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娘的狗

 

        与其他人家不同,二姨娘的家后面有个菜园。

        菜园里有梨树,李子树,它们都靠着黄土崖生长,还有一棵包闹树,庄村们都讲那是棵家包闹树,因为小小的浆果中间有籽。相隔五六十里古称茶马重镇的临县的人叫它羊奶头。靠右手是一排木棚,堆放柴草和一些农具。李子树下面有一个菜窖,贮放满满一窖洋芋胡萝卜白萝卜和芫根。菜园分为七八个小块,各种白菜、葱、花菜等。通往菜园有一小门,出了小门,穿过丈余夹道就进了厨房。二姨娘有条狗,养在后院。

        想必是为了防止有人爬上那棵包闹树,溜到菜园子里偷果子和蔬菜,还顺手拿走几根烧柴。

        二姨娘厨房通菜园的小门从来不关闭,偶尔,有调皮的小孩子玩捉迷藏,跑在头里的钻进厨房跑过夹道闪进菜园,关上小门,随即可以听到二姨娘的高声呵斥:关上门干吗?谁这么讨厌,把门关上了!不关门,厨房里的动静站在菜园子里便可以听到,到饭熟用铁勺刮锅的时候,后院的狗便叫起来,那是在讨食。

        二姨娘的狗没什么品相,个矮身长,叫板凳狗。板凳狗脑袋小,好几次一宿脖子,从拴它的脖套中滑溜出来,发疯一般在菜园子里狂奔,狂吠,没有人制服得了。二姨娘系着围裙,三步两脚,在隔壁庄村“二姨娘,你家狗发疯了!”的喊叫声中奔向菜园,嘴里唤着“狗儿!狗儿!”把手里的狗食盆子伸到板凳狗面前。板凳狗仰起前半身,收起两只前腿左突一下,右冲一下,终于安静下来,夹着尾巴跑过来。

        二姨娘说她家的狗每餐必要加点菜,不加菜,便不吃。二姨娘每次先从菜园拔一把白菜。拔白菜自然是挑选那些长过时间起了薹杆,顶着黄花的,拿回厨房剁碎,然后在大铁锅最后剩下的饭汤里再撒一把青稞面,搁一小撮盐,放进白菜煮成糊,拿去喂狗。二姨娘是个急性子,往往等不得狗食凉下来边端到板凳狗面前。板凳狗一下把嘴伸进盆子,立马被烫得跳起来,后退几步,又不甘心,向前扑几下。如此反复,最后无奈地在一旁趴窝下来,嘴里“呜呜”叫唤,似有许多冤屈,守候着。

        放进菜,调上盐,二姨娘的狗要吃这样的食,说好打发也好打发,说不好打发,也不好打发,懒汉就养不了二姨娘这样的狗。村里那个被唤作“闻道香”的单身汉就喂不了二姨娘的狗。狗跟了他,必得饿死。

        “闻道香”五十来岁,个子一米过点,好吃懒做,整天在村子里游荡,谁家饭熟了,香味从土巷子里飘出来,“闻道香”便顺着土巷子进去,进到那一家刚要揭开锅盖舀饭的人家。哪一家家都少不得端给他一碗,因为是男人,还要被请上热炕,坐在炕桌前与主人家老少男人一起用餐。高兴了,“闻道香”会评价几句女主人的手艺,盐淡了或是咸了,最后重点落在这一顿面条擀得好与不好上,似擀过多少年面条的婆婆般评论这面是否有韧性,是否又薄又滑溜。请他吃饭的这一家的女主人也不辩解,笑呵呵地看着“闻道香”的脸,一遍遍点头。“闻道香”还被让烟让茶,吃饱喝足,伸腿下炕趿上鞋走人。只是在只剩自己一家人的时候,年长者骂年幼人懒惰时才拿“闻道香”打比方,训斥他们将来跟“闻道香”一个样,家里锅灶是冰凉的,粮食柜是空的,只好到邻家去“混嘴”。孩子们心中“闻道香”的形象跟他的个子一般矮,走过他身边,要喊几句“闻道香!混饭王!”“闻道香”回过头来,扬手甩给他们几个土坷垃,孩子们惊鸟般散开。“闻道香”进二姨娘家的门,板凳狗虽在后院,听到还不如说是嗅到了,吠个不停,至到他出门。

