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


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在我这把岁数,总是把很多事情在脑子里忘掉。

我忘记过一个人托我路过他家地边时,顺手捧两捧沟里的水,帮他浇浇前天才在地边种下的一棵小树苗。他那两天在忙家里羊生崽的急事,抽不出身去照管那棵自己才种下地的小树苗。他说,我顺手捧的两捧水能救他家一棵小树苗的命。我忘记过一个陌生人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站在虚掩的门口,通过门缝一眼一眼地把我看进他的眼睛里。我对这个陌生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我喜欢自己被这个陌生人一眼一眼看去的感觉。这个在别人眼睛里被看去的自己,像是另外一个我生活在别人的身体里,他去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他走过的地方,从此也是我走过的地方。我忘记过梅拉有次在我耳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昨晚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深夜爬窗户进来的一个男人,虽然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可她知道那个陪她睡了一晚、天蒙蒙亮又从窗户爬出去的男人,将是她这辈子要用命去爱的男人。我还忘记过一条小虫和另一条小虫在我眼皮子下打架的情景,它们先是你一脚它一脚地踢对方的肚子和头,然后头对着头地咬对方头上的触角,它们在我眼皮下足足打了十多分钟,分不出胜负,后来筋疲力尽地躺在草地上,面对面地让自己呼呼睡过去了。

这些我忘记的事情,很多年后在一场雨中被我想起,在一阵小雪中被我想起,在一片树叶飘在空中时被我想起。当我想起我曾经忘记的事情时,我的耳朵里总是响起空空的回音,忽近忽远,仿佛在叫我的名字,仿佛又不是。这种次数多了之后,我渐渐有了应对它们的方法。我把自己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或是自己平平地仰躺在床上,我像在做一件非常郑重的事一样,静静地等待那种回音的到来,我想弄明白那回音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耳朵里让我听见。就在这时,一件件被我曾经忘记的事情,在我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

我忘记帮别人捧两捧水浇的树苗找我来了,我忘记一眼一眼把我看去的陌生人找我来了,梅拉在我耳边说的会用命来爱的男人找我来了,还有那两只打架没有分清胜负的小虫找我来了,他们都在我的脑子里一个个地出现,对我说话,树说树的话,陌生人说陌生人的话,男人说男人的话,两只小虫说两只小虫的话,他们在我耳朵里吵我,在我脑子里吵我,在我心里吵我。所有他们对我说的话挤在一起,像两根拧得紧紧的牛皮绳,让我解不开。我对他们说,即便他们在我的耳朵里、脑子里、心里闹哄哄地吵翻了天,我也听不懂他们想对我说什么。他们听见我说的话,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我的话。我认为他们会把我刚才说的话想明白,不再来吵我,至少不再那么闹哄哄地对我,没想到他们停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吵,声音比最初的还要大。我的脑袋很小,装不下那么多他们吵闹的声音,快裂开了,耳朵里“轰隆隆”的,似乎阴沉的天空在打雷。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儿,我努力听他们在向我说什么。我想从他们的声音里,慢慢分辨他们共同向我讲述的东西。我想的是,既然他们相约一块儿来找我,肯定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要不他们不会天远地远地凑在一起来找我。我尽量一句句地从他们的乱中听他们对我说的话,我从他们的每句话中分辨出相同的发音,然后把他们嘴里相同发音的字词联系起来,终于听明白他们想对我说什么了,原来他们都是来问我索要东西的。树苗因为我忘记给它捧两捧水丢了性命,它是来问我要它在这个村庄的一条命的。陌生人说他那天一眼一眼把我看走之后,去过很多地方,他的身体因为我在他眼珠里待的时间太久被拖垮了,他是来问我索要他垮了的身体的。梅拉要用一辈子爱的男人说,自从梅拉给我说了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的命中就丢失了一个自己的秘密,他是来向我索要一个秘密的。还有那两只虽然打了半天架却没有分出胜负的小虫,是来问我索要一次胜负的。

