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只能出发一次的旅程,

我们其实一直在路上。

如果只能携带两件行李,

我愿是无畏和无执。

如果只能有一个牵挂,

那一定是,众生。

——加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1、阿克图旦加措

 

        今日芒种。早早起来走出家门来到车站时,才知道去玛曲的所有班车都提前被人包了。第七世贡唐仓活佛经师、拉卜楞寺高僧久美华丹加措大师定于二〇一六年六月七日至十日,在玛曲欧拉乡曲河坚赞滩举行“时轮金刚灌顶大法会”,这个消息我知道得早,但没有想到的是,去玛曲的班车如此紧张。

        已经约好了朋友,而自己的实际情况也绝不允许再妥协下去。我在路口苦苦等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唯独没有去玛曲的。也问过几辆出租车,他们都不去。理由是,返回时带不上人,除非我掏双倍价钱。

        双倍就双倍,都怨自己所选时日不对头。或者,所有的好事情都堆在一块儿了。当我商量好价钱,拉开车门将要动身时,对面马路边有辆车朝我使劲打喇叭。

        他是去尕海的,说可以带我一程。可尕海距离玛曲还有好长一段路。那位师傅见我为难,想了一下,说:“送你去玛曲也可以,怕要耽搁你的时间。”

        我连忙说:“赶天黑送到就行。”

        师傅说:“那就没问题。”

        于是我便乘上他的车,慢慢离开了当周街。

        刚坐稳,师傅又说:“这几天去玛曲的人多,而从玛曲返回的人少,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出车。我送堂弟到尕海牧场去,你也算是半个顺路。”

        我问他:“你堂弟在哪儿呢?”

        “就在前面路口等着。”说完之后,他停了几秒,然后笑着说,“到尕海,收你班车的票价。去玛曲算你包车,给一百五十块,可以吧?”

        我连声答应着他。

        师傅的堂弟是个阿克,他就在当周街路口等着我们。阿克大约四十刚出头,看上去很精神,他一上车,就问我:“你也去尕海?”

        “玛曲。”我说。

        “去欧拉听经?应该去听听。”他说着向我靠近了一点。

        我说:“不是,我要去黄河源。”

        “去黄河源干吗?”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有所警惕。

        “看看朋友,看看他的牧场。”我随口回答他。

        他放松下来,笑着说:“没啥看头,大多人都搬走了,草原破坏太厉害。”

        阿克说着无心,而我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话题,并试探着问阿克:“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阿克说:“前阵子我去过,黄河源附近空荡荡的,荒凉得很,以前却不是那样。具体原因谁都很难说清,反正复杂着呢。”说完之后,他掐着手里的佛珠,念了一会儿,叹了一声,又说,“总之,不能完全归于人为破坏吧。”

        我知道,草原被破坏的原因根本不能简单的归到某一个人身上,没有必要非得让一个阿克来说出所以然来。于是我把话题转了过来,问阿克:“香巴拉到底有没有呢?”因为我的朋友前不久在木西合开了一个叫香巴拉的旅游点,我想知道相关的情况,更想听听阿克对香巴拉的看法。

        说起香巴拉,阿克的精神立马高涨起来。他将佛珠缠绕在手臂上,自信十足的给我说了起来。

        “香巴拉是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借用佛教名词创造出来的。”阿克说,“那个英国人来到云南,看到保存如此完美的生态环境,便想起了佛教之中的净土——香巴拉,于是在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香巴拉就在世界各地流行起来了。实际上,他将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化用佛教名词,其实他并不懂香巴拉的真正含义。后来,人们将香巴拉理解为一种享受,其实更多源于他文字的导向。佛教中的香巴拉就是极乐世界,这和马克思主义崇高的社会理想没有本质的区别。一切平等,没有欲望和贪念,这不真是大家追求和向往的吗?如何才能到达这个极乐世界,那就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阿克转换话题的力度很大,速度也很快,他从马克思主义立马又回到为人民服务上来。他滔滔不绝地说:“为人民服务和佛教的普度众生有什么两样呢?只不过提法不一样,其核心价值是没有区别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追求某种物质与精神的最完美最和谐的统一。人是有轮回的,有今生,也有来世,有生生世世,所以我们每个人心目中必须要有所追求。佛教教义也有此说法,就是按照时轮金刚神授,灌顶得此法,便可以诞生在香巴拉净土。但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主要看修行了。那里没有痛苦和压力,也没有七情六欲。而现在的香巴拉整个乱套了,香巴拉成了享受的代名词,这是不对的。”

        阿克特别能说,似乎知道的也很多,而至于教义上的众多说法我自然一无所知了。

        我笑着问阿克:“您是哪个学院毕业的?”

