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川

  两头尖

  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

  金川银川米粮川”

  当苏阳和乐队86日晚上在贺兰山下的艾克斯星谷举办的“贺兰山·中国摇滚音乐节上”唱出这首歌的时候,将注定那晚再不会有比这速度更慢的音乐了。从兰州到银川,我憋足了气对这些乐队抱有了很大期待。在唐徕小区朋友的家里,我还是没能把票价搞下来,心存忧虑之际,又想既然来了,就忍痛吧,我依然以原价380元的阔绰买下了这次演出的套票,事实上,我损失了一大半,因为我不喜欢摩托,所以更不喜欢摩托车旅游节,本来5天的盛会,我只能参加3天,何况我白天不去。但我还是对此次的演出抱有了美好而理想化的期待。

  从兰州离开之前,我为了热身,重新翻了一次郝舫的《伤花怒放》,从银川出发前往荷兰山下艾克斯星谷之前,我在朋友的家里的vcd机上看了《呐喊·为了中国曾经的摇滚》碟片,我俨然觉得我将是那晚的呼喊者、呐喊者甚至是疯狂者。

  汽车在经历了一个小时的飞驰之后,终于到达了艾克斯星谷,左面便是贺兰山,阴霾沉重如黑铁的神秘之躯。因为白天举行国际摩托车旅游节的缘故,晚上,那里是人头攒动,漫坡便场(请允许我在这里调换一个词:漫山遍野)。

  在我经过检票口,到舞台附近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穿类似于道士服的人,他的脸上收集了太多的闪光灯,他就是本次活动策划人、乐评人黄燎原,我在看《呐喊·为了中国曾经的摇滚》时还仔细看了看他。

  有人说,这将是中国的伍德斯托克,场外精心设计的几个破碎的手扶拖拉机焊接而成的废铜烂铁多少也营造了气氛。那些穿迷彩服,穿大头皮鞋的男人,那些穿吊带群的女人和女孩子们,他们都慢腾腾爬上山坡。我在舞台的正对面山坡上选择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打开早已准备好的雨伞,雨滴了几下就没了。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北京姓朝的哥们,他和女朋友一起来,他说,他们是专门来看布衣演出的,顺便来看看汪峰有没有新东西,他抽着我的兰州烟,我喝着他的燕京啤酒,他说到AK47,他说地下。

  晚上八时,演出准时开始,感谢这次的灯光和音箱,让我们有了冲动的理由。宁夏本土的苏阳和乐队出场了,他们在经过了好多的寒暄,好多的问候和感谢之后,奉献了他们的力作《新鲜的空气》、《宁夏川》、《凤凰》、《早操、晚操》、《贤良》、《长在银川》,他们的大都建立在西北民谣的基础上,加上些许的摇滚改造,这样的手法我们都习以为常了,比如说野孩子,显然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舞台经验还是不足,现场明显很疲软。我们都说他太规矩。苏阳在结束之前说,下面是汪峰和鲍家街43号给大家演出。

  八时四十分,一个乐队出场了,这个乐队无论从音乐还是舞台经验来说,都棒极了,观众开始骚动了,在不久之后,便出现了骚乱,山坡上的部分观众冲散由1000多武警围成的人墙,到了舞台跟前。我说,汪峰什么时候留长发了,北京的朋友说,汪峰怎么好象模仿王磊。所以我们觉得这个乐队怎么一下子变了,主唱开始说话了,说的是生涩的普通话(汪峰的普通话是很好的呀,怎么?),他说,音乐是和平的,是非暴力的,音乐是需要身体的,也是需要生殖的,然后大喊对面的观众,“过来,过来,你们都过来”,他的喊话很有效,果然有几百人冲下山坡凑近他们。他们进行了一段音乐,迷幻而随意,其中夹杂了错位实验。

  这时候,台下开始扔矿泉水瓶子,有人继续喝酒,有人抽万宝路,并扔掉了烟盒。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演出,就绕到前台附近,但是由于武警围得水泄不通,我还是进不去。最后在一个灯光不太强烈的地方给一个山东来的子弟兵哥们说了几句好话,递了一支兰州烟,才悄悄溜进去。