面对我忘记这么多年现在又突然想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为自己这一辈子做下的错事感到后悔。我告诉他们,目前的我还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的骨头天天在身体里“咯吱咯吱”地响,老骨头是在催我往一条快到尽头的荒路上赶。这些老骨头好几次闯进我的睡梦里告诉我,说我在这个世间耐活的日子太久了,不是看在我曾经给一群蚂蚁在沟渠上用木棍搭过一座过溪水的桥的分上,不是看在我把一个从树上落下装着雏鸟的喜鹊窝重新放在树上的分上,不是看在我偷偷把盲人顿珠丢了三天三夜的牦牛重新找到放在牧场的分上,它们早就不想撑起我的这副老皮囊了。骨头有骨头的命,现在它们做的事情,都是在违背自己命里的事。你一定要珍惜我们,骨头睁着蓝眼睛、吐着灰黄的舌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从梦中醒来,用手提了提自己脸上早已松垮好几年的皮,一提,皮就和骨头硬生生地分开了。我吓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这辈子幸好还在这世间做过几件好事,是这几件自己做过的好事救了自己,才让我活到这把岁数。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我死时的样子,有没有眼睛?有没有腿?有没有脑袋?我知道一个人只要到死的地步了,很多陪了自己一辈子的东西,都会找些借口提前或就在接近死亡时从自己身体上丢失。那些准备从自己身上丢失的东西,每时每刻在你走一条路的时候来找你,在你说一句话的时候来找你,在你摘一棵树上的果子的时候来找你,它们来找你,却不对你说一句话,不对你眨一次眼睛,不对你深呼吸一次,但你知道它们来找你了。它们中有些可能看在在你身体上待过几十年的分上,对你温柔些,它们轻轻地、一点一点地从你身上离开,生怕打扰到你。但也有些不讲情感的,哪怕你曾如何地善待过它,它都不会在它想离开你时,对你手下留情,它们让你钻心地痛,痛到极致。它们想用这种痛到极致的痛感,让你知道它们就要离开你了。不管以哪种方式出现,它们最终都要离开你,这点毫无商榷。死,像一棵老树轰然倒下之后就别想再活过来了,像一头莽撞掉下百米悬崖之后的野鹿再无生还之望了。很多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就是那棵即将轰然倒下的树,就是那只即将坠入百米悬崖的野鹿,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我束手无策。我给不了别人太多东西了,我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还能带给别人什么!

他们又吵起来了,我想知道他们听了我的这番话后,会不会原谅我曾经的过错。我一字一句地认真辨别他们在我耳朵里的回响声,有了前面的经验,我很快就能听懂他们在对我说什么了。他们说,欠别人的总归是要还的,别用老来忽悠他们。他们中有的也老过,有的虽然没有老过,也见过自己前辈的老。他们说人再老,也能从身上找些珍贵的东西出来。一个快老死的人的骨头里,全是他几十年的老堆积起来的精华。哪怕砸碎我的骨头,他们也要找到他们想要的。我心里想,他们太相信一个人的老了,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到老了就跟没在这世上活过一样,白白地就把一辈子走过去了,这样的人哪怕你砸开他的骨头,掏出他的心脏,敲碎他的脑袋,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一样好东西,这样的活着就跟没有活过一样,轻飘飘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给他们说这些,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他们还自信地认为能从我身体里找出一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是他们高看我了,可我不想告诉他们,我为他们能高看我感到高兴。我说,我愿意用我现在剩在身上的东西,还曾经欠他们的债。请他们别嫌弃我这一生剩下的东西,虽然可能这些东西老旧、破败、不值一提,但那是用我一生的命熬出来的。

他们被我的这一席话感动了,耳朵里的回响声少了,我听见他们用最低的、不想让我辨别的声音讨论着什么,他们把说话的音调控制得恰到好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隐约听见一句:那等她再欠着,我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一时。他们放过了我,我热泪盈眶。他们走后,回响声也随着消失了。

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一些忘记的事情重新想起,忘记了就忘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记起一件事情,就会记起和那件事关联的很多事情来,就会记起很多庞杂和琐碎,一件事情只是很多东西的一个根,一旦要厘清,就会发现根绵密而繁杂,让人不知所措,就像在很多年后你想起曾经在路边拾到的一片树叶,你就会从这片树叶想到一棵树,想到一片森林,想到一座山,想到一个曾经被自己过掉很多年的自己。这是曾经的一片树叶引发的一次复杂回忆。在很多年后,那片你曾经拾到的树叶,远比当初你拾到它时复杂,但又无法改变。无数次,人在突然记起被自己忘记的一件事时,自己都会惊讶,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那样的态度去处理那件事,那件事在你再次记起它的时候,可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处理结果,但是一切都归于过去,自己已经无从插手曾经了。

