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泽滩草原的新衣裳


        今日的夏泽滩草原沸沸的简直像滚开的水。要知道,平日里它只是一色儿单调地绿到漫无边际,让人心静之余不免有些寂寂的怅然。今天,虽仍绿得漫无边际,却各种图案的尖顶帐篷像一个个镶着花边的白蘑菇,这儿一顶那儿一处,漫天地在人眼中晃;刚还蒙蒙细雨,转眼已是晴蓝欲滴的天空,几个彩虹条纹的氢气球荡来荡去,既显得庄重,又绚烂的五彩色胀鼓鼓的快要在半空爆裂开来;一座临时搭建的看台上,身着华丽藏服的人们目光烁烁地盯着对面舞台上一波又一波花团锦簇的演员,脸上的笑就像草原清晨被露水洗过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开……这个热闹劲儿,怕是把附近低头吃草的黑乌乌的牛、白团团的羊都要狠狠地吓一跳。

        当然,这些牛啊羊啊如今已是见过世面的,它们连走在公路中间都对过往的汽车懒得躲一下,不管开车的人怎样左躲右闪地急着要赶路。何况,眼前这杂杂沓沓重瓣花一样繁盛的热闹场景——碌曲农牧运动会开幕式,去年前年都已有过,只不过前年的自然比不上去年,而去年的肯定又比不上今年,你说如今这草原上的日子啊,简直是日日年年地次第新,要想知道明年这一天会是啥样子,就是这些见过世面的牛羊把所有的想象都放大十倍,至多也只能猜到个五六分。

        像我这样的外来者更是不可能想象得到,也没多少工夫去想。整个草原撒珍珠一样撒了一地的小姑娘小伙子老太太老汉们,他们身上或掖或束或随便那么一披都让人脚尖磕脚跟忍不住追了去的漂亮藏服,已将我全部的心思占满,唯恐手机错过某一个精彩镜头。

        一个女孩,独自站在一杆高立的标识牌底下低头看手机,醒目的蓝缎上衣在微雨过后的清新空气里泛着玉石般的光泽,灰蓝暗底印着雪花图案的裙裾从束着蝴蝶结的腰际长长地垂到地上,与她耳边亦是长长垂到腰际的编着五彩花带的长辫相呼应,自上而下流动成一条欢畅的小溪,很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我偷拍了几张她的侧影,乐滋滋地上前给她看,说要微信传给她,而她只是安静地看了一眼照片,安静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既没有要接收的意思,亦未因我的突兀而表现出任何的局促,让人心里亦是有一种温静。

        另两个女孩,一样褐底细纹的藏袍,一样红色腰带束在身后慵慵懒懒挽成一个蝴蝶结,甚至连长长的五彩发辫也随着她们的窸窣往前在朝同一个方向摆动。我很好奇她们的衣服竟如此相像且又不是刻意地要显出女孩子缜密的心思,上前一问,原来是她们的校服,着实令人欢喜!

        在我的邀约下,两个女孩和我一起找到一处宽阔地,我很认真地给她们前后左右地拍照。镜头里,两张略显稚嫩的草原特有的赤红色的脸,一个略胖些,一样都是精致的眉眼,嘴角轻轻抿着,既显得矜持又自然而然。转过身,则是两个柔软细长的背影,长长的五彩发辫像雨后天空的两道彩虹落在了她们身后。自始至终,两人亦都一语不发,只静静地微笑着。

        老年的妇人,她们大都手持念珠躬着身,结成长辫的银发在阳光下一丝一丝地发亮;一身藏服虽无女孩子那样的新鲜艳丽,有的甚至只一件普通线衣,外裹灰暗陈旧的布袍,却怎么看都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端端有那样一种原生的姿态,包了浆一般地透着尘世古旧的色。