  那个舞台上动作夸张的家伙,不是汪峰,而是王磊,那个张得还真有些像木子美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背心,红色运动裤,面部抽搐,声嘶力竭,他的歌词不是很清楚,但我听出他的歌词里要么是诅咒,要么是挑衅,“才发现,就要完蛋”、“狗,狗日的狗”这样反复而持久的歌唱把现场带入了高潮,中间的水声和狗叫声采样完全把听众弄糊涂了,也征服了。后面的disco节奏的出现,使得台下比台上更加精彩。一个束着长发,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外脱掉碎布片做成的蓑衣和鞋子在沙子上狂舞,他的脊背上有网状的纹身,下面是一只线条粗糙的乌龟,最下面很可能就是他心中的上帝的模样,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特别是几个外地来的身材高挑、动作火爆的美女尽情施展了她们腰部的魅力。后来我用可怜的英语问那个老外叫什么名字,他说:“beidou”,我问他来自哪里,他一脸神圣指了指天上“beidou ”(北斗星),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在这个时候,现场本来就是无国界的,也是心灵相通的,而我却非要去问清他们的名字。

  王磊在舞台上作了一个动作,两只手握住什么,这个动作,也充满了色情的隐喻,他说,“十个兄弟抓住一个家伙” 很显然,是他的歌曲《十个兄弟抓住一个家伙》,他从华丽摇滚转换为实验电子,曾经一首《十个兄弟抓住一个家伙》以三个版本贯穿整张专辑,他反对暴力,但不反对暴力美学,他的暴力美学散发出了生猛、凶险,并让人兴奋和冲动的力量。他的现场显然不同于以往的《出门人》里的话题取向了。后来,王磊说,下面的音乐是来自非洲的音乐元素。更加复杂,更加刺激。他们拥有一个非常不错的鼓手。

最后,他说,我们是来看你们的,没有你们,所有的东西都只是模式。

  九时四十分,汪峰正式出现,还是那么清秀,粉色的T恤和牛仔裤使他县的还是那么标致,他跟搭档们在长时间的乐器调试之后,开始了长久的猛烈扫弦,他的现场动员也是很牛比的,人们习惯的喊着“汪峰”、“英雄”、“在雨中”,他说,这是最新的鲍家街43号。他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他的第一张专辑中的《我真的需要你》,自从汪峰被“招安”以后,他的摇滚就很流行了,很好听了,显然少了感动和阵痛,那个曾经玩布鲁斯玩的特别好的汪峰不见了。他接着唱《花火》,他的“没有眼泪,没有哀伤”别人不再深有感触,在后面的《彼岸》、《门开了》、《飞得更高》、《小鸟》等歌曲中,他除了加大分贝,就平淡无奇了,而他的给观众带来回忆的是他十年前的一首歌《晚安,北京》,释放之后的无奈,高潮之后的降落。

  感人的场面出现了,当罗琦穿着黑色的长裙,染着暗红色头发走向前台时,人潮涌动,他们以这样一种失控的方式来表现对罗琦回来的兴奋与狂喜。人们不惜声带地喊着“小小鸟”。罗琦说,“现在就让我们随心所欲”,随即放开狂放的舞蹈,那样更加果断的嗓音让人们觉得,罗琦还是以前的罗琦,只是多了些感叹。在她唱完新歌《永恒的一天》之后,她介绍了新的指南针乐队成员,她说,经过十多年的风波,我还能重新回来,非常激动。这个中国摇滚的“大姐”在经历了打架事件之后,再次走上舞台,她的魅力愈久弥新。她选择了《选择坚强》、《回来》等歌曲表达了自己重返舞台的内心感受。值得指出的是指南针的萨克斯手,他的宗教式的透亮的演奏给现场增添了砝码。

  台下,这时候出现了有趣的一幕,一个从重庆来的身着红军服的高个子男人手拿一面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的军旗走到台前,引起了现场局部的兴奋。

  十一时十分,人们期待已久的张楚出现,他由于紧张或者激动,连续说了三个“大家好”。然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就演出好了。比以前更加瘦弱的张楚这次差不多是光头,他的表情羞涩而痛苦,嘴角不停的抽搐,像一个受伤者,人们喊着“姐姐”,他却不唱。他唱的是《夏天》、《造飞机的工厂》,这会人们喊的还是“姐姐”,张楚就是不唱《姐姐》,台下有人生气了,说“下去”,但张楚依旧抓住麦克风,一动不动,最后,他的《混》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让人们的心理稍稍平很了一些,但他跟不上节奏的演唱,的确表明,张楚在退步。