越到老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尽是年轻的时光,仿佛老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已对老去的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想在凹村是不是只有我是这样一个怪老人?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有段时间我常常混迹在一堆凹村的老人中间,我听他们讲话,听他们唱歌。说实话,自从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之后,我很少和他们在一起了。我不喜欢他们老的样子,老的说话声,老的喘息声,虽然我也早就和他们一样了,但是我心里还是迷信,和一堆老人在一起,老会像加法一样在彼此身上发生,让自己加速变得更老。

有一次,我在自己家院坝上晒青稞,看见年轻的旺堆朝几位弯着腰、佝偻着背坐在老树根边的老人跟前凑,几位老人见旺堆来,挪了挪屁股,把一个自己坐暖的位子让给旺堆坐。自从旺堆和那几位老人坐在一起,我从院坝望过去,感觉旺堆突然变老了,他在几位老人中间,弯着腰、佝偻着背,说话声和几位老人一样沧桑。我朝旺堆喊了一声,我不相信刚才还是年轻人的旺堆,突然在几位老人中就变老了。旺堆转过头望我,他的眼神像一只接近生命尽头的蝉,无光灰暗。他的答应声有气无力,答应过后,还干咳了几声。我急忙把身子埋向一片晾晒的青稞,装作若无其事,那一刻遍地饱满的青稞粒比旺堆重要。旺堆见我不对他说什么,又把头转了过去,和那几位一天天坐在那里晒太阳的老人,一起抬着头,静静地望着远处。从那以后,我暗自告诉自己,无论怎样,无论遇见什么事情,我都要离几位坐在一起的老人远些,老气会传染,老气会让一个已经老了的人变得更老。

最初,我为自己是否进入老人堆这个想法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一会儿告诉自己可以去,一会儿又反驳自己没有必要冒这个险。我的身体里有两个我不断地在体内撕扯。经过一天一夜的思想斗争,其中的一个我终于赢了,我走向了那些老人。

凹村的老人,似乎在这十几年突然多起来,走在路上会遇见几位老人,路过一棵树下会遇见几位老人,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只要你有空余的时间抬头往屋里望望,总会看见一位或两位老人什么也不做,空空地把眼睛望着门外。这种时候,往往会给人一种错觉,整个凹村只剩下像我们这样的一群老人了,那些年轻一点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把一个村子交到了老人手中,就撒手不管了。那段时间,我不费一点心思,随意就走到了他们中间,虽然平时我刻意在躲开他们,但不得不否认,我和他们身上相同的老气,是无法把我们隔开的。他们从不关心我是从哪条路上来,有没有给他们笑一声就在他们中间了,我的来没有打扰到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该望远的接着望远,该静静看太阳的接着看太阳,该说话的接着继续说。我存在于他们中间,似乎又没有存在于他们中间。我似乎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中的任何人似乎也都可以成为我。我们在彼此之间消融,也在彼此之间存在。

和他们相处,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老。

我和他们待了一个月,待不下去了,我惶恐地逃离了他们。他们每天讲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自己年轻时的事情,他们把自己年轻时的光辉事迹,今天讲一遍,明天再讲一遍,听的人今天听一遍,明天再听一遍,有时讲的人还在讲,其中一两个听的人已经把后面他没有讲的讲完了。但这都不会影响讲的人的心情,他们同样会在昨天争辩过的一个点上继续争辩下去,他们昨天的争辩和今天的争辩没有实质意义上的进展,他们仿佛忘记自己昨天就在这个点上和对方争辩得脸红脖子粗过。有时实在无聊,我觉得自己不能白白地把时间浪费到这些话题上,我在他们停下说话的间隙,偶尔插一句两句话在他们中间,比如昨天谁家生了一个奶娃,今天谁家麦地边的路似乎比以前宽了一点等等,我想把他们的话牵到现在,牵到我们正在发生的事情上来,我想看看他们对现在凹村正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当然,我知道自己只是倔强地在做这类事情,我也是一个不关心当下、越来越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人。我只是在用自私的方法,想证实自己不是一个怪老人。我在等待他们给我的回应,他们的回应可能对他们没有什么作用,对我却至关重要。后来我发现,他们对我插进的话,没有任何兴趣,他们有的草草“哦”一声,就把我说的话跨过去了,有的似乎那一会儿耳朵出现了问题,没把我说的话听进耳朵里,沉默着不回答我,偶尔一个两个接我话的人,说不到两句就把话又扯到很多年以前去了。从他们对我偶尔插上的话的各种回应,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活在凹村的怪人,是老在我们一个个的心里、脑袋里作怪,是老让我们变得怪起来。人一旦老了,就再不想多往日子的前面看了,往前再看,也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嵌在自己的生命里,寡淡又悲凉。而往过去看就不一样了,往过去看,可以重新把自己的年轻拾起来,那段路漫长又精彩,感觉自己还可以重新活一遍。

