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最遥远的边境村庄伯德里纳特的冬天连日来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这天傍晚寒风开始呜呜地吼叫,肆虐地在旷野上奔跑着,重重乌云密布后,顿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十一岁的阿姆瑞塔和母亲依偎着睡在堆满杂物的仓库里,她耳旁是母亲均匀的打瞌睡声,慢慢细细描摹着母亲手臂上道道伤痕,眼眶里强忍着的热泪滚滚而下,这些伤痕是白天爷爷到田间来视察母女二人劳作成果时,因觉得年幼孙女偷懒不听话,顺手拿起棍子准备鞭打孙女,而母亲见状立刻紧紧护住女儿时所落下。
        夜依旧漫长,思念仍在继续,小阿姆瑞塔又想起了已去逝两年的父亲,父亲生前是新德里市一所小学的教师,他知识渊博,为人宽厚善良,受到了周围人的一致拥护与爱戴。母亲是一个善良温柔、勤劳检朴的标准印度传统女人,整日把家里家外收拾的井井有条。小瑞塔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夕阳西下全家人坐在桌前欢声笑语吃晚餐时刻,橘色窗帘被微风吹起,落日余晖映照在父亲和蔼可亲的面孔、母亲温柔如玉的瞳孔、弟弟调皮可爱的笑容上,那片刻的画面成为了她此生最温暖美好回忆。后来,父亲在下班途中出车祸当场去世,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匆忙赶到医院时,迎接她们是满身盖着白布的父亲尸体,母亲瘫倒在父亲尸体前嚎啕大哭着,而她紧抱着四岁的弟弟无声抽泣着,弟弟眨着好奇的双眼到处看着,丝毫未意识到他已失去了如大山般坚强伟岸的父亲。
        父亲去世后,多年未曾见过的爷爷突然出现,他野蛮的掠夺了小阿姆瑞塔一家仅有的积蓄,草草办完了儿子的葬礼后,就带着儿媳和孩子们匆匆回到了乡下。爷爷一直存在重男轻女的观念,当初小阿姆瑞塔出生时,原本满怀期待的爷爷看到儿媳生了一个女婴,顿时怒从心起,偷偷抱着稚嫩的孙女就准备扔到河里,所幸被儿子发现及时救下,才未酿成人祸,而爷爷和父亲就此大吵了一架,彼此多年都未曾联系过。自跟着爷爷回到乡下后,小阿姆瑞塔不仅辍了学,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炎炎烈日,都要跟着母亲在田间种地,稍加休息就会迎来爷爷的一顿毒打,而弟弟因生为男儿身,被爷爷视作珍宝,同大伯父的两个儿子一起在村里唯一的小学就读。
        最让瑞塔伤心的不是整日繁重的劳动,而是曾经喜欢撒娇粘着自己的弟弟,因为被大人灌输了错误的重男轻女观念,对自己和母亲的态度越加蛮横无理。想到此处,小瑞塔心脏隐隐作疼,从心脏麻到脚心、然后一阵一阵的发冷,只能赶紧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拼命驱散脑海中的万千思绪后,逐渐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她在梦乡里感觉自己的身子从天际处层层坠落,而重重黑云笼罩了整片天空,看不到任何光亮,内心的恐惧越发增加,在黑云夹缝中不断挣扎与吼叫着,身子落到地上后,隐隐间看到远方闪耀着一片微弱绿光,聚集的恐惧与不安瞬时被驱散。
        小瑞塔向着远方发出的绿光缓慢前进着,一棵参天大树岿然屹立着,一束绿光透过叶缝若隐若现,向四周伸展的枝叶如张扬手臂泼下一地浓郁。转弯越过大树,赫然看到了一座峡谷,峡谷处充满着野生气息,含苞待放的花儿、青翠绿茵的小草、飞来飞去的鸟儿、清澈见底的溪水里小鱼们欢快地游来游去。小瑞塔被这美轮美奂的景色吸引了,马上就蹲下身去闻花香,一群紫色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着, 她也跟随舞动的蝴蝶们跳起了舞。随后,她又坐到小溪旁观看游弋着的鱼儿,视线久久不愿离开五颜六色的鱼儿。
        忽然背后发出一个男童稚嫩的声音,“您好,小姐姐,请问这里是哪里呀?”小瑞塔转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穿蓝白相间条纹套服、面色苍白无力、身材细长瘦弱的男孩。“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请问您是谁呀?”她不甚了了的说道,对面男孩面有惊色的说:“您好,仙女姐姐我叫郭睿,今晚刚睡着就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我叫阿姆瑞塔,今年十一岁,也是晚上睡着后来到了这个美丽的峡谷。”小瑞塔晃动着调皮的眼睛说道。两个孩子马上卸下了内心满腹疑问,坐在一起眺望着峡谷的无限美景。
