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与仓央嘉措相遇。

        不在藏地,而在内蒙阿拉善……

        内蒙古大草原已是一片的金黄,寒意渐浓的十月末。从青藏高原的康巴藏地、甘孜州理塘七世达赖故居——仁康古屋探寻,逆时光的河,寻觅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足迹。

        终于到达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广宗寺”——南寺,,仓央嘉措65岁圆寂的地方……

        广宗寺位于腾格里沙漠东南部、贺兰山西麓幽静的山谷。

        走过茫茫大草原,进入地貌呈奇峰异石环绕、草地金黄、树木却依然葱茏秀美的谷坝,莲花瓣似的山峰环绕着这块宝地,南寺,就静静的矗立在这莲花心蕊中。

        朝阳把明媚的光辉洒满这片山谷,我们和阿拉善的朋友走进了这座我心目中极其特别的寺院。

        蒙古族僧人额尔登,法名向巴敖德斯尔,他告诉我,这座寺院和其他十几座古老的寺院,最早都是仓央嘉措1716年来到蒙古后,先后建起来的。他们都是仓央嘉措忠实的信仰者,也是代代相传的见证者,见证仓央嘉措曾经在这里留下的足迹。也有不少史书为证,更有这片土地上民间百姓无数的传说和故事可以证明,仓央嘉措在这里生活、传教、弘法三十年,蒙古百姓尊称他为“德顶葛根”——最尊敬的上师。寺院一直珍藏有他的袈裟、法衣,以及他亲笔抒写的经文。

        当向巴多吉带我们走到寺院土坡上一座佛塔前,他介绍这座塔里供奉着仓央嘉措舍利和骨灰,他讲道:

        “过去本来上师葛根的法体是完好保存着的,一直供奉在大殿圣塔中,但文革时候,被毁了。”

        我们都记得,那个年代人们崇尚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不少人被疯魔附体般,没有一处不见这样的群体在发狂。造反派的人们不仅把寺院砸毁,还把一直保存完好的仓央嘉措肉身法体塔砸烂,把上师的法体用刀棍戳烂,扔在地。老僧人晚上悄悄的把已经戳烂的遗骸火化,火化中显出不少舍利子,他们就把舍利子,骨灰一起收藏好,后来就供奉在南寺的宝塔里。而这座塔的位置正好建在当年烧上师遗骸的地方……

        听到这样的情节,揪心又发憷,那场浩劫真是没有放过这片土地上任何地方,任何族群,哪怕是边远的深山旮旯。那样的国殇,是人类生命和文明的大浩劫,从地面上的文化符号,到地下三尺,从活着的到死去千百年的人,都没有放过,野蛮把文明连根拔掉,剩下的是什么呢?今天我们还能看到。文明在数十年漫长、深入、史无前例地荒谬癫狂中,被砸得稀烂。

        现在看到的承庆寺建筑都是后来修建的,过去是一大片的藏式风格建筑群,都被摧毁。我走近过很多古老建筑,包括古老寺院,古建筑等,能够留存下来的几乎都是因为曾被学校占用,或是公社作为仓库在使用的为数不多的建筑被意外保留下来。那种大面积的浩劫和摧毁力,不堪回首。想不到的是,今天居然还有人会怀念、会希望回归那个年代。

        没有反思和忏悔的族群,只能是健忘症患者,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魔鬼不来敲自家门,就总会去助纣为虐!无论是在哪个年代,这样的群体只能恶性循环下去。

        ……

        阿拉善南寺的建造者、仓央嘉措1716年到阿拉善后收的第一个弟子——蒙古族阿旺伦智达杰,也是阿拉善第一个转世活佛,仓央嘉措认定他就是第巴桑结嘉措的转世,收为弟子,一直跟随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圆寂十年后,1757年,他用藏文完成了《仓央嘉措密传》。

        在这本传记里,我们看到仓央嘉措经历了一个奇特的轮回,奇迹般的复活在蒙古草原,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六世达赖,而是化名为阿旺曲扎嘉措、一个精进于佛法修习,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者。

