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我携着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的任务,回到我的家乡——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深入生活。

        我曾经以为,我是不需要到那里体验生活的。我一直浸淫于那一方水土热气腾腾的气息中,与它的生活水乳交融。那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小的城,落后,封闭,单调,勤劳黯淡的人群恪守着周而复始的节气,和比寒暑交替更坚硬的习俗礼规。用功读书的少年,从小就立志远走高飞。事实上,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北方古城的典型形貌因暖温带气候平添了几份水灵和旖旎。它多树,花香果香氤氲在润泽的空气中,弥散不绝。它多水,九十九眼泉流经城里大小角落,看门护院的大白鹅在水面上游来荡去,隔老远就对着抄近路上学的孩子嘎嘎地叫。一条激荡的大河,从西南方向穿城而来,呼啸而去。因为它,我的儿时波光潋滟,四季葳蕤。

        我离开那最初的河流已经很久了。多年后,我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写了不少故事了,但我还没有写到舟曲。甚至,我都没想到要写它。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种善于挖掘、利用题材便利的作家。我总在写一些现时态的生活,而舟曲,毕竟于我已是一个需要回望的方向。还不到怀旧的年龄吧,将来总有大把的时间可供面对故乡,我这样想。我以为那个童年之城永远在我的身后,就像我愚蠢地以为我那个花开鸟鸣的娘家始终属于我——直到2010年,一场宿命般的夜雨,一场倾城之殇,把承载着我所有成长记忆的物事埋到了泥沙的深处。

        在灾难的两周年祭日,我完成了献给舟曲的第一部小说,那是我自己的一个仪式。它虽未能有效解决劫难留给我的巨大的空和惑,但由此开始,我慢慢明白着自己和那座城之间的许多。我还不清楚这一切预示着什么,但一个故事之后接着是许多个故事, “往事不会逝去,往事甚至不会成为过去”,它必将在文字的镌刻中留下见证。

        而文字变得异乎寻常的困难,当我试图继续开掘业已开始的故乡题材时。之前的写作经验里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停顿,纠结,和思虑。人说近乡情更怯,人说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而我的故乡是那么凶猛那么突如其来地完成了沦陷,和重建。是的,当我又一次站在故乡的大山下,寻觅童年的足迹时,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美丽的舟曲城。不只是怯,更多的是震惊,振奋,和感动。那样的感动像极了一种疼痛,和伤感:我那些逝去的亲友们,真的是永远地逝去了。而故乡,已是一座全然陌生的新城。

        这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我的故乡想象停留在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田园诗意中,它与那种庸常而肤浅的怀旧情调并无二致。但事实上,现在进行时态中的故乡早已被时代的车轮卷进了恩怨纠结的城市化进程。事实上,一次次的回乡之旅中,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始终与最深入切肤的故乡真实,隔着温情脉脉的距离。尤其是,经历了2010年8月8日,我的母土大地上,除了削铁为泥的灾难,还发生了什么?除了泰山压顶的废墟,还面对了什么?除了呕心泣血的记忆,还告别了什么?而除了一幢幢楼,一座座桥,一排排渠,一条条路,我的父老乡亲啊,他们重建的,还有什么?

        关于这一件件一桩桩,我从来不曾深切地懂得。原来,我一直站在故事之外,站在故乡之外,打量着故乡。

        时间已是深秋,那天,车到舟曲城时,天一点点黑下来了。我在夜色中徐徐前行。我看到了一种无边旖旎的夜色,它和我生活的城市不同,也和我脑海中那个根深蒂固的舟曲城的夜色不同。这夜色,氤氲着一种巨大的气息,那是安宁,祥和,沉静,亲爱。现下的中国,从大城重镇到小乡边里,都太缺乏这样的一种气息了。而这座遭受灾害重创的山地小城,在经历了世间最惨烈最黑暗的考验,见证了淬心沥骨的生离死别后,却结晶出了这样的气息,它就是夜晚最初的样子吧?它就是生命最本真的颜色吧?当我在重逢之夜流下猝不及防的泪水,我想,肯定不只是我,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在扑面相遇的第一时间,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抚慰,心灵经过最初的震颤和悸动,迅疾变得安静而满足。是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当一个涅槃重生的新城以树荫下的婴儿车、夕阳中的老年广场舞和和河边牵手走过的对对情侣向你诠释幸福的涵义?

