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是独一无二的高原产物。

        它的出现和生长代表着高海拔,代表着适应寒凉和干旱,代表着野性和炽热的火焰。

        我的村庄在青藏边缘,与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交汇,一条叫祁连的山脉延伸向西,在每一条山褶和平屲里,野性的青稞生长得最是茁壮。

        风从西北来,青稞抖擞长长的麦芒,似一身铠甲,飒然而喧,小小的我跟着祖母站在青稞田野里,喜欢听那海啸一样的声音。

        而祖母却说,那是青稞在吐醉。

        一阵风来,青稞唱着歌谣,摇晃着,像喝醉酒的人摇摆不定,又一阵风掠过,青稞哗啦啦歌唱着,低俯下身躯,把吸收的阳光和月光倾吐与大地。

        青稞陶醉在风来、云来、雨来的日子里,一波一波碧浪荡漾着清美,摇摆着醉意,像舞蹈的格桑,从不停息。直到灌浆、饱满、坚韧,籽实才开始慢慢变黄,变成熟,变得深邃无限。

        再沧桑的风雪也灌不醉一株挺立的青稞时,由空虚到实存,青稞完成一段圆满的修行之道。大地上出现汗流浃背的收割人,他们的骨头由青稞撑起,依赖青稞生存的高原人,也成了一株一株原生态的青稞。

        收割的青稞有白青稞,蓝青稞之分。白青稞磨面粉,用来做饭和蒸馍,蓝青稞花青素含量高,炒熟,再磨粉,香气扑鼻,人们叫它糌粑。牧场上的藏族人家熬制茯茶或者砖茶,融化酥油,加入青稞炒面,做一种美食叫酥油糌粑,汉族人翻译得更直接,叫拌炒面。

        不管白青稞,蓝青稞都是养育人的粮食。粮食丰收的一年,村庄里就会飘出一种神奇的香味儿——酒香。

        青稞可以酿酒。藏族人也要学青稞那样,歌唱,舞蹈。在寒凉驻地摇摆出光阴无限美好的样子。因此,藏族人一醉酒就会踢踏出一种叫锅庄的舞蹈,手臂高扬舒展时,像青稞摇摆扬穗,收敛手臂沉吟时,像青稞点头,向大地俯首。

        村庄有酿酒的历史,这里是吐蕃军队留下的一支华锐部落,酿酒、制曲的技艺辈辈相传。记忆中祖母的酿酒过程甚是神秘,但她却必喊我在旁边悄悄地看。她说,藏族人家的女儿一定要会酿青稞酒。祖母做青稞酒时,必先净手上香,供上清水碗三盏,神情和动作无比虔敬,像敬神灵,庄严肃穆的样子,太有仪式感,使我也不敢淘气。我在火塘边,一边看着灶火,一边看祖母将晒蔫的青稞铺在蒸笼屉里,火候不紧不慢,等蒸个八九分熟,晾凉后再拌上温开水,放入酒曲,在篰篮里拌过来搅过去的和匀,倒进陶坛子里抹平,中间用手指旋出一个窝,扪上麻纸,压上石板,再把陶坛子放在装麦草的箩筐里,盖上皮袍子。

        日子到了,拔开麦草,取掉石板,揭开麻纸,拿一根山枇杷削的筷子,在陶坛中灒一下,泯一口,祖母的笑脸菊花样盛开。出酒的日子,我们家请牧场上的邻居和另一片草原上的舅舅们去云上西顶的大草原上品酒,大家围花而坐,拿出藏式酒撆子,盛上酒,温在三叉石上,喝了热酒的孩子们傻笑着,在草地上打滚、摔跤、跳锅庄,变得无比勇敢和滑稽,也有的软得像面条,我就是这样,腿脚不是自己的,只好平躺在草地,任天地空阔着,任蓝天上白云兀自飘过眼前,我试着要扯下一朵。