        他也笑着回答我:“在拉卜楞修行,出家人,那个学院毕业的都一样,没啥区别。”

        阿克还说了许多,都是我不懂的,自然接不上话茬。他看出了我的尴尬,于是便不再说这些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尕海,阿克指着窗外的草原对我说:“从小在这里长大,那时候这一带草原草都很长,根本不用搬牧场的。”

        这一带我十分熟悉,不用看,知道现在的草色已经难以掩盖花白的沙地了。

        车子从公路上转入草地,在草地上行走了半个多小时,又拐进一处铁丝网围着的草场。前方已经有人等候,阿克家的牧场到了。

        车子停在一处用土坯砌成的简单的房屋前,师傅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捆葱和一袋洋芋。阿克也下了车,他执意要我下来,到屋子里坐坐。我没有推辞,跟着他们进了小屋。小屋里和外表一样简单,一个土炕,一个铁皮炉子,一个柜子。柜子是两层的,下层放着碗、杯子和其他用品,上层全供着佛像。炉子里火正旺,屋子很暖和。阿克的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吃的——酥油、糌粑、水果、酸奶。他们不住劝我,说路还远,一定要吃饱。我没有客气,和他们一起吃。到牧场里来了,千万不能客气,假惺惺推来让去,那样人家就会看不起你的。

        “这是冬窝子,过段时间要搬牧场。以前是不用搬的,现在必须要搬,这儿的草不够牛羊吃。”阿克边吃边和我说话。

        我说:“冬天又要过来,来回折腾是特麻烦的。”

        “是的,麻烦归麻烦,折腾还是必不可少。”他笑着说,“山前山后都在挖矿,草长得不好是理所当然的。不挖矿,富不起来。一挖矿,草长不起来,矛盾得很。”

        从牧场出来,我专门留意着,这一带开矿的工程队的确越来越多了。他们打着共同富裕的口号,带走了富裕,留下了永久的贫穷。这样的贫穷我们拿什么去补救呢?那一座又一座深陷下去的大坑就是我们走向灭亡的黑洞?想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不挖矿,富不起来。一挖矿,草长不起来。阿克说得无不道理,我们的确无法彻底阻止机器的吼叫,因为我们无法停息内心深处对富裕的渴求。社会的发展已经将我们逼迫到自掘坟墓的境地,这大概也是我们对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所找到的最好的理由和借口了。

        一路无话的师傅在车上突然给我说起他的堂弟来。

        他说:“阿克每年都要来这片草原念经,祈愿,因为这里是他的家。阿克也对我们说过,似乎唯一的最管用的善念,就只剩好好赡养父母了。赡养好父母,也算是给自己的一生念了一部大经……”

        师傅说到这里,我忽地想起阿克分别前告诉过他的名字和地址。我连忙取出本子,于颠簸的车子上记下这么一行:

        阿克图旦加措,拉卜楞下院xx号。

 

2、细雨中的久治

 

        早晨起来,昨日的碧空如洗变成了灰蒙蒙一片。吃完早点,和几个朋友开始沿黄河路方向走。这两天的黄河路车水马龙,都是去欧拉听经的。车子于停停走走中,两小时才接近欧拉乡与阿万仓乡的分岔口。原以为到了分岔口拥挤应该不存在了,然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从阿万仓方向赶往欧拉的车辆更多,加上这一道正在施工修路,道路更加拥挤了。

        朋友说:“时轮金刚灌顶大法会每二十八年才在玛曲举行一次,所以,青海四川等地的群众都会赶过来。”

