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和众多北方的村庄一样,有在自然造化下壮阔得令人荡气回肠的山谷,有瘠薄的大片黄褐色土地,也有裸露在风里的青色植物。家屋场院,落在树枝上的雀鸟,坟地上盛开的紫色龙胆花,中间嵌上玻璃的纸糊格子窗,北风敲打着窗棂,阴雨天牛羊在圈舍里叫唤,一只猫头鹰夜半时分落在墙头发出叫声,几支牡丹在干涸的花园里开出倦怠的花儿……这些风物、声色与景观,无不彰显出她的真实和遥远。

可是我却爱着这一切。每每描述,每每情深。我想,我从出生起脚底就长了根须,我的灵魂在那个村庄里蔓横生长,在每一处停留,在每一处留下痕迹。或者我的身体上长出了气生根,我携着它们游走,即便我生活在城市深处,那些生长出来的根须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属于它们的泥土。我想,但凡植物,都得有根才可以茁壮生长,人如植物,也需要“根”来支撑生命。我应该向植物学习,从大地汲取营养,再把绿荫归还给大地。所以,很多时候,我总是愿意将自己沉浸在家乡的花草、庄稼以及牛羊中,因为内心长出的田野而鲜活、温润。

小时候,我不怎么说话,让很多初见我的人都以为我是个眉清目秀的哑巴。他们惋惜、哀叹,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们悲伤的神色,看他们起身离开。门板阻隔着我们,他们的声音在门外喧哗。我也曾努力地想参与到小朋友们的游戏当中,我看着她们兴高采烈的表情,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冲我喊一声:“来吧,过来玩!”我一定会毫不犹疑地加入进去。可惜的是并没有。曾经,我的世界里填充着大片的孤寂,我更愿意像蚂蚁和蝴蝶一样待在母亲的菜园里,和花草一起享受静谧。

我一直觉得母亲是我的宝藏,她从距离很远的地方赶来,落脚在村庄里,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用不同于旁人的方式给了我一双隐形的薄如蝉翼的翅膀。我在落日的余晖中将作文书里的最后一个字看完,在煤油灯下将《中国少年报》上的最后一段话抄完,将《历史在这里沉思》中的最后一个故事读完……时常会在昏暗光线里,看到母亲盯着我时的目光,我想,她一定希望我的翅膀能在风雨里变得丰满、厚实起来。

多年以后,那双翅膀不安分地露出端倪,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写下一些文字,可是,这些文字里的小欢喜和小确幸,在隔了一段时间后往往不忍卒读。我的老师曾说,文学是精神现象,是留给未来的白纸黑字,我们要相信好的文字是人间的珍宝。我希望自己努力去做热爱的事情,做得更好一些,盼望会有一日,能看到自己的手指触摸到生活的泉眼,激情裹挟着语言,化作文字流淌笔尖。现在看来,写作依然是一件孤单而痛苦的事。有时候,我也会陷入困惑和焦虑,甚至对自己产生怀疑,一次次在放弃和坚持之间徘徊。

有时,我的母亲也提到我已过世的父亲,当年已古稀的她说到某个细节时,会突然笑起来,好像回到了记忆深处令她心动的瞬间,似乎想起一些不着边际的青春的幻梦。正如老家木屋挂在墙上黑白色的照片,照片上是父亲年少时俊朗的模样。他们的青春又何曾没有像我们所拥有的一样灿烂,只是一切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磨损中,变得面目模糊直至销声匿迹。或许还有很多过去的故事,也终将被她带走,和泥土融为一体,把一切来源于土地上的事情,交还给土地。

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回归家园,在土地里种下圣女果、芫荽、土豆,养几只鸡,养一条狗,看杨树在风里摇摇晃晃,看喜鹊飞来又飞走、筑下鸟巢,看生命再次繁衍。除此之外,还想象着自己能坐在藤椅上读书,书架上有一本或者两本书,是我自己写的。当我的孩子们回忆起他们的故乡时,他们的脑海里也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在北方的高原上,有人骑着马,赶着牛,庄稼青青,野花繁盛,有人煮酒,有人写字。山坡上有少年在歌唱,清冽的溪水在山涧流淌,阳光下大朵的蒲公英开满了山坡,它们迎风飞舞,在阳光与微风中缓缓降落。

如果心生白云,那么,将会自由而飘逸;如果心生绿草,那么,将会恬静而惬意。我用一小盘文字的果实,感恩这个世界的丰腴与纯净,也感叹生活的质朴与无华。不必破译这些无名花草的密码,只管书写,行我所行,爱我所爱,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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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女,藏族,青海省民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十月》《民族文学》《作品》《四川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散文集《青色书》入选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