        男孩们则喜欢时尚的元素,藏袍的质地和颜色都近似西装的面料,竖条纹或暗方格,银色、灰色、咖色,披在身上阔挺飒然,很有一种英武和俊逸。恰好我追了拍照的两个小伙子又明星一般的青春帅气,颇具野性韵味的藏服松松垮垮束在他们身上,既率性又显得随意,像草原上一匹匹鬃毛油亮的骏马,轻微一个动作都有一股子豪气。

        看着这些照片,同行的藏族诗人索木东沉默片刻,表情复杂地说:“过去这里的人是不可能穿上这样漂亮藏服的。那时候的人,尤其穷人,只穿得起外面那件袍,且旧到不能再旧,里面是不穿衣服的,因为没有多余的钱来买。”

        看他有些寂寂的模样,我笑着打趣:“你小时候可真可怜!”

        “历史上,也只有共产党才把少数民族的生活这样重视起来。”索木东说得天然,无丁点儿刻意的成分。

        第二天的清晨,采访团的车驶出碌曲县往迭部方向走。其实已经到迭部了。是道路突然的一个拐弯,车窗外的景致立刻从碌曲茫茫绿的草原转而成为迭部巍巍的高山,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索木东又开始大声说笑了。这是他之前就留给我们的悬念,神神秘秘悬而不决了一路,待我们在车内昏昏欲睡,猛然听到他的一声喊,眼睛急急地朝车窗外看,便见这一个转身,地势像被刀倏然劈成了两半,一半高山,一半草原。

        “这是被山神一手指摁开的,所以叫‘迭部’,藏语的意思是‘大拇指’。”一路上,索木东都像个专业导游。

        满山郁郁葱葱,通天的乔木,密匝的灌木,覆地的葳蕤的草,高高低低,层层摞摞,八月还透着春天新嫩的绿,引得全车人此起彼伏地赞叹。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二十年前,这山可是光秃秃的。”索木东很认真地说。因为过度放牧,加上物资紧缺,山上的草被牛羊吃光了,树被牧民砍断由山道滑入白龙江流到了各家院子里,丛生的灌木当了劈柴烧。曾经久远时光里盘亘过的绿意葱茏,在某个时段变成牧民饥渴生活里的油盐酱醋米,就像旧时藏族群众身上那一件薄旧的袍,里面空荡荡的抵御不了一丝的寒意。

        如今全然是不一样了,漫山沐人的绿,已想象不出它二十年前光秃秃的模样——在帮助牧民脱贫致富的同时,政府对放牧和砍伐现象进行严厉管控。

        二十年,一个转身,迭部乃至整个草原恢复了它曾经的绿意葱茏,曲徊溯绕的白龙江低声吟唱着草原古老的传说,曾经甘南藏族群众身上那件单薄的袍,早已成为碌曲农牧运动会开幕式上藏族女孩子蓦然的一回首,华美的藏服丁零当啷地在耳边响。


原刊于《甘肃日报》2020年9月29日“百花”栏目


二、尕秀村的两位老人


        第一位老人,个子高,背轻微的驼,看起来像一匹骆驼。

        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来得及问。当我尾随采访团刚刚迈进那个院子,前面进去的人已经在往回走了。他们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挤到了老人跟前,并明显感觉到周围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在阻隔着我。

        “他今天不高兴,”带我们进去的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好像跟家里人生气了。”

        “跟谁生气了?”

        “别问了。”

        老人用袖筒擦着眼角,——不像在擦眼泪,跟在往回走的人身后,好像在努力解释着什么。

        他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很硬实,似乎撞在石头上都撞不破;高高的鹰钩鼻泛着油光,像泥捏出来又厚厚地喷了一层亮漆;肩膀更是显得宽,凶猛地架起整个身子,像骑在马上肩膀高高耸起的样子。

        他嘴里嘀哩咕噜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急急地,也有些愤愤。

        领头的人没打算给我们翻译那些话,只低着头说:“我们到别人家看看。”

        ——那老人还想解释什么,神情像一个正在堵气的小孩子。我们朝他笑了笑,走出了院子。

        尕秀村的主马路漆成了朱红色,走在上面感觉喜洋洋的。路旁,政府为牧民新建的民居,几大排摆成一个矩形,红瓦雕窗,镶了花边的路灯在一旁高高支起,怎么感觉都像是从天而降,整整齐齐落在漫绿的草原上,崭新得像微雨洗过的天。