  对于任何一支摇滚乐队来说,创新都是最重要的,张楚的演唱是失败的,即便是更加庞大的黑豹也没能实现创新,他们依旧是一些老歌,所不同的是,黑豹的出场,就是主唱秦勇的演讲表演,而秦勇充当了此次音乐节新闻发言人的角色,他问人们,你们知道今天晚上有多少人,人们没有回答,秦勇说,今晚到场的有40000人。我看了看周围,这个数字是有些勉强,但也差得不多。尽管他是作为第一晚上的压轴出场,但还是有一半人开始退场,去寻找公共汽车,趁早回家,剩下的一半在跟着他唱《别来纠缠我》、《生活方式》、《我们这一代》。

  摇滚歌手们并没有保持与观众的协调,当观众喊“英雄”的时候,汪峰没有唱《英雄》,当观众声嘶力竭喊“姐姐”的时候,张楚已没有唱《姐姐》,当观众喊“小小鸟”的时候,罗琦没有唱《我是一只小小鸟》,当观众最后喊“别去糟蹋”的时候,秦勇早已全神贯注在演讲上。

  中国摇滚一走到地上,就开始造反,不思进取,庸碌无为。当摇滚渐渐疲软,我们还能等着他们能给我们摇出什么?在看了《呐喊,为了中国曾经的摇滚》之后,我记住了上面结尾的一个对照性的话语:“地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中国原本没有摇滚,摇得人多了……”,试问,摇得多了,会怎么样?请等后面两场,再做定夺。

  本来昨天我要去掉“中国摇滚的辉煌道路”,用“中国摇滚音乐节”来作为这篇报道的副标题,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想87日的晚上应该给我们一点希望,在前往艾克斯星谷的车上我这么想,在艾克斯星谷吃一碗4块钱的凉面时,我还是这么想,在一切悲伤或者孤独的日子里,我往往都会这样想,希望是有的。

  踩着外面狂乱的石子,我看了看手里的门票,那样的华丽,也是那样的没有意义。昨天整齐的现场,今天已是尘土飞扬,满目狼藉,我想,希望怕要来了,那些扔掉矿泉水瓶子的人们,他们跟我们一样,都默默地来了。

  我在里面还在担心我那没有门票的朋友和他的女友在外面等候,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进来,后来他们还是进来了,这让我十分高兴。

  演出在人们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开始了,完全没有按照节目顺序。

  常宽和乐队出场了,他在预祝中国足球夺冠的同时,开始了与观众的短暂沟通,但是作为观众来说,他们要的是真正的摇滚,以及真正的摇滚生活。常宽这次来阵容是强大的,吉他手秦齐,曾经经历了中国第一代摇滚的一个历史性的人物,是黑豹乐队秦勇的哥哥,还有常宽的弟弟常海,也就是说,这个乐队里拥有了中国摇滚的兄弟组合,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德国乐手,还有刘军利,这个崔健和臧天朔的录音师,田震《野花》的作者。人们为这个阵容叫好。他们唱的第一首歌是《今天的一切》,可以说,这支乐队虽然拥有了如此多的强手,但是在音乐上是平庸的,他们并没有给观众带来如期的惊喜,观众最多是自发的跺跺脚,这没什么。后来的《浏阳河》、《夏日》也是一样,尽管在《夏日》以及后来的《新的享受》中,他使用了口琴,让我们感觉到了一些正在深入的情绪,但是他的状态无非表明了他已经与主流和流行的关系变得非常暧昧不清。常宽说“有女朋友的,可以拉住手”,有女朋友的,手早被拉着。其间有人上台献花,常宽特意强调了一下,说是个法国人,他认识。最后一首歌是《这一年过去了》,这个喜欢把节奏坚持到最后的人在最后还是免不了流行。

  常宽们结束之后,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等待之后,台上的阵容让我们眼前一亮,四个很乖的女孩子,她们的乐器简单,她们的装束也不复杂,她们是眼镜蛇女子乐队。

  观众开始为这几个女子的到来欢呼了,主唱上场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亚洲杯,中国跟日本的比分是11,之后就是沙哑而跌宕的声音带来的《缘》,在这首歌里面,四个女子越来越暴烈,越来越彻底,她们节制而收缩的演唱使人们意识到这还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乐队。当然他们在后来的《忘记我》、《瘾》、《红嫁衣》等歌曲中,都是融入了日常生活细节和对爱情的孤独阐释。当主唱说,她目前还没有权利享受幸福的时候,台下有人喊:“那就嫁给我吧”。

