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半辈子,竟有十七个新年,是在“世界屋脊”的拉萨古城和藏族朋友一起度过的。在那里和依照这个民族古老的风俗和藏族朋友一起欢度藏历新年,那么和谐、兴奋、热闹欢愉,人与人之间充满着一片赤诚。即使今天我已离开那片土地,每当新年、春节来临,仍然不由自主地怀念那些日子,并总想向人絮叨拉萨过藏历新年的情形。

  西藏曾经在夏日过年
  据藏族学者说,在古老的年代,西藏并不是冬春之交过年,而是夏天过年,“麦熟为岁首”,“雪山下,麦子黄了,快乐的新年来了。”现在,雅鲁藏布江中游地区,都有秋收前过“望果”节的传统。人们穿古代服装,骑着马,沿丰收的青稞地转圈祈祷,还要骑马射箭,围着篝火跳舞狂欢,既娱乐自己,又娱乐本地的保护神。相传,这都是古代西藏六月过年的遗留。
  还有在藏历十月初一过年的,“麦收为岁首”。拉萨东面四百公里、雪山和原始森林环绕的工布(林芝)地区,到现在还是藏历十月初一过年,称为“工布洛萨”。藏史记载,工布地区历史非常久远,早在吐蕃王朝建立之前,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教就在这里非常盛行。藏历十月过新年,源起于那些古老的时代。
  大约公元13世纪,萨迦王朝统治西藏的年代,藏胞便在藏历正月过年了。但农民们往往提前在十二月初一过年,称“索朗洛萨”(农民新年)。因为到藏历正月,春气萌动,备耕繁忙,农民已没有心思过年了。

  吃面疙瘩的乐趣
  藏历腊月二十九,当太阳沉落雪山的时分,拉萨家家户户,都要团坐在陶罐周围,吃一种特殊的面疙瘩,称为“固都索”。
  在一部分面疙瘩里,包进各式各样的东西,谁吃到了什么,赶紧得向掌勺的女主人报告。每样东西都和吃食者的性格或运气联系起来。因此,既是一种娱乐,又是一种占。
  例如,吃出羊毛的人,说明他心地善良;吃出辣椒的人,说明他性格泼辣。还有木炭表示心黑,豌豆表示圆滑,桃干表示健康,瓷片表示纯洁,盐巴表示屁股重(懒惰),蒺藜意味着对人尖刻。女主人还要做一个面人,脑袋小、,肚子大,谁舀到它,谁就得挨罚,叫他学驴叫、装狗叫,还得喝九勺子面汤,喝不了就硬灌。“面疙瘩宴会”总是在欢笑和戏谑中结束。

  把“鬼”赶回地狱去
  吃饱喝足,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赶“鬼”,藏语叫“吕藏巴”。
  在许多拉萨人的观念中,世界上除了人,还有各式各样的鬼在活动,正是它们的捣乱,人们才有疾病、灾难、口角争执。在新年到来之前,一定要把它们赶出家门,赶出拉萨,赶到地狱里“鬼”藏在哪里?看不见,便选择一些圆圆的石头,在院子里垒几个细而高的圆柱,作为“鬼”的宝座。石柱前摆着破盆,是鬼的“饭碗”,“饭碗”里装了一些糌粑团,这些糌粑团事先在人的身体上揉擦,沾满了汗渍和污垢,当然也表示沾满了人的疾病和晦气。
  先请鬼会餐,吃家里剩下的面疙瘩,主人还要不停地劝:“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吧!”过了片刻,主人端起“鬼”的“饭碗”,一脚踢翻了石头堆,朝门外飞跑。其他的人晃着火把,跟在后边,一边跑,一边喊叫:“屯晓,屯晓!”(出来,出来!)。
  跑到某个旷场,送鬼的人燃起麦草、砸烂“鬼”的“饭碗”,高高兴兴地返回:唱歌、跳舞、喝酒、狂欢,庆祝赶“鬼”胜利!也许他们认为,“鬼”的“饭碗”打碎了,只好从这个世界上逃跑了。
  我爱看赶“鬼”,有时还跟在后面起哄。当凝重的夜色笼罩拉萨时,大街小巷响起一片尖利的赶“鬼”声,气氛确实相当紧张和恐怖。但是,鲜红的火把出现了,一点又一点,一丛又一丛,越聚越密,越聚越亮,拉萨市中心的冲赛康广场,汇成一片火海,麦草燃起来了,东一堆,西一堆,火焰窜得很高很高,把天空也照亮了。布达拉宫、大昭寺,还有一幢幢古老而雄伟的建筑,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像传说中的神仙幻境,拉萨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呼喊、奔跑、歌唱,有点狂欢节的味道。
  在拉萨西郊农村,我也观看过赶“鬼”仪式。农民赶得很认真,跑的路程更远,有的一直赶到堆龙河边。赶鬼人回来,他会发现大门是紧闭的,他必须给里面的人递进一块洁白的山石,证明没有带回来“鬼”或“鬼”气,才容许进门。

