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最近很烦。
        这不,春节过完,刚一上班就听到人们说,喜鹊岭老张头的哑巴儿子,花十万块钱说下的媳妇不见了。
        老丁是乡司法所长,所里只有他一个人,典型的光杆司令。
        碰上这种事,老丁自然是烦。不知咋的,老天爷也不高兴,一直阴沉着脸。老丁踩着喜鹊岭上盈尺的积雪,赶了十几里山路,当天就到了老张家。
        喜鹊岭上的喜鹊,悄眉静眼地,一声也没有叫着。
        这时候的老张家,却哭天喊地的,乱成了马蜂窝。
        村子里的老汉婆姨们,都过来安慰这一家。
        老张头家的儿媳妇,是下雪的那个晚上,跟人跑到新疆去了。这个人呢,就是邻村的刘老二,一个不太上路的光棍汉。
        老丁知道,近些年来,随着惠农政策的实施,农村的面貌有了很大改变,村民的生活质量也有了很大提升。可是由于文化环境没有根本改变,加之道德观念滑坡,法律服务不能有效跟进等等因素,农牧民群众之间的矛盾纠纷也明显增多。尤其是婚姻家庭纠纷,更是呈几何数量式增长。这不,眼前这桩令老丁头痛不已的私奔案,就是一个缩影。
        看似简单的一个案子,里面其实潜藏着异常丰富的社会因素和乡村治理内涵。就说说这些年来农村妇女中频发高发的私奔。一个良家妇女,有正式正规的婚姻和家庭,为何随意就抛夫离子,跟别人而去?深入探究,不是留守妇女,就是随丈夫外出打工的家庭主妇。生理因素,心理因素,生计因素?恐怕最主要的因素,还是法律意识的淡漠,守法思维的缺失,正所谓:“无知者无畏”。
        所谓法治扶贫,就是要用法治意识法治思维法治方式,从根子上来解决这些问题。
        老张头家的情况,老丁心里有一本帐。作为司法所长,这些年来,他跑遍了乡里的山山水水,他的心里,摞满了这样的账本。这个老张头,正好是他的结对帮扶户,这本账呢,就格外沉重,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老张头的儿子小张,一岁多时患肺结核,被村医打链霉素过量,打成了聋子。又因为从小耳聋,说活口齿也不大清。所以一直到三十多岁,也没能娶上个媳妇。
        老张头是个手艺人,半辈子省吃俭用,多少积存了几个钱。他费尽心思,托人从青海领来一个姑娘,虽然看起来羊羊干干的,但好歹是给儿子团拢了个家。
        婚后一年,生了个女娃,没什么毛病,眼睛明突突的,机溜得很。一家人也还算和睦,日子算是有了起色。
        “你说你这个刘老二,气人不气人!”“你干的这叫啥事?你好腿好胳膊的,哪里说不上个媳妇?你拐走人家的媳妇,叫我一家人可咋办呢?你这是‘瘸腿上拿棍敲呢!’”老张婶子坐在炕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老丁诉说着。
        老丁虽说势孤力单,但他可是乡上的“大拿”。矛盾纠纷排查化解,社区矫正,法治宣传工作,还有这几年的扶贫攻坚,综治维稳,党委政府安排的其他工作,样样他都扛得起。一干就是十个年头。这个乡离县城二百多里地,也没人来替换他。
        老丁很聪明,来的时候,他叫上了派出所的小白。他知道,处理矛盾纠纷,一个人不仅人手单薄,而且于法不合。
        这桩事儿,还真用得上派出所的同志,得警司齐上,双调联动。刘老二的违法行为,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在盯着。必须让他为自己的冲动买单,为自己的荒唐行为付出一定代价。对胆敢以身试法者,绝不能姑息迁就。没有派出所的配合,自己肯定是孤掌难鸣。老丁心里琢磨着。
        回到乡上,他首先给县局和乡上领导汇报了情况,和局里对接的律师商讨了法律方面的应对方案,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派出所里,和所长老黄简单地交流了案情,磋商了具体的化解办法。一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老丁就起来了。他有个坏毛病,心里一有事,就睡不好觉。        