        僧人向巴多吉指着不远处一片灌木丛,对我说,这里每到七八月,会盛开紫色的花,很多很多。

        你看,是这样的。他把他手机里拍的照片展示给我看。

        他继续说,仓央嘉措65岁在我们这里圆寂。这些树是有来历的,上师圆寂时,僧人们抬着上师的法体到寺院大殿那边,蒙古各地高僧和承庆寺的僧众,一路上是洒着泪走过去。后来这一路就长满了这些紫色的“阿格尔替行”花,他们也称此花为“菩提花”。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苍凉哽噎。几百年的那天,那时,缓缓而过的僧众们颗颗泪滴,是从心灵深处最痛的伤痕里渗出,只有这样的泪水,才是感天动地的。

        我仿佛看到紫色的花瓣,一片片在飘洒、汇聚成了漫天紫色花雨,撒在这片莲花宝地,仓央嘉措神俊的面容,微微含着笑意,祥和地闭目端坐在白塔前,他身上和四周洒满了紫色的阿格尔替行花朵,这花瓣也散落在我们身上,飘在我手心里,我打开盈盈一握的紫色花朵,一行优美的藏文诗句、幻化飘逸而出,那是仓央嘉措优美的诗歌:


                殉葬花朵 开合有度

                菩提果实,奏响空山

                奏响空山

                ……


        从未离开过人间的仓央嘉措,定会让那样的泪水,开出灿烂的花朵——阿格尔替行花,像丁香花,像紫罗兰。

        这里的人们尊称为菩提树,那片花开如紫云紫嫣的地方,后来也被保护起来,叫做阿格尔替行花园。

        同行的本地朋友王老师,也是研究过仓央嘉措的,他说,这种花,在阿拉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种植物,真的只在这里有。

        人间和自然诸多的事情,除了以科学解释,神迹和奇迹总会打破我们的三观。我深信,这里遍野开放幽雅的紫色花,是仓央嘉措诗魂的幻化,昭示着仓央嘉措从没有离开过,他以不同的方式,转世于我们这个世界,华美、诗意、闪亮地呈现着。

        陆续看过几本关于写仓央嘉措的传记,但对于他24岁在被押送去北京的路上,滞留青海贡嘎诺尔时候,史书和人们的传记都进入历史迷雾,那个节点成为他生死和命运玄机的时空门户。

        仓央嘉措的生命不仅仅与宗教有关,更与政治相关,朝廷与边疆稳定的关系,教派、西藏权贵和蒙古权贵之间较量、博弈、斗争,都与仓央嘉措所代表的身份紧密相关。

        他生命的终结,就是这些乱麻一样的各种沉重问题的了结。大一统的封建专制王朝官方,肯定会政治正确的盖棺论定,认可仓央嘉措生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终结在了路途——青海贡嘎诺尔湖畔,他的踪迹就从此在官方的史书里再也没有出现。  

        一直觊觎藏王权力的蒙古权贵拉藏汗,为了肃清政敌藏王第巴桑结嘉措,而向朝廷诬陷仓央嘉措,借皇帝之手来除掉第巴培养掌控的仓央嘉措。我想拉藏汗自己也是信仰藏传佛教的,他虽然为争夺权力,凶悍而狡诈,可以格杀不论,他的死对头藏王第巴已经被杀掉,被废黜的仓央嘉措也只是一个年轻无助、喜欢写诗赋歌的宫中囚徒而已。

        遵皇上旨意,押送仓央嘉措去京,自己这边就了却了很多麻烦,把生杀权丢给了康熙皇帝。哪知到了青海贡嘎诺尔安营扎寨休息时,接到皇帝传来的一道让他们迷惑的圣旨:

        “你等将大师迎至内地,安置何如?如何供养?”