  子曰出场了,人们还以为是王勇,反应不是很强烈,子曰主唱说,我们先沟通沟通,他说,“你们才是真正的摇滚,你们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还说,“你们大声告诉贺兰山:我们来了”,很显然,他要唱《你也来了》,这个乐队里有了手鼓,当子曰说出乐队的名字的时候,人们对这支怪诞的乐队报以呐喊。在长达10分钟之后,子曰用清新的唱腔开始了反复:“你也来了,奥,你也你也来了”。之后的关于“挂羊头,卖狗肉”的女声假唱,让观众忍俊不禁又狂喜不已。这是一支完全摇滚的乐队,摇滚到了日常生活里边,越来越多的唱法,越来越多的解构,京剧对白式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以及说唱的“你说,我说,他说,佛说:我不下地域,谁下地狱?”禅意十足却又妙趣横生。第二首歌便是《梅花弄人花弄人》,开始的寒风呼啸的声音采样也正是其中的意思。无论是对曹植的《七步诗》的加工改造,还是对佛家禅语的合理利用,无不源于子曰对生活敏锐而剑走偏锋的发现和表达。他设置了一个开会的场景,然后就是思想教育,这个要让摇滚奔小康的男人,深入角色,变本加厉,“啊,缓解、教育他,我们是朋友嘛”。现场报以热烈的掌声,那些武警战士也忘了任务,人们往前渗透,他们不知道,最后一些领导发火了,他们很不情愿地开始执勤。

  对于子曰的描述,我得多一些,因为这支乐队实在太优秀了,在《这里的夜晚会有星星吗》,他用念佛经的声效来念出“北斗啊,北斗”,这让我想起昨晚我问过的那个狂欢的老外。在这首歌里,子曰显得忧伤。

  后来的《酒道》更是彻底,那些台词都是来自我们的日常生活,可能我们没在意,“感情深,一口懵,感情浅,那就舔一舔”,“一两二两不算酒,三两四两漱漱口,五两六两喝一口,七八两我就扶墙走,啊,哥们,墙走我不走……喝完”,对日常醉态的幽默表达使在场观众们大为开心,他们开始喊子曰了,这也是晚上演出时间最长的一个乐队,因为他们精彩的演出没有使观众感到疲劳,在演出的间隙。子曰不放弃任何一个与观众交流的机会,很可能与观众的交流本身就是他歌词的一部分,但人们发觉时,他们早已进入了角色。

  《关于爱情》揭示“爱不是爱来爱去”以及“可是这爱情是靠得住的吗”,后面夹杂的婚礼进行曲更是惊心动魄。子曰主唱问观众:“今年情人节送什么?”观众回答“玫瑰”,子曰说“俗,太俗,”接着唱道“今年就要送健康,送礼还送脑白金”,他说,这就是他们搞的。

  “你傻比了吧,你结婚了吧,从此失去自由了吧;你傻比了吧,你离婚了吧,今后的生活得靠三陪了吧”,这些歌词我们都用在了生活中,用于骂人和调笑。至此,现场依旧高潮不断,开始有了人浪。

  这个荒诞的世界需要子曰来整理,来解构,来指出,他们成了最敏感的神经。最后一首歌《利用这个世界》,变得稍稍抒情,且显得十分悲伤,流水采样和川江号子一样的“咿呀,吆,奥”,一再证明,这是一支十分有才气的乐队。如同他们唱得一样“我把什么看得淡淡的,因为我们和风儿一样”。

  我想在子曰后面出场的那支乐队是不明智的,因为很难有其他乐队能像子曰这么震撼人心,除非唐朝,但唐朝是压轴的。这样的情况下,王勇出场了,他问“烦吗?”,下面说“烦”,有人喊“招魂”,然后王勇感觉到了力不从心,所以他邀请唐朝的丁武和老五来提现场气氛,当丁武和老五出现的时候,人们更多的是喊的唐朝,好像不是王勇在演出,而是唐朝了,人们对唐朝的期待已经很久了,甚至有人喊王勇下去,唐朝过来。王勇尽量在细节上做文章,他把一瓶白酒(用纯净水瓶子装的),自己喝了一口,就打开瓶盖,扔向观众。当然他的序曲是不错的,鬼气十足的音乐,蓝色烟雾带来的梦幻效果,裹着嘈杂的铃声,《招魂》开始了,歌词听不清楚,但十分强硬,间或琵琶的演奏,以及后来的悲壮的女生伴奏,使得现场成了舞会,而不是摇滚,尽管这显得摇滚,如果靠爆裂的节奏来取胜,那么任何一个摇滚乐手都能做到。

这期间,有人乱扔水瓶,有人受伤,捂着脸跑了。因为有武警的严防死守,没有人有机会跳水。应观众的要求,王勇奉献了《安魂进行曲》,虽说是安魂,但我觉得根本不能跟舌头的《妈妈,一起飞吧》相提并论,应该是安详的,而王勇却是排山倒海的,是整齐划一的,有时,我甚至感觉到那不是《安魂进行曲》,而是《运动员进行曲》。

