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一出垭口，坐落于一条紫金色长沟里的故乡开始映入眼帘。三月立春离开那会儿，故乡四周的山川都是土灰色的，但现在已经是盛夏，到处绿油油、亮晶晶，令人心旷神怡。客车下了坡，驶过了连绵的山川，终于到达他出生的那座村庄的路口。他从车里取下行李后，重的背在肩上，轻的用手提着，进入那条通向村庄的蜿蜒小路。

当他走近村边林圃那里时，右边田坎先后出现了一头母牛和一个人。“是拉嘎，毕业了吗？”说话的是郎都叔叔。“毕业了，您好阿克（藏语，叔叔的叫称）”拉嘎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又抖了几下背上的行李。郎都叔叔用鼻绳牵着母牛。“你没去果洛吗，麻囊村先吉家的索卓留在西宁了。”郎都叔叔说。 “我家的官切(拉嘎和他俩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是同学)去果洛了，我以前就给他说过不要来老家，你说，来这沟里有什么意义呢? ”郎都叔叔对比和炫耀的话让拉嘎想起了临近毕业那刻，官切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的话，“我绝不回老家，爸爸也已经说好让舅舅想尽一切办法把我分到果洛去，拉嘎，你若要回老家，说不定把你分到农村小学里去。这样吧，我求舅舅帮忙把你也分到果洛去。”官切确实表示过想帮他，但他还是谢绝了官切的好意。因为没有在乎分配的事，最后拉嘎等几个毕业生要回到自己户籍所在地。拉嘎想到这儿，对郎都叔叔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家官切有能耐，我没有去成。”拉嘎这认可的微笑勾起了郎都叔叔无尽的聊谈兴趣，他正要从坎上下来，但急着回家的拉嘎说了声再见就告辞了。

拉嘎在家等了几天，分配的日子就到了。他去了乡政府的院子，那天，乡政府院子里除了他，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等待分配的毕业生。他原想能分到乡中学里，但结果应验了官切同学曾经说的“说不定分到农村小学里”那句话。

乡中学教导干事说：“你来的正好，江隆小学缺一个藏文教师。”说着把他分配到离乡上约五公里的江隆小学里。

做父亲的听到自己的儿子被分到农村小学当老师，就调侃说：“你不像郎都家的儿子那样到果洛而回到县上，县上派来乡上，乡上又派到村里。”

母亲安慰着说：“来自己的家乡好，父母兄弟都在这儿。”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郎都叔叔来到了他家。说狼狼就到，拉嘎父子辆看着不速之客，互相对视着笑了一下。朗都叔叔得意洋洋地说：“我家的官切分到果洛州藏文中学了。”拉嘎的父亲听了，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这时弓着身正在做什么的母亲直起腰说：“果洛可能工资高，但那地方地势高且路远，一年内只能回一两次家。”她这样一说，她丈夫也觉得有道理。“儿子有能耐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两口子这样互相帮腔，朗都再也无话可说了，这时的他就像个没有得到赞美和奖赏的小孩一样脸红起来。待了一会儿，他就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去给奶牛换块牧地。”于是踏着大步回去了。

拉嘎在江隆小学当老师一个月后，他接二连三地收到了同学们的来信。“没有料到班里的尖子生最后要回到村里去，我们这些成绩差的都能留在州上或县上，你怎么分到村里去了呢?”同学们在信里除了表示不理解之外，也顺便开起玩笑来:“阿饶(打招呼时用，相当于喂)，时间久了，你可能会成为那村子的上门女婿，呵呵。”他也写回信说：“那到时候我请你们吃席来。”

1

参加工作已经过了两年。和拉嘎一起毕业的索卓和官切等人争先恐后地结了婚，他们暑假或寒假就成双成对地来老家探亲，有的还带着孩子来。看到此，拉嘎家里人都急了。“拉嘎，你也该结婚了。”家人开始明里暗里地催促他成家。

阿克智华对自己儿子拉嘎说：“你也不小了，该给自己找个配偶了，你看郎都家的儿子都领妻子回家咧。”类似的话父亲说过不止一次。

“听说郎都家的儿媳在县机关里工作，所以你也要找个和你一样有工作的人，听见了没？”阿奶（阿姨的意思）才毛附和道。

“是啊，不娶有工作的媳妇，书就等于白念了。”村里哥哥刚说完，邻村的姐姐抢着嘴说：“阿克郎都家的儿媳不仅耐看，光看看那女的戴的金耳环就……”说着咽了一下口水。

刚开始拉嘎也装着倾听那些半劝半开导的话，但听着听着他不耐烦了，也坐不住了，他起身说：“女到三十不算小，男到四十不算大，知道不？水到渠能成，没有比找老婆更简单的事。”并流露出很有把握的样，准备出门去溜达。哥哥和姐姐们对弟弟说话的腔调失声笑了，对着他的背影说：“那傻瓜听不进去我们说的话，那我们就看着你能领回怎样一个媳妇来。”

2

缘分真可谓奇妙，每个人无法想象小时留下的印象种子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等哪天不期而遇时，过往的那些印象在各自的记忆中已经成为芬芳馥郁的一朵花。夏季的一天早晨，拉嘎乘着学生们在早读溜出了校园。

这座学校坐落在称为紫金川的长沟上游的江隆村的往上处，四周都被绿树和麦田围绕。学校上侧的沟渠里传来流水的叮咚声，学校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还有树上鸟儿啁啾声，这些悦耳的谐音给沉浸在晨景中的人带来无限的惬意。当第一缕阳光抹在阿尼古耶神山顶上时，空气更加清爽柔和又充满灵气，草丛中一股股清香扑鼻而来。拉嘎就那样忘我地站在田边放眼四处。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慢慢收回目光时，看见麦田尽头一个女人割着草向他站立的地方靠近。他站的那田沿的下面边，长着一丛丛露珠晶莹的青草。他心里产生了向割草者挑逗的念头，“这些草是我先见到的。”他笑盈盈地说。她停了一会儿，说：“难道你们老师（可能是从她的衣着或因学校附近位置上猜出他是当老师的）不仅要教学生，还养着奶牛不成？呵呵。”说完，接着弯身往背篓里割草。在这一言一答中拉嘎似乎感到与这个女子有了共同点，他的脚步迈向了她的跟前。她的篓里草快满了。看着她拿左手束拢一丛草，接着右手操着镰刀割草的轻盈灵捷的动作，拉嘎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跟着姐姐去为奶牛割草的时光。拉嘎盯在自己手上的那专注的目光，令女子不自在起来。“我们劳动者的手有何看头。”她露着赧色说完，缩了缩那沾满草汁的手。“你的手上流荡着美妙的旋律。”他脱口说出了这句诗意的话。“我听不懂你念什么。”她说着抬头看看了他。当两人目光交织到一起的那一刻，两人都惊呆了，并同声惊呼:“是你！”

看到那熟悉的面孔，拉嘎脸上莫名地热辣辣起来。“我忘了你是卫仓村的…”他显得不知所措。“我也经常从学校上侧路过，但从未听说你在这里当老师呢。”她重新低下了头。学生们好像结束了晨读，都到宿舍里吃早饭去了，这时，叮咚作响的渠水和鸟儿的啁啾声更加清脆地响着，像散落下来的珍珠似的在近处耀耀生辉。拉嘎把激烈的心跳稍微平静下来后，再次细目看了看她。她额上有除了几丝细纹以外，脸庞依旧和十年前一样精巧细致，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勾起拉嘎对初中时的一段往事。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在讲辞藻学，吐字清楚、口齿伶俐的语文老师边讲“‘鹿目女’是美女的异名” ，边把目光投向班里中间位置的女同学勒泽，而勒泽羞赧地埋下头的那一刻，聪慧的同学们一下子明白了其意。当老师那样举例释义时，同学们眼前仿佛跳跃着一只机灵的小鹿，一时大家都忘了将思想集中到黑板上。从此，同学们当面背地里都以“鹿目女”称呼勒泽，自然而然拉嘎脑海里也形成一种“鹿目女”指勒泽，而勒泽是指“鹿目女”的思维。他还不时在课本或习作本中用这辞藻写出流露情感的短诗呢。勒泽初中毕业后未能续学，后来听说家人给她从附近村里找了一男人为女婿。拉嘎上大学时，有一天他从一个同学口中得知勒泽的男人在一次车祸中遇难。那位同学说：“留下勒泽母子两人，孤儿寡母。好可怜！”听了这不幸的消息，他为勒泽惋惜，也同情她，但大学里簇拥着无数俏男倩女，加之每天上课和课余活动叫他无暇顾及勒泽的现状。若不是今天在这里相遇，拉嘎压根也想不起勒泽的家竟在不远处——学校往上卫仓村里。他欲问问她目前过得如何，可不知怎样起头好。他发现刚才相遇的喜悦在她脸上消失，眉间渐渐布满了阴云。“有空到我家来，我和我阿妈经常在家” 勒泽低声说。拉嘎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说：“你不邀，我也会来的，不到同学家里去，我到哪家去？”咧开嘴笑了一下。

 “谁知道呢，像我家这样的……”

“你真当我是同学的话，别说这样的话！”

也许从拉嘎脸上看出了认真的神色，勒泽眼中闪着光看了看他，说：“到了你回学校的时间了吧。”说完，又弯着身割起草来。

听拉嘎说他在这学校里当老师快三年了，可怎么也想不通今天才碰见。卫仓村距离江隆学校只有五百步之遥，这好像是谁故意开了个顽皮的玩笑似的，她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拉嘎也没有多大变化，身体稍微丰腴，咧开嘴露出皓齿的灿烂笑容和曾经的一模一样。那时学校里盛行篮球运动，男同学们喜欢课余期间在体育场里打篮球。拉嘎那时身材高挑，有一定的弹跳力，每当他从空中跳抓篮球时，周围观众中一片欢呼，女同学更是一片欢呼雀跃。若他险些摔倒时，有的女生会失声惊叫，并紧张地抓住旁人的手臂。勒泽发觉好多女生只专注他一人，女生到篮球场也不外乎是奔着他去的。每当拉嘎把篮球投入铁环，同时潇洒地把额上垂落的长发用手往后一甩，谁见了都无法不羡慕和欢呼起来。拉嘎在篮球场上那么的出众，学习成绩同样也在班级的前列。他的好多习作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念给大家听。那时刚开始教辞藻，因此老师只要求同学们记住这些词的意思，而拉嘎呢，却不满足于语文老师的这一要求，一定要把学到的辞藻自如地串连在字句中。语文老师再次夸他时，同学们又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他。听说拉嘎还写了题目为《鹿目女》的一首诗，并听别人说这首是写给勒泽的，可是她没有见过。如果她能看到了，她无疑会沉浸在这首诗中，就像被他的投篮动作深深吸引着一样。如果她真是他心中的鹿目女，即使是落入这猎人的套索中，她对此绝不后悔的(那时她确实这样想过)。可是那时都他们都为十五岁左右，还未完全发育，对学校外面的世界懵懂不明，对进入自己心缝的人虽是留恋，而毕业各奔东西后，曾经的容貌或声音逐渐模糊起来，就像一阵轻风吹起涟漪一样淡去。奇怪的是今天一见到他，仿佛一束光照透了她的心空那长久厚重的阴霾，同时一股暖流流遍了她全身。从田间离开他回家的途中，她的耳畔不断地回响着他认真说的那些话，脚步也轻盈起来。

