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整个冬季的午后,那些在阳光下穿梭往来的闪着亮光的人群几乎把奶奶的眼睛都照花了。奶奶说你父亲光着腚就在那些人群的中间穿来穿去,人们脚下腾起的黄澄澄的尘土把你父亲弄得像一只小灰鼠,模样既落寞又孤单。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从那掉了牙的嘴里吐出来,就像屋顶刮过的风啾啾直响。

        八月的中午,金黄色的阳光穿过酸苹果树然后星星点点地撒落在草地上。风一吹我就有一种仿佛在水底翱翔的感觉。蜜蜂的长吟始终在旁边的一簇花草里徘徊。远处环山的杉木林边,一大片成熟的麦地里唱刈麦歌的人们时常牵引着奶奶的目光,她因此把故事讲得断断续续像一段残破的梦。

        奶奶说她们是陌路人。

        一群陌路人离开自己的故土,昼行夜宿,翻山越岭。奶奶背着四肢比青蛙四肢还要纤细的父亲和姑姑,在一个纤尘飞扬的黄昏遇到了来自外地种鸦片的爷爷。

        爷爷荷锄逆水而上,与拖儿带女的奶奶相遇。奶奶说那次是她们十多天来遇到的第一个活人。

        爷爷放下肩上的锄头,说:

        “远远的我以为是一群下山偷包谷的猴子,结果是远比猴子还要精的人。”

        奶奶说她那次是第一次听到汉话和看到说汉话的人。她把头摇得像爷爷肩上被风吹动的破布片。

        爷爷见奶奶不语,犹豫了一下,随后扯开嗓子唱了一首耕地歌。奶奶说到这里便会裂开黑洞洞的嘴笑起来:“他的嗓子响得让人浑身发颤”。奶奶笑完以后,满脸的皱纹手掌迅速合拢。奶奶说要不是我背上有你快饿死的父亲和姑姑,那两块玉米馍馍是绝对不会让我动心的。

        许多天以后,在我现在的故乡,多了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带着衣衫褴褛的母子摇摇晃晃地穿过村头的青稞地,越过栅栏边的水井,然后没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麦地里割麦的人们停止了歌唱,陆陆续续背起耸立的麦梱开始下山。麦梱在阳光下闪着乳白色的光芒。人们仿佛一队队高举蛹卵的蚂蚁顺山路迤逦而行。此时的奶奶,将目光从松弛的眼皮下水一样淌出来,穿过酸苹果的树叶远远地投向麦地。

        奶奶把满脸的微笑堆在蚯蚓一般蠕动的皱纹里,她说:

        “神啊,都收了。从种子种下地那天,我就开始担心田鼠、麻雀掠夺。都好了,神啊,现在都是我们的了。”

        奶奶浑浊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

        那年我已满十三岁。奶奶对粮食有着近乎癫狂的热爱,因为饥饿给她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拉下袖子将她脸上的泪拭去。我说:“阿奶,都是我们的了。”

        奶奶转过脸紧盯着我:“好孙,你说全是我们的了,希尔觉茸?”

        我点点头。“希尔觉茸”是收获季节的意思。

        这时一股旋风从背后的桦树林里呼啸着而来,奶奶头上花白的头发和浑身破旧的毪衫像一团白色的火苗在飘动。

        “全部是我们的?”奶奶用手压着飞扬的头发,说,“也许我一粒也吃不上。这是命,命……好孙!”

        我无话可说。

        旋风过后,花草丛里蜜蜂的长吟已经不在了,我想会不会是旋风将它们卷走了,连同奶奶的希望?

        背麦的人们从我和奶奶面前的长路上走过,留下他们滴在滚烫的石头上的汗珠的滋滋声和一层透明、轻捷的麦子的清香。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整天在草地上赶着羊群显得十分忙碌。我的故乡可爱的山水渐渐地变得透明起来:环山的森林,亮丽的河流、正在被人们收割的庄稼地……穿行在故乡秋天的色彩里今人心情豁然开朗。我相信爷爷一定是在这样的季节里悄然离开了奶奶、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长眠在红柳树下的姑姑的,要不然奶奶绝不会没有半点悲伤。父亲则深深地将这事刻在了记忆的木柱上。无论春夏秋冬,父亲总是穿着爷爷那件有着水一样颜色的府绸褂子,甩动着那根细长的胳膊和同样细长的双腿,穿过庄稼地,用一种异乡人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人和周围的山、水、树。他从庄稼地走出来,被他碰落的露珠银子一样闪烁在他的身上。他披着一身的银光将陌生的目光投向村头围坐的男女。他们把头一齐转向了父亲,等父亲摇摇晃晃地到了身边,就有声音飘进父亲的耳朵:

        “讨口不到富裕的地方,到这儿来抢我们的吃的,”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怨恨。

        父亲掉头飞一样越过淙淙奔流的小溪,他恨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挖了许多的野菜回到爷爷用柳枝编织的窝棚里。饿极了的姑姑小心地避开所有人的双眼,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奶奶发现她的时候,她已口吐白沫小老鼠一样蜷缩在角落里。