        二姨娘进山割箭竹的时候带上了板凳狗。

        天还没大亮,道上没有行人,板凳狗跑前断后,护卫二姨娘。

        二姨娘爬到山顶,板凳狗没有跟上来,二姨娘一边骂着:这条死狗不该带你来!一边返身沿着上山的路寻下去。二姨娘“狗儿狗儿”唤着,脚下没踩稳,一下滑倒,在一块光石板上重重摔了一下屁股,她挣扎着站起来,透过树丛看到半山腰有一星红色。二姨娘看看身后的背兜,发现擦了汗扔在背篼里的头巾不见了,干粮袋也被树枝挂走。二姨娘拐着腿朝着那星红色走去。还没到跟前,二姨娘半天不见的板凳狗蹦跳着迎了上来,摇头摆尾,往二姨娘腿上蹭。二姨娘看到红头巾和干粮袋掉在杂草中,她蹲下身子搂住了她的狗,连连说:“小乖乖,小可怜,原来你守着咱们的东西呢。”

        二姨娘这一天割的竹子比往常哪一天都多些,从溜道把竹子拉下山,卖给编制竹帘的加工厂,比平时多赚了两块钱。

        板凳狗太高兴了,回家的路上不安分,从马路右边到左边,又从左边到右边,跑着,奔着,回头看着二姨娘。

        二姨娘这年多种了几块白菜,自己不吃,好像专门等那些白菜开花起薹。庄村来串门,笑话二姨娘小气,白菜起薹也舍不得送人一把。“闻道香”说二姨娘撒懒,不间苗,白白让菜长过头,长老。二姨娘看着开满小黄花的菜园,耳朵里响着板凳狗嚼薹杆时酣畅的喳喳的声音,笑吟吟不讲话。板凳狗朝来人狂吠个不停。

 

 

卖 家

 

        没见过一角钱都不降价的卖家。

        白玛自以为对这里很熟悉,很亲切,下了大巴,从车站一路走来,目光一一掠过一家接一家的商铺。水泥大桥如今明显地窄了,两车道,留给来往的大小车辆,行人只好紧贴桥的两边护栏侧身而过。这桥比起原来的木板软桥,已是宽敞无比,但也经不住古雅川人口的增多。特别是古雅川少数人陆续走出,川外的人一批接一批乘班车、货车,后来是私家车涌入,走在桥上,就不能如从前慢悠悠,左顾右盼,捎带欣赏洮河两岸山峦起伏,麦田连片,杨柳蓊郁的风景了。甚至碧绿的洮河水也不再是如歌如诉,尽展柔情,而是带着瘦削了许多的身体,面目憔悴,怕受伤害似的,急匆匆往前赶。看了让人心疼。

        过了桥,商铺多的不知进哪一家好,白玛忘带护肤品,选了一家门面装得还算上档次的化妆品店走了进去。

        售货员是一中年男子,很有地主家的盛气,在柜台里面那一头稳坐不动,手里把玩一个打火机,抬眼瞄着白玛。见白玛有买的意思,缓缓起身走过来,问:要哪个?白玛指指柜台里的一个瓶子说:要这个。他转身从货架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未开启包装的,丢在白玛面前。问了价,自然要还个价钱。中年男子歪了歪衔着一根烟的嘴,含混不清地说:不讲价,就是这个价。中年男子强硬的口气竟一时堵得白玛无言可对了。实际上,各地商场无论大小,都是可以讲价打折扣的。自己出生的地方竟是这样霸气得没得商量,尤其是在这个太阳十分明亮的上午,让人的心情立马灰暗起来。白玛决定不买了,把护肤霜放在柜台上,转身走出店门。白玛在原地来回转悠,好半天,也没见有顾客进过那家店。一个水果店前看桃子葡萄新鲜,随口问了价,还是一角钱都不降价。

        可与流经古雅川的洮河称兄弟的,是大夏河。大夏河畔居住着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那里的人们会做生意,即便是到小吃摊上吃一碗四五块钱的酿皮子,也让人心情舒服到家。他们也许是一男子,也许是一妇女,见有人进来,早早迎上来,殷勤地问吃什么?接着报一串所开小吃店经营的品种,一边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为客人擦座椅,擦桌子。看到干净的座椅,无形中有几分力拉人坐下来。人家都擦了,首先为客人的屁股擦出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客人的屁股便要不自觉地落在那块地方了。后面擦了客人面前的桌子,让客人放下心来把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支起下巴,定下心来选自己想要吃的东西。尤其是女性客人很满意眼前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放手提包围巾什么的。是两三位客人的,往往吃了一种,你推我让中,又选了两种三种吃食。