        后来几天里,我又在夜里走向街头。到处都是跳舞的人。我熟悉的旧广场,这次回来第一次看见的新广场,都是健身广场舞,交谊舞,甚至,还有街舞。我知道我为什么出神地盯着那些在乐曲中忘我地动作着的人们。是的,在哪个地方都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但这里是劫后余生的故乡,一切在我眼里便有了别样的意味。这样欢欣鼓舞的场面,更像是一种告慰和祈福,感恩和表达。那些面容沧桑的女人们是那么投入专注地做着简单划一的动作,仿若在举行庄严的仪式。

        她们蹦跳着的新广场,曾是那个有美丽的景色和同样美丽的名字的城中村变成的大废墟:城关镇被整体冲毁了的月圆村。而今,月圆村不再,月圆依然。

        我去了当年最初的事发现场,遭受重创的罗家峪沟。虽然多少次在电视报道和新闻图片上见过那个地方,但一旦真的站到了那里,双目立即被刺痛,被灼伤。六年时间了,我清楚自己依旧无法面对。只有把视线急急投向罗家峪旁的受灾群众安置区,汹涌的泪水才能宽慰地流出来:那里,一幢幢楼宇依山而建,前后错落,浓淡有致,在高峻粗粝的群山映衬下,柔和得像是一幅水粉画铺到了川地里。 

        南街村的重灾户薛国新老人如今就生活在那个环境优雅舒适的住宅区。泥石流冲毁了他辛苦修建的前后两院,十几间房屋,一辈子的家业瞬间荡涤一空。事后,政府在安置区补偿了他家两套住房,去年他的儿媳又在镇政府的扶持下办起了养殖场。目前,一家人生活安定富足。老人坐在宽敞明亮的家里与我细述当年灾情,他再三感慨,共产党好啊!没有共产党,这老老小小三代人,遇到那么大的灾,家里连根草连片瓦都没剩下,到哪里落脚啊!

        我去了正值秋收的玉米地,菜园,和果园,感受了农民劳作的辛苦和欣悦,也参观了城关镇设立的文化站和电子阅览室,农村文化建设让人倍感振奋。正碰上各个乡镇都在忙精准扶贫工作,我便在城关镇女干部严燕和贡保草的陪同下走访了许多家精准扶贫户。中年妇女杨成先,丈夫遇难,她自己的腰椎被砸伤,基本不能干体力活。目前,靠政府的扶助供养两个孩子上大学。我走访时给她买了牛奶和水果,她立即洗了苹果,硬塞给我们吃。面对她淳朴的笑脸,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反倒像是安慰我似的,一遍遍说:娃好就好,国家在供娃们上学,娃们的书念出来就好了。

        是的,孩子好就好。有孩子就好。有孩子就有明天。

        舟曲县位于甘肃南部,甘南藏族自治州东南部,总人口13.69万人,其中藏族4.6万余人,占34%。这里历来是汉藏两个民族共同生活的地方,灾难中他们风雨同舟,如今,也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样的怀念。那天,我再一次去了在重灾村三眼峪旧址修建的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追思园。没有雾霾的天空蓝得碧透,阳光很好,温煦地照在肃穆的纪念碑上,照在新修的山洪排导渠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追思园的台阶上,花径旁,或轻声细语地交谈,或默声不语地沐浴着平和的太阳。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肝肠寸断的呼唤声,那些在绝望的废墟上将手指刨出淋漓鲜血的场景,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化成了平静的缅怀。

        我遇到了几个藏族妇女,她们鲜艳的装束引人注目。我一开口,她们惊喜地捂住了自己的口,你是藏民女子?开朗直爽的她们,不一会儿便给我讲起了泥石流灾害中亲历的往事。那些解放军,那些兵娃子,个个都是好样的!她们说。她们叫他们“金珠玛米”。这来自我的母语的称谓,曾在社会主义初期的新中国,通过藏地电影和歌曲,被更多的外族人所熟知,而今,它一声声在耳边盘旋,令我回到了一种久违的感动中。

        我被一个藏族阿妈的吟诵声所吸引。她,坐在追思园纪念碑背面的石阶下,手捻一串佛珠,口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嗡嘛呢呗咪吽,嗡嘛呢呗咪吽……一件宽大的深色衣袍罩着她,低沉而悠扬的吟唱绕着她。她,是谁?有着怎样的故事?她是在祷告亡灵,还是在救赎生者?她是在倾诉往事之殇,还是在感恩眼前之景?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她,却又悄悄地退开。而她一直坐在那里,不为周围所动,她的目光是伤痛的,又是安宁的,她沉静地注视着身边的花园,树木,就像旧日子抚慰着她自己。