        皇帝不愿背骂名,给自己添麻烦,那么就是把问题抛给了始作俑者,拉藏汗自己。既然都不愿背上骂名,那就在这里做个谜一样的局吧。我想狡诈的拉藏汗想做统治藏地的王,应该不会自己来结束这个问题,他知道仓央嘉措在藏民和蒙古民众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他目睹了仓央嘉措被迫离开布达拉,离开拉萨时,万民相送,悲哀挥泪,依依惜别,他们心目中的仓央嘉措是真正的法王。 

        于是,在历史的迷雾中,年轻的仓央嘉措,被士兵押送走向死亡时,士兵故意让他逃离远走;有一段描述说,拉藏汗和仓央嘉措见了最后一面,然后派士兵去解决仓央嘉措,向贡嘎诺尔湖的远处走去,一阵大风刮来,夹杂着飘飞大雪,士兵看不清仓央嘉措去往哪里,仓央嘉措也看不清押送他的士兵。     

        时间的轴线,仿佛在这里弯曲了,让历史沉入深深的迷雾中。

        仓央嘉措被抓捕或押送的整个过程中,他从没求饶过,从没有猥琐惊惧过,淡定地面对命运给他安排的这一切,史书里有记述:

        当蒙古官兵撞进他修习的大殿,他淡定从容地坐在殿堂的桌几前,合上经卷,细心地把书卷经卷都一一放整齐,才起身。那些吼着要拘捕他的人,以为眼前这位一直被传只是喜欢诗歌的浪漫青年,一定会惊吓得不知所措或求饶不止,可眼前的他却是如此淡定从容。

        带队的士兵官觉得这是对他的轻蔑和侮辱,冲过去就把他按倒,仓央嘉措却推开他说,慌什么?急什么呢?我会走!

        青海贡嘎诺儿湖畔,走向死亡之路时,他依然是那么镇静,英俊的面容依然从容。远离营帐后,押送他的蒙古士兵在他面前跪下了,请他赶快自己离开,他们回去禀报说上师已经死去。但让他答应从此后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到西藏和北京,快快走吧……

        于是仓央嘉措淡然地笑了笑,继续上路。独自一人。

        皇上得到拉藏汗的禀报,仓央嘉措在押送途中染病去世,尸骨抛在荒野。就这样,一场牵扯皇帝到边疆、牵扯争夺藏王权位的重大事件,就这样平息、安定下来。

        ……

        仓央嘉措这一走,就走了十年时间。

        仓央嘉措一路去朝拜佛法圣地和高僧,或闭关修行,从一个养尊处优的法王、贵族,变成了浪迹天涯,精诚修法的行僧,在浩劫中觉醒觉悟的他,彻底把自己改变成了真正弘扬佛法的大德高僧。在青葱岁月的十年,身处宫廷,他一直抗拒成为金銮殿上的装饰和盆景,命运却又是在另一个十年的时间里,锻打了这个金笼里飞出的诗人,他终于成为了山野中的参天大树。

        宫廷中的百灵,涅槃复活为一只翱翔天空的苍鹰。

        仓央嘉措翻山越岭 弘法传教(马鬃绕线蒙古唐卡长卷画作 场景之三)     

        人们总爱津津乐道仓央嘉措的情诗情歌情爱,我却认为,那些都是表象,是他内心的挣扎、追求自由精神的抗争方式,也是他唯一能做到的方式。

        他完全可以像别的那些精于心术的政客一样,冠冕堂皇于表,工于心计在内,私下里什么坏事做绝、包括什么男欢女爱,男盗女娼、滥杀无辜之事都可以做尽,然后以权力漂亮光鲜的变成了伟大正确。但生性率真、坦荡、善良的他,却是毫无遮掩地告知世人,他做了什么,他的爱,他的情,他写下来,还传播四方。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法王仓央嘉措

                游荡拉萨街头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宫廷中他故意无数次的破戒,故意做浪漫风流才子,有人说,在阿拉善的几十年,怎么不见有他再写爱情诗,不再有浪漫事?所以不是真的。

        经历了命运苦难和生死,怎么还会是一个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多情郎?他曾经把自己钟情的人和心境都抒写并流传民间,故意毫无掩饰,我以为那是他有意为之,故意以破戒的方式来抗争压制、控制他的人们,对桎梏他追求自由精神的铁幕和制度发出的呐喊。