        白玛走着,路的左边,还有一排坐在小凳或石头砖块上的年长的男女,他们面前摆着小白菜,小葱,小萝卜,小香菜,一小把,一小把,打理得干净齐整,一问,知是自家园子里产的。这些都是能讲价钱的,一两角钱不在乎。卖家们仔细小心地把菜放进顾客的手提袋里,搓着两手等着收钱。收了钱,揣进怀里摇摇手,招呼顾客走好,好吃了再来买。

        不过三五年,在先前那家化妆品店的地块上开了一家超市,又过了三五年,这家超市在古雅川周边几个县开起了连锁店,店老总是地地道道的古雅川人,他的眼光却是与众不同的,白玛常去他的连锁店买东西。

 

 

办家养鸡厂

 

        记起忘记手机的时候正在途中。

        这分明是自幼生长的那个镇子,站在距镇子十里地的山梁上向下看,一条蜿蜒公路伸进山谷。公路呈下坡状,不要说汽车,跨上脚踏车十多分钟就进镇子了。

        那条公路很长时间不通车,眼下,却有通车的迹象了,看得见远处一些工人在铺柏油。公路被分成两半,靠右的半边已经铺好了柏油,而且快要铺上山,与那条通贯东西的国道连接上了。

        家就在前方,就在青白色炊烟缭绕的洮河边,桑杰草一手抱孩子,一手拎着一大包青菜。

        刚才,桑杰草想把这一大包青菜留一些给那对三十来岁的河南夫妻。小菜园被将要修建的工业园啃食了,桑杰草拔掉最后一拨菜,准备带走。三十来岁的河南夫妻开一家蔬菜店,可以贱卖一部分蔬菜。他们的店里面黑咕隆咚的,几乎看不清摆在里面的是些什么菜品。桑杰草拎的那一大包青菜中有一些长过头了,不能吃,尽管叶子还是绿茵茵的。桑杰草一手抱孩子,一手要拎那些青菜,实在是太沉重,就想把那些不能吃的,长老了的青菜留给他们,随他们处理。三十多岁的丈夫摊开两手笑道:不中,没地方放。我们的菜都没地方摆。桑杰草看看脚下,的确很拥挤,菜筐挨着菜筐,脚都挪不开。桑杰草更紧地抱了抱左手臂中的孩子,看看右手大塑料袋中的青菜,那些长老了的,依然绿油油,便改变了念头,转身离开菜铺。

        桑杰草左手臂中的孩子虚弱得耷拉下了脑袋,眼睑紧闭,稀疏的头发下面粉白色的头皮清晰可见。桑杰草昨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一对大学生养鸡的事情,鸡的影子正沉重地落在脑海深处。那对大学生女方是大城市人,男方家在农村。男方觉得女方随他到农村落户是放弃了许多,一定要做出些成绩报答女方,便养起鸡。有了收益,起始,一年赚一百万,三年后就是四五百万了。他们在树林中架起网,防止其中一种能飞很高的鸡飞到不能够够得着的地方。他们养的各种品种的鸡都是纯天然散养,城里人可以自由选择,并且享受野外逮鸡的乐趣,品尝那些吸吮大自然精华成长的鸡的美味。

        那样的树林桑杰草家也有。桑杰草家四周都是树,烧饭用木柴,房子四壁都用木板装成。距桑杰草家百米山坡上的一片树林,脸盆般粗壮的树干被人砍去,留下尺高树桩,那些树桩上长满了树蘑菇,洁白如堆砌的云朵,顺手捏捏,硬得吓人。这片林子只养牛羊,不养鸡,桑杰草想若要养鸡得布上那对大学生夫妇使用的大网,挡住那些不能驯服习性恶劣的鸡。怀里抱的小孩子慢慢长大,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拿一根树枝追赶白的,黑的,花的鸡。自己首先得盖一间厨房,把地坑式的泥土连锅灶改造成单独的砖石高灶台,支几口大铁锅,能蒸,能炒,能煮,能炖。还有操作台,能撑起两人抬的大案板。外面来的人多起来,各种穿戴都有,花花绿绿,在山野林间穿来穿去,要打扰到梅花鹿和狐狸们了。

        桑杰草脑子里鸡的影像不能抹去,低头看到怀里的孩子,脑袋是一只鸡的脑袋,嘴是鸡的小尖嘴,眼睑是鸡的眼睑,完全发白。稀疏的头发也是柔软的鸡的绒毛,盖不住嫩红色的皮肤。她并不吃惊,怀里的小东西,孱弱的样子让她怜爱无比。管他是只鸡还是个孩子,都还热乎,都还在呼吸,都需要照顾。桑杰草想到右手拎着的青菜虽然有的长老了,但总的说来量还多,挑挑择择,总还可以吃好几天。