  新年在折嘎艺人的呼喊中开始
  藏历正月初一,拉萨人绝早起来,有的甚至通宵不睡。但是,不能开门,只能在屋里吃、喝,静静地等待。当东方破晓,启明星升起,折嘎艺人在街头大声呼喊:“拉结啰!”(神胜利了),他们才兴高采烈地敞开大门,开始新年第一天的庆祝活动。
  “折嘎”意为“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传远古时候,遇到战争胜利或者狩猎丰收,都得由一位年高德重的老人,说一番祝福赞美的话。这种习俗沿袭下来,成为一种专门的说唱艺术。说唱折嘎的艺人,在旧时代地位很低,跟叫花子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每逢大年初一破晓时分,当他发出吉祥欢乐的一喊,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把他当作贵客迎进庭院,献哈达、敬青棵酒,在他身上撒雪白的糌粑和预祝丰收的麦粒。还请他大喝特喝用麦片、奶渣、红糖、人参果熬煮的青裸酒,藏话叫“滚登”,又甜又酸,热热乎乎,他喝得醉眼朦胧,祝福声更加清亮。
  拉萨人相信,在“折嘎”艺人的祝福声中打开大门,会迎来吉祥幸福。
  笔者刚进藏那几年,年轻气盛,热衷于体验藏族风情,穿上藏袍,跟随藏族朋友,挨家挨户大唱“折嘎”。当居民发现我这个汉族折嘎艺人时,惊讶和友善的情形,我实在难以形容……
  拉萨居民成千上万,折嘎艺人为数不多,实在顾不过来。这几年,电台预先把赞词录制好,大年初一黎明时,反复播送,吉祥欢乐的祝福声传遍拉萨古城,传遍整个西藏。电视台还播出演唱折嘎的专题节目,使高原上的藏胞可以同时在折嘎礼赞中打开新年之门,人人皆大欢喜,这个办法实在太妙了!

  到江河源头背水
  这天清早,还要拼命吃东西,越饱越好,表示全年都不会饿肚子。还有一种说法,初一早上鬼要来背人,吃饱了,鬼背不动,十九晚上刚刚赶鬼,正月初一为什么鬼又来背人?我请教过几位藏族朋友,他们都表示难以解释。
  深更半夜,藏胞们还要到河边背水,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等待着黎明破晓。传说地狱之王辛者曲杰,当天夜里要登上高峻的雪峰,喝雪山的狮奶,一边喝,一边流,狮奶顺着高山陡坡,流进江河源头。谁起得最早,谁舀到第一桶水,里边就有狮奶,人喝了将健康长寿。
  拉萨人一般不到河边背水,因为路太远,城里儿口神井,被认为与江河湖海相连,最勤劳的人,能背到第一桶水的人,照样可以舀到雪狮的奶汁。八廓街北面的“丁果曲米”水井就是其中一口。这口井,相传是藏王松赞干布的饮水井,井里的水非常神圣。不但周围的居民在这天清早排长队取饮,每年藏历正月在大昭寺参加“莫朗青波”传召法会的喇嘛,也专门喝这口井的水。
  很荣幸,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我在这口神井边一幢藏式小楼居住,天天喝“丁果曲米”的水。此后我在西藏二十余年,几次大难不死,莫非跟喝井里的雪狮奶汁有什么关系吗?

