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天鹅之舞


昨夜的那场鹅毛大雪

是从刺破云天的巴颜喀拉飘来


此刻。高原腹地的大湖

一道湛蓝色的天幕徐徐拉开

上演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旷世绝响

天鹅之舞……

四周群山寂静

藏羚羊侧耳倾听

那只腾跃于岩崖断壁上的雪豹

冷峻的眼神里也渗透着罕见的温柔

秃鹫的羽毛闪动着银灰色的光泽

从七千米的高空利箭般冲刺而来

苍鹭的翅膀在暴风中扭曲

傲立于粗砺的石冈上眺望


……旷野荒寥

而在这纯净朗澈处子般的水线上

生命的律动竟是如此的辉煌、辉煌啊


你们从哪片晴空下飞来

这皎洁如天使的仙子们

翅膀上抖落着碎银似的雪光

眸子里镶嵌着纯金的暖阳

在这高天大湖之间

写下西部大荒中不朽的诗篇

悠扬而深远


太阳,你这刚诞生的婴孩

从血色的襁褓中喷薄而出

远山身披金甲

威武似出征的勇士

大湖红晕初染

娇羞如待嫁的新娘

而那些翩翩起舞的天鹅方阵

正在为这场千古绝恋的婚礼而舞蹈


雪停了

天鹅的羽毛被这湖水

洗浴得比雪色更加耀眼

它们引颈而歌

晶莹透亮的音符在苍穹中回荡

是这方水域生生息息不死的灵魂……



过贵南草原


我走遍青海大地

只为期待这一季青稞的成熟


三月雨从辽远的天空中飘洒

五月花在广阔的大地上盛开

才有了眼前这风吹麦浪的庄稼


雪峰守望着你圣洁的灵魂

山风劲吹着你坦荡的胸襟


这一垄又一垄金黄的麦地

阳光下每一株穗子低垂感恩的头颅

月色里每一枝麦芒挑着深情的泪珠


十万亩青稞为这个季节尽情舞蹈

十万盏酒杯为这个良宵肆意欢呼


今夜草原无眠

这照亮了半个天空的篝火

将燃起风暴般掠过旷野的酒歌



秋风中的南瓜


秋风起

秋风是一匹枣红色的骝马

扬起蹄子一路嘶鸣踏过村庄


南瓜们竖起耳朵

屏住呼吸聆听那蹄声由远而近

撒着欢儿跑进沟岔又蹿上了山梁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

那些夏日里铜号般的花朵

奏出丰硕而厚重的音符在山坳里歌唱


它们憋足了劲爬上高处

是一群仰望天空的兄弟

在秋风中宣泄如痴如醉的向往


它们安静地沐浴着光瀑

是一群俯首大地的姐妹

在秋风中倾诉相亲相爱的念想


它们记得那场三月的透雨

它们感恩那些五月的阳光

在苔藓斑驳的房前屋后野蛮生长


这些无拘无束的生命

只有在故乡宽敞而温暖的怀抱里

长成这憨态可掬又令人欣喜的模样



牙合村记


是山民们耗尽毕生的力量

把这片生长庄稼的土地

以天梯的傲然之势

搭上辽远的云端


他们祖祖辈辈

就沿着这北方的云梯

牵儿携女向上攀登

仰望苍穹里伸手可及的星群


父亲们摇响一串炸鞭

秋风撕打着他的粗布衣衫

肩胛突起的耕牛一声长哞