        信仰藏传佛教的人都知道,“达赖喇嘛”的意义,就是观音菩萨的转世。在1682年五世达赖圆寂后,西藏门隅一个村庄里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六岁时候被选定为五世的转世灵童。他被第巴保密的安排在当地一座小寺庙学经习文,派去的是最好的老师。

        他离开亲爱的父母,像个普通出家的僧人,进了寺院,一直在家乡的寺院学习,他耳濡目染家乡民间文化,他天资聪颖,天性善良。当他成长为一个爱好诗歌,向善,追求自由,英俊洒脱、美丽姑娘一见倾心或生死相许的美少年时,14岁的他才被告知是五世达赖的转世,被迎进了布达拉宫,从率真、自由、淳朴的生活中,忽然走到高高在上的布达拉宫最顶端,万民之上的佛爷,观音菩萨的化身——达赖,他要经历心理和精神上几多蜕变和脱胎换骨才能适应,而他身处的时代,却又正值西藏政权波诡云谲、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时局中。

        从自由翱翔在天宇,一下关进了雄伟、人人敬畏的布达拉圣殿,他一定是从惊讶到好奇,到克制,再到厌倦和忍无可忍,最后是反击、挑战。

        有人会因为步入高高在上的宝座而感谢三生有幸,感激涕零。而他却敢于率性地挑战于最坚固的束缚和压制。他不要神给予他的一切,他只要自己的自由,自由!

        站在高高布达拉,仰望天宇,他却不能飞翔。他知道前世每一代都是多么的出色伟大,在佛学上,在藏学里,在政治和管理整个藏地中,他们都是功高盖世。五世除了佛学造诣出色,管理能力杰出,还著书立说,而且在建造布达拉宫宏伟的建筑上,功高齐天。

        掌管西藏行政大权的第巴桑结嘉措,为了五世的遗愿——如果布达拉宫没建设完他就圆寂,一定保密,直到把布达拉建造完成为止。第巴也为了他身边激烈复杂的藏蒙权力争夺,教派争斗,秘不发丧长达十来年。当隐瞒的秘密被揭穿,被拉藏汗状告于康熙皇帝为欺君之罪,皇帝大怒下,第巴才慌忙把隐藏在民间的阿旺罗布早已转世为六世的仓央嘉措昭告天下。他对仓央嘉措的培养无微不至,但是他仅仅把这个年少的活佛当做傀儡,仓央嘉措进布达拉宫几年后,聪慧、机敏的他看出了端倪,也看出了宫廷中派别争斗,蒙藏权贵之间权利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复杂,但这一切都是在他这个傀儡的幌子下展开的。

        他知道自己被推上高高的法台,被戴上耀眼王冠,实际上他的思想、情感都是被囚禁的,他的抱负和意志是被压制的,他鲜活的生命,正绽放着青春光华,追求自由精神的情怀已经扎根,住进了金銮殿,被身边权力的黑幕包围起来,能望见湛蓝的天空,可他没有自由,本想做一只自由翱翔的鹰,却被深深禁锢了。

        唯一的宣泄口,只有他钟爱的诗歌,流传至今的近两百首。诗歌是情感的翅膀,情感是诗歌的灵魂,注定有诗歌才情、天赋的仓央嘉措是不同于其他的高僧,不同于一个又一个的转世达赖,在那种环境下,他对政治、对权力极其冷漠了。

         他是诗人,那么注定他一定会把情感和人性放在心中重要的位置。他学经文,他修佛法,学声韵诗学、历算等大小五明课程,但他敢于质疑,挑战。刚满二十岁时,是该受戒的年纪,但他拒绝,这让当时准备给他做受戒仪式的五世班禅惊讶不已,从来没有遇见和听说过,达赖转世的还有拒绝受戒,而且还嚷嚷着要班禅把几年前给他授的沙弥戒收回去。他还用佛经理论与他们辩驳,佛经说,如果吃住穿行都过余奢靡,超过基本的需求,就是破戒,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破了很多的戒律?住得高高在上,吃穿都那么奢华,你争我斗,不是都违背戒律了吗?