        路过阿万仓,我们继续朝东南走,几乎是挪动着。到达甘肃与青海的交界点——久治黄河大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再次来这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于是大家便在久治黄河大桥边留了张影。刚刚照完相,大雨就来了。在高原上行走,这样的天气是不足为奇的,也是无法防备的。在一天时间内,你有可能感受到四季的冷暖。也有可能在同一时间内,经历春夏秋冬的轮回。不过还好,过了久治黄河大桥,路况立马不一样。

        有人开玩笑说:“青海人就是富。”

        “富又怎么样?这边的草原太烂了,青草都盖不住地皮。”也有人这么说。

        我也笑着说:“青海仅果洛州的草原就是甘南草原的一倍,人家才不怕。”

        说说笑笑中,我们在平坦宽阔的公路上已跑过了两小时,公路的尽头,便是久治县城了。

        原本没有想着要在久治停留,可是雨太大。

        久治县城很大,也很宽阔,建筑却很分散。或许是因为玛曲欧拉讲经的原因,也或许是雨大的缘故,总之,久治县城里几乎没有行人,整个县城显得寂寞、安静、荒凉。

        我们找了一家临街的面馆,要了几碗炒肉面,一来想先填饱肚子,二来也是等等雨是否小点。由于人少,面馆老板顺势坐在对面,和我们闲聊起来。

        “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是青海畜牧业生产基地之一,东南与四川阿坝毗邻,东北与甘肃玛曲接壤。古为羌地,唐隶羁縻州,后属吐蕃王朝,宋属吐蕃厮……”

        很显然,这个面馆老板对地方志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见我们没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久治县有着久远的藏传佛教文化,现有藏传佛教寺院十几座,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派别众多,在国内藏区颇有影响。”

        “看来也算半个行家。”我笑着对那个面馆老板说。

        他也笑了笑,说:“这不算啥,果洛州志大半我都知道。旅游旺季去果洛的人都要经过这里,都要在这里吃饭,人家问你,你总不能一句都说不上吧?”

        我继续笑着问他:“生意特不错的吧?”

        他略显不好意思了,说:“都是为了过好日子嘛。”

        朋友接过来说:“你可知道久治县的部分草原在很久很久以前都是属于甘南的吗?”

        他红着脸,马上反驳:“那是历史上的事情,我们管不着,现在不就属于久治的嘛。”于是大家便笑了起来。

        我又问他:“你知道沿路的高山牧场为什么一半黄一半绿吗?”

        “这个很简单了。”他给我们添满了茶水,接着说,“草色黄的是冬牧场,是保护最好的,因为草长,新长的还没超出黄草,很绿很绿的那片就不行了。”

        “是什么原因呢?”其实我知道,这个原因很难说清。但那个面馆老板还是给我说起他的理由来。

        “主要是放牧过度。”他根本没有思索,张口就肯定。“这样说吧,以前一百头牛羊活动的地方,现在突然增长到五百头,夏季牧场的草就不够吃了。夏季牧场的草吃光以后,还没轮到冬牧场,但又不得不提前开放冬牧场。这样一来,两个牧场都没有恢复的机会,来来去去,整个牧场就完全被破坏了,甚至连保蓄牧场都不放过。”

        面馆老板见我们都不说话,又说:“保蓄牧场是冬牧场的一部分,平常是不敢使用的,除非万不得已。大雪封山,牛羊无法觅食的时候,牧民才去保蓄牧场割草。换句话说,保蓄牧场就是救命的牧场,可现在就难说了。”

        我没接他的话,因为过度放牧对草原的破坏大家都知道,但谁愿意放弃富裕的机会呢?他果然说到这儿来了。

        他说:“主要还是社会好了,人们都变得富裕起来了。在这里,三五百头牛羊的人家多得很。可富了也会变穷,变穷也是三五年的事情。牧场没了,牛羊怎么活?卖掉牛羊,另谋出路,那有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应该是靠水源越近的地方水草更繁茂,但这一路高山牧场却不尽人意,河两岸尤为严重,不见草色,几乎是裸露的黑土地与沙滩。环境恶化,人为破坏,过度放牧等一系列问题,导致各种矛盾尖锐化。在这样的境遇里,大家依然看到的只有金钱,为经济健康而追逐,却忽视了保持其健康的能力。当有一天,我们无法拥有一片草原的时候,可能想到的是绿色源自天堂,或者天堂才有绿色。为了拥有绿色,也就是理念上的天堂,于是大家又将绿色移植到自家阳台上来。自以为拥有了天堂,但却不知,是我们自己推开了地狱之门。事实上,这样的道理有谁会不懂呢?然而具体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大家都在逃避责任,或是不愿直面。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彻底使我们丢弃道德的坚守,也将会失去生存的领地。