  我和来自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频道的主持人张盾交流了一会儿,他说,他是搞非主流音乐的,也需要一些这方面的乐评,那一刻,我们都显得精神振奋。

  在超载出场之前,现场一片骚乱,台下狂舞,灯光师就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有人用破烂的牛皮纸写着“高旗,超载”,千呼万唤始出来,高旗奔跑着,从舞台的左面到右面,从右面到左面,他的咆哮的声音是从《出发》开始的,后来的《孤独的长跑手》、《梦幻蓝天》以及《如果我现在》都可以不说,下面有人喊了一个歌名,高旗不想唱,他说,“让我们忘记那些悲伤的事情好吗?”,他唱的是《因为你》,台下把一整束的荧光棒望台上扔。他们不是恶意的,他们是激动的,我看见那个手持工农红军旗帜的人始终挥动着,一刻也没有停,在那一刻,我突然被感动,我在想如果中国摇滚的旗帜这么摇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本场摇滚不像前一天晚上,他们点什么,歌手唱什么,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在观众的要求声中,高旗大喊《陈胜吴广》,密集的鼓点,排山倒海的节奏,使现场成了欢腾的海洋,人们自发结成队跳起了迷醉的舞蹈。乐队中出现了一个让观众欢呼的名字:李延亮。这是他们乐队的亮点,加上后来的《让每一个夜晚充满爱的火焰》和《依靠》。

  我要说的太多了,我要表达最多的时候,也真是我表达不出来的时候,唐朝,一个振聋发聩的名字,当人们将声音汇成海洋,当人们将双手汇成波浪,当人们将身体狂放成舞蹈,他们真的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们像一个舢板打起的水沫漫向四方。那些武警们止不住了,人们在那一刻失控了,他们撕扯着自己的内心把声音提到最高点,他们向前冲了,像战士一样,而他们也注定只能遥望或者聆听。

  十二时二十分,我记下这个时间,这个人们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去爱的时刻,当丁武出现在舞台中央的时候,摄影师们抢了过去,挡住了观众的视线,观众开始砸他们,任何能仍得都扔了,山坡上的冲了下来。

  他们大喊“唐朝”,这是一个盛世。丁武的第一首歌是《飞翔的鸟》,这时候,不是丁武在唱,而是所有的人,他们对这些歌曲简直熟透了,他们需要的就是引领。如果一切能追回,他么不是未来,而是现在,唐朝的《追回》让观众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但这不长久,当丁武字正腔圆地说出“梦回唐朝”四字的时候,有人哭了,他们说不出话来,他们把喜悦拧成了泪水,任其流淌。宏大的音乐震彻了整个演出现场,尘土飞扬的脚下,都是一刻不停的跌宕,他们快乐极了,像是经历了又一次诞生。

  这时候丁武不见了,人们仔细看时,摄影师们把镜头对准了舞台右侧,原来他用很快的速度写下了四个毛笔字:梦回唐朝。

  丁武是一个对父亲有很深的情结的人,他创作的《浪漫骑士》对父亲给予了礼赞,悲悯的吉他和丁武式的声音让我们经历了爱与痛的洗礼。

  人们喊“太阳”,丁武就唱《太阳》,人们也跟着唱。

  这一切如果结束都是残酷的,没有人希望歌唱停下来,但是唐朝停下来了,他们已经收拾东西退场,灯光师也把刺眼的灯光打向观众,示意他们走,但观众不走,他们要的还有《国际歌》,他们的声音足以让唐朝的每个成员装在心里,他们又悄悄的会来了。丁武说,我邀请今天所有演出的乐队跟我一起唱这首《国际歌》,人们这会不再是骚乱,而是内心的狂潮,他们集体整齐地晃动着身体和胳膊,他们正在享受音乐给他们带来的狂欢,这里应是他们的节日。

  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看见人们的脚印上明显的X,我也看到了X(艾克斯星)上的脚印,他们如同跋涉者,一步一步朝理想走去,很可能以后的许多年,他们也不会忘记,这心灵如水。

   88日晚,我的心情抑郁并且愤怒,抑郁是因为我白天在银川没有找到我那几年不见的姐姐,愤怒的是那晚门口的警察们多了一项检查,他们翻开我的背包,检查凶器时拿走了我的打火机。因为是最后一场,他们异常加强了警戒,我没能靠近舞台,就只能站在后面的山坡上看了。因为前一天看亚洲杯而放弃摇滚的人们都来了,尽管检查很严格,但还是有很多人把打火机带进来了,他们把打火机放到最亮,像是很多明灯,那是种温暖的感觉。

