,心里,一路相伴。

        另一支,“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尖的一面湖水……”难道这不是一首诗?我并无丝毫羞惭地承认,作为一名90年代的文学青年,我从港台流行歌曲,从心爱的齐秦这里得到的文学启益,并不比从当时风靡一时的一些高大上纯文学书籍得到的少多少。齐秦的忧郁,迷惘,孤傲,哲思,无一不是典型的文学情绪。听上去似乎都是伤心的情歌,但句句叩问,声声呐喊,都掘进到了生而为人的生存本质。齐秦的词曲旋律,起落繁复,高亢低徊,表达着爱情、人生、岁月、生命的无穷意味,他唱尽了人间的无限美好和永恒哀伤。他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升跃。齐秦,与同时代同样唱情歌的王杰那些人是不同的。这不是嗓音或歌曲风格的不同,而是源自内里的质地的境界的根本不同。

        从1988年第一次听到齐秦算起,我成为齐迷已经整整32年了。32年的时间,曾经的花季少女已霜染两鬓,悄悄走到了一条斜阳小径上。不再整日听歌,唱歌,胸中依然块垒,旋律皆在心底。相比今天的孩子们,我们是多么执着又多么安静的一代粉丝啊,我们不吵架不骂人,没有能力给自己的偶像炒热度,但也绝不惹麻烦。我们害羞,怯于表达,做梦都不会称偶像为“老公”,就连大家都习惯的昵称“小哥”,我也从未曾出口叫过一次。在我心中,他是一个真实的拥有,也是遥远的星辰。无论身处何地,只要齐秦的歌声响起,夜空中便升起了最亮的那颗星。“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即将来临……”在这样的歌声中,我能做的,唯有,30年如一日的深深的沦陷。

        告别了尽人皆知的王祖贤时代,齐秦开启了一个男人正常的人生模式,娶妻生子,现世安稳。同时,他开始频频出入于电视综艺,什么梦想星搭档,歌手,中国好声音,大歌神之类的。其实,我也是看这些节目的,唱歌的地方,我总免不了要去瞅一瞅。其实,我也不是受不了齐秦面容沧桑,身形走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把眉目如画、长发飘飘坚持到最后,怎么可能将玉树临风、落拓出尘进行到底呢?甚至,我也能接受他的嗓音的变沙,变暗,因为他唱歌的韵味历久弥新,愈加醇厚。甚至,我也能接受他以参赛歌手的身份,在舞台上与吉克隽逸、平安、袁娅维这些选秀歌手们同台PK,甚至被淘汰。他虽然还是齐秦,但当他从一个多才多艺的音乐人,一个风格奇峻的唱作人,蜕变为一个纯然的歌手,一个遵从商业规则的娱乐大叔,那么,他又能挣什么辈分讲什么资格呢?他需要的只是舞台,而舞台已被后浪翻江倒海。在一个原创力严重匮乏的时代,人们只能假装满足于花样迭出的改编和翻唱。只能把一些东西杂烩的技法元素大言不惭地吹嘘为“音乐精神”。年轻人们唱着缀满花边的齐秦的歌,赢了齐秦。这一点都不讽刺,这是不可违逆的自然法则,正如他的歌词所说,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

        尽管如此。那天晚上,看《中国之星》,在某个时刻,我还是被深深地刺疼。我比以往更痛切地感受到:江湖上到处都是他的传说,但这个浮华江湖已不属于他。他开拓了一个时代,而那个纯金时代,毋庸置疑已经落幕了。

        事实上,今天的齐秦,他是勇敢的,祥和的,云淡风轻的。他曾经在“世界之巅”西藏拉萨开演唱会,他是一个从高处下来的人。关于他,人们还能说什么呢?那些坐在评委席上的人,那些聒噪的众声喧哗,又能怎样地评议他呢?齐秦,他早在他的华颜盛世就用歌声表达了一切:“不要对我说生命中辉煌的事,不要对我说失败是命运的事,对于我经过的事,你又了解多少?在自己的沙场,胜利总不属于我,我只有低头前进……”