        没有办法的五世班禅,把第巴桑结嘉措请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第巴认为这个聪颖出众、英俊小青年只是任性的叛逆,但还是惊讶不小,而且仓央嘉措要求还俗,回到民间,他不想做高高在上的法王!

        天呐,真是前无古人,一定也是后无来者!

        第巴身边权力争斗危机四伏,他自己也野心勃勃,他是权力欲望极强的人。他密切观察控制着纯真良善、性格率直的仓央嘉措,他知道他的所有事,说服仓央嘉措只有他能办到。

        也许,他对仓央嘉措解析蒙古拉藏汗一直觊觎他手中的权力,想统治西藏,在与他拼力角逐,他在努力平衡周旋这种朝廷到蒙古汗之间的纠葛矛盾等等,总之,史书里只记载了他和仓央嘉措单独关进一个房间里,他俩密谈了很久,善良的仓央嘉措最终答应了受戒,但是,是在同意仓央嘉措提出的条件下得到允许的。

        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之间,仓央嘉措鲜活的个体生命,被身外这些庞大沉重、明里暗里的网笼罩着,充满情感和才华、追求自由精神的他,在被认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开始,就注定了他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将成为高贵的囚徒。可以说,他一直在抗争,挣扎,以他脆弱的个体的方式,在掌握他命运的铁腕面前,他只不过就是掌控在别人鼓掌中的傀儡,尽管这样,他没有屈服过,一直高歌,以他所能及的方式。

        在权力角逐中,蒙古拉藏汗最终战败了藏王第巴桑杰嘉措,解决掉了无辜的仓央嘉措,肃清第巴身边所有的亲近者。拉藏汗另立起自己的儿子为第二个六世达赖,但是藏民和蒙古百姓心中都只敬仰和认可仓央嘉措,虽然新的六世住进布达拉。

        拉藏汉掌控西藏王室十年后,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蒙古准葛尔部大军打着为仓央嘉措报仇之名,打进了拉萨,把用尽心机才坐上西藏王室宝座的拉藏汗拉下来,在乱军中被砍死。而那位据说是拉藏汗之子的真正假六世,益西加措,也被赶出布达拉而被软禁,在历史长河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被诬陷的六世仓央嘉措,却流芳百世,一直不断被记载,不断被讲诉,不断转世,依然鲜活!

        怀恋仓央嘉措的高僧们,根据仓央嘉措曾经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在康巴藏地的理塘草原,寻访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理塘仁康古屋里诞生的格桑嘉措: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给我

                不飞遥远地方

                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

 

        两个六世,但唯有门隅的阿旺罗布,喜爱诗歌的转世活佛仓央嘉措的故事还在继续,只为政治目的的封建大一统官方史志总会根据需要而遮盖真相或者不再记述,民间却一直有人在抒写,在记述着这位命运多劫、追求自由精神的仓央嘉措。

        但历史最终会以民意和历史的规律,迟早还原历史的真面目。

        仓央嘉措离开了权力争斗的核心,离开了他过去一直想逃脱的对他来说是金光灿灿的笼子,他必将再次脱胎换骨,向死而生,凤凰涅槃……

        那么,他还将是过去那个风流倜傥,潇洒俊美、吟诗作赋的贵族公子吗?怎么可能,命运的狂风暴雨,一定会锻造出另一个风格的仓央嘉措,蜕变成蒙古草原上一位受人们尊敬的“德顶葛根”——最尊敬的上师!他这一身份,在蒙古高原后来也历经了六代转世……

        青海贡嘎诺尔湖畔生死一劫后,二十四岁的仓央嘉措开始经历了艰难的流浪,经历过饥寒交迫,疾病折磨,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风花雪月,吟诗歌赋的雪域王,也不是锦衣玉食,衣来到手饭来张口的最高位的法王,他终于回归到了他自己。

        他参透了人间的浮华,他不可能再是那个只有诗性和情爱的任性小青年僧人,他被命运锻打、铸造成了一个沉静、稳健、弘法利法、爱民悲悯的高僧,隐姓埋名,走万里路,读万卷书,朝圣拜佛、修炼自己。奔波的十年里,又经历过几次生与死的劫。

