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才让扎西(赤·桑华)双膝跪地,把戴黑框近视眼镜的半边脸凑到那只出事的轮胎上贴了一会儿,然后仰起脸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说:

        “真的,爆了。”

        这是七月二十一日的下午,在西藏山南地区乃东县的一条土石公路边上。我们一行刚过泽当大桥,正在为桥下夕阳俯照的雅鲁藏布江是否闪金光而嬉闹的时候,女诗人白玛央金驾驶的别克昂科威越野车便因左前胎突爆而抛了锚。

        事发过于突然,五名乘客,三女二男,一霎时全傻了眼。我因为有高原反应,连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还以为我们要去的吉如拉康已经提前到了。

        最后还是才让扎西清醒得快,在确证了事故之后,立即要求换备胎。

        但问题是这活儿谁会呀?

        我们一起问:“扎西,你换过备胎吗?”

        扎西说:“我没换过,不过可以试试。”

        于是才让扎西开始跪到公路上尝试升起千斤顶。但显而易见,这样的尝试并不顺利,那只崭新的一眼就可看出从来还没使用过的千斤顶左右升不起来。才让扎西费力地爬起身,也不同我们商量,就撩起长腿走向了对面路边的一片沙地里,那里的很远处可以看见一片工棚。

        不大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儿。我长长喊了一声扎西,他没有应。等终于走近了,可以看见的确是扎西领回来一个精瘦的藏族小伙子。小伙子过来斜眼看了一下,用一只穿工鞋的脚踢了踢那只爆后的轮胎,飞快地用藏语说了句什么,腰都没弯就走了。但才让扎西显然得了指点,马上一上一下嘿嘿哈哈地把昂科威升了起来,并极利索地拧掉了旧胎的螺丝,在我的协助下搬起备胎在车轴上猛对了两下,总算把备胎给摁上去了。

        拧螺丝的时候,我说,扎西你一定要拧紧点啊!咱还要朝前跑呢!扎西就使劲儿多扳了两扳,然后高高举起扳手,说,肯定,没问题了!

        我顿时感觉特别骄傲,为扎西和扎西举扳手那只手骄傲!这只手,多半个小时之前,刚刚举起过全国首届“艾巴仓文学杯”小说一等奖的奖杯,以及印有“8000元”的一只红色奖牌。而在举起奖杯之前,这只多少有点紧张的手,一会儿支在椅背上搓搓脸,一会儿又长长地伸下去,狠狠拉一拉已经拉得很长了的袜筒。

        我说扎西,你娃真是文能获奖,武能换胎!一个全才呀。扎西大嘴一咧就突然笑了,扎西突然笑起来的时候,一条土公路都荡漾起来了。

        我极喜欢这个状态下的才让扎西。他喝醉一般放松,我也喝醉一般放松,一种自然、欢乐、干净得让人一览无余的东西环绕在我们之间。

        但是,当然,才让扎西和所有人一样是个多重状态、多重侧面聚合而成的人,而我对他其他那些侧面的认识与了解其实极为有限,说刚刚开始也并不为过。虽然,我们一起作为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班的学员一起生活过四个月,虽然我和他以及另外两位同学一起组建了摇摇晃晃、吵吵闹闹最终土崩瓦解的所谓“梦之队” ,但我其实在很长时间里都并未真正走近他庞大而肥壮的身体,进而看清他其实并不掩掩藏藏的灵魂。

        反倒是他,作为四人队里个子最大而话最稀少的那个,把其余三个喋喋不休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并在自己的小说里做了涂抹。

 

2

 

        在鲁院那会儿,我第一次看见才让扎西的名字是在一扇门上。那是他宿舍515的房门,那是我们去鲁院报道第一天的下午。我到得早,放下东西一出房门,就看见左手顶头一家的门上贴着“才让扎西”四个大字。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藏族同胞的名字。第二反应是:我应该掏出手机拍摄一下,于是便赶紧拍摄了一下。(我那会儿的认识水平就这么个高度,也就是说我当时可能根本没有想到在鲁院这个地方会遇到才让扎西这样一个藏族同学,以致都需要掏出手机拍一下名牌来加以重视。而这种对同学名牌的拍摄,作为一种保留节目延续到了结业时的最后一天。我们把四五个同学的桌签摆成了一溜,拍了合影。而中间那个名字,还是“才让扎西”。)

        但是才让扎西同学在开学很久之后对我仍然是一个影子式的人物。虽然在班级群里例行公事一般互相加了微信,但也并不私聊。倒是记得在开学典礼上,他穿着民族服装用汉语念过一个发言稿,但并不清楚他究竟念了一些什么。国庆班级文艺晚会上,他又好像用藏语念了一段诗歌,但因为面无表情,声音也不大,同样不知念些什么。