当我终于弄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怪老人的时候,我更加悲伤。我悲伤的是,当一个老人真的到老的时候,哪怕再不想往前面的短路看,仅剩在自己生命里的短路,就在那里等着老人们往那个方向走。短路不会因为他们的不情不愿,往后退出一截让老人重新走一遍。我悲伤的是,即使一个个老人自欺欺人地一直把自己年轻时做的事情,拿出来今天说、明天说,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老过,实际他们今天说明天说的事情就那么几件,他们已经把更多自己做过的事情忘记了,脑袋在随着他们的老,把一件一件曾经做过的事情从他们的记忆里带走,不再留给他们。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在说这些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了我的老离我那么近,那么贴切,我的老已经无处不在地跟随着我,让我摆脱不了。

我越来越记不住太多东西了,哪怕很多事情刚发生,我在睡过一觉、割过一丛青稞、喝了一碗酥油茶过后,很快就把它们忘记了。

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那是一个美好春天的到来。满山青草萋萋,牛羊遍地,各色杜鹃开得争奇斗艳。凹村今天多出一个新生的嫩娃,明天又多出一个新生的嫩娃,鲜艳的经幡在村子上空被风吹得“啪啪”直响,伊拉河翻滚着雪白的波浪,从村子最东头,一直欢快地流到最西头,牲畜们在经过一个长长的寒冬蜕变之后,披着油亮亮的皮毛,在阳光下你追我赶,夜里月光下到处是一切事物生长发芽的声音……

然而,我却忘记了这个春天的到来。我穿着厚厚的藏袍站在春天里,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我,整个身体里都是冬天遗留给一个老人的寒,我遗憾我和春天之间已经隔着一段长长的路,即使用尽身体里余下的全部力气,也到达不了一个自己的春天了。从此,春天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再也不会遇见一个自己欢喜又热爱的春天了。


自己给自己的一次谎言


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那时太阳很大,我的后背被火辣的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像有壶沸水在背上开。我从来没被这样热烈的阳光炙烤过,脑袋“轰轰”地响,很多火热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我想打落天上的太阳。握在手里的俄尔朵汗涔涔的,制作它的老牛皮变得柔软起来。我顺手从土路上捡起一块小石子装进俄尔朵,把俄尔朵挥得“呼呼”直响。我仰起身子,这时才发现,天空刺白白的,太阳躲在无限大的白里,让我无法瞄准它。我竭力地在刺白白的天空中寻找太阳,可能是眼睛被耀眼的白晃得出现了幻觉,突然间,我觉得天空有无数个太阳正照耀着大地。我手中的俄尔朵还在“呼呼”地挥动着停不下来,它像一支等待出弓的箭,只要我一声令下,就会飞速地向目标进发。可此时的我,因为急于寻找躲在刺白白的天空中的太阳,眼睛被热烈的阳光灼伤,豆大的泪珠一个接着一个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我一下泄了气,停下挥动着的俄尔朵,有种仇没报成却已经败下阵来的失落感。我的眼睛针刺一般疼痛,我感觉从眼里流出来的泪,已经不是泪了,而是变成了一滴滴的血珠。