        饭吃完之后,雨小了很多。面馆老板送我们到门口,他说:“去大武,先要经过门堂乡。路上有标志,你们可不要走错路而跑到达日去。”

        告别了面馆老板,走过寂静的久治县城,踏上智青松多一号大桥,我们沿玛沁县大武镇的方向行驶。久治到门堂乡的路没有刚刚步入青海地界那么好,全是牧道一样的山间小路,凹坑很大。翻过海拔四千多米的乱石头垭口时,大雪纷飞起来,原本积雪覆盖着的山头立刻变得迷茫一片。挂在山口处的经幡似乎被冻僵了,它们已经失去了肆意翻卷的力气。我们一直在雪线以上行走,司机更是小心翼翼。坐在车上,大家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知道这条路还需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到门堂乡。

 

3、过门堂

 

        下午四点,总算到了门堂乡。先找饭馆,必须解决温饱,否则天一黑就会有麻烦,因为门堂给我们的感觉就是无人区。

        太阳有出来的迹象,天气也有点回暖。这是刚到门堂的惊喜,然而这样的惊喜没有超过十分钟,之后,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

        门堂乡非常荒凉,一条小街,几乎见不到人,几个小饭馆都关着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饭馆,也只有米饭,米饭和石头一样硬。

        老板娘说:“这里海拔高,米饭煮上一天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挑剔的余地,但那样的米饭我是吃不下去的。我走出小饭馆,在门外转了一圈,好不容易买来一包方便面。

        老板娘见我拿着方便面进来,笑着说:“一样的。”

        我说:“不一样,你那米饭我咽不下去。”

        她说:“这里的开水不到七十度。”

        我摇了摇头,说:“那只能干吃了。”

        老板娘是四川绵阳人,他们到门堂已经两年多了。刚进来不久,我就问过她。

        我对她说:“你们从那么好的地方干吗到跑到这里来了?”

        她笑着说:“过日子哈!”

        是的,为了过好日子,就必须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我也这么想。

        “你们是旅游的?也是外地人?没有在高原住过,来这里的确有点为难。”她说着,去了另外一间小屋,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油麦菜。“都是外地人,都不容易,给你们炒一盘油麦菜吧。是从西宁拉来的,比肉贵多了。”

        “那有肉吗?”我们几个同时问。

        “有有有,高压锅煮的,但还是有点硬。”她连声说,“门堂没有电,乡政府、卫生院、学校,都用大型的太阳能发电。我们用柴油机发电,所以贵点。”

        我又问她:“生意怎么样?”

        “平常还可以,但一年里总有那么几个月,连一个人都没有。大家或去打工,或去牧场,或去挖虫草了。”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恰好看见了铁皮炉子上放着的几根虫草。

        “这是你们挖的吗?”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们也上山去挖,但要交草山费,反正已经出来了,都是为过好日子,何况一根虫草要四五十块呢。”

        我们说着,小饭馆里进来了几个本地青年,老板娘立刻操起一口流利的藏话。之后便去了后堂,一会儿她端了一盘洋芋丝出来。

        看着洋芋丝特香的,于是我们也要了一盘。等端上来,吃了一口才知道,洋芋丝只有余温。她见我皱眉头的样子,笑着说:“放心,刚炒的,肯定熟了。这里就这样,你看杯子里的茶叶。”我看了下,果然,茶叶在杯子里始终没有展开。

        “你们去哪里?”她问我。

        “去大武。”我说。

        “好远噻。”她说,“不过不要紧,你们人多。沿黄河西行,过了黄河大桥,一直朝西北方向走,一百多公里就到大武了。”