        良久后,小瑞塔平时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而藏起所有悲伤情绪,今晚却因一个小伙伴陪伴在侧,忽然升起了一股倾诉的欲望,她向郭睿一五一十讲起了自己故事,当讲到思念逝去父亲的种种心情时,泪水忽然如断了线的珍珠串串落下,郭睿轻轻拍打着小瑞塔因哭泣而颤动着的背部,给予自己暖心安慰。
        待她情绪稍加好转时,郭睿向她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今年也是十一岁,从小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出生开始就在布满刺鼻消毒水味到处笼罩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度过,父母忙碌奔波的身影、外婆精心细致的呵护成为了他成长里最温暖且美好记忆。
        今晚也是他悲伤欲绝的一天,因积劳成疾外婆患癌去世了,而他却因复发只能呆在病房里,不能回家参加外婆的葬礼。空无人息病房里,床边输液管里的液体滴滴答答无声往下落,窗外雷声大震,哗哗啦啦下起了倾盆大雨,小郭瑞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屋外潺潺雨声,陷入了无尽思念当中,他回忆着这些年和外婆相处的点滴时光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乡中他突然来到了这处峡谷,遇见了今晚同样在思念逝去亲人的阿姆瑞塔。小阿姆瑞塔听完郭睿故事后,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奇妙感触,她抬起郭睿的手臂,看到了他苍白皮肤上遍布针孔,强忍的泪珠再次落下。郭睿拥住瑞塔瘦弱的身子,这时天边一道彩虹升起,绚丽多彩,仿佛是逝去亲人的笑脸在陪伴着这两个孤独的孩子。
        待二人收复好情绪后,小阿姆瑞塔提议给这座峡谷取名为思念谷,因二人都是在思念逝去亲人进入梦乡后才来到这个地方。后来二人在峡谷里你追我、我追你玩得不亦乐乎,随着时间流逝,天边挂起一轮明月,他们从思念谷里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
        瑞塔、瑞塔起床了,小阿姆瑞塔听到了一道催促声,她揉一揉晦涩的双眸,不大情愿的从床上起来,看到母亲慌乱的面孔后,赶紧起床穿衣,随着母亲来到了田间,发现爷爷恼羞成怒的拿着棍子站在田间,因昨晚下大雨天气寒冷,母女二人因无被子可取暖,辗转反侧很晚才入睡,今早未能按照爷爷平时规定的时间起床来到田间劳作,爷爷的呵斥声不断,拿起棍子就打在母亲单薄的身子上,小阿姆瑞塔赶紧推开爷爷,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爷爷看小孙女胆大包天,一巴掌就狠狠挥向小孙女脸孔上,瑞塔随即吐出一口鲜血,母亲赶紧跪在地上,向爷爷不断乞求着原谅,爷爷听到儿媳的求饶声怒气才被平息,把棍子扔向地上后,就回家去吃早饭了。母亲抱着小瑞塔就痛哭着,她悔恨自己作为一位母亲却无法保护年幼的女儿,小瑞塔拿起衣角为母亲擦干泪水,强忍着痛意摇摇头表示没事,随后母女二人就投入了繁重的劳动当中。另外一边,郭睿醒来时天色还很早,病房内无其他人,他久久躺在床上,想着昨夜梦境中所到峡谷和遇见的小姑娘,内心里一股热流呼涌而出,顿时就温暖了全身,就如外婆宽厚的怀抱温暖且坚实。
        上午八点半,母亲带着早饭来看他了,母亲耐心宽慰着小郭睿,鼓励他继续积极配合治疗心脏病,说外婆的临终愿望就是希望他早日康复,能像同龄孩子一样健康平安的长大。郭睿抬头望着母亲后,才发现母亲一夜间白发丛生,苍老了许多,他拉着母亲长满茧子的手掌心,向母亲承诺一定会继续积极配合医院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孝敬父母。母亲见状欣喜不已,赶忙打来水让郭睿洗漱,这个早上似往常一样,虽失去了最慈祥仁爱的外婆,但因为爱让这个饱经磨难的家庭再次团结在一起,坚强的去迎接所有风风雨雨。这天晚上两个孩子睡着后惊奇发现他们又来到了思梦谷,小瑞塔和郭睿坐在小溪前诉说着彼此白天发生的点点滴滴,当听到小瑞塔和母亲因为起床晚而被爷爷毒打时,郭睿恼怒不已,他表示从未见过如此毒蝎心畅的老人,自己慈爱宽厚的外婆与瑞塔蛮横无理的爷爷形成了鲜明对比。