荒原一望无际地荒,到处生长着枯黄的杂草。我把双脚陷进草丛,草在我脚下“噼噼啪啪”地断裂。我或许毁掉了草的一辈子,但我心中没有任何歉意。草的一生有很多辈子,一个冬天过后,它们又会像婴儿出生一样,从大地的子宫中重新开始新的一辈子。草比人活得更长久。因为活得久远,它们的很多想法是人类无法揣摩出来的,草的一生积累了很多人类无法积累的经验,草用它们生命的长度,垒起了它们智慧的堡垒。草是大地的奇葩。草可以活过一个人的很多辈子,活过一个村庄的很多辈子,活过一条河流的很多辈子,活过一朵白云的很多辈子,哪怕它们永远活在很多事物的低处,很多不起眼的残墙裂缝里,很多人和牲畜都不愿踏足的角落里,也不能低估一棵草身体里的巨大能量。草把自己身体里的大部分力量用在地下,它们和一片土地较真,和一座悬崖较真,和一块石头较真,草骨子里有一种很硬的东西撑着它,只是草把这种与生俱来的巨大力量用得隐晦和谦卑。长久以来,草在人面前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哪怕是被毁掉的时候,它们也从不反抗,装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但骨子里不知道和人较真了多少次。

走在荒原,草是我的伴侣。它们在我脚下不断地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仿佛彻底破碎了自己。同时它们又用倒下去的锋利叶片,一遍遍地割我裤子,声音那么刺耳和尖锐,像是它们给我发出的一种警告,或者示威。在这片荒原,我已经好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我的很多话堵在喉咙里,干涩涩的,似乎要燃烧起来。在以前,我很少意识到,有些话会烫伤自己。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哪怕再坚硬的话语放在自己的身体里,也只是像自己圈养的一只老虎、一头狮子,或者是一匹狼,我只要给它们食物和水,给它们遮风挡雨的住所,它们都会感激我,不会伤害我。现在我才明白,那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一个美好谎言。人很多时候都在用谎言蒙蔽自己,谎言有时是毒,有时又是解救自己的良药。

就像这次出走,也是我给自己的一次谎言。

我没有理由离开养了我几十年的村子,那里的人、那里的树、那里的每一滴雨都认识我。无论白天夜里,我朝哪个方向迈出一步,都有熟悉的一条路、一棵树、一座房子等着我。我可以随意地走向它们,跟一条路说话,跟一棵树说话,跟一只枝头上的红嘴乌鸦说话。跟它们说话,我不会感到冒犯它们,它们都不会介意一个它们熟悉的人,突然就张口对它们自言自语。我可以随便走进一个院坝,喊主人的名字,无论从房子里出来的人是谁,他们也不会惊讶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他们家的房子里,他们甚至可以不问我找他们有什么事情,就把我招呼进堂屋,递一个木凳子让我坐。我没有开口说话,他们就先把话摆开了,他们随意的样子,仿佛刚才我一直就在他们中间。他们摆出的话,我很容易就接上了,村子里一年难得发生几件新鲜事,他们说的话、讲的事都很旧了。我在他们中间笑,有时也在他们中间哭。天在我们哭、我们笑的时候很快黑了下来。我困了,直接躺在那家人的床上,呼呼把自己睡了过去。躺在那家人的床上,我睡得很踏实,周边都是我熟悉的味道,我在那家人屋里做的梦,也和睡在自己家床上做的梦没什么差别。没有人中途喊醒我,也没有人叫我回家,我从一场饱觉中醒过来,睁眼看着黢黑的墙壁,以及小小的窗户里装着的蓝天,一切都那么熟悉,恍惚间,这里就是我的家。然而当我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那家大大小小的人,齐齐地在我周边的藏床上睡着还没有醒过来,他们轻微的喘气声,和着梦里的呓语声,响在这间房子里,忽高忽低。他们对我一点戒备心都没有,仿佛我和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一家人。他们也不担心屋里会丢什么东西,他们知道凹村就这么大个村子,他们家有的,其他家也有,对于大家都有的东西,谁还会花大力气从一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呢?