        于是就这么从我的512到他的515,不清不楚而近在咫尺地住着,谁也不知道谁每天都究竟做点什么。有时我一开门,会发现他正背起那只后来很熟悉的黑色双肩背包,头上蒙着后来也很熟悉的那条方格围巾,正顺着走廊走向下楼的电梯。而在那一天的微信里,便会看到他游荡在京郊某地的一些照片,或者一些汉藏相间的诗句。透过那些写满黑色枝桠、落叶与腐胀灵魂的诗句,我觉得这个才让扎西是个有着黑沉沉的内里的人物啊,但仍然需要考察。

        在这段互相观望的时间,我唯一对他心生同道之感的一次是,我在微信群里突然与人就文学“为了谁”的基本问题吵了起来。当时我人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憋屈与恼火,但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人在哪里的才让扎西,一连发出了几条微信链接,搬出包括帕慕克在内等大师的言论来声援我,我顿时感觉吾道不孤,五湖四海尽是同志。于是马上私信握手,以示谢意。

        就这么带着一丝好感半生不熟地处了一个来月,本想就要这般不咸不淡地住下去了,没想到在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晚上,大家疯了一样忽然就搞到了一处。许多的人提着酒壶、小吃、音乐盒忽然就蜂拥进我的512宿舍,其中就有提着一塑料桶牛栏山二锅头的才让扎西。

        一夜不表,但在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敲门,原来竟是来寻酒桶盖子的。我从圈椅底下把红色塑料盖子找到,郑重在他手心里按了一按,俩人这样就算彻底认识了。然后他跑来送了我一本他自己的诗集,我前前后后一翻,一个汉字都没有,全是藏文。

        我于是满怀感激与惶恐地笑纳了。

        再后来就是梦之队的组建。那可谓是我们这些人北京岁月的一个华彩段落。一个午后,四个人各自理了新头发,换了新衣服,穿了新皮鞋,胳膊挨着胳膊走到秋天的大街上去晒阳光,吃甜食。四个人的脑袋阳光下凑到一起,才让扎西的脑袋总是最突出的一块儿,就有人跳上去踩啊踩。踩啊踩,就踩进了一家“我们一起去成都”的冷饮店,一起坐下来孩子一样合了个影。

        才让扎西朝着玻璃窗外做出一个打手枪的姿势,好像要一枪一个毙掉谁。

        这样的梦之队,一直从北京的街头走到了福建的大海边,又一直走到山西,经见过了五台山的白雪,最后在2018年1月5号下午的北京西站鬼哭狼嚎,作鸟兽散。

        我因家里有事提前先走,待才让扎西匆匆赶至车站,我的列车已经轰轰起行。

        我的一个不锈钢饭盒,最后留在了扎西手里。

        朋友啊再见,已是半年多后西宁火车站的深夜了。

        才让扎西的手里有条洁白的哈达,让人忘也忘不了。

 

3

 

        当我此刻坐在西宁城西才让扎西家的炕头上发呆的时候,一阵从窗户外吹进来的晨风,突然让我想起了六月下旬卓香卡阳光明澈的早晨。当我想起这个卓香卡乡下的早晨,我才明白,我是到了卓香卡那个小小的村庄之后,才真正开始了解才让扎西这个人的。

        那里是他的老家。那里有他从小出生与长大的院落,有他的父母,有他奶奶常年供奉的经楼,以及他祖宗世世代代的坟茔。

        我忘不了,在那个早上,当我从里面带着惊惧猛地一开厕间的门,在铺扇过来的一大片阳光中,就看见了才让扎西双手里捧着的萝卜与香菜。事实上,他是在弯腰把放到地板上的萝卜与香菜重新捧起,然后站直身好面对从门里走出来的我,而他其实是刚刚从后园的菜地里拔萝卜回来,见我在厕间里发出很大的声响也打不开门,便放下萝卜从外面援助了我一下。

        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自然、简单、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的场景——一个拔萝卜回来的主人暂时放下手里的萝卜,替人开门,然后捧起萝卜站起身,对着从里面出来的客人微微一笑。但就是在那样一个典型时刻,一个蹲在地上捧着萝卜与香菜站起身来的人恰好被卓香卡的晨光突然照亮的时刻,让我这个外人感到,自己清清楚楚看见了某些明心见性的东西。

        后来我说,扎西,你的小说都是从卓香卡这个后园里拔出来的萝卜与香菜呀,带着卓香卡的阳光与泥呢!带着卓香卡风的颗粒与雨水的气味呢!

        扎西就开心地说是吗是吗?真的吗真的吗?