        走出那个小饭馆,街面上依旧没有人。雨算是停了,然而雪粒却纷纷扬扬飘飞起来。

        其实我们恰好走了一个大圈,按照原来的计划完全可以。朋友刚一上车就开始抱怨我。我没有反驳,我知道他们计划的那个路线,如果沿那条线走,就去不了久治。

        走过黄河大桥的时候,我偷偷打开地图,发现木西合与门堂乡的确只一河之隔。也曾听玛曲其他朋友说过,木西合到门堂只是一条村级路,现在我才明白朋友们抱怨的缘由。或许,这条村级路远远要比久治到门堂的这条好。

        一天的大雨将那条伸向木西合的路洗得干干净净的,平整均匀的沙粒铺满两侧的路面,看起来这条路的确要好。我看了几眼通向木西合的路,然后又将目光投到门堂黄河大桥对面的山上。雪依旧飘飞着,高处的雪不断堆积起来,而低处的落在草原上的雪早变成湿漉漉的水珠。车子缓慢前行,整个草原寂静得令人发慌。对面山坡上是一座不大的寺院,散落有致,尽管没有阿万仓的寺院气派,甚至也没有沿路见到的寺院那么起眼,然而这座散落在山坡上的寺院却显得更加沧桑,更加稳健。

        过了黄河大桥,黄河就不随我们一路同行了。越往前走,越是荒凉。如果不是修路的那些工程队偶尔出现的话,这里真就是无人区。路是宽了,但凹坑很大,车子根本跑不起来,好几次我都觉得快要颠簸翻了。谁都不敢眯上眼睛,司机更是小心谨慎。

        行走一小时后,天气倒是晴了,沿路也有了几家牧场,牧场的栅栏门口停放着摩托车,但是没有人。我们打消了下去要一碗酸奶的想法,因为时间不敢耽误。到大武应该还很远,没有信号,导航不起作用。路只有这一条,应该不会错,何况远远的我们又看见了黄河。

 

4、大武镇

 

        一百多公里路,依然要了四个多小时。八点多我们终于到了果洛州玛沁县大武镇——这个传说中,一兄弟丢了马匹的地方。(大武藏语意为“丢失马匹的地方”。相传有三兄弟经常来此打猎,老大丢了马,叫老二去找,老二错将驴看成虎。老三匆匆去打虎,慌忙间将弓袋箭囊拿反了。于是人们讥笑他们兄弟一错再错,便给他们取了新名字,即:“大武”、“翁布达”、“洋浴”,意思分别是丢失了马、把野驴当老虎、反背弓袋箭囊。后来,这一带出现了分别叫大武、翁布达、洋浴的三个游牧部落,他们便是那兄弟三人的后代。)

        到了大武,大家都不想吃饭。虽然在高原住了三十多年,而大武这个地方的确让我们失去了方向感。

        大武和久治差不多——宽阔,平整。草原上的城市大致如此,除了这些,还有就是人少。我们沿街道跑了一圈,找了个小旅馆,暂时安顿了下来。似乎已经没有折腾的信心,也没有了折腾的力气,都不说话。在小旅馆里稍作修整之后,几个人还是没有忍住,走出了房门。

        大武的晚上很冷。那些冰凉而令人禁不住打起寒战的风不知来自何处?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街道很小,不到十几分钟就走完了,然而路灯却一直伸向遥远的前方。没有继续往前走,何况前面已经到了街的尽头。几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没有了出发前的精神和活力。我想,此时大家的心愿应该是一样的,那就是美美睡一觉。

        返回小旅馆,前台一小伙问我们:“这么快来了?既然到大武了,就应该好好转一转。”

        我笑着回答他:“没啥好转的,大武小得很,一会儿就转完了。”

        “大武还小?这里只是郊区,一直往前走,十公里之外才是中心。”他说完之后,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喃喃自语,“说大武小,一看就是小地方来的。”

        我们面面相觑,而又觉得进退两难。最后狠下心,再次走出小旅馆。

        路灯全部亮了起来,昏黄的路灯下,整个街面更加显得空空荡荡。我们一直往前走,大约半小时左右,才遇到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跑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到了城中心。因为在晚上,我的确看不出大武到底有多大,只是车辆很多,行人依然很少。从车上下来,转入一条十字路口,灯光亮多了。这里应该是一条小吃街,因为更多的吆喝声,也因为扑鼻而来的各种食物的味道。草原上的饮食从来就是那么简单的几种——烤羊肉、藏包、杂碎……大家没有心思吃饭,来回转了一圈,只想回去。何况天气又要变化了,我已经明显感觉到雨星扑打在脸颊上湿凉。

        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在大武遇到一个同乡人。出租车驶入那段只有路灯而没街景的路段,他突然说:“大武这个地方连面都煮不熟,你们不好好在家坐着,乱跑什么?”