        ……独自离去后,在青海草原遇上安多商队,就跟商队一路到了康巴,沿着茶马古道到了康巴贸易重镇——打折多(康定),再往西去。一路上经历过重病,染上过天花几乎死去,奇迹般的康复;饥饿中摘野果充饥却中毒险些丧命;从康定又跟一个叫白巴娃的人去峨眉山朝拜,又返回康定,再往西走,滞留过理塘、巴塘,再去往西藏。

        经过巴塘时,正赶上巴塘发生天花传染疫,他目睹有户三口之家,母亲已经去世无人安葬,12岁的女儿和9岁的儿子也染天花,只有等待死亡。仓央嘉措帮助了他们,救了两个孩子,并且背着孩子们的母亲尸体埋葬好。他把自己带的竟有的糌粑每天喂孩子,直到他们脱离危险,才又继续上路去往西藏的方向。

        到西藏,隐姓埋名在色拉寺修行闭关一个月,又往山南走。在山南桑丹寺修行几个月,被拉藏汗的人发现,仓央嘉措再次经历了被追杀,逃往尼泊尔,再去印度,后来再返回西藏,装扮成乞丐参加哲蚌寺法会时候,被认出,只好赶紧离开,去了青海。

        1716年到了蒙古阿拉善,和硕部阿拉善王爷阿宝与他结缘,留下了他,给予供养,并支持他建寺,第二年又随阿拉善阿宝王爷的家人去了北京。

        跟随过牛马帮、驼队、商旅,走了很多地方,到过青海,四川,康巴、西藏、印度、尼泊尔、甘肃,蒙古等等地方,在甘肃的天祝县创建了石门寺,做了该寺院25年的法台,亲自担任甘肃和青海13座寺院的堪布;在康巴,他经过藏东的康定、雅江、理塘,巴塘,从西藏到了青海安多广惠寺院,再返回阿拉善,就在阿拉善左旗的贺兰山脚下,选定了南寺的地址;他建立了阿拉善神变祈愿大法会,一直致力于安多和蒙古的佛法弘扬,在青海、蒙古云游期间,他走家进户,为百姓祈福禳灾,超度、做法事,讲经,声望很高,广结无数善缘,创下业绩,直到最后在阿拉善左旗圆寂,在阿拉善传扬佛法生活了整整三十年,远离藏地的蒙古阿拉善成为他重要的第二故乡。

        一个以诗歌,率性追求自由精神的青年,居高位,而不骄横,把诗歌当做心灵的翅膀,遨游在布达拉上空,自由飞翔在整个藏地,最终穿破时空,飞越过千山万水,飞翔在永恒中,超越了族群,超越了国界……

        有人说他的诗就是爱情的诗歌,那么他就是一个放浪于男女之爱的情僧,破了戒律,走进世俗,那些人津津乐道于他的浪漫;也有人说,他的诗歌,表面抒发爱和情,其实是有隐喻。总之,仓央嘉措以他悲剧的身世和绝美的诗歌,让世人迷惑,猜想,敬崇,迷恋,以及追怀和感动,他的诗歌被越来越多的人更加广泛的喜爱,诗歌以十多个国家的语言翻译传播着,就是中文版本关于他的传记,近几年就有几十种,诗歌集那就更多了……

        我心目中,如此率性而向往自由精神的诗人,他会视权贵为粪土,他把人性中最珍贵的情感和自由高高举起。他厌倦宫廷斗争,瞧不起权力争斗,佛的理论在人世间权力场差距是那么大,对于人性中充满恶的现状,佛法又能怎样?他困惑,反叛,他要以他的方式挑战权贵,挑战在宗教衣钵下虚伪的人性。他与爱恋的女子约会,他怀念他钟情的玛吉阿米,他抒写自己的真情并传播,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傀儡,是思想和情感鲜活的青年宕桑嘉措,是有充沛个性情感的阿旺罗布,是受过藏族民间文化,精英文化、渊博佛学浸润的仓央嘉措,是满腹才华的雪域诗歌王子!民间广为流传他的诗歌,几百年来粉丝从来没有缺少过,今天在网络发达的时代,更被广传,他一直是网红的角色!