母亲看着进门的勒泽问，“今天为何满脸都是笑容？”母亲也笑了。“我这女儿应该幸福，怎奈没有这个命，现在谁看得上我女儿呀，唏。”母亲收住笑容。母亲这一声哀叹提醒了她，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我这不是想入非非吗？她摇摇头心里自嘲了一下。

3

这儿子没有回家的时间吗？以前即使周末不回家，半月中最少也来一趟家。可当了所谓的校长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如果任务重回不了家，那就有情可原，可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干不完的事呢？才毛那样想时，村里老太婆们也好奇地问起了原由。“才毛，好久没见你家的工作人员。”这一问更使她忧虑重重。但她随口说：“当了校长，哪有那么多时间回家！”

“是啊，工作多了难回家，看你儿子多厉害，都当上校长了。”听了这些赞美，她感到自豪，可一想起儿子少回家的事，方才的兴奋和自豪消失得无影无踪。

才毛这样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今年夏天开始，儿子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这也许是催他成家所致。说实在话，就像他讲的那样男人三十不算大，再说他今年刚二十六，其实不必催他成家的，哪天一定能遇到和自己配得上的伴侣。听了老婆的“智华，看咱家的那笨蛋（指儿子拉嘎）不回家，肯定遇到了一女的。”这句话，也忧虑过，并由此联想到其他事情。可是，儿子正是体格发达、血肉饱满的时候，你说，遇到花朵一样的靓女，怎么不忘回家呢，自己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与村里青年们一起逛到附近上下村中，白天大家打打篮球，到了晚上召集本村年轻女子们，唱拉伊唱到天亮。自己成为父亲后，有时悄悄地对已到18岁和16岁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像个年轻人吗，整天抱着膝盖睡觉有何意义？去去，到外村游荡去。”想起这个他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老婆见他偷着乐，瞪着眼骂他说：“你不但不担心，还傻笑！”

“老头子，你倒是放心了，我却担心得坐不住。拉嘎不回家，我想他一定遇到了一丧门女。”才毛从早到晚不停地埋怨，听得智华也有点气恼了。“碰到一丧门女，怎么可能？你别忘了他也是二十多岁的男人!”这话一说出，一种担忧立马缠绕了他。碰上了一个良家女子还好，若是个骨系氏族有说头的，那就完了，现在的年轻人考虑不到这些。他因此想起了本村青年们娶妻的情况。郎都家的儿媳看上去确实像明月一样美丽，可村里好多人说走到那女的跟前，一股难闻的味道让人头晕不已。最初郎都在村里老人们跟前炫耀着说村里没有一个女的比得上他家媳妇的容貌，但自从人们闻到“明月”身上那特别味道后，朗都说话的声音越发低下去了。后来他也曾多次以朗都的儿媳为例子，对着家人们说：“骨头不干净，女的艳丽有何用。”（他说这话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可谁能知道拉嘎他娶怎样的一个媳妇呢？年轻人必风流，因为自己也年轻过。那时恩父允准他逛村游乡的自由，可每次出门前，父亲再三叮嘱，并让他切记哪村可以过夜却不能吃饭，哪村可以吃饭却不能过夜的忌讳。现在他记不起年轻时候钻过多少个女人的被窝，但他仍记得清楚的是自己从未猎艳过骨血可以指摘的女人。贵如黄金的父系和纯似海螺的母族若染了瑕疵，那就会传遍整个沟里。现在郎都在众人前说不上多少话的原因也在这里。他那样想了后，心再也无法安宁了。最后他说：“他不来家的话，我们老两口去找成不？再等几天吧，这小沟里不会打听不到消息。”

4

碰见勒泽的第二天早晨，他跟前天一样到学校上侧处散步去。可他站在那里往四处看了好长时间，割草女人中不见勒泽。中午他又来了，可仍旧不见她的影子。下午也一样。一连几天他抱着希望去，最后还是无果而回。他感到空前的失落。她怎么不见的呢，她是不是故意躲避着我？他越望向卫仓村心里就越发急切渴望。于是在一次周末，他改变以往一放假就回家的习惯，下决心到勒泽家去。

“阿奶，这是勒泽家吗？”

“是的，你是？”

“我是勒泽以前的同学。”

“哦，你是江隆学校的拉嘎老师吧，进来进来。喂，勒泽，我家来客人了。”

知道了勒泽在家，他的心情就像长夜合眼的花瓣照了阳光一样舒展了。

屋里来了客人，母女两为此既激动又着急。勒泽的母亲卓果为拿不准在客人面前摆什么而手忙脚乱，勒泽呢，脸上汗津津地倒一碗茶递给客人。拉嘎刚喝一口茶，大门处传来 “阿耶(奶奶的称呼)，阿耶”稚嫩的叫声。这叫声和欢快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儿工夫，一个男孩孩跑进屋里。孩子一看见灶火上方坐着个客人，立马就躲在奶奶背后，接着又伸着脖子往客人这边瞧。“这是你的孩子吗？”他看着那孩子问了勒泽，勒泽朝他点了一下头。“其他孩子都有爸爸可叫，这孩子却没有。连有一个女婿的福都没有，怪不得人家都把我家叫女人家。”勒泽的母亲说完，侧着头看了会孙子。房子里一下子寂静了。我能当上这孩子的父亲多好，三四岁是孩子正需要父亲的时候。拉嘎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之后又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惊呆了。孩子的脸型和他母亲一样叫人疼爱。过了会儿，他对那孩子说：“好可爱，来，到叔叔这儿来，叔叔给你买糖的钱。”这话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勒泽见孩子伸手，边挡着边给拉嘎说：“不要给。” “出去，到外面玩去。”说着把孩子往外赶。拉嘎不忍心看孩子哭着脸，“训斥孩子干吗呢。”就起身走到孩子前，“这是叔叔给你买糖的。”说着往孩子手里塞了几张零花钱。勒泽也不再训斥了。“到外面玩去啊，但别忘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摸着孩子的头说。孩子出去以后他们继续聊天了。不知过了多久，正在热聊时，勒泽的母亲看了看窗外说：“勒泽，别光聊天，你该做晚饭了，客人一定饿了。”

于是拉嘎看了下窗外，然后说：“我也该回去了，你俩慢慢做饭。”起身准备离开。“第一次做客，哪有不吃饭回去的道理，坐坐。”母子两殷勤挽留，客人只好重坐到灶边。

孩子回来没多久，勒泽也把饭做好了。拉嘎吃完饭，出了勒泽家的门。这时遥远的天边闪烁着几颗星星，现在下部阿尼东日神山在视力所及处只有模糊的轮廓。拉嘎的家在阿尼东日神山脚下，离卫仓村少说也有十公里。从这里徒步走，到家天就会完全黑起来，今晚只能在学校里过。勒泽的母亲懂了客人的心思似的说：“天快擦黑了，你到家时天可能完全黑了。”仰望着天空说。“有摩托就快，步行走何时到家呢？”

“阿奶，你不用担心，我今晚去学校住。”他告辞后就往学校方向走。

客人送走后，勒泽母亲进了屋对勒泽说：“我俩刚才留客人好像也没对，没让他回家。”顿了顿又说：“他的爸爸妈妈一定等着他回家。”她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勒泽只是以“是啊”应付了母亲的话，因为她反而觉得客人待的时间太短了，她甚至失望母亲没给客人说一句“今晚在这里过夜。”这话，她惋惜客人匆匆离去。下午他突然来访使她紧张得浑身发热，脸上渗出的汗水像一群爬行的虫子似的令人痒痒难耐。可他笑着看了会儿她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东张西望着。见他往这土屋里的各处扫着眼，她想客人心里一定讥笑着女人家的贫穷。她偷偷看了一眼客人，只见客人盘着腿，上身往后仰着坐。他那大大方方无拘无束的样子给她以常客的感觉。坐在灶火上方的他多像自己已故的男人，盘腿以及上身往后仰着喝茶都无不令人勾起往事的回忆。那时这家的灶火上方也有男人。生活虽然谈不上美滋滋，可家里充满着温馨。一家人整天嘻嘻哈哈，偶尔发生吵闹也给家庭增添了活力和希望。但一次车祸永远夺走了坐在灶火上方的男人，这家一下子落入冰窟似的有气无力。当阿妈当着客人的面，自己给自己喊“女人家”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村人直呼她家为“女人家”时的表情。可今天他来了，除了给她曾经相识的亲切感之外，灶里的火也有了活力似的着得噼啪作响。还有他看自己儿子的目光里有着骨肉之情。如果不是母亲提示，和客人热聊的她差点忘了做晚饭呢。

早晨阳光照在屋顶时，大门前的树上响起了喜鹊的叫声。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金色的阳光里清脆嘹亮，正在扫着院子的阿妈抬头看着树上，想着今天是不是要来客人。“喜鹊叫，今天咱家可能有客人来。” 勒泽母亲也像喜鹊一样亮着嗓子说。勒泽看见她一脸的天真，笑了一下，说：“阿妈，听鸟叫能预测什么呢，它们经常这样叫着，可也没有见过来客人呀。”嗯，女儿说的也有理，平时这个家来客非常少，除了克先哥家（勒泽的舅舅，是她妈妈的唯一兄长）。位于沟阴面村里的克先有了空闲就会到妹妹家里来转，春耕或秋收时也派儿子和儿媳两个来帮忙。哥哥一家前天刚去拉萨朝拜，再有哪个稀客呢，她那样想着又去忙家务事了，渐渐忘了喜鹊报喜的事。下午见拉嘎进来，耳朵里重又飞落了喜鹊那嘹亮的鸣声。母女两都为客人到来激动和兴奋不已，若母亲不提醒，勒泽连先倒茶都不知道呢。前几天勒泽割草回来给母亲说她一个同学在江隆学校当老师，当时她问勒泽是否叫了他来家里做客，勒泽说叫了。今天他们聊天中得知拉嘎来这学校已经两年多。“这么长时间，为何不叫来家里？”母亲埋怨了勒泽。勒泽只是微微一笑，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拉嘎替她回答了。“我俩那天才碰见的。”拉嘎笑着说。 “我俩若前面就碰见了，不叫我也要到同学家来做客。”