        我终于离开追思园时,阿妈还在那里念着。我觉得那声音一直跟着我,一直跟着,而且越来越大,变得无穷大,就像那是从草原的尽头,大地的深处,神山的高处,一齐吟诵的嘛呢声。我在那样的万众一声中,突然觉得自己再一次抵近了故乡。我已谛听到了母土的命脉之声。

        就是这样。每一天都走在触动中,感怀中。我不知道,此行能在多大程度上完成自己深入生活的目标,我也不再去想,怎样的途径才能有效排解我的故乡书写中遇到的重重障碍?沉重的思念和莫名的愧疚,使我只想投入地走一趟,真切地感受一回,聆听故乡最温热动情处的血脉之声。

        老城区每一个角落都焕发了新颜,泥石流灾害中唯一未受灾的西街村,历来是举办元宵节松棚灯会的地方,现被政府打造成中国楹联文化长廊,越发地有了民间文化艺术的浓郁氛围。溯江而上,青山相对间,峰迭新区拔地而起,明丽的特色民居、现代感十足的场馆、巍峨的办公高楼鳞次栉比,交相辉映。灾害之后,为缓解人口压力,县城被“三分天下”。如今,老城重建,新区落成,舟曲规划治理的这种“双核”结构,将一个安居乐业、生态文明、安全和谐的新家园呈现在人们眼前。作为边远贫困县份,这一切绝非一己之力,舟曲县灾后省内外对口援建、代建与自建相结合的重建模式,可谓国内灾后重建的一种全新的科学的模式,为党和全国人民的关爱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转眼又到了再一次作别的时候,当我站到老城区的十字街上,内心的感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复杂,更难以言表。目力所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高楼,漂亮的新楼。它们拔地而起,遮去了远山,遮去了星空和月色,只让夜幕下的一切沐浴在霓虹的招摇中。是的,夜色变了,人流变了,一切都变了,可这十字街,却还是二十年前那条街,是三十年前那条街。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多年来,只有走在这条旧街,这条旧路上,我才觉得自己确实是回到了舟曲的土地上。而这次,我开始懂得,开始接受,所有的新,和旧,都是我的故乡。而所有的重建,所有的崛起,所有的发展,比所有的逝去,所有的坍塌,所有的沦陷,更应该是我的故乡。那么,就让脚下这条旧路,连接过去,见证未来吧。

        我在离开的最后一天,见到了泥石流灾害纪念馆的赵馆长。讲起他的纪念馆,讲起他在纪念馆度过的这几年时光,那个朴素平和的小城干部,突然爆发出了出乎意料的激情。压抑的激情,伤痛的激情,比那些我司空见惯的诗意的外在的激情更有力,更不容置疑,我几乎是在他张口说第一件事的时候,便感受到了他的执着,他的热爱。他说关于这场灾难,关于这期间发生的一切的好,和坏,他的心里沉淀了太多,但他写不出来,他甚至无处言说,他能做的只是坚持让纪念馆成为真正的纪念馆,一个静穆,厚重,有文化,有灵魂的地方,而不是邀功乞怜的表演,更不是地方旅游经济的牌码。

        我得承认赵馆长给我的震动。那些说出来的话,和没有说出来的,我都懂了。是的,他说得对,这一切不仅应该永远珍存在人的心中,更应该留存在文字中。文学的观照将抚慰过去,现在,和将来。可我只有惭愧,他极内行地说,你写小说的肯定不行,虚构文体不行,舟曲的故事,我心里的故事,只能写报告文学,只有报告文学!

        是的,也许只有报告文学。可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走过的路上,不会有被浪费的经历。暖流在心底奔涌,像是喧腾的白龙江水,又像是清冽的老城山泉,那么甘美,那么澄净,那么切近,又那么无限,这是我终于在时光中等到的一个巨大的馈赠。我甚至闻到了它遗留在青春年少的气息,也听到了它在今天历久弥新的流淌声。

        那么,让我郑重别过。如果对故土的审视,必得以候鸟的姿势才能完成,我只能继续前行。也许,前方尚未澄明,归途已相失于云水,但我相信,只要心底有一条回乡路,所有的断肠春色便都在。

 

刊于《甘肃日报》2017年2月8日(有删节)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舟曲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首届四个一批人才。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60万字,出版《纸飞机》(中、英译本)《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等3部中短篇小说集,获“第七届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2011年入选“甘肃小说八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