        桑杰草摸摸口袋,没有带上手机,一个电话号码也记不起来,她努力想,想起一个,刚要复述出来,又忘了最后四个尾号。桑杰草一手抱孩子,一手拎青菜,使劲想那个还能记住一多半数字的电话号码。

        那个电话号码是大姐的。大姐当初挑选这个号码是因为带“4”“7”的号码便宜一点。挑选“4”“7” 数字的人少,容易记住。人们都去找带“6”“8”数字的号码,结果串线的电话很多,张冠李戴,发生了一些生活新闻。大姐的电话号码中有三个“7”,桑杰草记不起那三个“7”分布在哪个位置,桑杰草来回想,愈想愈模糊,就像以前跟大姐关系挺亲近,后来大姐移居气候好的南方城市,逐渐来电话稀少,最后竟是几个月不来一次电话。她也逐渐习惯,也不再是凡事首先想到大姐,给她说说,寻找安慰,而是自己默默承受了。大姐说她现在发胖了,以前的衣服穿不了,要送给她。桑杰草想象不出大姐现在的样子。桑杰草最终没有记全大姐带三个“7”的电话号码,养鸡的事情一步步自己拿主意决定了。

        坐上客车,在距家十里的山梁下车,桑杰草远远看到山下沙土公路上那些工人拿铁锨铺柏油,心里不由高兴起来。顺着柏油路走下去,只不过十里地,看看路旁流淌的河水,看看路两边山坡上的桦树,松树,拉扯裤脚的灌木和各色花,再走走,看得见那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和树枝上挂着的老鸦窝,也就到家了。

 

 

青豆子

 

        吃青豆子,是四季农事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吃青豆子的那段时间,走进村里的土巷子,两只鼻孔灌满煮青豆子的味道,土房顶上还冒着青白色的炊烟,许多人家在煮青豆子。

        吃青豆子的时候,若是家中有在城里的亲戚,家里人定要不顾露水打湿裤子,在大清早下地,摘一背篼青豆子,赶去长途汽车站带给他们。洮河岸边的人种两种豆,一种是蚕豆,这里称作大豆,一种是豌豆,这里称作小豆。在大豆还未成熟,结荚育出胖鼓鼓的豆粒的时候,摘下来煮着吃,这便是青豆子。

        吃青豆子的时节,但凡来了客人 ,主人家也会立马下地,采摘青豆子,招待客人。

        吃青豆子的时节,旦智带着表妹去找哥哥。

        哥哥是回乡知青,高中毕业,被父亲逼迫回到父亲老家下乡锻炼。父亲仅仅是在考虑老家有亲戚,得到亲戚们的照顾,哥哥不能吃到太多的苦。

        这时,在阿婆的坚持下,距大大(伯父)家不远处,旦智家盖了一院新房。讲是新房,不过是土坯砌墙,木头做柱的洮河岸边最为普通的住房。旦智的哥哥从大大家搬到了新房子住,立马增添了好多东西,哥哥的笛子,口琴,影集和卷边发黄了的许多书。旦智和表妹推开木板院门,院子里空荡荡的,橘红色的柱子,门窗在太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旦智不懂得有新房好在哪里,踏在还未夯平实的土台子上却从内心深处滋生了一种踏实温暖甚至自豪的感觉,这里是家了,从此,来这里,可以不住任何一家亲戚家,不用去领受那些过轻飘过沉重,过实诚过虚伪的客套,畅快自在,大摇大摆地走出走进,同时,用一种不服输的眼光看周围邻居。旦智想:这里,自己家也占一方土地了。

        在旦智和表妹抱着红柱子转圈的时候,哥哥进院门了。他完全成了一个地道的农人,裤腿高卷,胶鞋上满是泥巴,外衣敞开着,里面蓝白条纹的海军衫还显示着他的一点点城市青年味道。哥哥放下肩上的背篼,旦智和表妹看见里面装着冒尖的青豆子。哥哥说:我们煮青豆子。表妹马上欢呼雀跃起来。 表妹家居牧区,生活中不缺肉,果蔬是稀罕物。哥哥平常在大大家吃饭,宿在新房的一间耳房。耳房里书,衣服,鞋子,到处乱扔,正中,生一只铁皮火炉,还没有生起火来,一把铜壶坐在上面。这么多青豆子哥哥没有锅煮,他招呼旦智和表妹把豆子从豆荚里剥出来,装到水壶中去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太阳都偏西了,才剥完。哥哥往火炉里塞了旧书页和木柴,点着,用一本旧书来回扇,屋里慢慢被烟雾笼罩,旦智和表妹被呛得的连连咳嗽,眼泪直流。哥哥说,你们赶紧出去。旦智和表妹跑了出去。