拉嘎是个健谈的人。他提起上初中那段时光时，刚开始勒泽只当倾听者的角色。拉嘎时时瞪着惊奇的目光说：“啊嗞嗞，你怎么想不起来呢?你是个容易忘事的人。”拉嘎对着勒泽摇摇头说。勒泽为拉嘎诙谐的说话不禁笑出了声。渐渐的勒泽也像被磁石吸住的铁一样融进了聊谈中，偶尔插话进来。他俩谈起往事，一个因为好笑而用手使劲拍打膝盖朗朗地笑着，另一个则往后仰着身笑出了泪。屋里充溢着笑声，听不明白他俩聊着什么，两人谈起往事非常有劲。看他俩无所顾忌的畅聊，好像忘了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在场的。她今天第一次看见女儿笑得那么开心。孙子从外跑进来后，见主客都笑得嘻嘻哈哈，看了看每个人的脸，也高兴得房间里来回跑。有时潜到客人背后，悄悄地伸头看看客人，客人欲要抓住他时又跑开，走到奶奶或妈妈的背后逗着客人玩。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孩子才停了玩耍。饭后没过多久孩子靠着妈妈的衣襟睡着了。拉嘎离开时看着勒泽怀里酣睡的孩子，“瞧，玩着累了。”说着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把客人送到门口时，天色朦胧，她想过让客人留宿，可她害怕勒泽想什么，所以没能说出口。听了拉嘎说去学校住，她才放了心。送完客人回到房间，刚才的喧嚷消失了，房里又静悄悄，复原了女人家的清冷。勒泽失掉了什么似的一脸惋惜地呆在灶边。卓果说了声“睡觉吧”，勒泽才叹着气走向热炕。

5

“阿妈。”拉嘎进了大门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喊起来。

阿奶才毛停了手头的活，盯了会儿子拉嘎的脸，说：“拉嘎你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知道不？”

“谁来了？”灶房里响起了问话的声音，接着阿克智华出现在门口。“我以为你再也不回家了呢，” 阿克智华脸上带着嘲笑说，“拿到了工资，连家都不要！”

 “阿爸，我不是那样的人。” 拉嘎对着父亲微微笑了一下说。

“谁知道！有些没有良心的儿子能自立了就会忘掉父母亲。”阿奶才毛语气加重地说，“现在的孩子们拿上了工资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若不是父母的恩，你们能成工作人员吗？我们为你们做了多少个馍馍（农村孩子上小学中学期间吃的都以焜锅馍为主）。”阿妈这算账式的话，叫拉嘎听得脸热辣辣的。 “阿妈，我怎能忘掉你为我做馍馍而受的苦呢。” 拉嘎说道。阿妈却使劲掸了掸衣襟上的土，旋转了身就走，把拉嘎一人冷冷地留在院子里。

“拉嘎老师，这是阿姐勒泽带给你的。”一天上午，家在卫仓村的一个学生把一塑料瓶牛奶交给拉嘎。拉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盯了会儿那瓶牛奶，对那孩子说：“代我说声谢谢给阿姐勒泽。”因激动他的嗓音有点抖。“拉嘎校长，疼你的人多呗。”同事们知道了有人给他带来了牛奶嬉笑着说。“谁肯疼我呢，是同学带给我的。”这话一说出口，他像泄了密似的脸不由得红了。他立即转换话题说：“等会到我宿舍喝奶茶来。”

也许没有人注意他脸的表情，同事们不再继续追问。“那还用说，哪有一个人享受的。”说着各忙各的去了。

勒泽家只有一头奶牛，装了如此大的一塑料瓶牛奶带过来，剩下的牛奶肯定没有多少，这拉嘎是清楚的。第一次到勒泽家做客的那天，他从母女两人说话中得知每天为奶牛采草以及下午放牛的从山上赶下牛群时，上前去不让这奶牛溜进别人家田里已经成了主要家务事。拉嘎看着那大大的塑料瓶，眼前浮现着列放着几袋小麦、油菜籽和土豆等土屋里的一切。想起那土屋里的摆设，他往壶里倒奶子时甚至有点不忍心。同事们吸溜地喝着拉嘎滚的奶茶，边舔着嘴边说好香啊。他喝了奶香的茶，勒泽的音容笑貌出现在他眼前，想见她的念头这时急切地产生了。一次周末，他买了些饮料和零食，带着那塑料瓶去了勒泽家。“牛奶带给了我，你们却没有了喝的。”他向勒泽母女两表示谢意说。“你们天天喝粗茶或开水哪能行，我叫勒泽带的，我们有奶子不断地喝。你买来这些干吗?，破费。”勒泽母亲迎着客人说。拉嘎像个常客似的径直走到灶火上方。“这些是叔叔买给你的。”奶奶把一个饮料和几块零食塞到孙子手里，“到外面玩去啊。”并拍了一下孙子，可孙子没有立即去，他走到客人跟前，靠着客人说：“叔叔，今晚你留在这儿给我讲故事好吗，扎罗说他爸爸每次临睡前给他讲童话故事听，可没人给我讲。”说完看了看拉嘎的脸。他没料到孩子会这样说，可他不是一直期待能在这家里留宿吗。这前面拉嘎约过勒泽几次，可他俩晚上约会每次都以随意聊谈或打情骂俏收尾，还未达到那种游入一条河的一双鱼或飞入一个窝的一双鸟的程度。孩子的那句话给了拉嘎实现愿望的信心，他因此万分的激动。但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好，他看见勒泽听了孩子的话，眼圈湿润了。她为了躲掉拉嘎的视线，埋下了头。还是坐在灶火下方的老太婆开口说话了，“呀呀，奶奶今晚让叔叔留在这里过夜，给你讲讲故事。”这句话不但打破了僵局，也让拉嘎感到解开了束缚似的舒服。对面的勒泽听了母亲的话，头埋得更低了，手在衣襟那儿不停地搓着。一听到叔叔要留宿，孩子欢蹦乱跳地到外面玩去了。

那晚吃完饭，他按着自己的承诺给孩子讲了故事，故事讲完了，孩子意犹未尽地要求再讲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讲到半段时，孩子因瞌睡而渐渐合上了眼帘，接着打起了呼噜。拉嘎把他放到自己怀里，好让他睡觉。

“孩子给我吧，你俩接着聊。我俩先睡了。”勒泽母亲起身从他怀里抱了孩子。“勒泽，别忘了给拉嘎铺好卧处。”说着往热炕走。

勒泽不好意思地看了拉嘎一眼后说：“噢呀。”

阿妈把孩子放到炕上后，念着经向屋里最深处的神龛磕头起来。母亲上了炕一会儿，响起了轻重不一的呼噜声。那呼噜声像个任性的音乐，坐在灶边的他俩互相对看一下忍不住笑了。

婆孙两人睡好后，他俩再也找不到话题似的眼睛盯着灶坑里。两人这样悄悄坐了一会儿，勒泽终于说：“我去给你铺好卧处。”

在夏房里，勒泽踮起脚尖从衣柜里取出了新的被子和白色垫子。垫子摊开后上面铺了一条花花绿绿的褥子。勒泽在那儿忙的时候，拉嘎站在炕沿看。灯光下，她更加魅力四射。接近深夜了吧，整个院子安然宁静，牲畜房里时时传来反刍声。屋外的宁静和灯光底下的她给他带来如梦如幻的感觉。“你就寝吧。”勒泽说着跳下了炕，准备出去。“我一人怎么睡呢。”拉嘎因紧张声音有点抖，可他鼓起勇气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她。“你这人。”勒泽轻轻捶击了他，然后低头站在他面前。看着她胸脯激烈地一起一伏，拉嘎好像听到了什么欢呼或暗示。于是他使劲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从那晚开始，每天下午下了课，学生都回到宿舍休息，学校安静下来后，拉嘎却无法一人待在宿舍里。天完全黑了后，他像去赴约似的，溜出校园直奔卫仓村。许多个周末，拉嘎正要朝家去时，卫仓村边立着长杆经幡的墙角一进入眼帘，他往下迈的脚步改又往上。

拉嘎就那样站在院子里回忆后，觉得父母俩生气情有可原。他进了灶房里，放了背包。他想给母亲帮忙，从水缸旁拿了水桶和扁担。“水拉果早就（拉嘎的妹妹）背来了。谁叫你去提水？没有见水缸满了吗!”母亲怒骂了他，父亲脸上再次露出了耻笑。他取水缸盖子一看，果然里面水满满的。我这人连朝水缸里看一眼都不知道，真是，他羞得心里骂自己。拉嘎把水桶和扁担放回原处。看上去父母俩的气还未消失，两人在各处黑着脸坐着。他尴尬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在这时，妹妹进来了。

“哥，你来了吗。”妹妹清脆的声音像银铃般在房里响起，这清脆的声音多少驱散了屋内憋闷的气氛。可是父母那冰块一样的怒容还未能消融。“哥，到灶坑边来，我给你倒茶。”妹妹说着把一个木凳放在灶旁。这时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定睛看看爸爸妈妈的脸。“怎么啦，你俩的天阴的？”妹妹笑着说。“哼，坐在上面不远处却不肯回家，你说我俩的天能晴吗？”母亲反问了一句。

“哥哥不是来了吗，我们高兴才对，你俩也消消气。”妹妹说着给父亲添了茶后，给哥哥也递了一杯茶。

拉嘎喝了几口茶想找个话题聊聊。可他看见坐在灶火上下方的父母的天虽然晴了一些，皱褶间的一些阴云仍未消退。父亲脸上的阴云中还响起了粗重的声音，“单身的时候都就回不了家，成了家更难见到他的面啦”

紧接着母亲脸上散落的阴云中也响起了回应似的声音，“我看这儿子比他哥哥还差，瞧他哥哥那个样子，被老婆左右连老宅都转不上。”顿了顿又说，“智华，我俩的子女中咋没有个能用得上的，瞧瞧我俩的命。”

这些连嘲带骂的话，妹妹也听不下去了。“我们只有四口人，何必吵闹呢。”妹妹颤着音一说完，妈妈立马接话说：“拉果，在你身边享不了福的话，我俩就没有别的希望可抱。”

妹妹说：“阿妈，你不能这样说。无论春耕还是秋收，不是哥哥嫂子和姐他们过来帮忙的吗。”

父亲哼了一声后说：“我俩把各个养大能自立以后，连这点活都帮不上的话，养你们有何用？”

“子女多有何用？我现在连个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母亲说着脸上露出吃了大亏的神色。母亲这诉苦般的话使拉嘎的目光不得不集中在母亲身上。母亲身穿褪色的布衣，里面穿着件领子已磨损的衬衫。他曾给父母两人手里放过些钱，这些钱两位老人可能花了家里的开支上。拉嘎越看母亲的穿着越感到内疚。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沓钱，然后从中抽回几张放入内袋里。“用这些给你和爸爸买些衣服穿，如剩了给妹妹也买上一件好吗。”边说边把那一沓人民币交给母亲。“我才不要。”母亲转过身去，并甩了甩手。拉嘎起来把钱使劲塞到母亲手中。“这太多了。”母亲说着把拿着钱的手握紧了。