叫山外归来的汉子泪花湿了衣襟


谁家的女子

在胡麻花淡蓝的忧伤里一声浅唱

白桦林的每片叶子都屏住了呼吸

聆听这来自白云深处的天籁之音


每一株朴素的花朵

站在大山厚重的额头上

是阳光下慈眉善目的生灵

给人世间讲述生命的轮回历程



立秋时节


立秋时节的风

吹过了故乡的山梁

历经了一个苦夏的煎熬

青稞们失去了剑刃般的刺芒


此刻,它们饱满的籽粒

在孕痛的喜悦中悄然膨胀

乡下的母亲也从地垄上走来

撩起的衣襟荡起醉人的麦香


谁在岸畔上吼一曲民谣

幽怨的声调青铜大钟般响亮

父亲取下早已生锈的镰刀

在一地月色里打磨得嚓嚓作响


满山满洼的金盏菊

在叮当作响的阳光下绽放

村口上做酒的百年老店

伙计们已腾空了宽敞的粮仓


为什么每一株青稞都弯下腰来

是沉甸甸的秋天站在穗头之上

它是大地上归来的王者吗

这一身凛凛威风,这一身灿灿金黄



巴音河


这是母亲馈赠的乳汁

穿越茫茫戈壁让两岸花开花落

这是父亲赐予的甘露

浸润浩浩瀚海让大地万物生长


你是藏家的牧羊儿女

嘴唇里款款流淌的一支山谣

你是蒙古牧马的汉子

口弦里哗哗涌动的一曲牧歌


在每一个鸽哨划过蓝天的早晨

是你的柔指撩开了小镇沉睡的眼睛

在每一个云雀敛翅归巢的傍晚

是你的双手环抱着边城温馨的梦境


此刻在五光十色的幻景里

在巴音河银子般纯净的月色中

德令哈宛如神话传说的圣女

让无数双来自天南地北的眼眸惊叹



黄河上的群舞


是从哪一方天空里

轻轻飘落的几瓣雪花

融化在黄河宽厚的怀抱中


是从哪一片夜幕上

闪电般划过的几颗星辰

在浅冬的暖阳里尽情歌唱


是从哪一晚的苍穹下

洒落在人间的一缕月光

抚慰这大地深处的忧伤


高地上凛冽的寒风

仍旧肆无忌惮地吼叫着

是想阻挡你们飞翔的翅膀吗


你们成群结队地飞来

如一支支离弦的响箭

把最后的冰层瞬间击穿


远处的山冈上

如痴如醉的群舞翩然而起时

这纯净如大河之水般的灵魂

让尘世间的众生修得一颗柔软的心



黄河石


看似柔软的水

却比刀子还要锋利

千百年无休止的狂砍猛削

才使圆滑的石头有了棱角


它们从不招摇于尘世

把自己深藏于波涛汹涌的水底

母亲怀抱般宽阔的河床

把这些兄弟姐妹们搂得更紧


它们在时空中猛烈撞击

才淬炼成这斑斓的家族脉络

它们静听大风从河岸上吹过

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双飞翔的翅膀


所有的记忆都是苦难的

所有的经历都是悲伤的

当它们终于从河底一跃而出时

一曲绝响,惊愕了世人的目光


在古老的黄河岸边

我听见撒拉族筏子客在说

每一块石头都是生命的奇迹

每一次涛声都是灵魂的叩问



阿咪东索山上的雪


阿咪东索山上的雪

是从那一弯祁连山月上飘下来的吗?

缥缈而缭绕于山顶的云雾

是仙子们舞蹈于天际而随意挥洒的哈达吗?