        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但齐秦,依旧是无可替代的神话,永远的传奇。只是,我从此,不再看他参与的任何音乐秀。这不是他的错,是我错过。我低下头,深深地蜷缩到旧时光的阴影中。1991年的惊涛拍岸,溅到我破损的羽翼上,我是一只悲伤的鸵鸟。



        说起来,我绝非追星族,除了视极个别的人为偶像,我更沉迷于广泛的热爱中,我只是要听好歌。我长久地听过台湾的姜育恒,张雨生,赵传,高明骏,童安格,熊天平,庾澄庆,伍思凯,张信哲,香港的张国荣,陈百强,Beyond,谭咏麟,李克勤,陈奕迅。张学友那完美无缺的歌声,我却听得少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歌于静夜痴思的我好像总是隔了一层,少有触动。他似乎更属于人声鼎沸的都市大街,属于唱歌比赛,华丽精致的哀伤里是掩藏不住的热闹。但那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却是极喜欢的,常常在KTV唱,唇齿生香的感觉。女歌手里,自黄金的90年代开始,我喜欢过叶瑷菱,黄莺莺,陈艾湄,叶丽仪,李翊君,许茹芸,孟庭苇,潘美辰,辛晓琪,陈慧娴,叶倩文,梅艳芳,林忆莲,陈洁仪,张惠妹,郑秀文,戴佩妮,杨千嬅。难以尽述这些美妙的名字。毋需讳言,好多年来,我们这一代人对流行音乐的理解主要来自大陆之外的华语地区。当然,后来大陆也开始渐渐有了好歌。中央电视台亚宁主持的“同一首歌”,其辉煌程度,至今无一台综艺唱歌节目可望其项背。如果恰巧遇到陈汝佳唱《故园之恋》,罗中旭唱《星光灿烂》,零点唱《爱不爱我》,韩磊唱《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满文军唱《懂你》,羽泉唱《最美》,解晓东唱《姐妹弟兄》,毛阿敏唱《天之大》,我便也常常沉醉在电视荧屏前。以及那首群星高歌的《公元一九九七》,那里面的谢津,林萍,李娜,都是那么好的歌手,后来不在了,不唱了。我听得最多的大陆女歌手是朱哲琴,那英,田震。

        话剧《恋爱的犀牛》里,有一名恋爱培训师讲“如何与你不爱了的人分手”,方法若干,其中之一是“给他唱他讨厌的歌”。众演员们听完便整齐列队,划着手跺着脚齐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是个逗乐的场景,却挖掘了人情常理,爱屋自然及乌,但反过来厌乌也会弃屋。说极端一点,喜欢这首歌或者不喜欢,喜欢这类歌或者不喜欢,其本质反映的是一种人和另一种人的区别。如果在1996年,一个男孩讨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却偏偏要给我唱那首满大街狂轰滥炸的《九妹》,那么,就算是他长着一张齐秦的脸,我也不会在他身边逗留一分钟。可是,他既如此,又怎么会有齐秦的脸!

        怎么能拒绝校园民谣的诱惑啊,尤其老狼!当然,李晓东的《冬季校园》也是极好的,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爱情诗人、流浪歌手,校门口的酒馆、有人哭泣的树林、宿舍里的录音机,这些人和事构成校园民谣的典型意境,风吹过落叶萧瑟的冬季校园,也吹拂起多少人典型的怀旧情绪。还有沈庆,他创作演唱的《青春》,其风格正如歌词“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但这样的清淡,舒缓,却偏偏有一种莫名之力,任何时候都能把你从现时态一把拽出来,空投到曾经的校园里那懒洋洋的午后草坪上,与他一起沉醉在“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的美好和纯粹中。