        院子里皆是黄土,土台子下一片空地有行行绿影,那是大妈抢种的几垄葱和菠菜。后来旦智家院子里高大的几棵果树这时还未移进来。站在土台子上,旦智还不能想象得到她家院子后来牡丹芍药大丽花争相斗艳的情景。当然,旦智更没有体会到哥哥和村庄的乡亲们盖这个房子,砍木头,运木头,锯木头,肩背磨得血肉模糊,挖地基,垒石头,手起泡,脚砸伤的辛苦。哥哥说做堂屋的那块地,下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口棺材。堂哥自告奋勇,纵身跳下去去起棺材。就在堂哥脚触棺材板的瞬间轰的一声棺材塌了,堂哥双脚陷进了棺材里。堂哥连喊带叫妈往上爬,被旁边的人拉出墓坑蹲在地上呜呜哭,浑身发抖。还是哥哥胆子大,哥哥说再怎么说是自己家在盖房子,哥哥忍者冲天的腐朽臭气与另外一个年轻人起出了那副棺材。棺材里的白骨自然是不能乱扔的,不敢前来观看,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的妇女们正议论着这事,她们唯恐哥哥这个城里娃把白骨撮成一堆,当垃圾倒掉。那样,全村人都有可能遭受祸殃。虽不能确定那堆白骨是谁家的先人,亵渎先人的身子,自己也是一辈子得不到安宁的。哥哥在村庄老辈男人指点下,另寻一处背靠山面朝河的庄稼地埋掉了那些白骨。想到这些,旦智脊背发凉,拉起表妹快步返回耳房,管它烟熏不熏的。

        青豆子煮熟了,拿一颗在手,咬掉尖,稍用力一挤,碧绿的仁就跳进了嘴里。青豆子的味道是一种饱满的甜糯的香味,吃起来欲罢不能。

        表妹吃了好多,连说撑死了,她又去喝水,岂知这样使肠胃更加饱胀,表妹说我出去跑两圈,她出了耳房,在土台子上跑圆圈。

        哥哥忙出来阻止,说这样会得阑尾炎的,表妹两只手抱着肚子停下来。

        谁把青豆子这样吃呢?说话的是大妈,她一手端一只大碗进了院门。大妈一只手端的是切成小块的豆面饼子,另一只手端的是炒洋芋片,她送饭来了。

        表妹一看见豆面饼子摆摆手,说:我闻不了豆子的味道了,我要吐了。她跑下土台子,跑进菜地,连连干呕。

        大妈笑得前仰后合,说:看看你们这些丫头,青豆子好吃,也不能吃成这样!她两手拍打着膝盖:不要一次吃伤了,再想吃,吃不了了!

        大妈回去了,旦智和表妹也告别哥哥出院门走到巷子里。表妹说:哪哪儿都是青豆子的味道,我受不了了,带头跑起来。旦智跑步跟上去。旦智和表妹跑出村子,村子周边都是大豆,小豆地,能跑到哪里去呢?多年以后旦智和表妹反倒更加留恋那一片接一片的豆子地。

        表妹已经有孩子了,表妹在一家饭庄打工,洗菜,端菜,机械地重复,整日没有食欲。表妹意味深长地说:还是那时的青豆子好吃,现在再也吃不到了。旦智说:你忘了你当年吃青豆子吃伤了?闻都闻不了了。表妹无声地笑了,闪着亮光的眸子还在追索着什么,这个时期,旦智老家哥哥守过的房子已由那年掉进墓穴的堂哥住了,堂哥就院子四周全部盖起了简易房,出租给学生和装潢房子的南方匠人,因为住人杂乱,院子四周污水横流。邻居们一家效仿一家,都改建扩建老房子,都租出去,豆子地无形中萎缩,最终消失了,吃青豆子,自然而然成了从前的事情。

 

        完玛央金,女,藏族,甘肃卓尼人。1962年9月2日出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甘南州文联。1982年起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刊》《飞天》《朔方》等刊物上发表多首(篇)诗歌、散文作品,撰写电视专题片《写意洮河》解说词,先后入选《她们的抒情诗》《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西部的抒情》《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等专集,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曾获多种省级以上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