阿爸看见阿妈手里那些崭新的钱，启开了紧闭许久的嘴，说：“你即使不给钱也阿妈和我们也不会说你，最主要的是你要回家来，在外待的时间长了，阿妈我俩怎么也放不下心。”

 “哥哥，你自己没有支出的地方吗，那么多钱……” 妹妹悄声说。 “我还多着呢。”拉嘎说着对妹妹摆出很富有的样子。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句，这动静就像长着翅膀的阳光，在屋内环绕盘旋，刚才阴云密布的气氛也逐渐融化成水，轻轻流淌在灶坑周围。

星期天下午，拉嘎从家里向学校出发。阿妈和妹妹两人把他送至大门外。父亲继续送他，“阿爸，您也回去吧”他让父亲留步，父亲指着村边路口说：“送到那儿我就回去。”

到了通向公路的路口，拉嘎转身向父亲说了再见。阿爸站在那里，朝他细细看了会儿，然后嚅动了几下嘴皮。“阿爸您是不是有话给我说？”拉嘎问。“你也不小了，已到了该结婚的时候，是否碰上了中意女人？”父亲问他，接着又说：“从几个月不回家的情况看，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一个女的，她是哪里的？如果适合，我们要找个媒人去说媒。”

拉嘎也乘机想给父亲半开玩笑地说出自己已经遇到意中人的事实，但一见到父亲整日肃穆不爱笑的表情，他没有了勇气。父亲见他只是笑而不作答，就说：“无论怎样，要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不能乱找，记住父亲的这句话，再见。”父亲转身回去了。拉嘎来到了公路上，从这里往上投目，虽不能看清散落在上部山脉的山麓及沟口的大小村庄，但能看得到柳树和杨树苍翠中的卫仓村大致的轮廓。“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在回学校的路上，父亲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他耳旁，勒泽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晚，勒泽谈到自己已故的男人。“那天早晨，他准备出门时向我提了昨晚做的梦。‘我梦见好多身穿红袈裟的僧人朝着我家来。’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忧虑的疲惫，过了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春暖始的碎梦没有可测的’，就开了兰拖到工地去了。下午，我在畜房里正在拖粪时，他的同伴风尘仆仆地跑进了我家通知他出事了，听了那小伙的话，我耳旁重又响起了他早晨离开前说的那些话，眼前浮现出他那疲惫的神色。车祸那天，这孩子刚满三个月，他的那场梦我也心生疑虑过，可当时忙于手头的活，也就忘了拦着他出门。”勒泽谈着谈着泪珠不住地掉下来，“我知道现在悲伤没有用，这是前世注定的，可是有时他突然浮现在眼前时，一种他仍在世上的幻象令我无法释怀。”勒泽呜咽道。“这世上，女人在二十几岁落寡的有几个？”她叹了长气说。一直在倾听的拉嘎这时也开口了，“你不用再悲伤了，我会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说着擦掉了她的眼泪。

“你不能这样说，和我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她说。

“若没有幸福，我会来找你吗？”他说。

“你和我不一样，你不仅是个拿工资的人，而且是没有结过婚的人。可我呢，不仅在家务农，而且是个寡妇。”她带着哭腔说。

“只要我俩的内在一样，外在不一样又何妨？除了你以外，别的女人我一眼都不想看。”拉嘎斩钉截铁地说。勒泽沉默良久后，才说：“拉嘎，你要找个和你一样的，和我在一起，你家人不会答应的。”

“你别说了，我谁都不要。我下定决心了。”拉嘎这样信誓旦旦地说完，勒泽也不做声了。

今天回学校的路上，卫仓村进入眼帘的一刹那，他心里美满又明亮，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可是父亲说的“找个和你一样的”这句话和勒泽说的有些话，这时不合时宜地轮流地在拉嘎的耳旁回响，他的脚步又开始沉甸甸了。

和拉嘎紧紧地拥抱时，勒泽也不再挣脱或推搡了。她无法抗拒拉嘎男性十足的体魄和他散发的体香。这之前的约会中她一次都没让他亲吻，哪怕是搂腰。因为勒泽曾不止一次地耳闻，本村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人被江隆学校有些老师用甜言蜜语勾到后，那些老师又做出让对方失望的事。也许是看到了勒泽目光中透露的提防，拉嘎提着嗓门说：“我是否靠得住，你以后就会知道的。”也就此作罢了表示亲热的小动作。但今晚勒泽长期以来为他筑的那道堤坝，在其进攻中决堤了。过了良久，两人同枕一个枕头，她对此悲喜交加，在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与人同床共枕过，她像是拾回了丢了长久的宝物似的有了信心。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想明天天一亮，拉嘎将随着曙光离她而去，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但是当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时，她一直压在心中的往事像是听到了召唤似的从内心流溢到她的嗓眼里，给他倾诉后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从此，接着许多个周末，拉嘎都来到了她家。

“你不用回家吗？你爸妈一定等你回家呢。”她露出担忧的表情说。

他却笑嘻嘻地说：“自从碰到你以后我就忘了回家了。”

勒泽羞红着脸说：“你没有见妈妈在那里吗？”边用嘴指了一下坐在屋檐下捻着念珠念六字真言的母亲，拉嘎见了后羞得缩了缩脖子。

每当拉嘎出现在大门口时，孩子边喊着“我家的叔叔来了” ，边蹦跳着跑向他。孩子拉着他的手把他迎到屋里后，就守在他身边不肯到外面去玩。一次晚饭后，孩子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大声说：“今晚我不和奶奶睡，我要睡在叔叔和妈妈身边。”屋里一下子安静了，母女两害羞得头勾到了胸部。拉嘎呢，抬头看向天花板，装着寻找什么。那晚最终如了孩子的愿，让他躺在他们的身边。孩子入睡前，拉嘎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孩子听着听着打起了鼾。他摸着孩子小小的头对勒泽说：“我现在既离不开你，也离不开他。”他定睛看了会儿孩子的脸。他说这个话时，眼里闪烁着泪光。自从他来了这个家后，灶坑周围的笑声和喧嚷多了起来。孩子哪怕一天见不到他就嚷着问：“咱家的叔叔什么时候来？”

勒泽也一样，虽是嘴里不露，一天不见心里就莫名的着急。时间久了，她现在越发感觉到，他已经成为这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母亲说：“你俩若能一起的话，是天赐了福分。可我怕你俩有什么障碍。”

“拉嘎，你是曲俄村谁家的？”第一次到这家做客的那天，拉嘎自报属于哪个村时，勒泽母亲就那样问过他。拉嘎告诉了父母的名。勒泽母亲立即瞪大眼睛说：“是曲俄叁智家（拉嘎的祖父）的？说起曲俄叁智，这个沟里无人不耳闻过此人。这个乡里第一次给拉卜楞寺滚斋僧茶的就是他家。”她朝客人看了又看。拉嘎的容颜中逐渐现出了曲俄叁智的身影。勒泽母亲那时妙龄十五。秋末的一天，紫金川阴面阳面各村的男女老少都为了拜谒尊贵的先桑活佛，来到公路边摆灶茶，列仪仗迎候。正当大家迫不及待地等候时，人群中喊起来一声“阿勒仓（活佛）驾到了”，左右两边的人纷纷朝下面看，她也跟着往下看，见下面有几列骑手正蹄声哒哒、尘土飞扬地朝这面来。一眨眼工夫，那队骑手已经抵达拜者人群前的路中间。带领乘马迎客队的是位老者，高昂的枣红马上穿着氆氇衣的他同样高昂地坐着，肃穆中微露笑意，浑身透着贵人气质。骑手都在他身后列行，看到此人此景，她眼前浮现了爷爷奶奶讲过的岭的三十勇士奔阵地的气势。后来她知悉带领乘马迎客队的是这条沟里的名人叁智。她就那样回忆了小时候观看的乘马相迎的景象，久久不收投在拉嘎脸上的目光。望族后裔看上去都不一样，她心里既惊奇又羡慕。在想起那古人的同时，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叫才毛的女继承人。本来她们相遇的概率很少，因为才毛是河川下游曲俄村的，而她是河川上游卫仓村的。但毕竟都属于一条沟，所以有时候好像是由谁故意安排似的，村庄各异的两人偏偏碰到一起。十五祈愿法会的那天，河川上下中部各村的人都到位于中部的寺院来朝拜。那晚她与投宿家的亲戚一道朝经堂走。他们沿着巷道走了一段后到了经堂前的石板地面上。那晚经堂前人特别多，颈项上挂满护身结的瘦高的法主像往年一样挥着长杆执规着，那长杆主要是针对爱拥挤的年轻者们。法主边骂那些年轻人不懂礼让边挥舞长杆，有些年轻人害怕那长杆打到自己头上缩着脖子往后退避着，这一退避开了个通道，卓果顺势进了里面。可她迈步太用力，跌跌撞撞倒在了旁人身上，那旁人立马吼叫着“啊吆啊吆，是谁呀！”扭头看了她。看见撞在自己身上的是卓果，恐慌得脸上的肉抖了一下。她怒睁着眼看了卓果一会儿，然后边嘟囔边拉开距离似的往后靠。可这时檐下及门里门外都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不久，僧人们开了祈愿的头。才毛面露无计可施的怒色坐在地上，一边用眼角扫着旁边的人，一边把衣襟塞到腿下面。才毛这防传染病或不净之物似的愁眉举动，叫没有男人的卓果心冷缩了一下。卓果越想越无法咽下这口气，不如父亲的塌鼻子，还自我感觉良好呢，她心里嘲笑道。这时卓果想了一个坏主意，于是她故意挪着身子靠近了才毛，才毛气得喘着粗气，身体也颤摇了几下，卓果见状脸上露出孩子得了胜利般的得意。卓想继续这样，直到她起身离开这里。可转念一想，祈愿时不应该有如此邪念，于是她停止了挑衅。无论从五官还是说话方式看，怎么也难以相信拉嘎竟是才毛之子。卓果为自己女儿碰上了一个好男人而由衷地高兴，可她担心这客人留了一宿后就再也不回来，然而他还是回来了。

拉嘎每次到来，勒泽脸上都放着光，有时在劳动间隙还吟唱几句。勒泽自从丈夫去世后从未唱过歌。 “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卓果有时故意问女儿，但女儿只是以低头微笑作为回答。知女莫若你，她看到女儿脸上的幸福，心里暖流而眼圈湿润。孙子也是，每次看见拉嘎放学回来，喊着“我家叔叔来了”，就从正在玩闹的孩子群中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回家去。拉嘎像一个家庭成员一样串门次数多了后，村里听到了消息的年老的人都说：“卓果，听说你家的女婿是江隆学校的老师，瞧，勒泽多有福气，找了一个拿工资的人。”