        瑞塔说:“虽然你没有健康的身体,但从出生开始就被爱所包围,我很羡慕你郭睿。” “瑞塔,我也很羡慕你拥有健康的身体,我从出生开始就住在病房里,很想像其他正常孩子一样去看看外面缤纷多彩的世界。”郭睿赶忙摆摆手说道。二人最后归纳出一个孩子最完美的人生应同时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被爱所包围的环境,但就如明月因有阴晴圆缺而皎洁,人生本就因不完美而更具有创造性。两个孩子尽情畅谈后,在思念谷里玩起了捉迷藏、扔石子等小游戏,待一夜天明后,又从思念谷回到了现实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五年已过去,两个孩子都已是十六岁的青年,这些年每个夜晚他们进入梦乡后都能如约在思念谷里相见,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一起嬉戏玩耍,陪伴彼此度过了最艰难困苦的时期。
        郭睿发现自己对小阿姆瑞塔萌生了爱情,已不仅仅满足于每晚在思念谷里短暂的相处时光,他白天经常独自站在医院走廊里,眺望着窗外连绵群山久久陷入沉思,小瑞塔的音容笑貌总会不断浮现在眼前,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当霞光洒满整座思念谷的一个晚上,小溪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郭睿望着瑞塔娇俏可人的脸庞,拉住她的小手忍不住诉说了爱的衷肠,瑞塔脸上升起了一团红晕,害羞的轻轻点了头,从小伙伴正式蜕变为恋人,度过了一段温馨甜美的恋爱时光。
        但这温馨甜美的恋爱时光却被一纸婚约所打破,阿姆瑞塔被蛮横的爷爷强行许给了村长的智障儿子,只因如若嫁给村长的智障儿子,不仅不用倒贴嫁妆,还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彩礼。瑞塔的母亲跪在冰凉席地上一遍遍磕着头,哀求着公公不要让瑞塔跳入火坑,能够取消这个不公平的婚约,但爷爷态度坚决,依旧坚持把瑞塔嫁过去。她的母亲在这些年繁重劳务和巨大悲痛情绪的双重打压下,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得了严重的肺痨,但爷爷全然不顾儿媳的疾病,依然让母女二人天天在田间劳作。
        这天晚上瑞塔在梦中进入思梦谷后将爷爷所许的婚约告诉了郭睿,当知道美丽可人的恋人要嫁给一个傻子时,郭睿的内心愤恨不已,他恨不得马上带着瑞塔远走天涯,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因他们是梦中恋人现实中根本不能相见,两个年轻人只能拥在一起无声哭泣着,正如他们初次相见的景象般。瑞塔与村长儿子的婚礼日渐渐到来,她的母亲在婚礼前一天带着对女儿的无限愧疚离逝了,瑞塔瘫倒在母亲的尸体旁哭泣着,她不明白同是血肉骨亲,可爷爷为何这么多年要如仇人般折磨母女二人。凶狠的爷爷根本未疼惜已伤心欲绝的孙女,把儿媳的尸体丢到了荒郊野外,无论瑞塔如何恳求,他都不愿给儿媳举行葬礼。
        第二日,瑞塔早早被大伯母叫起来打扮,给她穿上了华丽的嫁衣,涂上了胭脂,看着镜子里打扮后更加美丽的自己,她深感讽刺可笑。婚礼在一片祥和快乐的气氛中举行,人们唱着歌、跳着舞,丝毫未管一位少女就在昨日失去了温柔体贴的母亲。
        阿姆瑞塔独自坐在喜房内抹泪着,涂着一层胭脂,也盖不住脸上的苍白。傻子丈夫摇晃着身子,嘴里涂着白沫,向她一步步走了过来。瑞塔拿起了衣服袖口处藏着的尖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傻子丈夫见到鲜血就开始大声尖叫着,屋门很快被人推开,所有人都被这番惨烈景象吓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而在地球另一边躺在病床上的郭睿似乎感知到了瑞塔的自杀,病情开始急剧恶化,许多医生和护士急忙赶忙进行了抢救,但依然未留住郭睿年轻的生命。郭睿的父母在急诊室焦急的等待着,当从医生口中听到儿子因病情严重离逝时,他的母亲一阵头晕眼花晕倒了,医生赶忙把她抬到了病床上。
        而她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从身体里脱出,仿佛在天空中飘荡着,到达了一片长满白色小花的大路上,她远远望去儿子牵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孩站在路中间,他面带暖暖的笑容,向母亲挥手告别,转身同女孩一道离去,她大声呼唤着儿子的乳名,但他却再未回过头。
        而她内心深处的丧子之痛得到了些许抚慰,深知多年被病情折磨不成人样的儿子,在天堂里和心爱的女孩一定会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西绕拉姆,藏族,西藏昌都人,笔名向阳凉西。作品散见于《西藏日报》《拉萨晚报》等报刊和格桑花开、中国诗歌网等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