        不远处,一位蓝花上衣暗灰色藏袍的老妇人在自家院子的门口站着,——之前看藏族舞蹈,总奇怪妇女的形象大都是弯着腰的,后来才知道,从前藏民的日常用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背回家,且都是妇女来背,久而久之,妇女的弯腰便成了身体的一种常态。尤其人老了,腰更是离地近了,——这位老妇人正是弯着腰的样子,且头发是我昨日在草原见到的老人那样的银色发辫在阳光下一丝一丝地发着亮。

        依然像一幅绝美的油画,——那老妇人站在门口的样子,如果衣服再陈旧些则更好。但这念头只能偷偷放在心里,要是让索木东知道,又该说我了:你们总希望多些原生态,不喜欢新农村的新面貌,让你透身穿一件破旧的藏袍,薄被住一顶透风的帐篷试试看,不冻死你才怪。

        ——索木东自小在草原上生活,对我们这样的想法甚至有些“深恶痛绝”。

        “旦正草”,这是我在尕秀村见到的这第二位老人的名字。带着我们,她安安静静像时光一样缓缓行走在自家的院子里,左右两侧好几大间砖墙木檐雕花窗的房子,干净整洁得像刚刚用清水洗过。

        如同草原上任何一株安静的草,旦正草脸上有一种安详,又略略显出对我们这些大惊小怪的人的一丝不屑。83岁了,见过的实在太多,没什么能够荡动起她的任何情绪。况且,现在再也不用经受曾经那些苦,有衣服可以穿得暖,虽然不太舍得买太贵的衣服,而且这年龄衣服好不好看已不重要;住在不会漏风的房子里,一大院砖墙木瓦的房,自家只掏了两万元,其他全都是政府补助;正屋门口墙上挂着的记事本记着政府每年为她这样贫困户家庭脱贫补助的各种款项:牦牛臧羊保费补贴、高中生生活费、农村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扶贫补贴、产业扶贫……细细算一下,即便她常日里偷闲啥也不干,这些补贴也足够她一家人最基本的日常所需了。

        却也不能闲着。苦了大半辈子,一闲下来,心里反而发毛。旧时,是和别的牧民一同度饥寒交迫的日子,度日如年。如今,是和别人家比日子,谁勤快谁家日子就会像草原的节日一样一年比一年红火。这一院装修一新的房子,每年七八月甘南最美时节,可以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几个月下来能增加不少收入。家里的牛羊大可不必成日里跟着,都随身安装了遥感器,只要在家一遥控,它们在哪个坡上吃草便知道得一清二楚,今年牛羊的价格又格外好,另是一笔大收入。儿子儿媳得空儿便去附近随便什么地方打工,这又是一笔收入,——“勤劳才能致富”,这话放在现在这个社会,精确无比。

        “政府好不好啊?”有人用汉语对着旦正草的耳朵大声问,她已经有些耳背了。

        旦正草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她家的木制长椅上,侧着头认真听我们领头的人给她翻译这句话。随之,她脸上的皱纹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并点着头从嘴里咕哝出一句藏语。

        这一句藏语,不等领头的人给我们作翻译,我们也都明白了。

        此刻,刚刚那位生着气的老人在干什么?他的气消了吗?想起前日在草原曾遇到一位穿藏服的帅小伙,当时我给他传照片时加了微信,后来看他朋友圈,他正在云南四川那些地方玩。朋友圈照片里,小伙子未穿藏服,只普通的T恤牛仔裤,头顶爆炸的短烫发,一副青春偶像派风格,天天玩得不亦乐乎。我甚至猜想那小伙子正是这老人的孙子,而老人刚才的生气也似乎正是为了他:年纪轻轻的,光知道玩,这样挥霍下去,好日子都要给挥霍光了。