        是的,莫名之力。在校园民谣这里,简单、平实是力量,干净,青涩都是力量,这是因为对于我们,“过去”本身是有力量的。曾经的拥有,曾经的失去,在长长一生中,总有着不可分说的穿透之力。说穿了,校园民谣是一代人的集体自恋,怀旧,没有前史的人,领略不到它的好。可那又是多么简单的前史啊,“白衣飘飘的年代”,穿着长裙的姑娘坐在那里,白衣少年弹着吉他哼着曲,不远处,白海棠正在簌簌地落下……这种简单到纯白的让人心疼的前史,走进诗句里落在琴弦上,其精髓只有一个字:“美”。美的年华,美的人,美的伤感。“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错失所爱,但忧伤只是淡淡的,怅然的凭吊里寄寓着善意的祝福。所以,一般情歌中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泪俱下的诉告是不适合校园民谣的,太过激烈的表达会惊了歌中的人。

        老狼就是天生适合讴歌这种纯粹之美的人。他形象清明,笑容温暖,长发披在他的肩上并不见桀骜不驯的派头,却只是文艺青年独有的俊逸,亲和。他的声音,是一种清亮的沧桑,深刻的单纯,仿若是为了唱尽校园的美好和青春的失落而定制的声音。他一开嗓,曾经某时某刻的味道、颜色、形状、触感便扑面而来,回忆的河流潺潺流淌,时间的隧道向我们开启无底的幽深。仔细想来,校园民谣歌咏的初恋回忆,有着多少蕴藉绵长的内涵和外延?千千阙歌似乎都唱着爱情,但事实上它们唱着的,只是时间。理想与现实,坚持与妥协,成长与蜕变,这才是校园民谣久久感怀的主题。今昔恍惚,你在哪里?你曾拥有过什么,你一路丢弃了什么?所有年轻的,美好的,珍爱的,遗憾的,都像奔驰而过的地铁,去而无返。在时间的虎口上,没有谁可以脱险。

        老狼在中国民谣的开山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不是一个高产的歌者,至今也不过三、四部专辑,但每部专辑里的每一首歌,几乎都成为经典,让人爱不释手。1995年的《恋恋风尘》不少人翻唱过,程璧的版本极为好听,是可以单曲循环的那种,但最能唱出来这首歌迷惘、沧桑又纯净的质地的,还是老狼。“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雪花一般剔透的美好中,你会觉得在“相信爱的年纪”就算有一首“没能唱给她的歌曲”,但只要有这样一份追忆,人生便是多彩的。我们或许孤独,但青春从不曾末路。

        老狼不是创作型歌手,但一经他唱,别人写的每一首词和曲便都印上了“老狼”的标记。其实,高晓松、小柯、郁冬、许巍这些创作者都是能唱的,也是唱得好听的。但他们自己也明白,老狼一唱,便会不同。一样的词和曲,不一样的嗓子,老狼,终究是这类民谣风最佳的阐释者。老狼的歌里合唱曲目并不多,但只凭《青春无悔》和《想把我唱给你听》,叶蓓便成了他无可替代的绝配。在我,这两支好听到每每不忍听下去的歌,是KTV里无人合唱的千古恨事。但《月光倾城》是适合一个人静静倾听,静静倾诉的:“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歌里的岁月声,谁不知不觉叹息,叹那不知不觉年纪,谁还倾听一叶知秋的美丽。早晨你来过留下过弥漫过樱花香,窗被打开过门开过,人问我怎么说?……”

        2016年,老狼也参加了“歌手”。灯光华丽的舞台,他一上去,所有的喧嚣便潮水般退去了。他唱摇滚,他依旧校园民谣,无论他唱什么,他都在唱一个本真的自我。这个天命之年的老男人,他就像一个旧时代的遗孤,安静地甚至是羞赧地,面对着掌声欢呼声。他的黑发中夹杂着白丝,皱纹遮不住他的纯净,风尘掩不去他的温暖。“我们路过高山,我们路过湖泊,我们路过森林,路过沙漠,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是的,我们已走了太远,但老狼,依旧是那个二十岁的白衣少年,在耳边低吟浅唱着不变的情怀。

