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大陆上的诗歌书写

曹有云

    接到参加“青创会”通知时,我正在柴达木盆地一座小城——德令哈,参加一份地方文学期刊的首发式,就是青年诗人海子曾经路过并写下著名诗篇《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中的那个德令哈。此时,我清醒认识到:此生,我的生活,乃至我的命运一定跟诗歌有关。瞬间,我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打车直奔海子诗歌陈列馆。海子诗歌陈列馆坐落在德令哈市巴音河畔,绿树掩映,青瓦白墙,端庄典雅,是这个城市唯一一处仿古建筑,虽然与德令哈蒙藏文化风格的主旋律不大协调,但在高原夏天金色阳光的照耀和晨风的吹拂下,显得格外诗意灵动,气质非凡。由此我们不难感觉到,青藏高原,是热爱诗歌,尊崇诗人和诗歌的一块精神高地。

    我出生在青海湖以南一个小小的村庄。虽然偏僻,但还算富饶。先民们逐水草而居,我的故乡就散落在黄河上游的岸边。有了河流,就有了人群,就有了牧场、田野、羊群和马匹,就有了炊烟袅袅的生活,有了源远流长的文明。在久长的岁月里,这里亦牧亦耕,藏、汉、回等多民族浑然而居,相安而处。

    我的民族,藏族,是一个古老沧桑的民族,一个勤劳乐天的民族。他们酷爱自由,崇尚歌舞一般热烈奔放,美好幸福的生活,世代流传着“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歌唱”的古老信条。至今,对于歌舞,对于诗歌,他们如痴如醉,狂热如初。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听着《格萨尔》英雄史诗朗朗上口的唱词和恒河沙数般的民歌长大的。也许,这就是我诗教文化天籁般的启蒙。比如“天空虽然广阔/雄鹰任意飞翔/大河虽然宽阔/皮舟任意横渡”,比如“虽饿不食烂糠,乃是白唇野马本性/虽渴不饮沟水/乃是凶猛野牛本性/虽苦不抛眼泪/乃是英雄男儿本性”等等很多很多,这些古老的诗句唱词如血液一样流淌在我身体和记忆的深处,成为我诗歌写作中基因般不可丢失的珍贵密码。世界几大著名史诗,无论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还是古印度的《罗摩衍那》等都已成为伟大的经典,但同时,也都成为了如同化石般永远凝固不再生成的精神标本。而恰恰相反,被誉为“东方的《伊利亚特》”的藏民族伟大英雄史诗《格萨尔》如今还在传唱,还在不断生成。众多杰出而神奇的民间说唱艺人,他们有如神助,凭借超人的天赋和奇迹般的创造力将古老的史诗推进繁衍,不得不说,这是人类诗歌史和文明史上奇异的精神现象。十分有幸,从我们格尔木唐古拉地区就走出了一位《格萨尔》史诗说唱大师才让旺堆。才让旺堆属于“神授说”史诗说唱艺人,他本人并不识字,但凭借异乎寻常的神奇力量,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能说唱120多部《格萨尔》,他说,他不死,说唱《格萨尔》就不会完结。我曾多次聆听他说唱史诗的录音带,他说唱曲调丰富多彩,唱腔变化多端,语速迅疾,一气呵成,气势逼人,引人入胜。毫无疑问,在精神气质、修辞风格、节奏韵律等方面,《格萨尔》史诗以及说唱艺人们不可思议的非凡呈现,还有草原上多如牛毛的酒曲、拉伊、谚语等对我诗歌书写有着类似天空之于飞鸟,河流之于鱼群,草场之于牧人那样密不可分的“亲缘”关系。

    从《格萨尔》英雄史诗到米拉日巴、宗喀巴大师的神圣道歌,再到仓央嘉措火一样的情歌,十分有幸有缘,如今,我也走在了这条生生不息的诗歌之路上。如果真像有评论家所说,我的诗歌中有着灵性写作的特质,我想,那一定来自青藏高大陆上宗教文化、草原文化、民间文化等多元文化慷慨的哺育和馈赠。雄浑壮美的青海山河,孕育出了昌耀这样杰出的现代汉语诗歌大师,对于昌耀和他的诗歌,我一直以来由衷地热爱。同样有幸有缘,我和昌耀同处在青海这块高天厚土之上。如今,昌耀虽已远去,但他圣徒殉道般的诗歌态度、悲剧精神和苦难意识,特别是他若同青铜重器、黄钟大吕般诗歌中葆有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以及深沉庄严的道德力量,沉郁顿挫的美学风格以及群雕般磅礴的诗性气势等等都深深影响了我和我的诗歌书写。众所周知,汉民族文化以璀璨夺目的诗歌成就独步于世,作为一名藏族青年诗人,向几千年来的优秀汉语诗歌传统学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自小就十分喜欢阅读古诗,古诗中那严谨的格律,优美的音韵,真挚的情感,深邃的意境都深深感染着我,打动着我,对我迄今为止的诗歌写作提供了极其丰沛的养料。对于《诗经》,对于屈原、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等诗人的作品总是爱不释手,沉吟至今。人民和土地激情而深沉的歌者艾青说:“诗是人类向未来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现代汉语诗人中,除了昌耀,艾青诗歌中那光辉的太阳、希望的火把、忠诚的土地等等这些炽热温暖的意象系列和大堰河般博大深沉的仁爱情怀照亮了我崎岖蜿蜒的诗歌之路。

    2005年春天,坐落在北京八里庄南里27号,那个我们许多人都十分熟悉的普通院落成了我文学之路,诗歌写作凸显的拐点,那就是鲁迅文学院。相信今天在座的不少青年作家都在那里得到了丰盛的滋养和良好的启迪。老师们精彩纷呈的授课犹如醍醐灌顶,让我看见了一个完整而清晰的文学世界。在我的记忆和理解中,青藏高原是我诗歌出发的故乡,鲁院是我诗歌书写骄傲的台阶,自那时起,我的诗歌写作才得以拥有宝贵的自觉和自信,才更有力地发出独属自己的诗歌和声。借此今天这个隆重的机会,我要发自内心地道一声:感谢母校鲁迅文学院,感谢诸位恩师,感谢中国作家协会!

