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每个城市都有各自不同的气质、气韵、气场,并喜欢按自己的喜好,给他们涂上不同的颜色。比如,北京明黄色,上海粉红色,深圳青绿色,广州紫檀色,青岛淡蓝色……没有理由,就是凭感觉,凭对城市的感观印象及了解未见得多深的历史人文,又或许是女人特有的感性吧。

        最近,去了马尔康。

        乍一听,以为是个人名,立马儿一个高大威猛的康巴汉子的形象便在脑子里荡漾开来。既是个城市,想象他,必定有着粗犷豪放的气韵吧。

        从成都,经著名的卧龙、小金县,辗转到了马尔康,一路上不住地猜想他,究竟是怎样一条汉子形象。

        入住的地方,仔细打量,满眼的都是红色。这种红,与大红大紫的红,不一样;与明丽张扬的艳红,也不一样;与古朴典雅的暗红,还不一样。嗯,是镶嵌着金色的红,红得养眼,红得让人心动,又是那么柔和,丝毫不媚俗,或妖娆。加上大厅里、走廊里到处缥缈着藏香那沁人心脾直达灵魂深处的味道,鼻腔、喉嗓、胸臆、肺腑一路通透,仿佛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得到浸润,感觉到了高原那份高远、厚重和神秘,让你敬畏,让你肃然,让你欲罢不能地爱上这座城。

        果然,马尔康,因其境内有“马尔康寺庙”而得名,嘉绒藏语亦即“火苗旺盛的地方”,也有“酥油灯点亮的地方”的意思,引申为“兴旺发达之地”。想起印在胸口周围的那些红,可不都是升腾的火苗,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红色掺和着金黄,是能够点燃人心火、动人心魄的那种金红色,映照在身边人的眼睛里,一闪一闪,融入他们豪迈热情的生命原色,那是属于他们的独特色彩。

        负责接待我们的是土生土长在马尔康的藏族女同志,叫巴桑,是一位鹅蛋脸儿,有双清澈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大大方方的美丽女子,是当地的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可是她一点儿没有官员的架子,举手投足都更像纯朴可爱的文人。她介绍自己,是马尔康的嘉绒藏族。有人问,头回听说藏族还分支,大家都感兴趣,她便自豪地介绍,大致分为卫藏、康巴、安多、嘉绒、工布(木雅)、卓仓、白马藏族,听罢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我问:你的名字“巴桑”是什么意思啊?我知道,藏族的名字都是有特别的寓意,比如,“卓玛”是仙女的意思,“梅卓”是“梅朵卓玛,花度母”的意思。她拿大眼睛望着我,告诉我是“星期五,对应星辰是金星”的意思。连人名都有这么丰富的寓意,马尔康是多么神奇啊!

        时下正值12月,隆冬时节,走在马尔康地界,走进马尔康红军长征纪念馆,了解红军长征途经此地,翻雪山,过草地,建立红色政权,艰苦卓绝的革命奇迹,探寻湮没在时间老人记忆中珍贵的史牍残片,身临其境地感受从小时候起便耳熟能详的红军故事,特别是当我们乘车越过红军长征途中第二座大雪山、最高峰海拔4470米的梦笔山时,望着车窗外白雪覆盖、拔地而起的悬崖峭壁,令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陡然而生,车辆吃力地爬坡,小心翼翼地移动,所有人刚刚还谈笑风生,猛然间屏住声息不苟言笑,心似乎一直悬着,后脊梁冷汗直冒。担心出事故倒是其次,大家或许都在想象着80多年前,在这座寒冷无比的大山里,一支衣衫褴褛、供给严重不足、吃不饱穿不暖的部队,光着脚板,或穿着布鞋草鞋,翻过雪山的情景。再看看此时,四轮滚动的车内打着暖风,一车人穿着各式各样的保暖服,吃过饱饭喝着热水,依然觉着缺氧、路途遥远、山地险峻、倍感艰辛。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心口揪着疼,头脑里日常工作生活堆积的垃圾却在不断地消褪,直至变得清爽透亮。