卓果笑着说：“女婿成否还早着呢!”她被那些老者说话样子逗笑了。“你家的女婿。”这个称呼确乎使她高兴了一下，但这结果如何谁能说得上呢。年龄相仿的老人们还说：“听说男的很俊，到了勒泽的手里，不让失去他，不就成了女婿了吗”。

但愿如此，卓果想着，嘴里却说：“就看命如何” 。

望族后裔，而且是个享受工资的人，我女人家有无这个福分呢，卓果看着女儿和孙子两人整天围着拉嘎嘻嘻哈哈，心空里不禁雾气腾腾，这雾气有时叫她背地里悄悄流泪。

6

勒泽家的后院墙角出现了一个男的。最初因距离较远没能看清是谁，走近了才发现是个熟人。那人也认出了拉嘎就停了步。“东果哥，您到哪儿去了？”拉嘎先开口问。

“我到我奶奶家去了。”东果说。“哦。” 拉嘎才想起了东果娘家在此村。“你呢，准备到谁家去？”东果一边问着一边朝拉嘎走的方向看，这目光恰巧碰上了打开大门出来的勒泽。东果一下子明白了似的把眉毛扬了扬，歪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噢，我知道了，原来我从奶奶家听到的都是真的。”脸上露出了怪怪的笑容，然后又说：“难怪我没见你的尊容好长时间了。”脸上再次露出了皮肉之笑。那眯着眼突出牙龈的笑容令拉嘎心里被针刺一样难受。但这时他看见勒泽正在门口等着他，就对同村的那人说了句简单的“呀，就这样。”后转身就走开了。

“老头，老头。”才毛把大门砰的一声撞开后，把背篼和粪叉（捡牛粪或马粪的用具）扔到门后，然后疯疯癫癫地来到院子中。阿克智华慌了，瞪视着问老婆:“阿耶，怎么啦？像疯子一样。”阿奶才毛呼吸急促地弓着腰，咳嗽了几下，然后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他可能遇上了一个丧门女。”这无头绪的话叫阿克智华摸不着头脑，他正要问个详细时，老婆紧跟着说：“我说的是你的好儿子拉嘎，人们说他和卫仓卓果家的那个寡妇在一起！”

阿克智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惊呆了一会儿，他感到浑身乏力，仿佛老婆说出的那句话抽走了他体内的精力，他像一摊软泥一样落坐在屋檐下的垫子上。过了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也生疑过，可谁能料到竟遇到那样的一个女人。”

“我看你管不管他。”老婆见他失色的样，哈哈大笑了一下 。“你还高兴，让你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呢。”老公瞪了她一眼。才毛急了，嗓音颤抖地说:“若当了卫仓卓果家的女婿，我在众人前怎么抬头呀。”。阿克智华耷拉着脑袋，肩膀松软地呆坐而不再做声。

那是很久前的事。那时他和才毛两人也像现在的拉嘎一样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有一天，他俩一起到寺院看晒佛。晒佛这天，从这条沟阴面阳面山坡来的人都聚集在经堂前的石板地面上，人们都你推我搡肩碰肩地拥挤着。为了进一步靠近那幅锦缎织绣佛像前，他俩也使出劲挤在人群中，但拥挤的人群就像卷起来的波浪一样把他俩挤回到外面。突然前面的人们惊叫着后退或左右闪开着， 他俩以为发生了什么，眼睛盯着周围的人看。这时脸皮红肿又光亮，没有眉毛的一个奇人从拥挤的缝隙中出来了。人们瞧着这“奇人”对着旁人的耳朵絮絮叨叨，他俩也惊愕得闪在旁边，并从旁人的悄声低语中得知“奇人”来自卫仓村。后来在朝拜或观看节目等热闹场地再没有见到此人，听说他被送到了很远的一个地方，留下一个叫卓果的女人在家。卓果的男人不到五十就病故了，接着女婿也不到两年因车祸死亡，一个家里接连出现死亡，一时间成了这沟里的新闻。“卓果家男人的命薄。”人们议论时脸上带着恐惧和忌讳的神色，听得旁人心里也发毛。老两口就那样陷入沉思中。星期天拉嘎离开家时，阿克智华问过他是否遇到了一女的，他当时只是微微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那时猜想儿子可能遇上了一个女的，但没有追问。可是拉嘎给他提过醒。

过了会儿，才毛说：“呀，老头，现在发愁也没用，该想想办法了。”

    阿克智华想了一会儿，然后起了身，说：“我去找桑杰，让他去叫拉嘎来一趟家。”

桑杰骑了一辆摩托车来到学校里。“哥，你来啦。” 拉嘎迎上前去。桑杰坐在摩托车上不下来，盯着拉嘎沉着脸说：“走，到家里去。”。拉嘎微微一笑，说：“哥，叫我到家里去有什么事吗，我还有课……”话还没有说完，哥哥打断他说：“你跟我到家去，有事。”哥哥仍阴沉着脸。

拉嘎去给副校长说了要回趟家，回来坐在哥哥的摩托车上。“爸爸妈妈还好吧。”他坐好后问了哥哥。“本来好着，就是你让他们不好了。”哥哥边说着戴了头盔，开了摩托。他想问哥哥为什么如此说，可是摩托声加上风声大，问了也对方不一定听得清，只好到家里再问。

拉嘎和桑杰两人到家时临近傍晚。屋里屋外都静悄悄，家人都出去了？拉嘎心怀不安地来到院子里，这时灶房门开了，妹妹出现在门口。“哥哥们来啦。”妹妹笑吟吟地迎接两个哥哥到房子里。父母俩坐在灶火上下方座位上。“来啦。”父亲的视线越过拉嘎的头朝桑杰说，然后又垂着头。母亲对他们的到来没有觉察似的面向父亲正襟危坐。父母两人脸上阴沉沉，仿佛能感觉到上面滴落着雨点。屋里气氛被什么凝固了似的。妹妹给两个哥哥倒了茶后迅速地走出了门。她那慌慌张张走开的样子更像为躲避一阵暴雨。妹妹走后，父母俩仍旧默不作声，哥哥不耐烦地说：“你俩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叫来了他。”哥哥斜睨了一下弟弟。父亲摇晃了几下上身，然后说：“桑杰今天专门来叫你回来所为何事，你知道也行，不知道也罢。我听说你像女婿似的住在卫仓卓果家里，这是真的？”父亲的头缓缓地转向了拉嘎。父亲严肃的表情，还有那洞穿任何秘密的锐利的目光，叫拉嘎只得点头称是。父亲脸上一下子显出了失落的神色，当他那样向父亲点头时，好像母亲的嗓门里出了一丝呻吟般的气。“你为何找那样的女人，那个女的有什么好？她的家族是什么样你都不知道打听吗？”父亲这接连抛来的问讯，使对面的母亲也被打了一股气似的，“你不清楚卫仓卓果是什么样的人的话，那我就告诉你。”母亲边说着边挪了挪屁股底下的小凳，坐正了一下上身。“卓果男人好好的的突然就没有了，没过几年，女婿也折寿了。男的一个接着一个就殁掉了，你说这不是凶兆是什么？”母亲提着嗓门说道，拉嘎却不开口低头坐着。才毛以为儿子认识了错误，转向了儿子，“你想一想，当了一个寡妇家的女婿，你爸爸和我还有脸面对众人吗？”她说着说着来劲了。“我曲俄叁智家族，是个头顶上无飞过鸟，脚底下无流过水的。父系贵如金子，母族纯似海螺。可你卓果家呢，只不过是个从黄河对岸流浪到此地放羊糊口的，是在黑泉源头上撒了尿，得恶性黄水病的人。我可不要这类人的后裔！”母亲好像卓果在跟前似的责骂着。拉嘎看着母亲唾沫星子乱溅、歇斯底里的样子惊呆了。他想阿奶卓果如果真的在这儿，毫无疑问，母亲会对她动嘴又动手。拉嘎上小学时候的一次，母亲一看见自家的麦田里溜进一头奶牛，就高亢地吼着向麦田跑，然后用石头把奶牛硬赶到主人家。 “吃了几口庄稼，何必那样做呢。” 主人有点不高兴地说。母亲准备冲向主人身上时，姐姐和哥哥及时赶来拉她回家，而母亲边回头边对那头牛的主人吼叫： “今后你家的牛再跑进我家田里，我就会宰掉它的。” 知道了母亲的厉害以后，村人虽然心里不甘，但又怕惹麻烦，在有些方面让步后背地里却骂她“任性女”（才毛是独生女，智华是入赘的）。父母互相帮腔，使拉嘎感到自己被孤立了，哥哥能否帮自己说上几句呢，他把乞求的目光投向了哥哥。哥哥却说：“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娶一个干农活的能糊口吗？还是娶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好。”

听了哥哥的话，拉嘎极其失望了。他正准备要说“娶了一个干农务的，我也能养家”，母亲又开始说话了。“干农活的女人在这条沟里像毛驴一样多。不但是个干农活的，而且是个寡妇！”母亲说着笑了几下。对于拉嘎来说母亲的这讥笑声，是那样的陌生，拉嘎感到自己内心某处被伤了。接着这伤口冒了烟起了火，拉嘎没能控制这把火。“是寡妇又能怎样？她也是人!”这话脱口而出，他又后悔了，但为时已晚，这话就像离弓的箭一样无疑戳到哪个上了。父母听到了一股爆炸声似的将目光同时转向了拉嘎，两人眼里充满惊奇的神色。哥哥也转向了他，眼里是同样的惊奇，还有着看一个陌生人的警惕。周围一下子静悄悄的，除了灶里咝咝的火声。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说的对，我们也没有说她不是人。妈妈是为了你好才说那个话的，现在你长大了，父母的话听不进去。”说完后啯的一声咽了一口水。母亲蹭地起了身，对着他咆哮。“拿得上工资就不听父母的话是吧？哈哈呀，是寡妇就要喊寡妇！”说得身后的碗柜也受到震荡似的响起了一连细脆的声音。“阿妈，说话声音低一下不行吗，左邻右舍听见了咋想？”哥哥埋怨道。“你还羞？这个人做了令我们羞愧，让我们以后在众人前无法抬头的事，你晓得这个不？”母亲回敬了哥哥。“他也不是小孩，好好说不就行了？”哥哥嘀咕着说。母亲立即转向哥哥，说：“声音大了又怎样？我也没有说不该说的。”

哥哥无话可说气得紧缩眉头，喘着粗气着。母亲见状，更为大声地说：“你烦了是吧？不想坐就出去！”母亲这句合了哥哥的心愿，他立马站起了身说：“那你们就慢慢吵架吧，我可没有时间听，我还有事情要做呢。”鼻孔里哼了一声后，甩着手出去了。一会儿，屋外院子里响起了哥哥和妹妹的声音。

“哥哥，您吃了晚饭以后再走好吗。”