我没有理由离开村子。我呼吸惯了村子里带着牛粪羊粪味道的空气,烤惯了村子里的疙瘩火,听惯了那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猫头鹰夜里沙哑地叫,知道每一群蚂蚁每个春天在村子要经过的路线,哪怕待在屋里很多天不见人,我对村子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很熟悉。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我有这方面的能力。我也不想讲给他们听。这种能力是我用了很多年才修炼来的。那时,阿妈阿爸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一整天一整天见不着他们,闲来无事,我趴在窗户上,一次一次等他们回来时学会的。最初,我只对鸟的声音、蝉的声音、蚊子的声音感兴趣,它们经常冲着我叫,我躲也躲不过它们的叫声。那时我慢慢明白鸟像是非婆,整天把村子里的事情通过自己的叫声,传得到处都是。蝉的叫声很刺耳,尤其是那些聪明又知天命的蝉,它们知道自己命短,想把自己短暂的命利用得淋漓尽致,它们到处求偶,没有丝毫羞耻感,叫得火急火燎的,生怕别的蝉不知道它们在求偶一样。蚊子是最会试探人心的,它的叫声因人而异,对那些软弱的人,它的叫声刚硬得很,对那些强势的人,它的叫声则唯唯诺诺的,只有在黑暗里,蚊子的叫声才一视同仁,嘤嘤的,嗡嗡的,跟心里本身就充满着暗一样。还有很多叫声,猫的叫声、狗的叫声、牛的叫声……渐渐地,我对很多叫声都失去了兴趣,它们的叫声没有太多有意义的东西吸引我。我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人的脚步声上面,不同的人走出的每个步子的声音,都有所不同。每个人走出的每个步子的声音,都像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的命运,蕴含着丰富的含义。

旺堆走出的脚步声重重的,仿佛他心里有一股没有发出来的怨气,一直想对凹村的土地使出来。有次我把我的想法说给阿妈听,阿妈说旺堆对凹村的地有怨气是正常的。那年凹村涨大水,谁家的地都没有事,只有旺堆家的溜溜地被洪水冲走了,当旺堆去看那块溜溜地的时候,地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黑黑的深坑留在那里。旺堆一屁股坐在深坑旁,不说一句话,垂着头,耷拉着脑袋,一次次地叹息着,到天黑,才拖着发酸的腿,走回藏房。那天夜里,平时在村子里出了名吝啬的旺堆,把电灯开了一晚上,灰黄的灯光从木窗户里透出来,弱弱的,有气无力的。人们都同情旺堆,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后来,人们看见旺堆早出晚归地赶着自己的马,到山上驮黑土回来填那个大大的深坑,填了十几天,那个深坑还是黑黑地立在他眼前。每天倒进深坑里的黑土,过了一夜之后,就通过地下的缝隙,落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深坑下面似乎有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等着每天倒进去的黑土喂饱自己。旺堆知道即使借来全凹村的马匹帮自己驮土,也填不满那个深坑了,他永远失去了那块溜溜地。从那时起,旺堆就有一股气憋在心里没处发,脾气变得古怪起来,他恨脚下的地,他把自己走路的步子踩得重重的,仿佛在生凹村所有地的气。

老阿嘎走路磨磨蹭蹭的。老阿嘎八十九岁了,红光满面的,一点不像马上要到九十岁的人。他说话的声音、喝酥油茶的声音都很大,像一个壮年人在说话、喝茶。老阿嘎经常给人炫耀他嘴里的满口好牙,有时说着说着话,就把嘴张开,把一口好牙亮出来让人看,人看不齐全的,他用手掰开嘴皮让人立着身子看,有些嫩娃不懂事,在大人抱着看的时候,哭着闹着想用手去摸。老阿嘎倒是不介意,示意大人把嫩娃的手放进嘴里,让嫩娃摸个够。不知道为什么,十个中有九个嫩娃的手一伸进老阿嘎的嘴里,就“咯咯咯”地笑。人不知道嫩娃在老阿嘎的嘴里摸到了什么,值得他们那么快乐地笑。人问有些平时能冒几句嫩话的娃在笑什么,娃能听懂大人的话,但却把平时简单的几句嫩话都说不滑溜了。老阿嘎一定知道嫩娃在笑什么,但他闭口不谈。他只说,牙是一个人身体里所有骨头的根,牙好说明这个人全身的骨头都还硬朗着。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我好幸福呀。有人打趣老阿嘎说:既然你觉得你全身的骨头好得很,为什么走起路来磨磨蹭蹭的?老阿嘎不慌不忙地说:走路磨蹭和骨头好不好是两回事,我脚上的骨头也好得很,让我跑都没有问题。只是人到老了,什么都不怕,就是越来越小心脚下的步子了。年轻时,自己一直忙很多事情,脚下的步子走得快。现在老了,该缓缓了,人老了再没有那么多要紧的事等着自己去做了。人活到我这把岁数,慢慢怜惜起自己的脚了,生怕自己哪一步没走对,一个不小心就走到下辈子去了。我听过老阿嘎在村子的土路上,故意放缓双腿走得磨磨蹭蹭的脚步声,老阿嘎是在放缓脚步,想在这人世间多走走。