        这才明白,民谣的意义并不在于伤感的怀旧,而是直面痛苦的释怀,笑对今天的自己,不是吗?风花雪月已是昨日事,浪卷云舒才是眼前景。眼睁睁看着老狼如此地唱老了自己,也把同时代的我们唱成了光阴的故事,但看到他,我们依旧感到快乐,满足。只要是他还在唱,我们还在听,就够了。最好的时光,我们跟着他唱“我要你打开你挂在夏日的窗,我要你牵我的手在午后徜徉 ,我要你注视我注视你的目光 ,默默地告诉我初恋的忧伤”,现在,我们听他“任凭这灯越来越昏,你在我眼中越来越真,看得清你满脸的风尘。任凭这天空越来越湛蓝,你在我身边越来越平凡……”

        却原来,能一起慢慢变老,真的是一件“最浪漫的事”。

        2017年,高晓松写了新歌《越过山丘》,说是致敬李宗盛的。无论致敬谁,他都应该把歌拿给老狼唱。却偏偏是杨宗纬唱了。杨宗纬当然是一个实力好歌手,这首歌后来也获了什么金曲奖。但只要有耳朵就可以听出来,如果是老狼,可以唱成怎样的情致。“越过山丘,遇见十九岁的我,戴着一双白手套,喝着我的喜酒。他问我幸福与否,是否永别了忧愁?为何婚礼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当年的朋友?我说我曾经挽留,他们纷纷去人海漂流……就让我随你去,回到二十岁狂奔的路口,做个形单影只的歌手。”这个“越过山丘”的故事,老狼是最好的讲述者,没有之一。高晓松或许只是想创新求变,合作一个更有市场的歌手,但他却忘了我们为什么需要音乐,为什么如此长久地需要音乐。这时代太华丽了,到处都是好嗓子,到处飙着高音,竟至于连这样一个高人也失了判断,迷了来时路。如果说,高晓松曾为流行音乐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精神向度,那也是老狼替他完成的。如果没有老狼,高晓松招摇不绝的“诗和远方”,根本无从谈起。

        是的,就是看在老狼的面子上,高晓松那张被精致的庸俗摧毁了的油腻中年脸,我忍很久了。

        我一向认为,老狼和朴树、郑钧,更年轻的宋冬野、赵雷、张磊、张玮玮,以及写出了“靡靡之音”《我要你》的樊冲,为《从前慢》谱曲的胡海轶这些人,虽不是一类歌路,却是“一伙”的。他一路走来,从不孤单。尽管郑钧鲜少露面,但曾经的《灰姑娘》还在。尽管朴树在《那些花儿》之后,不再纠结纯真年代的美好和失落,而是着力于“坠入黑暗中,坠入泥土中”的挣扎和重生。但无形中,仿若总有一根线始终把这些散发着相同气味的人,亲密地连接在一起。在歌迷的心中,他们是一支前赴后继的队伍。

        尤其,老狼,和朴树。为什么看见一个,总会想起另一个?明明,他们是多么不相像的两个人。老狼,他有着自家大哥一样温暖的声音,安静的笑容,他陪着我们走过日子中所有的好和坏。他让人安心,踏实。可是朴树,还有谁比他更尖锐又脆弱?又坚定又无助?我们看着他听着他,却时刻揪着心,怕一眨眼就会在哪个岔路口丢失了他,怕一睁眼就会戛然而止“惊鸿一般短暂,夏花一样绚烂”的美梦。我不明白为什么,演唱会上光芒万丈的朴树在我的眼里,却像是一个等着大人去牵手领回家的孩子。没错,他就是一个孩子,说着大话思虑着大问题却始终走不出“清白之年”的孩子。他属于某种易碎物质。去爱他吧,呵护他吧,他是我们自身柔软的疼痛的一部分。只要他还在老地方,乖乖地唱着,我们的心肠,这个世界的心肠,就不会变得太硬。