不了，把我赶到门外，我哪里有脸坐？”

哥哥，哥哥，你别那样。”

外面传来有点乱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后，接着大门开启和关掉的声音一同响起来。院子里又安静了，好像是怕惊扰到屋内的紧张气氛似的。

哥哥出去了以后，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埋怨道：“你也不把桑杰留下来吃晚饭，无来由地叫他生气。”“我刚刚气得……”母亲脸上也露出了愧疚之色。父亲收回目光，重又投向了拉嘎，嘴皮抖动地厉声骂了他，“怪就怪这个带晦气的。”。拉嘎也想说什么似的嘴絮絮嚅动了，可父亲瞪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又说：“你还想说什么？搅了一家人的心还不够吗”。这时，妹妹进来了。妹妹满脸忧愁，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再不要吵架了，”她说着靠近了灶坑，“你俩也也别骂哥哥行吗？”她对着父母说，然后又转向哥哥，“哥，你也别生阿爸阿妈的气，他俩的话别往心里去。”姐姐似的劝了他。拉嘎鼻子不由得酸了，眼圈也湿了。

“我们一家四口人干吗不和呢，外人听见了会笑我们的。”妹妹的这些柔嫩的言语像雨露似的多少浇灭了父母俩的怒火，他俩再也不发作。最后，妹妹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说：“我现在做饭去。”

7

“你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勒泽看着拉嘎的脸说。

“我没什么。”

勒泽还是从拉嘎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但她没再问。

昨晚，吃完了饭，拉嘎正要去睡觉时，父亲对他说：“我和妈妈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别当仅仅是气话，里面有你值得考虑的。”父亲一说完，母亲补充似的说：“考虑不考虑由你。”母亲撂下那句话后，摇着经筒到佛堂里去了。拉嘎躺在炕上，一种疲倦袭来，他想马上就睡觉，可这时父母刚才说的那些话涌入他耳朵里，睡意又没有了。天快破晓时，他才来了瞌睡，可是回学校的时间将要到了，他起了床。拉嘎来到院子里时，父亲也跟上来了。在大门口，父亲停了步说：“该说的昨晚全部都给你说了，再不多说了。”说完看了他一会儿。“和自己配得上的人这沟里有的是，为何偏偏找卓果家的？我和母亲希望从现在起你别跟那个女的在一起。如果你非要跟她在一起，那就等于没把我俩当父母，记住，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从此这里没有你有家可归，也没有父母可叫，我俩也没有你这么个儿子。”父亲不容置辩地说。拉嘎也想给父亲说句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眼前的父亲怎么看也像个纹丝不动的磐石，这坚固的磐石正摆着不容置辩的架势矗立在那里。拉嘎无奈，只好告了辞悄悄上了路。途中，因想起昨晚说的话以及今早父亲说的话，他的脚步不由得沉甸甸。回到学校时他已经疲累得浑身出了一层虚汗，即使是这样他也坚持上完了当天的课程。

“你有什么心事不可以告诉我吗？”勒泽又问了他。拉嘎终把昨天下午回家的事告诉了她。“我也想到过这上。”勒泽听了他的话后说。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你家人肯定不同意。”现在勒泽也像个枯萎的花辫似的失了色，垂下了头。“不要担心，我父母也许会想通。”他安慰着说，接着他又咬了咬牙说：“父母若同意了那当然好，如果不同意那又怎样，我俩的事就我俩做主！”这话似乎使勒泽定了心，她抬头看了看拉嘎，眼里闪烁着光。片刻之后，勒泽说：“父母不同意咋行，结婚不是个小事。”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似的低下了头。

那晚不像以往一样有可聊的话，灶坑周围静得沉沉的。卓果扫了眼了拉嘎和勒泽两人，然后说：“今晚阿克累了，走，我两早点睡觉去。”边拉起孙子的手。两人走到热炕方向。祖孙在炕上睡了好一会儿，拉嘎也边起来边说：“我两也去休息吧。”

她跟着拉嘎来到夏房里。两人躺在炕上。勒泽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拉嘎，我们还是不在一起好，明天开始你就不要来这儿。”

“你说什么呢？”他看见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你跟了我就不会有幸福可言，你还是听我的话吧。”勒泽哽咽着说。

“你别说了，除了你，别的女的我绝不会找的，对此我已经立过誓。”

“像我这样的寡妇有什么好呀，你要听父母的话。”她抽泣道，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落在她的脸颊上。看见这泪水遮住的小脸，拉嘎的心里也起雾了。他擦着勒泽的眼泪，说：“不要哭了，勒泽。看见你的泪水我就受不了。”因激动这时他也失声哭了。“你哭什么呀，不像个大丈夫。”勒泽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星光闪烁的深夜中，卫仓村就像沟的低洼处蓄的水池似的悄然安宁，偶尔伴着抽抽搭搭，几声轻声细语散落在院子里。

昨天下午，拉嘎从大门进来时，脸色苍白。他眼里充满血丝。他像以往那样见了她喊了一声阿奶，但听起来声音中似乎透着些疲劳。卓果以为他病了，正准备问他时，勒泽先开口了。后来两人悄声说话，勒泽听着听着就失了色，这一切都说明着什么？其实她从刚开始心里就没有踏实过，一直担心会发生什么。早晨，吃早餐时，卓果说：“拉嘎，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大致。”

卓果接着说：“像我家这样的哪能婚配你家？我们贫穷母女俩只不过是幻想着抱一个金柱子，想的太美了。”她说着自嘲了一下。“我考虑了一晚上。我看从今以后你俩不在一起为好，你要找一个和你自己一样的。”说完擦了一下眼泪。“阿奶，你说什么呀，你贬低自己，我们不是一样的吗？”拉嘎对着卓果说。她说：“哪能一样？人和人有差别的。”

拉嘎向勒泽递了个眼色，然后说：“人和人之间若真有区别，那我这次就要弄成一样的”

“拉嘎，你想的简单了。”卓果说，“你父母根本不会答应，你别为难自己了。”

“我也期望着爸爸妈妈能同意，如果他俩真的不同意，除了勒泽以外，我绝不找别的女人。”拉嘎正言道。卓果沉默了。他俩那样说话时，勒泽一会儿看向拉嘎，一会儿又沉思着什么似的低头坐着。过了一会儿，卓果指着旁边的勒泽说：“那时候我若没有留她在家而让她继续上学的话，命运也许不会如此，可是我只顾家务，没让她接着上学去。”说着露出愧疚和后悔交杂的神情，“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虽说命运作祟，但应该归咎于自己的做法不当。”

拉嘎听了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勒泽抓着卓果的手说：“阿妈，您提那个干吗？即使那时您让我继续上学去，我也不忍心留您一个人在家呢。”

“你父亲走得太早了。如果他在，劳动方面……”卓果被什么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勒泽把头依着母亲抽泣了。“你俩别洒泪了。”拉嘎的双眼也被泪水模糊了。正在灶坑边玩耍的孩子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眼珠子骨碌转着盯着三个大人看，脸上一片茫然。“再流泪也没有用，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挽回不了。勒泽，再不要流泪。”卓果摇了一下依偎着自己的女儿。“拉嘎，请你听我的话。俗话说马要配适合的鞍，同样要成个家，得找一个和自己配得上的。我怎么看我这女儿就是配不上你，我没有理由怪你父母不答应，咱们两家之间有天壤之别。”她长叹一气说。“我女儿原本就命不好。”卓果说着说着眼眶又蓄满了泪水。

“阿奶，你别光说命怎么怎么的，你不是也说有时候怪自己的做法吗？我认为不该归因到命运上面。”拉嘎说，“我看的话，咱们两家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卓果拭干了泪水，说：“无论如何，你父母同意与否是最重要的。”

勒泽抬起头看了拉嘎一会儿，容颜像吸收了阳光的花辫一样闪着光泽。拉嘎抓着孩子的手，笑吟吟地说：“吉巴，你的奶奶和妈妈两人说不要我，说从此以后不要我到这里来。我该如何是好呢？”

孩子听了后，以为是真的，立马冲向奶奶和妈妈两人身上，“我要阿克，呜呜。”用小拳头使劲捶击母女俩。“好了，好了。谁说不要阿克？阿克不是我家的吗，别哭了。”奶奶说着把孙子抱紧在自己的怀里。这时勒泽看见拉嘎泪湿的眼里透着一丝光辉。“阿克不是我家的吗。”阿奶说出来的这句话，使拉嘎心里暖洋洋的。他看着对面的三个人，脸上复现了往日的精气神。

8

“智华，听说拉嘎还在与那家往来。”

阿克智华也不止一次听说过，但听了老婆这一提醒似的话，他心里被什么扎了似的疼痛难忍，他又羞又气。“脚长在他身上，我有何办法？”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说了气话。

“拉嘎不是你儿子吗？你生啥气？”才毛也气得反问了一句。

阿克智华一时被问得答不出话来，只是出着粗气瞪视着老婆。老婆接着说：“那魔鬼母女俩从我家笨蛋手里骗着钱，这是一定的。”

阿克智华一听这句话，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被人从自己手里抢走了一种无法割让的东西似的痛惜。

前天，才毛在转佛塔时，一起的一个阿奶说卓果给她炫耀说她家的女婿买来一块块牛肉。

“才毛，你家的儿子何时许配给卓果家了？我怎么没有听到叫来喝求亲酒？”问得才毛既气恼又羞愧。她强忍着说：“求亲酒就还没有送来，送来时当然要叫村人来喝。”

才毛现在越想越坐不住了，卓果脸上的那耻笑般的表情这时又浮现在她眼前了:那晚如果不是适逢祈愿法会，我一定会揪住着卓果的辫子往门外拉，并痛打一通。那寡妇知道当着众人我不能怎样，所以面露肆意的讥笑，故意靠近我，想把晦气传给我。法会一结束，我马上回到家，焚烧柏枝进行熏祛，可还是一连几夜做了噩梦。后来到寺院，浴了佛水，那些噩梦才不做了。但是今天卓果脸上那耻笑，仍旧那么的刺目又戳心。

“老头子，你走还是我去，不能这样放任不管了。”才毛问老公。智华这时心烦得懒得回应。“你不去的话那我去，我一定要给那寡妇母女两点颜色看看。” 才毛说完，撩着衣襟准备出去。智华急了，“你要去丢人现眼吗？别像个疯子一样！”说着挡住了老婆。“不要说你，我也这几日怒气填胸坐不住，可冲到别人家的做法是不对的。”智华说完，仰着头想了想，又说：“心已转走，人拉回来也没有用。”长叹了一声后低下了头。“我俩养到现在，支出了那么多，最后却成了别家的女婿，没有良心的儿子。”才毛哭腔道。“那个寡妇，除了面孔耐看以外，还有什么？我曲俄叁智家的名声会被你败坏的。”才毛像拉嘎在她面前似的谩骂着。