        我笑着说:“你不好好在家坐着,乱跑什么?”

        他又说:“你们有工资,我不跑成吗?已经在大武跑了六年出租车,想回去,却又不想走。这里太冷了,但生意还不错。”

        生活,生存,如何活得更好?都需要我们付出很多,都需要我们精心营业。这一点上如果马虎了,那么我们的生命也许就在马虎中转眼迈向终点。事实上,这些并不需要精心去想,精心去做却又是一项很不简单的事情。所以,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在氧气稀薄的高原上,大家都矛盾着,走不出也回不来,年年月月维持着日子,时时刻刻等待着神灵的庇护,而少了对实际生活的理解。

        我又问他:“阿尼玛卿雪山有多远?”

        “沿这条路的相反方向走一百多公里,三四个小时吧,不过路很烂。”他停了一下,又说,“要不明天我送你们,来了就去看看吧。谁都避不开生老病死,许个愿,磕个头啥的,心里踏实点。除此而外,雪山上还流淌着一股水,血红血红的,还是有看头的。”

        那夜,我翻来覆去想着,去还是不去?

 

5、阿尼玛卿雪山

 

        天亮了,等我起床,其他人已经从外面吃了早饭回来。他们说我睡得太死,还说着梦话,就没再打扰。

        早饭是在城内一家小饭馆吃的,特好。虽然距离阿尼玛卿雪山很远,也很艰难,但我们还是下定决心要去。

        从大武出发,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放弃沿正在修建的公路行驶,我们选择走捷径。太阳藏在云雾里,刚露了一下脸,然后又不见了影子。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不见了,摆在眼前的全是乱石滩,然而三三两两的行人却出现了。他们当中有骑自行车的旅客,有一路磕长头的群众,也有赶着牦牛驮着皮囊的牧民。阿尼玛卿雪山就在眼前,在藏民的心目中,阿尼玛卿雪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与西藏的冈仁波齐、云南的梅里雪山和玉树的尕朵觉沃并称为“藏传佛教的四大神山”,并名列首位。黄河流经此地,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然后浩浩荡荡向东南流去,主峰玛卿岗日正处于这个大拐弯的中央。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记载,阿尼玛卿山神是“战神大王”,与英雄格萨尔王有着极深的渊源——格萨尔是阿尼玛卿山神与龙女果萨拉姆梦合而生,阿尼玛卿山因此也被称为“英雄之父”。

        应该到山脚下了,我看见了不远处桑烟飘荡,柏枝的清香也随之飘了过来。雪山看起来就在眼前,雄伟壮观。我问了问路边的牧民,他们说还很远。车子开不进去,要步行。就在我们商议怎么行走的时候,麻烦出现了,同行者突然心跳加剧,双腿出现了水肿现象。再不能前进了吗?我心里真有点犯难。把他留下来?在这乱石滩,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那就真麻烦了。

        我们在乱石滩停了半个多小时,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但他执意让我们前行,还说他在这里等我们,还说一辈子在高原上生活,没来过阿尼玛卿雪山,真是遗憾。

        我们放倒车的座椅,将他安顿好,继续向前走,走了不到一公里我的麻烦也来了,双腿发软,没有一点儿力气,心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们,我不住怨恨自己,平日懒散缺乏锻炼,要不就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一位老阿爸见我坐在石头上,便走过来说:“年轻人,不远了,坚持吧。有诚心了,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望就会实现,所有的不顺利就会远离我们。”

        我点了点头,但心里的害怕和实际情况依然不允许再向前行走。

        老阿爸又说:“绕山一周,步行一般要八天,骑马要五天,若是一路磕长头,就需要两个月。”