        尝酒时定要唱祝酒辞。藏族人认为,酒是灵魂之水,唱酒曲之前,必须要用酒敬天、敬地、敬长者(人),取融会贯通天地人和之气才能开嗓。藏族人自古以来就认为音乐源于酒神,酒神驻守在雪山,用圣洁的雪融水酿出的酒就是清冽的乐之精灵,它渗进骨子流进血液,成为一个民族的性格,有酒的性格才有血性汉子的豪气千云,有酒的性格才有水做的女人柔情万缕。

        祖母曾说,这种用土方法酿制的酒叫酩酼子,烧坊里酿制的那才叫美酒。

        我居住的县城里就有酿造美酒的烧坊,明末清初,这里就建有著名的“华藏烧坊”,位于藏传佛教名刹华藏寺旁边,这儿有一眼传奇的药水神泉,人称“华藏神泉”,泉水与上游马牙雪山的药王泉相通,古老的烧坊里有土坯坊、泥窖池、酒海子和盛放原酒的陶坛子。

        要酿出好酒,窖池是关键。酿造藏酒的窖池,内层用山泉深处的黄土、红土掺和筑成,外壁裹上一厚层用特殊混合土佐以特殊菌种和苹果等天然生香物和成的窖泥,在这样的窖池里,按特定比例投入产于本地的优质青稞、小麦、大麦、豌豆、玉麦和藏药材,加入特制的藏曲,长年累积,循环发酵,微生物越来越丰富,酒的香味纯正、浓郁。

        土坯烧坊,冬暖夏凉,透气性好,对发酵极为有利。藏酒的发酵期,极为严格,哪怕提前一天,也绝不能出窖。酿出的原酒,用古老方法手工制作的特制藤条酒罐,在地窖中封存,经过长期的贮存、糅和、升华,才能开封出罐。

        去藏酒厂酒库,你会被古老的工艺流程吸引,久久不愿出来,酒库是青稞醇香的天堂,那里是一个个陶坛的世界。沉默的,寂冷的,桀骜又狂热的世界。

        青稞在火的天堂里参禅悟道,我甚至怀疑陶坛是被炼狱般的黑暗和酒精的力量撑大的,包容和忍耐,在时间之外,不急不躁,平静地把时间之伤痛熬成岁月之佳酿,缓解匆忙,平息浮躁,在金强河畔,睡一年,醒一年,胸怀中分化的易挥发物质,透过陶坛浸润出来,悄悄从睡梦中被月光和花香掠走。

        掠不走的是陶坛外散发出幽幽酒香的细微水分子,那是豪饮的酒神散发出的微汗吧,还可以想像,那是三十六罡,七十二煞水浒英雄,或者是金庸笔下的扬州八怪,他们各个身怀绝技,静默在岁月里,侠义男儿的铁血柔情让人深感敬畏。

        藏酒厂窖藏的酒罐陶坛,更像是修行的高僧大德,端坐在秘术里清修它的精魂。它们互相依傍,互相是自己的旁观者,大肚能容的身体充满与世隔绝的力量,西风吹响的夜晚,酒罐陶坛靠内心里麯神放置的火焰,守卫自己的孤独。

        唯其沉静,陈香浓郁方能沉淀岁月,唯其如如不动,澄澈绵厚方能显出酒神慈怀。

        正如一个人一生的历练,一粒青稞,在沉静中修行得道,从最初的粮食,经过高温制曲、发酵、蒸馏,经过岁月之火的蒸煮、发酵、再发酵,到一滴醇香四溢的清澈精灵,完成悲剧性的一生,终成为酒。

        人间有青稞,有陶,有酒,就有了芳香岁月。能饮之人,当拼一醉,有了中华藏酒,不可辜负了诗酒年华。



今年流行蓝坛子


        端午节,去草原看花。香柴花、枇杷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紫,抚慰荒寒一冬的人心,间或从紫色里跳出的白色,是盛开的枇杷花,像星辰散落大地。

        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们,各色的衣服,撑起各色的伞,也像是点缀在草地的花,他们是移动的花,尤其小孩子们在风里跑来飞去的,我会把彩色的他们当成大蝴蝶。