  在远处的探照灯台下,一个少女手里拿着一堆棒球帽,前面织有五角星,谁买她的帽子,她就给谁一个拥抱,显然她有些吃力,因为她的个子很小。后来那个少女成了孤独的舞者,在何勇唱歌的时候,她只穿着件肚兜,头上顶着一面红纱巾,她是那么疯狂,那么悲伤,她的姿态引来了1000多人围观,人们给了她很多镜头。

  那晚将注定是一个悲伤的夜晚。

  第一个出场的是混在北京的宁夏本土乐队布衣乐队,他们曾自己刻录过名叫《布衣》的专辑,布衣的出场是很有创意的,他们把自己乐队的名字写在两个类似于包青天审案时题写“肃静”二字的宽布上,用京剧走场的方式让人们知道那就是布衣乐队。显然这个出场是很有效果的,台下报以热烈的欢呼。

  他们像苏阳的乐队一样,也唱了一首《宁夏川》来提气,主唱吴宁越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向宁夏的观众说,他们回来了。他接着唱的是《世事难料》,这首歌很多人比较熟悉,何况布衣据说在北京混了一批铁托,而这些铁托在那晚都来了,所以他的《世事难料》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也是布衣乐队第一时间向观众透露了那天正好是此次音乐节的策划人黄燎原的生日,所以他们给黄燎原献上了一首歌(那晚,几乎所有的乐队都这样做了),那首歌的名字我忘了,但是那里面的音乐有如滴水般的静谧,我觉得那才是安魂曲。布衣乐队让观众做出一个手指打击手掌发出像下雨一样的声音,布衣的做法也似乎在宣布,最后一晚将是技术的夜晚和技巧的夜晚。而那晚也同样让我们突然发现,原来重金属就在我们眼前,并且被我们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但后来的《追日》,布衣的主唱显然力不从心了,他变了好几次音调,直到《你是我的希望》结束,他们依然那样。

  左小诅咒出场了,他的出场让我感觉到像是老舍的《骆驼祥子》话剧版在上演。他的脖子上搭着白色的浴巾,头戴以往的礼帽,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敞着胸脯,从上面看像双旗镇的有钱刀客,从下面看像店小二。他一出场就拿黄燎原开起了玩笑,“我黄老五又回来了,今天是我过生日,大伙让我高兴点”,他开始撕裂自己的嗓子了,观众也不由多了几分担心,但是他越撕裂观众越没有反应,其间他的音乐种出现了像兰州太平鼓一样的整齐划一和驯马者的放肆叫喊。一曲终了,左小诅咒对音响师说,把声音开大点,顺便擦脸上的汗,他要过瘾,他说“我黄老五不容易”,无论如何,大伙得给这位兢兢业业的劳动者捧场了。他开始玩起了即兴,倒是这些让观众大为惊喜,人们的嗓子被震开了,他们也喊起来,他们喊的是左小诅咒的名字,因为事先好多人不知道他是左小诅咒还是黄燎原,这玩笑真是开大了。

  对于这样的一支乐队来说,评判他已经不是靠观众的大多数了,而是那些嗜乐者,他们是最有效的。

  “此刻火鸟的心情燃烧着,爱人的列车八点到达北京”,左小诅咒唱起着,前面的观众打开矿泉水瓶子向高空洒水,那些散开的水花美丽得让人感动,观众被诅咒的歌词触动了,他们跟着唱起来,他们仍掉了瓶子,扔掉了打火机,甚至扔掉了手链,凡是能让他们高兴的他们都扔了。

  “新疆人会把我的腿打断,因为我是汉族人”这是左小诅咒的语言,他低着头一丝不苟,他还不时迈着大步,从左至右。人们喊着《平安大道》,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喊着喊着哭了,她摔着自己的长发,但双手高高举起,有节奏地摔打着。悲伤而抒情的风琴把悲伤加重了,没有人跳舞,更多的人在沉默,他们神情肃穆而且无奈。左小诅咒唱起了《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当左小诅咒不再开玩笑,当左小诅咒不再那样要求音量,当左小诅咒不再擦汗,当左小诅咒把头低下,当主音吉他也开始变得悲伤,那一句突然降落的“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就已经让最后一晚的摇滚变成了悲伤的海洋,那些无助的人们,那些需要爱的孩子,那些寻找安慰的男人们,他们像听到灵歌一样无限忧伤,泪如雨下。