        但这样的话我好像只说过一次,因为对扎西的小说,我只是零零碎碎地读过有数的几篇,而并没有进行过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而零碎的阅读,并不足以让我对他的作品下任何过于郑重的断语。而我之所以还没有系统深入地研究扎西的小说,也并不是我在主观上对他的小说不感兴趣,(相反,仅就我读过的那些有限的篇章,就足够让我对扎西这个一身异质的藏族小说家充满好奇)而是他作为一个藏语作家,对我这样的汉语读者,先天的难度实在太大了一些。对他这座浓雾笼罩的深山,我也只能从他已被汉语之光轻轻撩起的少数篇什里浅浅一瞥了。

        我的有限观感就是,扎西是在借助小说的形式,完成一种对以卓香卡为代表的藏族传统乡村文化的构建。他从过往岁月里打捞与编制起来的卓香卡乡村故事,既是对藏族传统文化历史的一种回望与确证,也是对当下现实的一种抚慰、弥补与轻轻叩击,有一丝扎西十分迷恋的淡而甜蜜的喟叹与感伤在里面。

        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在当下与历史之间,写小说的扎西就是一个游子,他携带着自己附加其身的文化身份,一次次从西宁的现实起身,驱车一百多公里,转场回到他在想象中建构起来的文化与历史意义上的卓香卡,一次次游弋在藏族传统文化的内里,并希图更深更远地溯流而上,直抵他少年时代以格萨尔王为核心的藏族史诗文化的内部。但事实上,我又感觉,这样的转场与游弋,可能也只是摩擦在一种民族文化日渐坚硬起来的外壳的边缘,对过往的想象与重构以及为此做出的回溯的努力,也许很难抵消现实中早已成型的文化质变。但并不能说,这样的游弋与回溯式的努力没有意义,因为扎西已经用众多活色生香的卓香卡题材小说予以证明。

        而我在此之外,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即使把扎西放进藏语文学、文化的内部,他的文化身份也同样是一个游子。他可能始终觉得,作为一个身在当代青海的藏族小说家,自己并非身在中心,而是身处荒远的某地,需要始终心向藏语文化传统的中心无限回返。

        这一点,我是在拉萨一个雨后的下午忽然意识到的。当他坐在大昭寺外八廓街邦达仓古建大院里的一丛旱金莲下,带着一脸雨后清新漫射的散光用自然而抒情的语态对我说:“你知道吗?当我这么坐在这里,真是舒服极了。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回家的感觉。你不知道,拉萨,这是我们所有藏族人的老家,而我这样的青海藏人的祖先,是从这里走出去戍守四方的。如今,我回到了这里。我要多多地呆几天,要好好地到各处的寺庙拜佛与转经。”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风吹动了老院子上方的风马旗,风马旗上集聚的雨云于是打开了一些。一些更清晰的光开始落下来,让举着一只甜茶杯的才让扎西的侧脸显得更为清秀。

 

4

 

        扎西真是一个迷恋于小说艺术的人啊。和他一起讨论与分享小说,让我们拥有了共同陶醉的时光。

        扎西心里有很多关于小说的奇妙想法,比如,他想把小说写出音乐与流水一样明显的感染力,他想让小说的叙述完全遵照藏族读者的心理结构。他想让小说的画面像他喜欢的墨西哥电影一样变幻多姿。

        扎西还处处把自己的日常设计成小说里的情节。比如,他服用风寒感冒颗粒的办法是:先倒上半杯开水凉着,再耐心地去撕开袋子,期间会用牙齿撕咬,咬不开时再动用一下裤子上吊着的钥匙串。等袋子撕开了,再猛一下张大嘴,一仰脖子就把一整袋颗粒倒进嘴里,怕没倾倒干净,还把小袋子边缘在牙关上磕了两下,然后才灌一口开水冲冲,最后再打燃火机,点一根烟,抽两口,熏一熏。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服药法,真是惊为天人,叹服天下有创造。

        当然,他还想把自己写的小说直接变成一部电影,因为众所周知,他的一个短篇小说,被人拍了电影而编剧冠上了别人的名字。这件事,扎西心里事实上有遗憾且深感纠结,但他作为一个写作者天生善良,又不愿意承担那些不甘其扰的麻烦,于是且由着他们作怪吧。

        在小说之外,扎西真是一个善良而重情的人啊。他这样的人,在他们藏语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允许我用我老家的方言叫一声,就是“兄弟呀,你好憨”。我现在打心里觉得,朋友们和扎西这个人相处,大概就重他心性里的这一个“憨”字吧。他在家里那么怕琐事麻烦的一个人,到了外面,什么都是他的。你看,在西藏,朋友是扎西的,房间是扎西的,饭是扎西的,红景天是扎西的,快克感冒药是扎西的,甜茶是扎西的,葡萄糖补水液是扎西的,脉动是扎西的,青稞饼是扎西的,碗面是扎西的,双肩背包是扎西的,手提袋是扎西的,打车是扎西的。我忽然想到,那个被扎西从公路边工棚里叫出来指点帮忙的藏族小伙子,也一定是收了扎西的钱。要不那么远的路,人家为什么要走出来呢?

        帮忙的人也是扎西的。

        而似乎只有高原反应与深深的愧疚是我的。

        而扎西这样善良重情的人其实也最怕受伤。我分明能感到在落雨的夜晚,他的一颗又大又沉的心被尖利地触动了。我能感到他的悲伤借着不熟悉的酒精纷纷扬扬沉落到了胃里。他的难受是一阵粗重的呼吸,他的难受是一阵不言不语。

        而我即使坐在跟前,也只能拍着他的膝盖,在微信里说:

        扎西,你要快乐!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2期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诗文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天涯》《青年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等。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