过了一会儿，智华说：“看样子那该短命的今年不让我们过个好年。”

“你还说年好过不好过，这败家子一定叫我们一辈子不得安宁！”才毛大声说。智华的脸色更加灰白了，活像一个败下阵的溃兵。

江隆学校往下走一点有座山丘。从这山丘上朝下望，位于沟岔里的曲俄村（曲俄村属于下部七村之一）左侧的几户人家映入眼帘。课余或其他空闲时间里，拉嘎喜欢到这座帐篷似的小土堆上散散心。他眺望着自己出生的方向，心里激起了一层又一层浪潮。上个月的一次周末，拉嘎特意到镇上去买了一个羊腿后，拿到家里去。刚到大门处，恰好碰上了门里出来的妹妹。“哥哥，来啦。”妹妹问候着帮他拿了东西。拉嘎看见妹妹脸上掠过几丝紧张又担忧的神色，可他已经到了大门口。他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脚步迈上了家里。父亲一见到他，瞪着一双红眼，立马朝他吼叫：“你到这里来吃屎吗？”“出去，你不要来这里。”母亲说着推搡他。妹妹挡了挡母亲，说：“阿妈，你疯了吗？”

“是的，我疯了，是这邪魔儿子让我疯掉的。”母亲推开了妹妹，接着拉他出去。母亲根本不像个近七十的老人，她的手劲之大令人惊讶。拉嘎想稳稳站住不动，可被母亲一个摇摇晃晃拖到门里。他想这时父亲肯定会开腔的，只见父亲像个修行者一样闭目坐着不动。妹妹再次要劝开时，母亲朝妹妹厉声道：“拉果，你能否退到一边去？你什么时候都要帮他！”

妹妹看着头发蓬乱的母亲缩回了手。母亲把他拖至大门口后，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回到房间里，不一会儿，手里提着他买来的那个羊腿。“你把这个拿回去，叫那守寡母女俩吃。”一说完嗵的一声扔到地上了。“现在你能自立了，父母的话你尽管当耳边风。”母亲溅着唾沫星子，跳到他的面前。“既然你让我两口子不得安宁，那我也诅咒你不得安宁！”母亲吼道。拉嘎听错了似的朝着母亲看去，这时蓬起头发、衣襟拖着地的母亲面朝空中，喊着护法神之名念叨：“力大无比的阿尼扎加（护法神的名字），毋庸讳言，您是我的寄望和依靠。如今我这儿子变成一个邪魔般的逆子，给这家里带来了晦气和不吉利，这些您要望见的，并要记在心里。您要把这败家子的福要折断，让他走下坡路，事不走运，叫黑暗笼罩在这人头上。让他转向别处，赶至眼不见之地。我所托之事，请予辅佐护佑。我这里所托之事能否得到结果，就看您的了，阿尼扎加！”这些咒语被母亲像泼了水一样一口气念完了，拉嘎目瞪口呆，像个木桩似的待在原地不动。被母亲搡了一下后，他才开始转身挪步了。拉嘎刚走了几步，随着呸的一声啐口痰，大门使劲关闭的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那些咒语回响在耳畔时，拉嘎不难想象到母亲在房顶煨桑时会喊着护法神的名字诅咒他，甚至在晚上临睡前走到佛堂里磕头时也会念着令听者恐惧的祷词。拉嘎难以忘记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们家一旦丢了一只羊，父亲和母亲两人立马煨着桑念诵咒语或请咒师来朝着生疑之家方向放食子。后来生疑之家的牲畜受损或人生病了，他俩就兴奋不已;“天助我家了，那家应该受到这个惩罚。”他俩嘴里不停地欢呼，面露喜色的那情景现在仍能出现在眼前。想起这些一股寒气直窜到拉嘎的骨髓里，并叫他浑身毛发直竖。拉嘎越眺望下方，越生发自己被抛弃被孤立的悲伤，双眼模糊中他感到视线里的故乡离他逐渐远去，正消失在群山背后。今晚找个人喝酒聊天如何呢，他边想着边走回学校。下午快放学时，拉嘎让卫仓村的一名学生捎话给勒泽说他今晚要住在学校里。

“拉嘎，听说你要当勒泽的女婿。这是真的吗？”同事多杰问他。“办喜事时别忘了也邀请我吃席来。”同事又笑嘻嘻地说。

同事那样一说，拉嘎自然地想起了同学们曾经调侃他:“时间长了，你可能会成为那村的女婿。”如今他虽没有像同学们开玩笑说的那样真的成为本村的女婿，但快成了邻村的女婿。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同学们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要成真。刚吃了晚饭，拉嘎去找经常住校的多杰老师，问他是否想喝酒。多杰正中下怀似的说：“好好，我也一直想和你喝酒。”两人在江隆村一个小卖部里买了一箱啤酒后，抬到拉嘎的宿舍里喝。

多杰说：“我刚开始不信，后来见到你经常去卫仓村，才知道那不仅仅是传言。”边说着边举着酒杯碰了他。

拉嘎仍旧笑而不答。同事好像不满足于他默不作声，接着说：“你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不用落到和勒泽那样的女人结婚的地步。”同事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

多杰的话像一根棒子打在头上，让有点酒醉的拉嘎感到一阵疼痛。接着父亲和母亲给他说过的那些话这时也涌进他的耳朵里。拉嘎没有料到同事会这样说，可他没有力气生对方的气。他俩在一个学校里当老师快三年了，平时除了在工作交往或同事们一起聚会时互相开个玩笑以外，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一起喝过酒。“不用落到和勒泽那样的人结婚的地步。”这句话让拉嘎胃里有东西在上翻着似的恶心起来。我怎么和这种人一起喝酒呢，他开始后悔起来。多杰似乎知道了他不想继续喝酒，“你喝不动吗？喝不了我俩就早点休息如何？”说罢起了身。

9

大年初一的早晨，拉嘎让勒泽骑到摩托车后面去给父母拜年。两人来到门口时，妹妹迎上前来。“哥哥和嫂子来啦。”听见喊着嫂子，勒泽眼眶湿润了。“哥哥，你脚怎么了？”妹妹看见他的腿瘸着就问。

 “一次骑摩托走时不慎在冰上滑倒了，不过伤得不严重，现在快好了。” 他说着进入了大门。他们刚到院子里，房间里的说话声突然就戛然而止了。妹妹走在前头，她去开了正房门后，向内探着头说拉嘎哥哥和嫂子来了。房内仍没有动静。勒泽羞红着脸，与此同时紧张地搓着手后退。妹妹见状，拉着她的手说：“嫂子，里面进。”把嫂子和哥哥两人请到房里。父亲和母亲坐在热炕上，炕沿上坐着大哥和大姐两人。 “你俩也来啦。” 拉嘎对大哥和大姐问候。两人不愿启齿似的嗯了一声后，站起来走到灶坑那里。拉嘎走到炕沿，“我给阿爸和阿妈两位带了年。”说着把年放到各自的前面，然后退后了几步，转过头对勒泽说：“我俩给阿爸阿妈磕头。”

炕上的两个老人根本没有看见小儿子两口磕着头似的没有吐出一个祝福词，可是一见到拉嘎因腿受伤而身体有点斜着磕头的动作，阿妈扑哧一声笑了说：“瞧见了吧？不听父母的话就会这样。嘿嘿。”

妹妹站在灶旁朝上喊着说：“哥哥，你和嫂子来吃年。”

当他俩来到灶旁时，坐在灶边的大哥和大姐两人站起来了。妹妹说：“你俩也没吃，你们一起吃吧。”一边说一边从锅里取出了肉、肉包子和米果等。大哥和大姐又坐回到灶边。他们正吃喝时，炕上传来了父亲那粗重的声音：“今天是大年初一，是一个应该高高兴兴的日子。我们原想你俩过年时不要来，可拉果再三地恳求了我们，最终我们也遂了她的愿。现在不多说了，你俩吃了年后赶紧走，好好走掉为好。阿妈的心脏不太好你也清楚，等会儿万一发生口角就不好，今天村巷里来来往往的人挺多，被人听见就不好了。拉嘎你听好，从今以后，不允许你踏入这家的门槛！”这有点沙哑的嗓音使周围一下子静寂了。大家停了吃喝。大姐听了父亲的话，斜睨了一下勒泽，嘴角还露出了轻蔑的一笑。父亲的话就像个一双大手似的把拉嘎和勒泽往外面驱赶着，他俩吃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妹妹把他俩的年装入背包里后，送两人到门口。在门口，妹妹向他们道别了。“路上要注意安全。”妹妹眼里盈满泪水说。这时勒泽泪水夺眶而出了，但她立即转身没让拉果发现。除夕晚上，拉嘎提议说他一人去给父母拜年，但遭到了阿奶卓果的反对。“你一人怎么去？把勒泽也领去。”卓果说。勒泽却说：“我去适合吗？拉嘎的家人还不认可我是拉嘎的媳妇呢。”勒泽露出担忧的神色。卓果说：“再不认可你俩一起也快一年了，再说你俩的孩子都要出生了。”

勒泽看着自己腆着的大肚子，再没说什么。可今早出发时，他俩还是担心到了那里父母会说什么。因此一路上他俩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现在年拜完了就这样回去时，两人显得有点狼狈，悄悄地骑上摩托车往沟的上部走。

“拉嘎，你昨晚又喝酒了？少喝酒不行吗？”勒泽在拉嘎身上闻到了一股苦苦的酒味。见到拉嘎的脸又黄又苍白，她又说：“看看你的脸色，光喝酒不吃饭。”

“我现在已经从校长位置上下台了，只有喝酒的任务，呵呵。”拉嘎笑说着走近了勒泽。“来，让我抱一下拉毛卓妈。”

勒泽把怀里的娃娃放到丈夫的手里。“你摇摇晃晃的，酒还没醒的样，小心把孩子掉到地上。”

“我敢让她掉下去吗，这是唯一的宝贝。瞧瞧，两只眼睛和我妹妹拉果的一模一样。”

阿妈傲然站在高处。 “现在你们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她高呼着手一扬，从她嘴里黑压压地爆发出像洪水一样的一个东西，那洪水一眨眼间变成一群振翅的飞禽。那些飞禽在空中扑闪着翅膀，然后一边鸣叫一边像一堆乌云似的朝着地上飞拢过来。他要逃跑了，可他往前抬起脚，手支在地上正要爬时，手脚像黏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那些赤喙鸟开始向他舞爪、戳咬，而这时妈妈的哄笑声回响在深山里。他惊叫又呻吟了。“拉嘎，你怎么了？”睡在身旁的勒泽摇了摇他。拉嘎只是急速地喘气而说不出话来，那些赤喙鸟还在他眼前扑闪着翅膀。“你出汗了，好像泡在水里一样，是不是做了个噩梦？不用怕。”勒泽边擦着他脖子和胸上的虚汗边安慰道。渐渐地拉嘎从梦的恐惧中恢复了平静，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的思绪开始飞散到各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一人独行在一座空山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我虽有父母，却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他失声痛哭了起来。