  人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时候,瘦人出场了,这支自始至终倾注于做秀的乐队只是带来了杂技般的欢乐,他出场便喊“耶,耶,贺兰山,噢,耶,贺兰山”,我想,如果他们玩主流音乐,会前途无量。但他们依然玩摇滚,这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谁都想玩摇滚。他们先后演唱了《说说》、《故乡》、《伤口》,其中一首歌是献给黄燎原的,他喊观众,有没有内蒙古的,中间的举起了手,他们唐朝的丁武在吗?王勇在吗?老五在吗?他说他很喜欢叫出他们的名字。随后他叫灯光师关掉所有灯,他玩起了喷火。他们唱《瘦人》,跪倒在地上,他们也瞎起哄,大喊“牛比”,不知道这牛比是凭什么喊的。他们下场了,但他们一会儿又回来了,向人群里扔自己的唱片。

  令人忍俊不禁的二手玫瑰出场了,他们像往常一样男扮女装,但充满了仪式感,简短的唢呐独奏之后,主唱梁龙大喊“大哥,你玩摇滚,玩他有啥用啊”,开始了东北二人转,他们多以日常色情为语境来强调日常生活,“因为爱情,我臭名昭著;因为善良,我虎口脱险”,一首《因为所以》使观众精神振奋,这支特牛比的乐队,他收缩自如,无论是在音乐还是舞台发挥都做得滴水不漏,下面有人喊“梁龙”,许多人听懂了歌词,喜笑颜开,并告诉了周围的好友,他们显然快乐无比。接着,梁龙说,“我就是梁龙”,下面是《结婚启事》:“男人为啥结婚,想通了,女人为啥结婚,想开了;男人为啥离婚了,知道深浅了,女人为啥离婚了,知道长短了”,他说,“我梁龙是不深不浅,不长不短”,演唱中间,他大吼一声“是不是拔出来就软了”,观众也大吼,“软了”。这支和子曰一样,都主张剑走偏锋的乐队,始终从词语上下手,追求类比和派生,他“容许部分艺术家先富起来”,“容许我家的佣人先富起来”,他问这里的北京姑娘多不多,人群中一阵尖叫。他说,你们嫁人就嫁个艺术家。就像梁龙说的那样,二手玫瑰是一支倾向于述说的乐队,他的音乐不是用来蹦迪的。其间,他说做一个广告,左小诅咒在舞台左边买唱片,有人要买,赶紧去,找对象的倒舞台右边集合。他是8号晚上从演出开始唯一一支使观众保持轻松和兴奋的乐队。当晚,我再次碰见了我第一晚上碰见的那位北京的姓朝的朋友,他说“牛比”。

  节目单上,只剩下何勇和崔建了,无论如何,观众都有了耐心等这两支乐队或者说这两个人,崔健是老大,何勇已经好几年没有露面了,人们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乐器准备花了好长时间,人们大声喊着“何勇”,台上想起了《幽灵》,原以为是何勇要出场了,结果是投石问路,但这石激起千层浪。人们原想何勇会很安静地出来,但他是跑着出来的,绕着舞台跑了两圈,他比几年前明显胖了好多,黑色的短裤显得身体轻盈。他问“银川的姑娘来了吗?”下面回应来了,他问“北京的姑娘来了吗?”回答是一样的,只是地方不同,他嘶叫一声“我疯了”,人们知道他要唱《姑娘漂亮》,但那声嘶叫对他来说总是个谶语。人人齐声大喊姑娘漂亮,就连警察们也喊起了“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那会儿谁也顾不得歌词了,只要能喊,都在喊,摄影师们部分已经忘记了拍照,在没有好音乐的夜晚,他们拍照,骂人,在象这样的夜晚,他们显然要享受了。何勇的出场和左小诅咒一样,都带来了悲伤,他郑重其事地说,“经过这么多年总结出经验,是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最后想还是交个养狗的女朋友”,这会,他停了停,神情严肃,他提起了已去世的前唐朝成员张炬,他说,明年是他的十年,他为此写了首新歌,是写给张炬的,头一次给人唱,他用臧克家的《有的人》来表示对张炬的怀念:“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们想念他”,多年前,我在听他的《幽灵》的时候,他还是这句。多年后,他依然没有变,这首歌的名字叫《风铃》,其实对观众来说,何勇的新歌和老歌都一样精彩,对于这样一位将摇滚和生命连在一起的乐手,我们还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倾听是再好不过了。他演唱了新歌《虚伪》,“虚伪就是条内裤,人人都得穿,脏了要换,你的虚伪如此简单,你的虚伪我喜欢”,在唱了《头上的包》之后,何勇脱掉了上衣,带给人们的是《垃圾场》,当他跪在地上结束这首歌时,许多人都说,原先的何勇回来了,还是那么可爱。他在唱《钟鼓楼》时,专门介绍了乐队的一位特殊成员,那就是何勇的父亲,何勇感叹“钟鼓楼没变,我们长大了”,人们没喊《非洲梦》,但他们知道何勇一定会唱。他们太了解何勇了。

