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书


当我写下:亲爱的

这泛滥的,贬值的,腐朽的三个字

我就无法继续像雪一样漫溯

 

但雪,就落在屋檐上,院子里

觅食的灰雀,无视天气和季节

她,始终没有放弃拥有食物的任何机会

 

黄昏没有界线,雪是高原的过度句

读一句,就老去一截。直到

一盏油灯,被点燃,光圈里天末凉风

 

而雪,依旧前赴后继,漂白的山峦

像一座座坟茔。我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站成坟前一棵流泪的树

 

万籁俱寂。唯灯光晃动如豆

像落入水中的月光,一触就碎的时光

终究,归于寂然的一生



土壤的一部分

 

暮色低垂,送灵的人走出很远了

唢呐里吹出的身影,顺风或逆风

都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的方向

 

那片白,被众人举起。在半空

与暮色汇合,彼此交出最后的信任

风,像一个漩涡,收藏了所有肃穆的表情

 

摇晃的火焰,送走最后的温暖

留下白,化为土壤的另一部分黑

滋生一种悲伤的,腐朽的力量

 

许久,有灰烬的地方,就有野草

就有青稞,燕麦,胡麻,土豆探出头来

跟着风跑,留下的白,与黑握手言和

 

似乎这样才能化解一生的恩怨

理解活着与死亡,爱与背叛



高原雪

 

在高原,风是我们的骨骼

有着无形的坚硬,雪是肉身之外的

另一群我们,如影随形

有着无可替代的品质

 

山河依旧,唯草色发白

它们和我们,彼此制造了生活的两个面

有风时,我们活成风的模样

无风时,我们活成陌生的一群人

 

鹰在天空,忽略飞翔之外的事物

被撕碎的云,不分白昼和黑夜

是另一群我们虚幻的存在

落地成雪,覆盖着终生

 

在高原漫长的冬天,我们始终

像一只鹰,把自己活成孤独的影子

随风入尘,与自己相拥入眠

有梦的时候世界小于梦想

梦醒时,生活大于远方



高原月

 

东山顶刚暗下去,月亮就升上来

篱笆院内,月光照见瓷碟和一小瓶蜂蜜

三张稚嫩的脸,像一颗颗刚挖出的土豆

挤在一起,硬是将贫瘠的生活

挤出满脸的富有和沁心的甜

 

三十多年了,土豆走出山沟,进城

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一部分事物开始明亮

比如月光下回家的路和篱笆院外的水流

而一部分事物仍在阴影里,唤一声故乡

久久,久久,无人应答

 

抬头,月亮还是那个小小的瓷碟

瓷碟里,锅巴蘸过的蜜,舌尖舔舐过的蜜

痕迹依稀可见,像一条河连着另一条河

一颗土豆牵着另一颗土豆,一个影子

跟着另一个影子,往回走



夏日

 

风一吹拢云,雨滴就落下来

敲成你身上厚厚的棉衣

风一拨开云,阳光就洒下来

溅起你额头细密的汗珠

 

一朵野花,从冒气的牛粪上探出头

我们就萌生了对人类偏执的认识

比如高贵与卑贱的身份

 

一个人突然离开了,消失了

而我们却无动于衷,像一株锋芒毕露的青稞

藐视一簇被母亲拔掉的野燕麦

 

它们的区别在于,像云一样

隐藏着雨和雪,也隐藏着黑和白

而这些,刚好揭开我们浅陋的认识和良知



时光滑过指尖

 

黑土、红土、灰土、白土

构成你的本色。那些青稞、土豆

燕麦、油菜和树木杂草

填满你的空白和饥荒

 

天,在头顶湛蓝,也在水中浑浊

一场雨,洗净高原的心灵

就有一场雪,在银色的风中

抱紧万物颤抖的,微弱的身子

 

一头黑牦牛的眼睛,打捞并收藏着

易逝的事物,有时明亮,有时灰暗

比如碧草和落叶,白云和雪花

比如白昼和黑夜,构成生活的两个面

 

时光滑过指尖,由温暖到冰凉

而高出脚印和日子的桑烟

一遍遍替你擦拭着蒙尘的思想

而这思想的土,养人,也埋人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6期

花盛202106.jpg

        花盛,藏族,甘肃甘南人。甘肃作协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出版诗集《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