        在草原上,端午节除了纪念屈子,也过桑吉曼拉节和采花节。

        桑吉曼拉,是药师佛,也就是医生,一生在民间为黎民百姓解除疾苦。他走到哪里,就会把治病救人的药草放进泉水里,百姓饮水,祛病,平安生活。

        采花节,当然是年轻人的节日,端午这一天,草原上的各种草药鲜花都是可以采摘的,年轻人采了花,送给爱慕的人,表白情意,姑娘若有意,就会接受鲜花,带你走进草原更深处,若无意,她会把鲜花重新抛给你,笑声和歌声也抛过来,谁也不觉得尴尬。

        如今祁连山保护,马牙雪山下108眼药水神泉也被保护了起来,喝不到神泉水喝什么?不要着急,你来看看草原上的人们,每一个摆开阵势的家庭圈子里,都放着蓝色酒坛子,人们喝藏酒。

        一位烧烤炉上忙碌的年轻人说:今年流行蓝坛子。

        蓝坛子是什么意思?

        原来蓝坛子是天祝藏酒厂出的一种酒品,藏蓝色的瓷瓶,圆圆的腰身,有点大肚能容的禅意,3斤装,印着金色的“藏酒”两个字,有华藏春的商标,写着藏家秘制,藏香型。

        去一个唱酒歌的圈子,歌声不断,酒不断,欢笑声撒满草原。他们说,藏酒好喝,头不疼。

        藏酒好喝,主要是麯好,水好。

        酒麯,是藏家秘制,我们肯定不了解,也许这是酒厂的商业秘密也说不定呢,据说藏酒酿造工艺还获得国家发明专利。

        更有了解藏酒的酒家说,藏酒酿制工艺将原先的单粮提升到了五粮酿造,已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天祝酿制的藏香型白酒已成为甘肃省技术监督局依据的地方标准。

        仔细梳理一下,大概是说,藏酒把原来只以青稞和藏药为主要成份的制曲方法,创新技术,提升为以青稞做主料,加以小麦、大麦、玉麦、豌豆和藏曲的“藏香型”酿造工艺。

        说到水好,人们都知道,酒厂院子里有一口泉叫华藏神泉,承马牙雪山药水神泉水脉,泉水富含偏硅酸、锶、钙、镁、硒等多种有益人体健康的微量矿物元素。

        据《华藏寺志》记载,每逢农历五月初五的桑吉曼拉(药师佛节)前来饮华藏神泉水者数以千记,络绎不绝。

        人道是:饮神泉,祛百病。

        如今藏酒厂人以此神泉水酿造出“藏香纯正、醇香清雅”的藏香型白酒——中华藏酒。

        究其根源,我才忽然明白,怪不得人们都要喝藏酒,原来是药水神泉的水酿造的,青藏水系九十九道弯,湾湾水相连,谁说水路不相通呢。

        俗话说饮酒成仙,品茶成道。地处祁连山下的天祝人,既喝酒又饮茶,因为气候寒凉,喝酒以驱寒,饮茶以热血。喝酒就要酿酒,天祝自古以来就是酒的故乡。据可考历史资料和天祝县博物馆出土马厂文化时期的陶罐、陶瓮、陶壶告诉我们,居住在天祝的先民华锐哇,在空阔草原牧牛羊马匹,在河谷坡地耕田种青稞,在帐圈茅屋中,炊烟袅袅升起,那里一定有青稞酿制的酒香,暖着高原人家的生活。

        马厂文化靠近青海,那里的土族回族自治县马厂塬遗址,离天祝县天堂寺镇一河之隔,离县城华藏寺很近,七八十公里。

        有了陶器就会有粮瓮酒缸,当然就能酿造生活中的甜蜜。

        祁连山下遍地的野青稞,是酿酒的最佳上品,加之天祝林海苍茫,药物资源种类繁多,虫草啦,灵芝啦,雪莲花了都是制作藏酒曲的原料。记忆中奶奶和大哥是牧场上制作青稞酒曲的能手。