        这日子,来得多不容易啊!只是,不知老人有没有想过,如今这一代的年轻人,即便这样的享受或如老人所言的挥霍,当到了必须要为着生活努力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有丁点儿的退缩。

        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给了草原上的牧民更多选择生活、选择努力的机会,他们只会比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更强、更自由。


原刊于《飞天》2020年12期


三、布楞沟的老社长


        我也来蹭蹭布楞沟的热度,——网上只需几个关键字,关于布楞沟脱贫致富的消息便雪花一样纷纷扑来。

        布楞沟有自来水了。

        布楞沟的路通了。

        布楞沟的村民搬到新房子里了。

        布楞沟……

        这是2013年2月以后的事,——那一年,中央领导人专程去看望正处在贫困底线的布楞沟的老百姓。

        之前,水是家里最壮的劳力从距离村子十五公里之外的洮河用整整一天时间背回来的,脚被磨得血泡连片,脸被晒得焦裂如土,腰垮了直不起来,途中哪怕漏掉一滴水心都要疼上半天;路是长在悬崖边的,一天活干下来,即便累得脚抬不起来身子软,返家路上还得强提十二分的精气神,才不至于摔下崖边去;住房是几辈人住过几辈子的老房子,被风撕破了口,被雨淋塌了墙,早成危房了还得修修补补不知住到啥时候去。

        “不一样了,如今简直是过去员外才能过上的好日子。”布楞沟东乡族77岁的马麦得今天的话格外多,他在这里已经当了五十多年的自然社社长了。

        同尕秀村的那位老人不一样,他额头瘦窄,皱纹在上面一条条高高地隆起,就像布楞沟山上一层高过一层密匝的梯田;同样尖瘦的下巴上,几根花白的山羊胡一颤一颤,感觉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出来。

        “地还种着呢,娃娃们种着呢,我老了么,还种啥呢!”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种的是玉米,一亩地能收1500多斤。以前一亩地最多收300斤。”说到300斤时,他的语气加重了些,有些狠狠的。

        “如今生态好了,雨水多了。“旁边的人替他解释。

        “老二儿子去新疆打工了,老三儿子开了个养鸡场,养了3900多只鸡。”

        ——嚯,3900多只,感觉眼前铺天盖地的一片。

        “和老大一起住呢,老大是个残疾人,55岁,没有成家呢。”

        “他要是命大,走到我前头是最好嘛!”

        他的语气很平静。

        ……“他要是命大,走到我前头是最好嘛!”同行的一位女作家重复着马麦得老人这句话,长叹了一口气。

        老人径自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

        七十七岁了,该欢喜的欢喜过了,该悲伤的悲伤过了,有些事由人,有些事由天。

        只是精气神眼见得越来越好,眼睛里是光,脸上也是光,就像阳光照在他家新屋子擦拭一新的窗玻璃上。

        屋里的炕头上也是光:白得像纸一样的墙壁上的光、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绿的粉的绣着花的扇巾上的光、贴着木纹瓷砖的炕壁上的光、铺在炕面上的织着精美图案的羊毛毯子上的光、空气中荡着的一屋子人的笑声里的光,——这屋子可真是亮堂啊,虽无金银,却感觉金碧辉煌的,让人有一种不真实感。

        然而确凿是真的。真真的真的。这个全县曾经最贫困、最干旱的布楞沟村,如今被长流不息的自来水滋润得水光涟涟,原来瘦骨的牛羊正鼓着劲儿长膘,颠簸的土路修的四面通向了天,村民的腰板挺直的就像村口那棵笔直的白杨树。

        还有,那些山、树、房子、麦子、土豆、玉米、鸡、鸭、鹅……

        总之,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既觉真实又感梦幻,简直像换了个天。

        而且,它还会继续变,变得更好,你想都想不到的好!


原刊于《飞天》2020年12期


黄璨1.jpg

        黄璨,女,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散文、小说刊发于《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美文》《雨花》《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飞天》《星火》《朔方》《延河》《山西文学》等报刊。作品获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