  我下面要说的是,崔健的到来依然具有史的意义。他在表达和表演上的无可比拟依然将摇滚推倒先锋的位置,崔健没来时,人们喊崔健出来,崔健来了之后唱完走了时,人们开始喊“崔健,你他妈的给我出来”,他们没有别的意思,他们只想要他出来,让历史面对面。

  崔健能不出来?

  崔健出来之前,现场增加了三面旗,一个横幅,其中一面五星红旗,一面上有类似于切·格瓦拉的崔健的头像的红旗,一面什么也没有的红旗,横幅上写着“长征路上假行僧,贺兰山下撒点野”,歌迷们也很快换上了印有崔健头像的红色文化衫。这一切似乎表明,当晚红色将会铺天盖地。崔健的后援团也来了,站在十分显眼的位置。

  崔健出来了,穿着华丽的大衣,带着棒球帽,他的出场表明他还年轻,还是那么先锋。贺兰山下的最名副其实的重金属音乐就是他带来的。他说,朋友们,你们想飞起来吗?像沙漠上的摩托(那几天同时是国际摩托车旅游节),语速极快的hip-hop,抖动不已的舞台动作,跨越时光隧道的黄金组合,虽然说他已经不能再创造一个时代,但他依然能推动一个时代的步伐,这在我看来不是夸夸其谈。

  “你们喜欢这个节日吗?”崔健自己也开始沉醉了,观众说喜欢。“有多少人喜欢春节晚会?有多少人不喜欢?”,观众违心地说:“都不看”,崔健显得很高兴,他可以为他的歌找佐料了,他唱的第一首歌是关于春节晚会的,崔健我不知道有没有上过春节联欢晚会,但他对春节晚会的反对是彻底的,“一年一次机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节晚会,像个伟大英雄,原来他妈的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之后,他脱掉大衣,越发振奋,唱《红旗下的蛋》,

  崔健也不忘唱几首新歌,他从新专辑里选了三首代表三种颜色的歌,其中一首歌名我没有听清楚,其他两首歌分别是《红先生》和《滚动的蛋》,观众有些意见了,崔健怎么这么多蛋?要知道蛋永远不会碰过石头。崔健解释说,西方有滚石,那是石头,咱们滚的是蛋,有人说中国摇滚怎么怎么,我不这么认为,只要滚,总会滚出希望的。有人喊“崔健,你小子拽”,《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把现场推向了高潮,人们给崔健的人浪快感要比给中国足球要真实,要排山倒海,但真正让摇滚普及的还是《一无所有》,每个人都会唱,每个人都在唱,那四万个喉咙在贺兰山下同时发出声响,这是真正的节日,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个人,每个人都在为个体的完全解放而目空一切,他们心中只有一个英雄,那就是自由。一个完成从群体话语质疑到个体内心诉求的转变的大龄青年依然以火的势头向心灵更深处蔓延。“我的理想在哪儿,我的身体在这儿”,崔健终于做到对理想的搁置和对身体的关照和重视。崔健下场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人们不走,同样毫不犹豫。这是一种等待,也是一种对峙。

  喊不出崔健,就等,五分钟之后,崔健出来了,二话没说,就是《解决》,当一切注定结束,也就没有什么留恋了,就如同他们明白这个节日总有结束的那一刻。

  在摇滚音乐变成黄燎原生日献歌时我们还能听到好多不错的歌曲已经很幸运了,作为中国摇滚的四世同堂,这次的演出也算祖孙俱全了,但这或许还只是一个开始。

  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中国原本没有摇滚,摇得多了……,摇得多了,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但路得走下去,在这个不知道是群魔乱舞,还是群星辉耀的摇滚年代,暧昧与决裂同在,思想与泡沫共存,但令人心灵温暖的是有几个人还奋斗不息,有那么多人穷追不舍,孜孜以求,把自己的喉咙点亮成内心的灯火,那么我只能希望中国的摇滚能像南中国的文字一样,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