  满街一片祝福声
  新年要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珍贵的首饰,即使是经济条件较差的人,也要预备一件过年的袍子,或者一两样粗糙的装饰品,藏话叫。‘萨举”,即新装。这些当然出自藏胞爱美的天性。但也有说法,神王辛者曲杰,要从铜镜里观察世人的生活,大家穿得漂漂亮亮,他高兴,再给世人一些恩惠,穿得破破烂烂,他心烦,降下灾害和瘟疫。因此,过年穿新衣,有取悦于神王的意思。
  祝福的人并不进门,只是在门外高声祝福,里面的人听到,赶紧捧着”切玛”盒出来,互相用下面的语言问候:
  “扎西德勒彭松措!”(愿吉祥如意美满!)
  “阿妈巴珠工康桑!’(愿女主人健康长寿!)
  “顶多德瓦吐巴秀!”(愿岁岁平安吉利!)
  “朗央总久拥巴秀!”(愿年年这样欢聚!)
  同时,各自从对方的“切玛”里,抓一撮糌粑、麦粒,在口里尝一尝,然后朝空中抛三次,以供奉天神、地神和龙神。再互相敬献哈达、敬青稞酒,喝酒前,用无名指蘸酒,弹洒三次,也是供奉神龙的意思。
  那时节,我也是够忙的,先是藏族朋友来祝福,然后我去回拜。脖子上挂满哈达,肚子里装满青稞酒,转完半个拉萨城,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节日街头,到处都在祝福,到处都在敬酒,到处都在歌舞狂欢,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朋友不朋友,不喝三碗不准通过。拉萨成了欢乐的城、歌舞的城、醉得摇摇晃晃的城。藏胞成群结队,边歌边舞边唱,互相搀扶着、祝福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了。“家家扶得醉人归”,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到山头插旗挂幡
  正月初三,拉萨人成群结伴,走出喧哗热闹的街市,来到东郊的宝瓶山和西郊的药王山,插经旗、挂彩幡,祭祀山神和水神。
  这一天,我爱站在楼顶看热闹。只见两山峻峭的峰峦上,爬满了敬神祈福的男女,他们煨烧香草树枝,烟云从山顶袅袅升上极蓝极亮的晴空,彩幡纷纷扬扬,哈达猎猎飘舞。人们撒着雪白的糌粑,对天空、大地和雪山呼喊:“吉吉!索索!拉结罗!”祈求神灵赐予幸福和平安!
  许多拉萨人诚信藏藏传佛教,认为世人除转世的活佛外,生生死死都在人、神、半神半人和地狱、畜牲、饿鬼六道中无休无止地轮回。为了死后不坠人地狱、畜牲、饿鬼三恶趣,他们口不停地诵念六字真经,据说每念十万遍,可缩短一次轮回。为了念更多的经,他们制成转经筒,小的握在手上旋转;大的安在溪涧用水力推动;还有的安在油灯上方,让灯的热力使之转动。他们还制成经幡、经旗,上面印满六字真经,还写上自己的生辰属相,插在山头或者水边,称为“隆达”,意即“风马”,山风吹拂,旗幡猎猎飘舞,像马儿奔腾前进一般,每飘动一次,相当于念一遍六字真经。这种借助风力、热能念经祈福的办法,确实叫人佩服。
  插旗挂恬以后、邻居亲友,三三五五,找一处背凤、向阳的坡地,唱歌、喝酒、谈笑,尽憎享受春日新鲜冷洁的空气和明丽灿烂的阳光,酷爱户外活动和群居生活的藏族人,利用祭把山神的机会举行了一次登山运动和集体郊游。

  正月初五的开犁仪式
  藏历正月初五,拉萨郊区的农人要举行隆重的开犁礼。农人们穿上节日的盛装,强壮的犏耕牛打扮得更加漂亮,额头贴着酥油图案,犄角上插着红旗和彩色羽毛,肩上披挂彩缎,缎子上缀满贝壳和松石,尾巴上系着五彩缤纷的绸带,用“花枝招展”来形容,是毫不过分的。
  出发耕田之前,农人要吃最好的饮食,喝很多青裸酒,同时要给耕牛喂极浓的酥油茶、更多的青裸酒和食物。牛醉了,情绪极度亢奋,一路狂奔乱跑,欢叫不止。农人对此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是兴旺发达的好兆头。
  农人还要从家里扛出一块白色山石,那是去年从农田请回收藏好的,重新恭恭敬敬安放在农田中央,称为“阿妈色多”,意即“金石头妈妈”,是庄稼的保护女神。
  农人在地里煨起神“桑”(香树),插上祈福幡,赶着牛,围绕白石耕出五条畦子。每一畦撤一种作物,例如豌豆、青稞、小麦、油菜籽、蚕豆等。开犁礼完毕,大家会聚一处,一边喝酒,一边唱歌,随着酒碗的轮转,歌声弥漫在整个初春的河谷。他们忘却了生活的苦恼和辛劳,一直唱到落日西沉,山野的晚风刺痛筋骨,才唱着、跳着、喝着尽兴归去,认为这是人生一大快乐,日子没有白过。十天以后,到田边察看作物发芽的情况。据说,这是农人制定播种计划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