        我知道,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子民,对于他们而言,朝拜阿尼玛卿无疑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大家心里都装满了虔诚,都装满了美好的祈愿。其实对于我自己而言,阿尼玛卿就是一个憧憬,就是深藏在心灵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阿爸继续说:“在藏民心中,阿尼玛卿神圣不可亵渎,它是观音菩萨的道场,有求必应的,即便对远道而来的朝拜者也是庇护有加的。”老阿爸说完之后,便踽踽独行,他的表情和言辞里似乎闪烁着无尽的神光。

        风夹杂着雪粒,从遥远的地方飞奔而来。这里的寒冷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寒冷。

        目送着老阿爸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试着从石头上站起身,只是觉得眼前闪着金花,天旋地转,险些栽倒于地。

        从阿尼玛卿雪山脚下返回之后,我们没有停留,直接去了黄南州的蒙古族自治县——河南县。因为河南县和玛曲县只一河之隔,到了河南县,就相当于到家了。原本要去果洛州玛多县黄河源头的计划不得不取消,原因是那边正在修路,车辆根本无法通行。

        放弃了去玛多县,也没有看到阿尼玛卿雪山上流淌的那股血红血红的水,这算不算遗憾呢!当然,我更不知道,下一个人生历程是否还能再来这里?那又将是何年何月!

 

6、黄河北岸的诵经声

 

        沿黄河北岸继续行走,翻过整整五座海拔四千四百多米的高山,下午八点多终于到了河南县。

        沿途都是土路,坑很大,依然在雪线以上。这一带草原沙化尤为严重,整个河道两边的草地上全是鼹鼠与旱獭挖的洞和送上来的土堆,金露梅和苏鲁梅朵倒是漫山遍野。

        很早以前,我听过一位土专家的讲解,他说金露梅和苏鲁梅朵生长茂盛的地方,实际上就是植被破坏最严重的地方。金露梅和苏鲁梅朵生长茂盛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它们对植被有着间接的破坏,因为它们形不成林,只是一味汲取。然而它们对牧草十分贫瘠的高山牧场也有救急意义,大雪封山,没有草吃的牛羊也可以用它们的叶子来充饥。对的,在不同的地域环境里,苍天总会安排着所有一切。但我却在这一路并没有看见哪怕是一座牧场。

        令人不安的情形随处可见,高山之上河谷之间很是荒凉,不见绿色。偶尔有森林的迹象,却不见树木。我又想起了旅游开发,想起了经济效益对于社会的贡献。我们到底是得到了什么?而又失去了什么?想想看,当我们砍伐所有森林,然后将几棵小树移植到某一处,并贴上天然氧吧的标签;当我们大肆破坏草原植被,并将草皮栽种到广场,旁边插上留一片绿色的牌子;当我们杀死所有鲜鱼,而从外地运来鱼苗,然后打着地方特产的招牌……这一切说明什么呢?似乎是伟大的发明,或者是伟大的开发,也真是因为这些伟大,才是我们失去了伟大的珍贵。事实上,我们自视为从自然中获取了战利品,但从整个战利品的价值而言,我们并没有得到胜利,而是输得一败涂地。人在不断前进的时代里,都像饿疯的狼一样,更像是碌碌不可终日的蚁虫,爬行着,只消费自然,消费自身,用另一种伤害去补救年轻的美丽,已经没有了罪恶感,心灵深处还天真地认为,我们已经为这个时代,为这个社会,甚至为子孙后代造福不浅。

        这是不可遏制的欲望在作祟,谁能制止住?换句话说,生活在大地上的众生,如果制止住内心的欲望,那么何必存在制约自由的那么多条文呢!

        翻过第四座高山的时候,整个河谷里全是茂盛的金露梅和苏鲁梅朵。这段河谷几乎是金露梅和苏鲁梅朵的灌木林,金色,蓝色的花朵连成一片,丛中也有绿绒蒿,而绿绒蒿如绸缎一样的花朵更是分外鲜艳。

        我让师傅停下车,跑过去拍了几张照片。就在眼前的一处草地上,我惊奇地发现了好几个蘑菇圈,雪白,刚刚冒出土皮,惹人喜爱。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蘑菇,于是我慌忙脱下衣服,铺在地方捡拾起来。

        他们几个见我捡了那么多蘑菇,并没有露出羡慕的神色,反而对我说:“你今天命大,否则,你就要破产了。”

        我不明白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于是朋友便给我说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故事。