        “你说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永远年轻的脸,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所有亲爱的人啊,我又在窗前轻轻唱起这首歌。只是为过去秀发满头,我们今天才秃顶。这世间没有永远年轻的脸,你我再不会年少如花,可是,我还是想把我唱给你听,因为,岁月是值得的。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是无悔的。



        多少年了,当我与时俱进地见识了太多的潮流更替,看到更炫目的新鲜面孔后,我依然自得于自己的音乐品位。我说过,在我漫长的听歌生涯中,只有极个别的人成了我永久的偶像。是的,只有,齐秦和苏芮。然而,竟然,齐秦也是爱苏芮的!齐秦说苏芮是他一生的偶像。他们经常在演唱会上互做嘉宾。当他们俩同声合唱,人间便成了天籁至境。

        熟悉中国流行音乐史的人们知道,苏芮的出现犹如一道黑色闪电,猝不及防地终结了称霸十多年的邓丽君时代。其实,那只是一张唱片,却引爆了台湾乐坛的重大革命:从此,打破了长盛不衰的甜靡歌曲风,开启了真实、炽热的台湾黑色摇滚世界。《<搭错车>电影原声大碟》,苏芮唱红了台湾流行乐史上这第一张电影原声乐唱片,从此成为当代歌坛的奠基人之一,和罗大佑、侯德健、李寿全、梁弘志等乐坛大师级人物一起带领台湾流行音乐走向了史无前例的省思、批判风潮,对整个华语乐坛造成里程碑式的的影响。这样的出道姿态应该是后世多少歌手都难再复制的吧,朝夕之间就从小小的驻唱歌手成为时代的巅峰巨星。然而,成功从来不会发生在朝夕之间,它来自苏芮之前整整十五年的砥砺前行,坚持自我,不媚俗,不屈从,不追求“出名要趁早”。她是真正具备音乐理解,坚持音乐精神的人。

        对苏芮,大家都习惯于用大的形容词,因为并不过分。大题材,大嗓子,大气质。近40年过去了,华语乐坛至今尚未出现一个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女歌手。就拿一般人认为和苏芮有同类风格的“天后”们说吧,那英以山寨苏芮出道,她有苏芮的飘逸气息和柔美风情,却无苏芮狂放的震撼力和沉稳的大气魄,张惠妹以苏芮曲子比赛出道,她有苏芮的真切、细腻和狂野,却无苏芮的梦幻和飞飏。一个太虚一个太实,她们俩相加应该才是苏芮吧,却还是少了点什么。少年成名的程琳后来也喜欢唱苏芮,但她的声音太单薄,生硬,缺乏层次和蕴涵。至于黄妈,以及近年来不断涌现的打着“铁肺”TAG的女歌手们,她们简直是嘶吼的笨重的低配版的“苏芮”。

        所以,说起苏芮,我们只能想到惠特妮·休斯顿和玛丽亚·凯莉。是的,她们才是一个量级的“牛姐”。

        作为第一代芮迷,我听苏芮是从《一样的月光》《酒干倘卖无》这些经典歌曲开始的。听齐秦是沦陷,是沉湎,而听苏芮是被一记暴力的猛棍击醒,石破天开的感觉。至今记得那盘磁带上的苏芮,一袭黑衣,一头短发,眼神犀利,看不出通常的漂亮。那时比听齐秦更早,我年时尚小,自然不懂得这个黑衣女子如此横空出世的音乐史意义。我只是被她呐喊般的高亢嗓音深深震撼,不能自已。一个女歌手,原来也可以这样!可以不甜美,不柔弱,不风情,只凭着歌声征服所有人。这样的问题,当年的我是否模糊地思考过,不敢自诩。我只能在今天后知后觉说一句常识性的评价,苏芮凭一己之力,为女性歌手杀出了一条血路,颠覆性地改变了其乐坛地位:她们一样可以呐喊可以摇滚,可以广阔主题大题材,可以表现深厚的社会文化底蕴,可以以气势磅礴的气场演唱出无容辩驳的史诗性歌曲。

