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的开场,我就领教了万玛才旦的厉害。冬日的草原,悠远的长调,阿妈措姆骑在牦牛背上的镜头像是一幅油画,让我不能呼吸——色泽灰暗,却有着古铜的坚韧;举止迟缓,却有着岁月的安稳。那风中吹拂的白发就是草原母亲手中飞速转动的年轮!接着我听到了,听到了那些最亲近的词汇,那清泉一样流动、岩石一样沉静的语言,我的母语—藏语,熟悉地向我走来。我被震撼了,这是我和所有像我一样的本族儿女所看到的第一部母语对白的影片!在中国电影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这一等可是百年啊!

走进《草原》,于是走进了万玛才旦的世界——“我的家乡总给世人一种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或蛮荒之地的感觉,我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发生在故乡的真实的故事”。他很执著,为这样一个目标,毅然决然放弃公职,轻装上阵,一直不懈地努力着,似乎从没有放松过自己。关注少数民族文坛的人都知道,万玛才旦在近十几年的写作生涯中,是藏区文坛为数不多的用藏汉两种文字创作的作家,他一直力图寻找最佳的契合点,使藏族母语文学创作和汉语文学创作走上一条平行线,用最佳的艺术形式表现民族魂或人类共有的经验并走向世界。他做到了——他的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和35mm彩色故事短片《草原》已经开始走向了世界。

“用自己的方式”其实就是用藏族人的方式拍藏族人的电影。当我们把电影当作一种艺术的整体去评价时,原创性是不容忽视的一个形式因素。如果一个艺术家把他所熟悉的惯例运用一新,创造出一套新的形式系统,那么这个作品从美学角度来讲就是好的。万玛才旦的作品就符合这个标准。坚持本土创作,坚持原创就是他初试身手就取得成功的法宝。试想,还有什么比儿子讲述母亲的故事,让兄弟讲述兄长的故事,让藏族人自己讲述雪域更为贴近的叙事方式呢?电影由高远变得亲切,看着屏幕,那是我的兄弟姐妹,那是他们的生活。

也许,叙事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理解世界的基础。看万玛才旦的影片,我看不出导演的痕迹,也看不出演员表演的痕迹。在《静静的嘛呢石》中,所有的电影元素形成了美的默契——小喇嘛好奇的眼睛,每一声“呀”的回应,小活佛稚嫩的诵经声,老喇嘛慈爱的目光,电视和VCD犹如一块投向平寂生活的石子,在小孩和老人的心里都荡起喜悦的涟漪……导演不经意的叙事方式,开放式的结局,无疑最大限度地启动和松驰了观众的感官,使其更能接纳美好。万玛才旦的影片中闪耀着本色的光芒,简单,干净。

我说过《草原》的开头就让我大吃一惊。不同远近的景别和高亢的民歌让人置身关于冬季的大量情绪中,又是一个关于贼的故事,却没有法律的追究,取而代之的是对着山神发誓这种古老的宗教习俗,影片结局的处理似乎要为这个冬天增添一丝温意——父亲带着儿子去认错,草原上的人们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了家事。我不想在这里探讨太多关于电影形式因素的问题,内容大于形式是一个永远的真理。我体会到在阿妈措姆身上体现了《草原》深刻的内涵,那就是为什么村长才周一定要抓到贼而作为失主的阿妈措姆反而担心抓到贼?为什么每一位草原人都对阿妈措姆寄予深刻的同情?这是一部探寻民族心理的影片,它虽然不到30分钟,却像一个显微镜,放大了草原人的内心世界。从细微处入手,抓小题材,观怀人的精神世界,这也是万玛才旦影片的一个看点。在这里,不再是编导驾驭题材的问题,而是一种融合,编导和题材犹如酥油融于茶,是编导对题材最大限度的参与和最小限度的干涉。

最后我想说的是,万玛才旦的电影似乎在藏区发起了一场平民行为的影像运动。电影这个现代文明的产物,与古老的村庄有了零距离的接触。在他的电影中没有一张明星的脸,豆拉加夫妇,格桑老人全家,阿妈拉多,道嘎老人等等这些平凡的藏族人都成为今天电影真正的主角,这在藏民族的历史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透过短片,我看到了万玛才旦电影世界的无限。一位藏族诗人深情地写到“二十多年起伏,心怀一个太阳,大草原,是我生命的栖息地。”万玛才旦,这个来自草原深处牧人的儿子,又将为我们讲述怎样的故事呢?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