        待他急急忙忙赶到喜鹊岭村时,就发现老张家的局面有些失控了。原来小张昨晚喝了几杯闷酒后,拿着斧子,骑上摩托车,要去找刘老二拼命,结果刘老二没找到,自己却栽倒了,碰得头破血流,差点送了命。家里老汉娃娃哭成一堆,那些大小牲畜,猪羊家禽,也没人顾得上,一副鸡飞狗跳羊上墙的姿势。
        老丁略一思忖,先打发人叫来了老张头的本家亲戚,让他们帮着照料理牲口,又叫村干部喊了几个勤快妇人,帮着料理家务。
        老丁让派出所的小白和几个老者,先给小张做些开导工作。他自己则开始想办法联系这桩祸患的肇事者刘老二。
        刘起初好歹不接电话。后来接了,又装疯卖傻,不承认自己在新疆。老丁明确指出已知他的所在后,他又拒不承认是自己拐跑了小张的媳妇。
        就这样,老丁一面稳住老张头一家,一面在心里思谋着,当务之急,得想办法把刘老二这个惹祸精拿下来。
        俗话说得好:“打蛇要打七寸”。老丁决定在电话里单刀直入,直指问题所在。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刘老二,领走小张媳妇的事,马路上的摄像头把证据留下着呢,不要想着胡搅蛮缠,也不要试图蒙混过关。
        听到电话那头刘老二的口气失了强硬,慢慢和缓下来,老丁抓紧趁热打铁:“你看老刘,你也老大不小了,普法进行了这么多年,法律责任你还不清楚。我可以讲给你听听。现在政策这么好,你哪里拾掇不上个媳妇,非要破坏别人的家庭?!你是光棍一条,小张的媳妇可是有夫之妇,你若要和她明目张胆地非法同居,明摆着是重婚犯罪!你不要说跑到新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国家的法律也饶不了你!人家智力有些低下,你可是头脑健全的人,犯法的事咱决不能干!再者,你一人吃饱,全家吃饱,吃喝无忧。可小张一大家人,老的老,少的少,现在吃吃不下,喝不下,家庭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大小出个事,你担待得了吗?怎么回乡见人!”
        老丁不亏是老丁,这一下出手,干脆利落,直击要害!刘老二没能接住招,先是在电话里吱吱唔唔,接着是嘀嘀咕咕,最后唯唯诺诺起来,末了,终于答应考虑一下再回话。
        当晚,老丁就住在了老张头家。
        三天水米未进的小张,在老丁的感召下,动了筷子。
        第二天,早早的,刘老二主动给老丁打来电话,承认了缺点错误,答应把小张媳妇送回来,并甘愿接受处罚。
        正月十五那天,老丁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去县城,在车站接回了小张媳妇。派出所老黄宣布了对刘老二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处罚措施,刘老二被送进了拘留所。
        老丁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开上自个儿的车,把小张媳妇给送了回去。
        天气一下子变好了,风和日丽,空气澄明。一到岭上,老丁就远远看见,老张老两口领着孙女,还有好多左邻右舍,都站在村口,翘首以盼。
        老丁发现,喜鹊岭上的喜鹊,又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的,叫了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喜鹊岭的事刚了结,那边野雉沟里,又起了波澜。
        这野雉沟,是个少数民族聚居村,十户倒有九户是土族人家。民风淳朴敦良,宗教氛围浓厚。
        闲话休提,今天咱单说说这野雉沟口上的李土人家摊上的一桩祸事。