        想起多年前,看望一位老战士,他经历过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上过朝鲜战场,带着全身的伤病、十多处枪炮弹皮残留,复员以后回老家种地,隐姓埋名,没伸手向政府要过任何东西,也不要一分钱。我看着那家徒四壁不禁问他,您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是把自己的命都交给国家的大功臣,国家理应供养您,您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您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过得这么困难也不伸手呢?他的一番话我至今都忘不了,“俺的那些战友,都是十七八或二十多岁,刚刚还青春灿烂地说笑,转眼就把命给丢了,一大批一大批地阵亡。有的刚刚还在阵地上抽烟唠家常,说老家的娘在等着他立功喜报,一颗流弹穿过脑壳,软面条似的就倒下了,再也起不来。抗美援朝时,在无名高地的坑道里,刚刚打退敌人进攻,激战过后敌我双方都伤亡惨重。趁着间歇休整,身边一个小战士还不满十七岁,长得又机灵又好看,他说最想吃他娘包的肉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一咬滋滋流油,那叫一个香。说完他还舔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是那么渴望。可在随后的战斗中,敌人一看阵地久攻不下就出动飞机轰炸,那个小战士被炸飞。那个眼神,让我死都没法忘记。”后来,他退伍回到老家,每年清明,他都要烧三炷香,供上一盘大肉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他说,他能活着到现在,胳膊腿都好使,能下地干活儿,吃饱饭,穿暖衣,享受和平的日子,看到中国共产党带领军队打下江山,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不用天天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就已经太知足了,他是在替他那帮战友续命呢,替他们过好日子呢,还求啥?再求啥就是没良心。耄耋老人激动得连连挥手,年近百岁的老人记忆惊人。

        巴桑用她那丰富的知识,略微沙哑的嗓音娓娓道来,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马尔康。

        马尔康位于川西北高原的南端。

        1935年6月下旬至1936年7月下旬,红军长征途经这里,“三进三出”马尔康,在其境内经过、驻留和往返,长达13个月之久。1935年6月,中国工农红军一、四方面军相继进入四川土司所辖的马尔康地区。驻留期间,红军在这里先后建立县、乡、村三级苏维埃政权组织。1936年7月,最后一批红军北上。

        自小时候起,伴随我们成长的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终于在此时此刻的马尔康,得到了清晰的了解,也随着了解加深,越发地对这片土地敬仰、尊崇。这里的土地渗透着红军的鲜血,留存着不怕牺牲、不畏艰险的英雄足迹。

        1935年6月12日,红一方面军先头部队红四团与红四方面军策应部队的七十四团在夹金山北麓达维会合,实现了两大主力军的胜利会师。红军主要集中于川西北地区。红一军团于6月中旬进驻懋功(今小金),旋即奉中国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向马尔康卓克基进发,逆抚边河而上,经小金双柏、八角、抚边、两河口,进入大板昭沟。6月底,红一军团主力、红九军团、红三十军一部分部队相继抵达卓克基及松岗、马尔康梭磨、马塘一线。随后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从懋功两河口出发,翻越长征途中第二座大雪山梦笔山进抵马尔康境内卓克基土司官寨,休整一周,进驻卓克基后,召开了著名的“卓克基会议”,专门讨论民族地区有关问题,通过《告康藏西番民众书》,号召藏族民众反对帝国主义及国民党军阀,成立游击队,加入红军,实现民族自决。

        当时,在官寨二层书斋里,毛泽东意外发现,除了藏文书籍,竟还有大量汉文“四书”“五经”等,书桌上一套线装的《三国演义》,让他津津有味读了好几天。

        长征在卓克基的这段小插曲,给毛泽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致在17年后的1952年,与当年的卓克基土司索观瀛在北京相遇时,仍念念不忘:你的书籍有汉文有藏文,让我大饱眼福。毛泽东还对他说,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少数民族的朋友,红军当年是借路北上,住进官寨,你用不着躲进山林里。

        据《红军长征在川、滇、青、甘等省藏区的史料》记载,整个“四土地区”参加红军的就有5000余人。在延安时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多次高度评价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时,藏族、羌族人民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并深情地将其赞誉为中国革命史上特有的“牦牛革命”。如今,登临石块石片垒叠为墙的卓克基土司官寨,沿着吱嘠作响的木梯,在这幢传统嘉绒建筑风格的五层木楼里,毛泽东长征时住过的木屋安然如初。

        因为对于长征的重大作用,马尔康也被称为长征路上的“北上驿站”。

        红色马尔康,永远镌刻在中国革命历史上。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责编:徐海玉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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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风淑,女,朝鲜族,毕业于延边大学法学院,法学硕士学位,中国作协第九、十届全委会委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主要从事散文、小小说创作及朝译汉翻译。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美文》《吉林日报》《延边日报》《天池小小说》等数十家报刊,译著有长篇小说《南大川》,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金达莱映红山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