        事实上,苏芮的另一面是风情万千的。走出那些标志性的摇滚歌曲的巨大撼动,我渐渐被她的《请跟我来》《未知》《不回首》《能输多少》《感动我》这一类风格所吸引。哀而不伤的歌词,深邃美丽的意境,丰富精致的旋律,苏芮高亢空灵的歌声唱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梦幻情怀,绕梁三日的旖旎情致。“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爱你,那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决定。你慢慢地走进我梦里栖息,那是我多年来最美的梦境。我不想再面对分离,我厌倦了四处追寻,让我的记忆里悲喜的交替由你写下完结篇,不再有续集。”这首百转千回的《爱的完结篇》一改流行歌曲十之八九是“苦情歌”的创作惯性,开启相爱相携的“正能量”之风。后来的《不变的心》《在转弯的地方等你》《慢慢地》《因为你,因为我》,以及好听到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以及那首唱遍了大江南北、唱尽了生死白头的《牵手》,都属于这一类。是苏芮告诉我们,不唱分手、背叛、迷失的情歌,一样可以深刻,曲折,让人疼痛,感动落泪。

        我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苏芮的歌带,专辑,合辑,精选。从飞碟唱片到福茂再到丰华,从国语、粤语到英语,就连那张唯一的闽南话专辑《花若离枝》,我也买了。如今回想,我无法准确地梳理出它们发行的先后次序,存留在心里的只是它们每一张带给我的喜悦和满足。乐评人普遍认为1988年的《台北·东京》是一张具有国际化水准的优秀专辑,也是蕴含着意韵深长的温情哲学和人文关怀的“温暖”的专辑。没错,正是从这里开始,苏芮告别了黑衣墨镜的摇滚年代,蜕变了“风就是我的朋友”的孤傲形象,她更多了女性的温润,柔魅,母性的从容,宽广。这张专辑里的十首歌都词臻曲美,沁人心脾,《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十年前的爱》,这些哀怨无限的情歌被苏芮唱得落寞沧桑又通透明亮,一种千帆过后的超脱感,而《我只要一点暖意》却是童音声线般的天籁清纯。压轴曲目《圣诞礼物》是一支极为耐听的歌,虽然我是自小没过过圣诞节的人,但当“Merry Christmas,我祝福你”的歌声响起,岁末节日的温馨画面便在苏芮美丽绝伦的声音中仿若电影镜头般徐徐浮现,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晚归的人驻足街角凝望着那一抹等待着他的灯火……

        《奉献》和《跟着感觉走》是这张《台北·东京》里的经典名曲,其风头遮掩了专辑中其它歌曲的光芒。从此后,“跟着感觉走”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话语。“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从这样的词作可以看到,这张专辑不仅标志着苏芮的转型,它更预示了台湾乐坛开始从人文化的反思时期迈向企图商业与音乐双赢的阶段,罗大佑式的文人思想与历史积淀被一种更为民间、更为世俗化的人生态度所取代。世界正在于无声处发生着巨大的变革,从大陆到台湾。

        如果非要从这张专辑里选一首最喜欢的,那么,我选《砂之船》。距离最初的感动已过去了30多年的时间,但每每听这首歌,还是一样的感动。每一次,音乐响起,苏芮的歌声响起,心便会无可抑制地悸动起来,颤栗起来。这是多么哀伤多么美好的歌声啊,听歌的人已千山万水,凋了容颜,而它还好好地柔波荡漾在老地方,好像那些相爱,那些分离,才刚刚开始。而我,如此地深爱着这最初的相爱和分离,如同我从未经历过它们。“像浮萍一样偶然相遇,随着潮汐无缘长相依 。像日月一样两个世界,从开始注定了分离 ……”这梦也似缥缈的歌声,让人如何梦醒?这月光一般清冽的歌声中,你怎么舍得松开手?“Hold me,这砂一般的小船,不能到达彼岸,转眼就要消失,就要沉没。Love me,请珍惜短短片刻,就让我幻想着,你会记得我,你会拥着我,到永久。”