我从遥远的河湟谷地而来

翻越八百里的山川与河流

只是为了看一眼你银装素裹的身姿

并将这神圣的雕像铭刻在记忆深处


雨后的七彩虹为你披上待嫁的裙衫

奔腾的八宝河为你弹奏喜悦的琴弦

悠扬的三弦琴为你颂读古老的情歌

遍地的油菜花为你奉上黄金的画卷


真想做个风一样自由的牧人

尽享雪山之下浪漫生命的旅程

在弥漫着奶茶味的袅袅炊烟中醒来

在耀动着银光的朗朗星空下睡去


此刻,阿咪东索山上的雪

是一片片纯净而圣洁的月光

在潮水般的祈祷声中

飘飘洒洒地落入了我的心间



柏树山的瞬间


白云在天的尽头孤独飞翔

光阴在大地之侧肆意流浪

我看见一匹烈马走过山脊

却听不到铁蹄撞出火星的巨响


青稞酒已经喝光

羊群们找不到故乡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雨声拍打着寂静的牧场


花朵仰天开放

野草伏地疯长

在荒原咆哮的风声里

当年的弟兄们早已背井离乡


多么寂静的黄昏

天地相接处奔泻着血色的夕光

在一只云雀的啼鸣声里

泪水从我干涸的心里哗哗流淌



高羌


七彩雕花的门楼上

风铃摇醒了一段光阴


山湾里大地一片金黄

村庄里弥漫着麦熟的清香

那一垄垄的洋芋地蓬勃生长

淡紫色的花朵纵情绽放


翻开岁月斑驳的史册

家谱上掠过了刀光剑影

那些在农田里劳作的庄稼汉们

古铜色的脸庞荡漾着大漠的风采


厮杀声渐渐远去

祖先们在这里跃身下马

蒙古高原的骑士放下弯刀

在炉膛前打制着一柄柄铁镰


记忆依然是风高草长

睡梦中却已经是遍地麦黄

唯有祖坟旁面目狰狞的神兽

叙述着勇士们昔日的荣光


高羌,高羌

蒙古汉子吼着河湟民谣

那哀伤悠远的曲调

让听着的人们泪花花流淌



祁连山的颜色


只匆匆一瞥

沉重的叹息响雷般掠过原野

这片被风暴撕打的土地上

是谁在立地擎天

巍峨地站立成让世人敬仰的山神


记忆中的那年冬天

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踏着大雪而来

当噩梦般的马蹄声从沟壑间掠过

罪恶的枪声响起

呼啸的子弹残忍地洞穿滴血的黎明


那些年轻的生命

曾经是翻越雪山、横跨草地的勇士

他们再也看不见那一轮天山明月

永远地躺在这里

不肯闭上的眼睛凝望着故乡的星空


河流般奔腾的热血

曾浸染着这片风雪弥漫的高地

每当听到牧羊人甩一串响鞭

深情地唱起怀念红军哥哥的山谣

所有人的眼窝里都有泪花花在涌动


这高耸于晴空之下的群峰

是一面面高悬在云天的猎猎旗帜

正在告诫人们

当新的一轮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

该怎样为这个苦难的民族坚守一颗初心



传奇草原的前世今生 


风踮着脚尖

在草原上轻轻走过

每一滴露珠都是一枚音符

在山野中念唱着箴言


一群鸽子

不知是从哪一处山寨飞来

栖落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与叮当作响的风铃齐声诵读


它们在这里梳理

因千里奔波而凌乱松散的羽毛

它们在这里抚慰

因苦熬时光而疲惫不堪的心灵


神性的阳光

瀑布般从天穹中倾泻而来

远处的雪山

闪耀着银子般纯净的光芒


台阶上慈祥的白发母亲经风沐雨

鸽子们在她身边欢呼雀跃

仿佛是从远方归来的孩子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从鸽子们纯净的眼眸中

我看见了这片传奇草原的前世今生 



艾斯力金之夜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

羊群们踏着暮色归圈

天边的草原红晕初染

如一位待嫁的蒙古族新娘


帐篷里的酒歌

翻卷起大河的波浪

地毯上的舞蹈

铺开了晚霞的霓裳


蒙古人坦荡的胸襟

是这熊熊燃烧的篝火

马靴上碰撞的铜铃

把半个天空摇得豁然明亮


你来自江南烟雨的村庄

我来自东北大地的麦场

他来自渔歌如梦的海边

共享这快乐的美好时光


这艾斯力金的不眠之夜

有多少爱的故事在传唱

听,有人唱一曲歌谣

今夜,草原就是我们共同的梦乡



高处的青稞


七月,金黄金黄的阳光下

青稞的子孙们站在高高的山塬上

被浓醇如酒浆的秋风熏醉

它们尽情地歌唱与舞蹈着

欢呼于河湟谷地丰收的季节


这些古老如青铜的物种

从神农氏粗粝的指缝间洒落

沿着刀耕火种的岁月一路走来

是向往太阳的抚摸与温暖吗

把梦幻肆意地绽放在西域的高地上


早春的冽风中扎根

盛夏的月色里抽穗

金秋的天空下成熟

青稞们把沉甸甸的麦穗深深地垂向土地

是向养育了自己的大地母亲感恩、鞠躬


青稞,站在高处的青稞

是一群铮铮铁骨的高原男儿

威风凛凛地站成让人仰视的风姿

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度

以烈酒的品质,绽放生命的奇迹



威远镇


一口古井

如同血脉

演绎着青稞酒几百年传奇故事


阴坡上的麦地

疯长着翠绿翠绿的色彩

阳坡上的油菜

绽放着金黄金黄的花朵

山风吹过,酒香四溢

遥远的小镇娇羞如待嫁的新娘


当年金戈铁马

吐谷浑呜咽的牛角号

迸溅着青稞酒燃烧的豪迈

眼下正月时节

社火队喜庆的铜唢呐

飘溢着青稞酒炽热的情怀


那些仰望着天空的男人

这些匍匐在大地的女人

用三月雨、五月花和八月的庄稼

哺乳着西部高原的酒城


威远镇

是一樽盛满四百年美酒的瓷坛

那风铃叮当的鼓楼

不正是一枚天神赐予的瓶塞吗?


这坛酒每次启封

便会醉倒西部

醉倒中国


原刊于《诗林》2022年第5期

杨廷臣.jpg

        杨廷成,汉族,青海平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文学作品集《风吹河湟》《雀啼民间》等八部,主编或合编文学作品集《放牧的多罗姆女神》《低语的埙声》等十部。获首届青海文学奖、第三届中国长诗奖、第六届中国当代诗歌奖、第八届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第五届青海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多种奖项和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