    我近二十年的诗歌写作,都是在一个名叫“格尔木”的高原新城进行的。“格尔木”为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像青海大多地区一样,这里聚居着蒙、藏、汉、回等多民族兄弟。几十年来,蒙古族苍茫辽远的长调,藏民族热烈奔放的情歌,回族同胞悠扬婉转的“花儿”……久久回荡在我的耳旁,从未离去。格尔木市坐落在昆仑山脚下。一个地方的一座山,一条河,乃至一棵树都会对一个人的写作形成一种潜在的感应。昌耀说:“昆仑摩崖,无韵之诗”。二十多年来,我无数次瞻望昆仑山庄严静穆的尊容,傲然屹立的巍巍昆仑总是给我不竭的信心、力量和灵感。我至少二十多次走进昆仑山,每次走进昆仑,走进可可西里,面对那一望无际亘古的荒凉,我就会陷入一种无尽的寂寞和孤独。寂寞和孤独对于普通人是难熬的折磨,而对诗人而言则是沉思悟道的良机。看着在那连天的雪峰下一群群如云般游荡的野牦牛、藏羚羊,我的心就宁静如水,那些私欲杂念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对自然和生灵的敬畏;每次走进昆仑山下挺立千年的拖拉海胡杨林,看着那些在大漠深处依然顽强、坚韧活着的胡杨、红柳,以及累累白骨般堆积如山的枯树残枝,就对时间和生命生发一番番思索感慨,如此这般之后,往往就是激情四溢,灵感喷发,成诗在胸……是啊,大自然永远是我们可亲可敬的老师,记得一位诗人说过,如果大师们让你困惑,那就向伟大的大自然学习吧。

    如果说一种母体文化孕育了我们不可更改的血脉胎体,我们还必须得睁开眼睛打量外面的世界。如今在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学写作,不可能再是封闭孤立的行为,而必须是跨国界跨种族跨语言文化的包容性写作。“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繁荣昌盛的大唐文化就是在这样的胸襟气度下形成并深远影响了世界。今天,在这个开放、对话、交融、互信的伟大时代,我们尤其需要这样做。2009年,还是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金色的季节,在中国作协的精心安排下,我和几名青年作家踏上了北美大陆。在短短15天紧张而有序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行程中,我们在爱荷华、芝加哥、华盛顿、纽约等地和同行的美国青年作家进行了形式多样,自由活泼的文化文学交流活动。我们不无吃惊地发现,虽然我们有着差异很大的文化传统,但中美两国的青年作家更有着相通的文学追求和文化梦想,那就是对人类真善美永恒价值的不懈追求和对于创新创造的热烈渴望。毋庸讳言,我们几乎每一位青年作家,都得到了包括西方文学在内的世界文学的启发和滋养。就我而言,惠特曼汪洋恣肆的《草叶集》,聂鲁达巨峰耸立般的《诗歌总集》,波德莱尔直面现实与现代的勇气,荷尔德林虔诚质朴的神性写作,里尔克细腻灵动的咏物诗,T.S.艾略特博学深思、不羁如风的惊世抒写,帕斯抒情与思辨合一的壮丽诗篇,博尔赫斯锋利深邃的智性写作,阿多尼斯忧愤深广的道义责任,特朗斯特罗姆炉火纯青的现代诗艺等等,多年来,这些优秀的诗人作家对我的诗歌书写给予了有益的启发和持久的影响。

    如此,我近二十年的诗歌写作,是在青藏高大陆群山众水之间的自然写作;是在民族史诗光荣梦想照耀下的精神写作;是高原多民族多元文化熏陶下的民间写作;是自《诗经》、《楚辞》到艾青、昌耀等汉民族博大精深诗教文化滋养下的人文写作;是自《荷马史诗》、《神曲》到特朗斯特罗姆等世界优秀文学经典激发下的对话写作;是在边城格尔木,面对昆仑山的朝圣写作,而这一切,还都在遥远的路上。在此,我想以昌耀的诗句结束我今天的发言,和诸位青年作家同行共勉:

    太阳说,你会是一名好的竞技选手。

    太阳说:你会是一名好演员。一匹好走马。

 

    太阳说:来,朝前走。

 

    青年作家同行们,让我们再次听候诗人激昂的召唤,在伟大的中国梦引领之下,在漫长艰辛的文学之路上,我们马不停蹄,我们日夜兼程,一起赶路!

 

2013年9月25日于北京

注:本文系作者在在第七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交流发言。

 

作者简介

曹有云,男,1972年生。作品在《诗刊》、《绿风》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诗选刊》、《十月》、《作家》、《作品》、《西部》、《山东文学》、《文艺报》、《民族文学》、《青海湖》、《西藏文学》等报刊发表,入选多种诗歌权威选本。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访问作家。获得全国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诗歌奖,首届青海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参加第六、七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