        做酒曲之前先要炒青稞。

        炒熟的青稞在手摇石磨上破碎,留下一些不太碎的渣粒儿,其余多次研磨成糌粑粉状,待粘酒曲用。

        要想酿得好酒,必先制得好曲。制曲时,奶奶必取端午水,必采端午药。奶奶让大哥去森林中采摘许多草药,荆芥、紫苏、辣蓼草、青蒿、苍耳草、砂仁、半夏……应有尽有,那些草药,被高原阳光抚摸过,被纯净山雨浸润过,再经过奶奶指尖仔细捊摘一遍,它们仿佛更有了灵气。我为奶奶烧灶火,等水开了,先把草药放进锅里熬煮一阵,奶奶说,这是把草药中的各种菌类、药性煮沸才能释放出来,火烧得不紧不慢,阳光普照的院落里开始弥漫起草药的清香气。

        煮草药的空闲时间里,奶奶拿出去年的老酒曲,放在石板上用斧头研碎,我看都是褐色的粉末,用来当新酒曲的酵头子。

        在细碎的酵头子里掺进青稞渣,拌上糌粑粉,在展开的大帐篷单子上或者大篰篮里翻过来倒过去,翻腾好几遍,搅拌均匀,酒曲的配料就齐了。

        通常这个出力气的活都是大哥和他的好朋友吕宝、张哑哑在做。

        我和奶奶是把煮好的药汁滗在陶瓷盆里,木桶里晾凉,搅拌进蜂蜜。药汁也是黑褐色的。

        等大哥他们拌好酒曲,就抱着掺了蜂蜜的药汁倒进酒渣,像和面一样,再次翻腾搅拌,和成泥糊状。晾凉的温度以放进食指试温时,不烫手但有点热扎的感觉为好,这个温度最是考验做酒曲的人,许多人就是掌握不好这个度,做出的酒曲浓香度也是千差万别。特别像蒸馍的技艺,各家有各家的酵子味。

        做青稞酒曲是村庄里的喜事,只要手头闲着的亲戚朋友都要来帮忙揉青稞团子。奶奶在大篰篮里盛放上磨细的糌粑粉,帮忙的人们把拌好的青稞泥糊糊一把一把揉成团子,丢在糌粑粉上,让团子粘裹一身白粉。

        在空闲的堂屋地上铺几层长麦草秸,把白粉团子一个一个放在草秸子上,上面再盖几层麦草,青稞曲子就睡大觉了。过一段时间,把曲子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沾染人间烟火气,它在日升月落里慢慢发酵、沉淀,着了时光的颜色,有了岁月的味道。

        那时的村庄里,奶奶和村人对维生素、氨基酸、微量元素和生化反应无法圆满解释,对粮食变成美酒的过程充满了神奇和神秘的联想,认为是上天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做曲子必要干净、虔诚,与敬佛祖一样。

        机缘巧合,有一天我走进了天祝藏酒厂,酿酒的师傅告诉我,藏曲是一种糖化、发酵和生香剂,含有多种微生物及其产生的酶,藏曲都是自然曲,藏曲中的酵母菌数量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霉菌和细菌占比很小,形成独特的微生物体系。因此天祝酒厂生产的“藏香型”白酒,能获得国家专利。

        这和我奶奶做酒必取端午水,必采端午草药一个道理,奶奶说端午时节是大地上特殊的节气,万物最有灵气。按科学的说法,端午时节是所有微生物体系最独特最丰富的日子。

        心下暗喜,藏地之大,有些传统手艺和文化还是一脉相承,永续流传下来了。

        喝家乡酒是一种文化情怀,一个地方传统的技艺和文化是需要一代一代人的努力,需要发扬广大和创新提升的,这正应了新时代兴文化,文化兴的要求。

梅里•雪.jpg

        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岁月》《散文诗》《滇池》《草堂诗刊》《飞天》等报刊杂志。出版诗集《霜满天》,散文诗集《九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