        李土人官名唤作李延寿,因为是土族,从小被大家叫成了“李土人”,官名反倒被淡忘了。今年六十有五,身体还算可以,农家的活计勉强都能应付。但老婆子前年得了脑梗,虽说留住了命,也就此落下了残废。老两口育有一子,三十多岁,也已娶妻生子。
        野雉沟山大沟深,土地瘠薄,生活一直比较苦焦。李土人家全靠儿子媳妇在外打工,勉力维持。日子也是过得捉襟见肘,用咱这儿的方言说就是“嫩嫩就就”。
        去年过年后,李土人的儿子小李,就在本村任老板的养殖场打工,干些喂羊跑腿的事儿,每天也有一百元的收入。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还真应了这句老话,三月份的一天晚上,小李干完活回家,出养殖场门时,一不小心绊了一跤,后脑勺着地,把头给摔坏了。
        任老板确实像人。小李被拉到兰州急救,先后做了三次开颅手术,两次康复治疗,生命算是无碍,可就像植物人一般,变得痴痴呆呆。任老板呢,虽说唤作老板,其实也是土生土长的野雉沟牧民,以前和李土人一样,穷得叮当响。这两年靠扶贫政策,鼓捣了家养殖场,才跌办了几个钱。这回前后接近四十万的花费,对他也是一笔巨额开支。
        这场飞来横祸,让小李的家庭彻底返贫,陷入了绝境。李土人家本就底子薄,没有几个积蓄,这次花了个窟窿连天。小李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他的阿妈一瘸一拐,口齿不清,干不了重活。再就是两个上学的娃娃。所以呢,不说别的,单是小李的治疗费用,就够李土人喝一壶的。
        更加要命的是,儿媳妇也放出重磅话来,要和小李离婚另过。
        无奈之下,李土人领着俩孙子,到乡上上访。
        领导接待完,非常重视,指示民政助理员安排赈济。这边又叫来老丁,申明从法治和扶贫两个层面重视问题,尽快协调解决。
        老丁接手这个案子,感觉压力山大。
        首先,钱是个硬头货。小李的病,正在康复治疗的后继阶段。头肿成个笆斗着哩,躺在床上,屎尿都无法自理,后续的治疗费不会是个小数字。
        其次,乡上的救灾款,本就不多,像撒胡椒面一样给贫困户们一撒,显得越发少,对小李来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大事。
        还有一个不容小觑的麻烦,李土人家里,除了儿媳妇,再没有壮劳力,如果媳妇飞了,这个家就彻底歇菜了。
        点上一支烟,思来想去,老丁不得其要。这俩问题,还有领导安当的法治和扶贫,就像巨大的缺口,让他头疼不已。
        想着想着,老丁靠在沙发上迷糊着了。
        老丁梦见自己在游泳,游啊游,忽然水面出现两个大漩涡,旋啊旋的,合成了一个更大的,把他给吸了进去……
        老丁一个激灵,吓了醒来。他知道,这俩漩涡,就是那俩缺口。
        老丁暗下决心,先解决钱的问题。
        他买了一份礼当,两瓶酒,去野雉沟拜访任老板。
        耐心听老丁说明来意后,任老板盘腿坐上炕头,绷起他的黑脸庞,说:“丁所,不是我说你。我和你相识,十年有了吧?你还不清楚我老任的为人吗?这桩倒霉事情,让我给你从头说说吧。小李在我这儿打工,是因为我和他是同班同学,怪我狗屎蒙了眼,把他主动叫去的。后来还加上他那不讲理的媳妇子。工作轻松不累,工资从不拖欠。发生的这件事情呢,起因上我就没有多少责任。小李他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可我看在老乡加同学的份上,一点也没有慢待他,你说我前后花费了多少?金钱,时间,……在兰州,我和老婆把他当成先人一样伺候了一场,你李土人作为一个阿爸,你当时在哪里?你还有啥不满足的哩?”
        老丁有老丁的法子,一看对方生了气,知道得避开锋芒,就打开自己拿来的酒,摆在炕桌上,也盘腿上了炕,说:“来,脑们(方言,意思是我们)先不说这个,脑俩喝酒!”