那天我从家里走出来,也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隐隐地跟在我身后。她不影响我的走,也不冲到前面拦住我。她就那么默默地跟着我,像我长在凹村的另外一个影子。不用回头我都知道她是谁。她的脚步声常常响在我的睡梦里,响在我吃饭的间隙,响在我对她哭泣的时候。我继续向前走,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很多年前,我就能通过听人的脚步声,分辨出来人是凹村的谁了,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自从我能听人的脚步声分辨出是谁时,我就知道了凹村很多人的秘密。那些秘密隐藏在我和那些人之间,成为我们共同的秘密。那些秘密让我觉得我和那些人之间,建立了一种隐性共通的东西,这些共通的东西,让我和他们更加亲密。那天,我故意把一条直直的土路走得疙疙瘩瘩的,有好几次,我还故意停下来,站在分岔的路口,假装犹豫,不知道往哪里走。其实,往哪一个方向走,对于我来说,都不太重要了,往哪一个方向走,我都不会埋怨和后悔。我没有一个确定想去的地方。没有想去的地方,我的选择反而更多了。她跟着我出村,跟着我经过西坡,她停在了那里,不向前走了。我知道她不能再送我了,她已经到了西坡。西坡是生活在凹村祖祖辈辈的人,最终到达的目的地,西坡是她送别我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像西坡长老了的一棵枯树,让大地悲伤和沮丧。她离我越来越远,她身上那种苍老的味道,通过一阵西坡的野风向我刮来。我寒战了一下,听见她在我的身后哭泣。她应该清楚,像她这把年龄,已经阻止不了我走向四方的脚步了。她知道我长大了,她给我说过人一旦长大了,脚下就会有很多条路等着我去走。选自己想走的路去走,到老了都不会后悔,她说。那天,她明白我已经选好了自己要走的路,她没有拦住我。她要给我的是自由。她信守承诺,并愿意为自己曾经说的话负责。她的哭声渐渐离我远去,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拦下我,告诉我一个我为什么要出走的原因。是的,我不知道。一种模糊的念想指引着我。我承认,我一直对自己内心的想法认识不清楚,对自己认识不清楚。

她消失在了我的身后,成了我今生越来越模糊的记忆。

这一路走来,我遇见很多岔口。我从来不向外人打听哪个岔口通向哪里,我不关心一条路的去向在哪里,每条路都有每条路该去的地方,每条路都有每条路的命运。我让一阵风决定我往哪个方向走,我让一只路上遇见的小虫决定我往哪个方向走,我让一粒尘土决定我往哪个方向走。只要它们帮我做出决定,我都欣然接受。我感激它们为我做出的每一次决定,它们都是我这辈子该感激和报答的事物。

我在路上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一心想着赶快走。我心里有某样东西催着我,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急慌慌地催我,总感觉有很多路需要我去走。我的脑海里经常一片空白,最无助的时候,我感觉什么东西都可以放进脑子里,但什么都不会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记。

我来到了这片荒野,遇见了我有生以来邂逅的最热烈的太阳。荒野的荒让我手足无措。在这里,我又一次把那个自己问了很多遍的问题,重新问了自己一遍:我为什么要离开凹村?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整片荒野在阳光下动起来。有些东西在荒野的荒芜中活了过来。蝉虫鸣叫,蜗牛拖着重重的壳,从我眼皮底下缓缓爬过,有几只荒野鼠嘴叼果实,遇见荒野中的我,惊奇地望了我两眼,然后消失在荒芜中。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荒芜,我一下振奋起来,似乎找到我人生的又一次开端。我行走在荒芜中,我的世界和着这片荒芜茂盛地从我心里生长起来。就在这时,我仿佛听见一个喊我名字的声音,在我背后随风飘来,那么熟悉,又那么辽远。我没有转身去回望那个喊我的声音,就像当初我没有转身去回望那个站在西坡目送我出走的人。

阳光刺白白的,我的背被热烈的阳光烤得火辣辣地疼,我心中再一次升起想打落天上太阳的想法。然而,当我再次鼓足勇气望向天空时,天依然刺白白地铺展在上空,太阳在白中隐去。天空、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切变得辽阔和虚无。

但是我知道,在这一切的背后,什么都在,又什么都不在,像是自己给自己的一次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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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十月》《民族文学》《花城》等,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消失的故事》等,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三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