        从他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二十世纪藏地才子、佛门奇僧、思想启蒙家更登群批,对当时政教和传统对思想束缚的反叛和挑战,他们不是同一时代的青年,但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文化教育、佛学深造,有思想,有追求自由精神、敢于对强权和统治者说“不”的有良知的勇者,叛逆者。

        被控制的仓央嘉措,只让他学经拜佛装神,可他明白地看到别人却在他的旗下什么利欲熏心的争斗都在激烈演绎,他如果是个糊涂虫,是个木偶蠢蛋,他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何乐而不为?如果是个消极的人,他完全可以一直装糊涂。可他就是太明白他的世界是怎样的,他是有自我觉醒的人,他不会就这样继续下去或同流合污。他虽然无法撼动身边的铁幕,以他的善良单纯,不愿利用官场的利弊去构建自己的权力之网,拉藏汗也极力拉拢过他,没得逞。他更加地以他的方式,放浪形骸,让诗歌,让爱情,表达他顽强而善美的生命力、闪光的才华。

        一切都会是过眼烟云,权力争斗金钱宝座,都幻化如泡影,他已看尽了名利场玄机;唯有善美情感是珍稀的,他毫不吝啬地用诗歌传递。他自己怎么都不会想到,后人一代代传世歌唱的还是那个身着袈裟、名叫仓央嘉措的善美青年的诗歌。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是十九世纪欧洲追求自由精神的著名诗人斐多菲的心声,这也是十八世纪雪域高原诗人仓央嘉措的心声,自由是最宝贵的精神,它高于一切!是的,没有它,就是奴性的走肉行尸,只是猪一样的活着而已。

        以诗歌表达抗争,以诗歌和情爱反叛权贵,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他不屑于以麻木或以恶抗恶,卷进权力和欲望的绞杀争斗中,他拿起了他的笔和诗歌,把心灵中,最神圣的情感,化成花雨的剑,划破了神界和世俗的天空。

        人格魅力和胆识具足的仓央嘉措,当他被押送去京的路上,经过哲蚌寺时,寺里的僧众们早已埋伏在路上,把他们敬爱的法王仓央嘉措从押送的蒙古官兵手中抢走,藏在寺院,誓与拉藏汗的官兵决一死战,誓死保卫仓央嘉措!

        当仓央嘉措知道,为了他,寺僧有的被打死打伤,他坚决地、毅然走出寺院。他不愿意僧众们为他失去生命或被拉藏汗迫害。

        他坚毅地走进搏杀的人众,高声说:“不要为我流血!”

        然后轻蔑地对拉藏汗的人说:“他们只是请我进去念经!不要伤害他们,我们走吧!”

        他的勇敢之举更让人们,包括拉藏汗的人都肃然起敬,一个广传、为诗歌和爱情生的年轻人,竟然是如此的担当和勇敢,没有丝毫畏惧权贵和死亡,他不是王者,谁是呢?

        权力的争斗,在每个时代,每个权力核心区,总是这样残酷的演绎着,几百年来,上千年来直至今天都是如此,人性中固有的追崇权钱名利的恶,总是不断演绎着,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轮又一轮,时光烟消云散了多少权贵的厮杀或成功,而仓央嘉措却以他的善美和真情优美的诗歌,古往今来历经了滚滚历史洪流,在浩瀚的时空中,依然星光般璀璨。

        才华横溢,英俊而风流倜傥,把自由精神看得高于生命的气质,注定他会有跌宕的人生!