        酒酣耳热之际,老丁又给任老板讲了不少法律常识,试着做解释性工作。任老板激动地说:“老丁,你是个好人。不瞒你说,我在兰州,就咨询了律师,像小李这种情况,我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不仅不用再出钱,打起官司来,小李还得给我退一部分钱呢。李土人这人,没有感恩之心,他还到处扬言要告我呢,说谁知道他儿子是摔倒的,还是我给打坏的。真是‘驴乏了赖轴棍’!”
        “他这样说了?我回头一定批评教育。可是现在这一家人真是可怜,你出的钱,全部用在病上了,他李土人,也没有落下一个子儿!而且他家里存的几个钱儿,也全部搭上了。现在家徒四壁,媳妇一走,这个家就散了。你老任是信佛的,乡里乡亲的,你能看哈吗?”
        “有这样的事?这个媳妇跑哩吗?她不是害地很吗?”
        “是真的呀,她要走了,老人孩子可怎么办?”老丁看见任老板口气有所和缓,赶忙解释道。
        “老丁啊,你不知道,我这半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武威人讲普通话啊!人家这个媳妇,单单就是个武威人啊!在兰州的时候,一抖起普通话来唬我,我就笑着站不住了!”任老板说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老丁一看任老板高兴了,知道有戏。就乘着酒劲,果断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任老板可以再考虑友情支援对方十五至二十万元的继续治疗费用。如果有困难,可以先支付一部分现金,其余让小李媳妇在养殖场继续打工,以工资的形式支付,不过工资得相对开高一点。
        任老板痛快地一拍大腿:“行哩,老丁!我就看在你丁大所长的脸面上,看在你这副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不达目的还誓不罢休的精神上,答应你!不过我还得与媳妇合计合计。”
        农村工作就是这样,有些纠纷,不一定能在公堂书案上解决,更多的可能,还是得在田间地头,农家炕头上了结。再说,“人和人活哩,阎王爷和鬼活哩”,人是情感动物,没有做不通,只有做不到的工作。这一点,老丁深喑于心。
        第二天,起床后,老丁感觉胃部隐隐作痛。他知道,昨晚的酒,把他的老胃病又抬翻了。
        但是老丁也明白,他今天还不能休息。他还得去解决另一个缺口----人的问题。
        老丁径直去了野雉沟口。
        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一个简陋肮脏的敞院子,几件满是尘灰的旧家具,一炕破破烂烂的旧铺盖。这就是李土人家的全部。老丁看着这些,心酸不已。
        面对任老板眼中的“牙岔”----小李媳妇,老丁知道,女人都有相同的弱点,小李媳妇,一定丢不下两个半大的孩子。还有,治疗费用暂时无忧,大的问题解决了,文章还是有得作的。
        整整一天,老丁忍着疼痛,苦口婆心,将心比心;反来复去,比前比后的做这媳妇的思想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日暮时分,小李媳妇看着半天没吃饭的老丁,用她的武威普通话说:“啊呦!丁所长,我就真正把你服聊!我听你的话哩,我再不走了,我把小李好好伺候。行不行桑?!”
        听见这话,老丁松了一口气,胃也立马好像不疼了。
        就这样,在老丁的主持下,小李媳妇和任老板签署了调解协议,并即时在人民法院做了司法确认。任老板先行支付了部分费用,小李又住进了康复医院。
        老丁又汇报局里和乡上,给李土人一家申请了低保。并利用农村危旧房改造的机会,给李土人一家置换了五间窗明几净的新式砖房。
        小李在媳妇的悉心照料下,病情一天天好转,现在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还可以干点力所能及的轻活。这是后话。
        李土人家的日子转了过来,老丁却翻了过去。
        就在这个月,老丁胃病发作,晕倒在扶贫路上,被送进了县医院。        

         关钊铭,男,藏族,1969年10月生,现任天祝藏族自治县司法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