        三年前,他们去下乡,路途经过一处高山牧场,正值虫草季,满山都是挖虫草的群众。一同下乡的好几个都看眼红了,于是便停车上山去了。虫草倒是挖了几只,然而却成了天价。当他们很高兴地走下山,相互嬉笑着交流挖虫草的经验时,却被地方群众堵在路口。理由是,没有虫草证。换句话说,挖虫草先需要交一部分草山费,因为牧场都是承包过的,要么村子统一管理,要么由牧主自行收取。

        纠缠了半天,说啥都不行。期间也向县上有关部门打电话求救,而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帮助,反而挨了一顿骂。最后每人交了好几千,总算离开了。当然,交了钱你可以继续在那儿挖,但是谁有专门去挖虫草的时间呢。

        我听完朋友说的故事,冒了一身冷汗。不过还好,并没有人追赶而来。其实我也看到了,这一带根本就没有住牧场的人。

        坐在车上,我突然想到了人与生存领地间的相互关系。大凡被人误解的说法是地方民众的可恶,实际上,一旦对生存领地有所侵犯的时候,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存善良与可恶的说法。自古如此,然而对于收取草山费就可以大肆挖掘虫草的举动,便可另当别论了。

        翻过不知道名字的五座高山之后,又见到了黄河。黄河在这里一下子变得苗条多了,河水也不那么清澈。河谷很深,要从一座不大的吊桥上过去。我专门留意了一下桥头上的几个大字——宁木特黄河吊桥。过了宁木特镇,河南县真就到了。

        河南县感觉上比果洛州繁华多了。

        河南县一夜无梦,倒是十分踏实。第二天清晨,我们在大街上闲逛。我发现了一家牛肉面馆,这家面馆的名字很特别——兰州蒸汽牛肉面。第一次听说蒸汽牛肉面,于是便走了进去。当然和平常所吃牛肉面没啥区别,只是贵了两块钱。

        可能是有点早,这家面馆并没有人。老板一边招呼着我们,一边说他的面是整个县城最好吃的。

        我说:“牛肉面就是牛肉面,怎么要叫个蒸汽牛肉面呢?”

        他笑着说:“你是外地人吧?”

        我说:“也不算是外地人,我们就在对面的玛曲县。”

        他哦了一声,说:“简单说,就是高压锅里下的面。复杂点,这里面名堂还多着呢。”

        我明白了,实际上河南县的海拔和玛曲县一样,甚至还要低些,普通的牛肉面灌上这个名号,利润自然就会高出许多。

        我开玩笑说:“我回去也开个蒸汽牛肉面馆,先来你这里取经。”

        他也笑着说:“那就多住几天,这里可是欧拉羊和河曲马的产地。”

        我只是笑着,并没有和他争论。因为欧拉羊和河曲马的盛产地就在玛曲县。当然,将这一切归还于河曲地带也是没错。然而,大家都是为发展地方旅游,或是打着这些牲畜的名号来更好的宣传地方,提升地方知名度。到头来都是为了钱。这么一想,所有一切都将会成为情理之中的事了。

        离开河南县是中午时分,河南县的确要比玛曲的气候好,但相比而言,草原的植被却恰恰不如玛曲草原。当我们渐渐接近玛曲欧拉的时候,展现在眼前的草地就足以说明一切。

        到了河南县柯生乡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对面就是玛曲欧拉,第七世贡唐仓活佛经师、拉卜楞寺高僧久美华丹加措大师就在对面的曲河坚赞滩举行“时轮金刚灌顶大法会”,几十万民众匍匐于地,认真聆听,细心感受,场面盛大。诵经声满布整个天地,人心在经声的洗涤里,顿觉空空荡荡。

        黄河从玛曲开始,河道落差开始增大。随着大量支流的汇入,河道水量不断增加,流速也快了许多,使得黄河从欧拉大草原中间凹了进去。这大概就是众人所说的黄河始于果洛,而成河于玛曲的原因了。

        一生中,想要追求的东西太多,谁也无法保证追求与失去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做到了宽容,是否对尘世的一切持有善意。当然,我们一边行走,一边听着回荡在空旷草原之上的经声,已经算是有福了。

 

原刊于《青海湖》2017年5期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等三部。作品入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