        ……                 

        轮回,转世;佛,菩萨!在这个有着宏大系统的信仰世界里,这些是人们熟知的语词。

        那个本来普通的民间藏地孩子,阿旺洛布,就是在这样的语词构建的滚滚佛海中,被推上波峰浪尖时,他叫仓央嘉措;在抗拒和追求精神自由时,他自称自己为宕桑旺波;被推进权斗漩涡、黑暗深渊时,云游十年,他又叫阿旺曲扎嘉措,最后以“德顶葛根”——最尊敬的上师之誉,在蒙古高原获成就。

        其实,他从没有消失过,以仓央嘉措之名,一直活着。以观音菩萨的化身转世,再转世。而他另一个生命,超越了转世,以诗歌华彩的方式,转世、传世千千年……

        内蒙阿旺伦智达杰《仓央嘉措密传》书里,作者用简朴的语言,细致的描述了仓央嘉措容貌很英俊,丹凤眼,鼻梁高而直挺,唇线清晰优美,身材匀称而挺拔,气质脱俗,英姿卓尔,在人群中,总是很显眼,就是穿上百结补丁衣,气度也赛过锦衣玉带者。到60岁时,皮肤依然有弹性饱满像年轻人,脸上稍有皱纹,但光洁干净,目光清澈,头发长长时候是卷曲润泽的,声音十分优美,讲经、唱歌悦耳动听……

        一定是这样,在众多人群中只要仓央嘉措站在里面,就像低沉灵凝重的一片混声吟唱中,忽然升起金属般嘹亮的男高音,亮丽而高贵。难怪在哲蚌寺化妆成乞丐混在人群里也被跳神的僧人一眼认出来……        

        像光一样,仓央嘉措!从三百多年前的历史深处,闪射到今天,成为美丽的诗魂,吹开无数善良美丽的精神花朵。他以珍贵的情,以人性中最宝贵的善和美,征服了历史,穿越了时空,征服了古往今来的人们,其诗歌已成为人类文化宝库中闪光的隗宝,他已经成为一种亮丽的文化现象。节目、文章,歌曲,那就更是多不胜数。沿着他的足迹,追随他诗歌和传教的踪迹,去寻觅、朝拜的当代人也越来越多。仓央嘉措成为一种永恒。

        有人说他诗歌中某些诗,是今天崇敬他的人模仿他诗歌韵律所写,以他的名义传播,成为误传,以至于难辨真伪,在汉地,在藏地,不断有新的仓央嘉措诗歌出现。

        那么,我说,仓央嘉措依然以灵性的方式活在今天。

        曾经,借着仙鹤的翅膀,把观音菩萨的化身转世在理塘一个叫格桑嘉措的孩子身上,从此,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就从康巴理塘大草原,走向布达拉宫,建功立业,著书立说,管理雪域出色出彩。

        今天,甘孜州的理塘人,把六世仓央嘉措转世到理塘的故事,定为一个盛大的节日——理塘仓央嘉措诗歌节,歌星们唱诵过去、今天谱了曲的仓央嘉措诗歌,各方诗人墨客朗诵他的诗;赛马会,盛大的歌舞晚会都包含在这个以仓央嘉措的名义展开的一年一度的节日中。

        仓央嘉措,闪光的名字,在青藏高原,在蒙古高原、在阿拉善盟,在海内外,都有人在纪念他,传颂、歌唱他优美的诗歌。

        乘着诗歌的翅膀,我必归来!

        仓央嘉措一直飞翔在人间,飞翔在时光编织的浩瀚历史长河,从过去到今天,到未来!就像阿拉善盟左旗盛开的阿格尔替行花常开不衰。

        阿拉善南寺之行,觐见、朝拜了永远的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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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炯·朗萨,女,藏族,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于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恢宏千年茶马古道》,2007年由外文出版社译为英文版《ANCIENT SICHUAN-TIBET TEA-HORSE ROAD》(《川藏茶马古道》)于国外发行,2007年该作品以中国优秀书籍参加了世界59届书展——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2008年该作品参加了英国伦敦、美国国际书展和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2006年底外文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布隆德誓言》,2015年英文版中译出版社译《THE OATH 0F POLUNGDE》国外发行。2011年长篇小说《寻找康巴汉子》于中国书店出版社出版。2017年出版长篇小说《那时,旃檀花开如雪》。《恢宏千年茶马古道》中文版即将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