        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独为姑姑哭泣。姑姑被一小把野菜打碎了美丽的梦,她像一朵杜鹃花那样凋谢在了一棵高高的红柳下。

        弯在山谷里的虹是姑姑。

        姑姑就在溪头和山巅眺望着父亲和奶奶。

        后来冬天从山上下来,然后盖住了整个村子。众人不知为何总在午后奔忙。父亲就在他们的中间穿来穿去,拾捡他们掉在地上硬如沙粒的烧馍屑。就在这时候,一队戴白帽子的商人叮叮当当的进了村子,他们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展示他们的东西,有泥制的陶罐、有椭圆形的皮革针线包、还有精美的闪着亮光的针筒子……他们用火一样热情的眼光望着慢慢围上来的人们。爷爷高高的身影被阳光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黑带落在一个商人的肩上。他们操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打着人们看得懂的手势忙个不停。人们依然木木的围着。爷爷走过去拍了拍那个肩上扛着自己影子的人的肩膀,他回过头爷爷发现他是女的。爷爷愣了一下,然后指指针筒子又敲敲自己的脑袋。女商人伸出两根手指头。爷爷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人群中蹲在那里,他看着女商人又坐到地上,一股浓烈的罂粟花的气味在爷爷的周围弥漫。

        那些商人人们已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们连一根

        针也没有售出。他们叮叮当当地消失在村前垭口的后面。

        他们走了,爷爷也不见了。奶奶说他一定是让商队里的妖精给弄走了。

        若干年过去,我问奶奶,她依然对此看法深信不疑。她还说那时候正在落叶,没错。

        奶奶这一生就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是一只冬天的羊,只能啃吃生长在岩上那些星星点点的草。她说等到河畔青青的草木茂盛的时候她就死去了,在某一个季节的开始或结束中被天葬师劈成碎块,她就不是一个了,而是许许多多的魂随着一只只秃鹫升到空中,然后俯视或者陌生或者熟悉的山山水水。

        “我还愁什么来着?”奶奶说,“上天了,啥也不愁。”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平静得像树后一片晴朗的天空。

        麦梱像山一样堆在广场上。广场四周的晾架上麦把起起落落。母亲把一把麦子递给我让我扔上晾架,我却奇怪的扔出了广场。顿时一片哄笑填满了广场。

        一个矮矮的妇人走过来,将手放在我额上,说:“你说,外地人天天穿新衣服,外地人天天吃好吃的……”

        不等她说完,母亲呼一声将我拉过去:“别犯傻,她想用美丽的语言诱惑你。”

        “喝我的尿吧,你!”我用一句最恶毒的话回击给了她。

        “阿勒勒勒,”她朝地上吐了一口浑浊的口水,跳了一下说,“我要让你连喝尿的地方都找不着。”

        广场上又荡漾起一片笑声,我感到笑声里充满了冰凉的冷水,我的双眼罩上了一层陌生的云。

        八月的最后一天,雪花纷纷扬扬,雪花像一朵朵恶毒的花开放在奶奶的双腿和心里。雪越下越大,奶奶的心事越来越重。积雪压住了人们来不及收割的麦子和豌豆,压塌了广场上的晾架。

        奶奶呆坐在走廊的木墩上,手里的念珠在雪光中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奶奶从此再没喝一口水,也再没说一句话,她似乎在一片难得的静谧之中回忆自己的过去,在她的面前,未来是云层后面那明净如洗的蓝天。

        不知过了多少天,觅不到食物的鸟雀聚集在屋檐下面的空地里。我跨过栅栏到羊圈看羊,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串奇异的足印从走廊下伸出来然后伸向了远处茫茫的雪地。

        夜里奶奶无声地走了。

        父亲叫上我天不亮就出门,顶着凛冽的寒风和飘洒的雪进行在林中的小路上。一路上父亲一言不发。

        山脊上活佛的家在雪帘中飘摇。活佛很慈祥也很威严,摩了我的顶也摩了父亲的顶,不等父亲说明来意活佛平静地说出了奶奶最后的归宿。

        奶奶她不能上天了。活佛说她是一尾来自藏东的鱼,饮茹凉水是她一生的命脉。入水吧,他说,生于斯最好也逝于斯!

        奶奶不能上天了,她只能被飘扬的经幡超度。

        这一年罕见的大雪就下在八月。

        活佛差人将我俩送出门,来时的脚印早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

        为何奶奶的希望总在破灭?

        为何所有人的希望总不能实现?

        父亲茫然地望着雪中渐次昏暗的天空。

        我感到奶奶的灵魂在空中与雪飞舞,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上,还有年轻的花一样凋谢了的姑姑。

        曾晓鸿,男,藏族,1965年生于四川马尔康,曾做过乡村教师、新闻记者,现在阿坝州创作办公室工作。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 在《三联生活周刊》《民族文学》《西藏文学》《中国西藏》《四川画报》等报刊发表有小说、散文、诗歌、随笔和摄影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猎人登巴与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畅游阿坝》《玩转阿坝》《古羌胜地—茂县》,人物传记《雪山土司王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