        KTV里,好像找不到太多苏芮的歌。或许是版权原因,或许是因为她的音高声线不适合一般人。的确,像《尘缘》那样跌宕起伏、迂回叠进的大歌,又有几个人能驾驭呢?好在,这些相对通俗的也都是让人停不下来的好歌。当我唱《酒干倘卖无》时,朋友们总会一起嗨,换成《奉献》《亲爱的小孩》时,他们开始轻轻地和声,再到《优柔的执著》时,就只好安静地“凝视我的眼眸”,寻找那“最深藏的温柔”了。《请跟我来》《我不该看你的眼神》是男女声对唱,多年来遇到和谐悦耳的搭档的几率,低到让人不再有期待。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唱。“停在我心里的温柔,难道你要让它飞走……”这旋律,有哀怨的诉说,有犹豫的发问,盘旋往复中最终走向爆破式的倾泄,音调一阶阶升高,把声音和情绪一层层推向高潮。这时候,你会感觉到自己从逼仄的K歌房破檐而飞,歌声在蔚蓝的大海上一浪又一轮涌向天边,飞向比天边更远,比山峰更高的地方,与霞光云彩融为一体。

        就是这样。苏芮的歌声,力敌千钧的声音,薄如蝉翼的声音。呼啦啦张开翅膀翱翔在群山之巅的声音。云端之上的声音。

        “孤单的时光,城市化一片汪洋。流浪惯的我,渴望寻找一个自己可以栖息的地方。你落寞眼光,有我同样的迷惘……”这是《你是不是疲倦了》,它属于夜晚。多少年了,当夜来临,我还在听它。我曾在一个美丽的院落,一个夜接着一个夜地听着它。一边听它,一边听着不远处江水在夜色下的流淌声,听着细雨密密地落在我的窗玻璃上,听着苹果树石榴树哗啦哗啦摇着风的叶子。夜那么深,歌声深深地沉溺着我,我长久地静默。有时候,忽然就流下泪来。

        那样的春花秋月,终于,被我辜负殆尽。那所有美好的声响,如今,已与我恩断义绝。是的,我疲倦了。但音乐还在。它常常裹着曾经的夜晚,全世界所有的夜晚,卷土再来,水一般漫过我。

        今夜灯下,突然想,我有多久没见过苏芮了?她最后一次在台上唱歌是什么时候?就是从那一次,她离去后再也不曾出来。这个心爱的女人,如今,她在哪一片星空下,在怎样地老去?无论她在哪里,唱与不唱,都是在音乐的荫护下吧。愿她母慈子孝,岁月静好。这世界有她,就是完整的。这世界有过她,就是美丽的。

        孤单的时光,城市化一片汪洋。听,又一首无与伦比的夜晚之歌:“当夜来临,疲倦的你,请收拾白日残余的思绪。将灯亮起,浏览天际,什么样的爱仍在川流不息?也曾贪恋你一颦一笑的甜蜜,疲惫的灵魂在黑夜中苦苦地追。而我已原谅爱情曾犯下的罪,等有天繁花落尽,共尝这生命苦悲……” 

        原谅爱情。原谅每一个路口的风景,所有绚烂的盛开,和错过。原谅在深深的热爱和悲伤中,终于蹉跎了的这一生。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10期

严英秀202010.jpg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甘肃省高校名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甘肃省首届四个一批人才,“甘肃省小说八骏”之一,2018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纸飞机》(中、英译本)《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等。获国内多种小说、评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