“你应该早早来看病，拖到现在……”医生可惜地说，“这类病特别要注意饮食，不能吃甜食和荤食，尤其不能喝酒。”

医生那认真的表情和再三强调的话令勒泽脸色苍白。拉嘎却不以为意地说：“你不用担心了，这类病饮食注意就没有事。”还笑了一下。但如今，在勒泽的眼里，拉嘎的脸颊明显地下凹，两腿细得显得裤子特别宽大。曾经血肉饱满的他眼看着就像一棵失去了水分的树一样枯瘦下去。哪天刮大风时，这棵枯萎的树会不会倒下去呢？看着走在前面的消瘦的背影，勒泽的心被一层雨雾笼罩了。

那天天空特别的晴朗。阳光金灿灿地照射在绿意荡漾的麦田里，今天真是喝啤酒的好时候。拉嘎和同事们在水渠边乘着柳树的浓荫尽情地喝啤酒。不知是什么原因，喝了几口啤酒，他的膀胱不一会儿又涨起来。拉嘎起来去撒尿时，数只苍蝇黑黝黝地飞落在那浑浊的黄色液体上。看着苍蝇发疯地喙叮和吸吮的动作，拉嘎眼前又浮现了那些赤喙的飞禽，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他迅速地勒紧了裤带后来到喝酒的地方。“拉嘎，你怎么这么多尿？是不是快不行了？”一个同事笑着问他。“壮年时尿憋不住的话，老了咋办？”其他同事也跟着开起了玩笑。“你们的膀胱多像个牛皮袋，该放水的时候都不放，是不是被堵住了。”拉嘎也笑道。大家都咧开嘴呵呵笑了。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同事细细打量拉嘎一番，说：“看你瘦的，是不是不舒服？”其余的同事也停止说话，都转向了他。“你的手脚都瘦了，我们前面没注意到。”大家瞪大眼睛纷纷说。谁又认真地说了句“早点去看病。”这话。几个月前开始，拉嘎时时感到浑身乏力而懒得动一动，间或腿根和腰部疼痛起来，并且比以往容易饥渴。妻子和岳母两人发现他饮食的依赖性异常大，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就劝他去就诊。可拉嘎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还继续喝酒。今天他被勒泽领到医院后，他才发现自己确实患了病。

10

“听说拉嘎哥哥病倒了。”拉果对父母说。

“嗯，听说了。当然要病，谁让他不听父母的话。”才毛无所谓地说。在她身旁，丈夫智华愁着眉低头坐着。

“那么咱们应该去看一下。”拉果再次对父母说。父亲仍不说什么。 “去什么？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母亲又无所顾忌地说了。

“母亲，您……”拉果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断了话。

这时智华忍无可忍地瞪了妻子一眼，然后说：“你咋那样说？他不是你儿子吗？怎么说是你身上掉的肉！”沙哑的嗓音还有点发抖。“现在遂了你的愿了，诅咒应验了，你可以高兴了！”

拉嘎入赘到那家以后，妻子就像附了魔似的时不时叫着护法神阿尼扎加的名字磕头祈祷，甚至在临睡前，到佛堂里念诵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愿。智华忌讳着听不下去了，对老婆怒骂了:“念诵邪愿的话，会遭报应的。”还讲理给给她听。但他知道老婆易怒，有点神经病，怕骂多了会发作不可收拾，所以有时放任她了。智华想起这些满脸是内疚的神情。他想了一会儿，说：“拉果，你去看望哥哥怎样？我和你阿妈没脸看去。”说完不安地看了一下旁边的妻子。“病的真重吗？”最后阿奶才毛也恢复了知觉似的小声说。

这时，大门吱的一声开了，可智华老两口子没有察觉这动静似的仍垂着头坐。听见了拉果的喊声后，他俩才缓缓抬起了头。“阿克郎都，您来了吗”女儿迎上前去。知道来者是谁，智华老两口子对着来客挤出点笑容后又垂下了头。

郎都看了看智华两口子，然后坐在拉果拿来的小凳子上。过了会儿，郎都看着智华两口子垂头丧气的样，轻轻地说“我也听说了”顿了顿，他说:“你俩应该去看一下，好歹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不应该那么仇恨。你俩也许觉得不好意思去看，我认为卓果他们不会计前嫌的，再说自己的父母来了，拉嘎肯定会高兴的”但智华老两口子仍默不作声。浪都接着说:“我家也何尝不是这样呢？我后来才发觉官切找到是一个骨血可挑剔的女人，我因此骂过儿子，甚至对他动过粗，但后来怎样呢，他们还不是在一起吗，我也不忍心他们每次来家我每次都拒之门外，我现在想，我那时的举动除了伤害儿子两口子心里以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时智华稍微抬起了头，可对郎都所言没有作任何反应。“我有时候想，男女相遇是前世缘分注定的，我们无法改变，强行拆散是一种罪孽。智华你是知书达理的人，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好了，你俩心里一定会骂我插嘴了这么多，但我还是觉得你俩应该看去，拉嘎那么有礼貌的人，唉”郎都说着起了身。

郎都走了后，智华才开口说:“郎都说的也对，拉嘎好歹也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我们不应该不去看一下。”说完看了一下老婆的脸，这时老婆也抬头看向了老公，听了老公的话，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脸上是一片认错并有心改正的孩子似的纯真的神色。

那晚才毛也做了个噩梦。在沟底，当一群赤喙的飞禽飞拢在拉嘎身上时，哭喊和求救声与鸟鸣声混杂而响彻在整个沟里。她站在远处观看长沟里乱嚷嚷，并哄笑着。在她的近处还站着大儿子和大女儿，不远处丈夫也坐在地上。鸟群相互扑打着翅膀忙乱了一阵子。最后发现拉嘎不在视线里，方才他挣扎的地上只有几段树杈一样的骨头。那些飞禽再次扑闪翅膀腾飞到空中，并开始缩拢翅膀渐渐盘旋至她所在的空中，那些长喙里还滴着血。突然，鸟群像暴发的洪水似的扑向了她。她手忙脚乱，呼喊起家人的名。可儿子和女儿逃到哪里似的不见踪影，丈夫也无奈地正手舞足蹈着。“这怎么回事？如此恐怖的梦。”她的心脏像小羊羔般蹦跳，一连串急火的声音从胸腔传来。她一定发出了惊叫，可身旁的老公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仍旧打着鼾沉睡着。某个地方还隐隐约约传来了儿子拉嘎的哭喊声，是错觉吗?在这空寂的深夜，那声音让听者不停的愁肠百结。

11

卓果的克先哥哥从病人住的夏房里出来，来到灶房里。他坐到灶火上方后看着卓果母女俩，说：“看样子病人好转的希望小。”他接着勒泽递的茶。过了片刻，他再次认真地说：“我看你俩不要把病人留在这里，送到他家里为妥。我何以这么说呢？因为他还未正式入赘，万一在你俩身边没有了，会被闲话纠缠。”

勒泽只是默默地流泪。卓果颤着音说：“哥哥，说实话我也那样想过。但是您想，我那样做对吗？拉嘎来我家已经三年多。这期间他以一个正式家庭成员身份住在这里。他和勒泽很和睦，对我也很好，并且把我孙子吉巴像自己亲生骨肉一样来疼爱，我们聚在一个家里，不用说，是前世的因缘。我对他有着亲生儿子般的感情。如今落到这种地步，把他送回去，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敢送，也不愿送。”

“但愿那方不给你们制造麻烦。”哥哥说完，再也不说什么，沉默地坐着。

“这是勒泽嫂子家吗？” 外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接着勒泽从灶房里出来了。“哦，是拉果啊，你来了吗？到屋里来。”

“嗯，嫂子，听说哥哥病了，他的病情如何？”

“不见好转……”勒泽迎拉果到灶房里。

 “这是拉嘎的妹妹吧？来看望拉嘎，辛苦了。勒泽你给她倒个茶。” 卓果打招呼给客人。“阿奶，我先不喝了。”拉果说着去灶旁烤了会儿手。“我去看哥哥。”拉果起了身。勒泽带她到夏房里。“拉嘎，拉果来看你了。”勒泽悄声说。“哥哥，你感觉怎么样？”拉果迫不及待地问候。拉嘎见了妹妹，手撑在褥子上欲要坐起来。勒泽立马去扶他，并把一床叠好的被子放到身后，让病人好坐。拉嘎不好意思地说：“看看我，不像样。”还挤出了一丝笑容。拉果和勒泽看着他忍不住落了泪。“你俩别流泪了。”拉嘎说，“阿爸阿妈身体还好吧？”

拉果说父母安康，并告诉了过几天父母两也要来看望他的事。拉嘎听了后，脸上的肉抖动了一会儿。“我为难你们了。”拉嘎说着也落泪了，“我纯粹是父母的累赘，除了造麻烦，什么也干不了。”

“哥哥，别那样说，是我们为难了你。”拉果失声哭了。“拉果，不哭。”勒泽握了她的手时也哭出了声。房子里一时哭声一片。过了一会儿，拉嘎朝上看着想了许久，然后说：“我为被父母拒之门外伤心过，可我没有对此记恨。父母的做法情有可原，六个子女中只有我一人是工作人员，其余都是僧人或干农务者，所以他们一定对我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俩养我，为我支出了多少，我也知道。但是看我的样子，怕没有能力让他们享福。”拉嘎病痛的脸色中透着追悔莫及的神色。他继续对拉果说：“这母女俩没有什么可怪的，我对这家不但没有起过作用，还带来了不少麻烦。”拉嘎说完咬了一下下唇，泪水却不住地落在他的脸颊上。他擦了擦眼泪，交托地说：“在这儿有我的骨肉拉毛卓玛，以后你有了空到这里来看看你可怜的侄女，我希望你能顾得上。”“哥，你再别说了。”拉果大声地哭起来了。

“你怎么了？阿嗞嗞，身体瘦得让人难以相信。”村巷里谁见了阿奶才毛，都会盯着她身体说。才毛75岁，已经是个白发老人，一个老年人得个病似乎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才毛平时除了能操持屋里院外的一些杂活外，还经常踏着健步走一走嘛呢庙或转佛塔，所以一直被视为硬骨头的她突然病了，对她家人来说也是件突发的事。

不知何时开始，才毛的胃里不像以往一样能吃进食物。即使是进食了，胃也是难以消化而隐隐痛开。每次疼痛时，身体盗汗，因而浑身湿透而黏糊糊的，并且好像耗尽了力气似的懒得动一动。她自己也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病，经丈夫和子女们再三提出去医院就诊，她也不再固执，随了他们。到了县医院，医生检查了她的胃，可能是没有相信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吧，孩子们立即把她送到了省上的一家医院。但检查结果会是如何，她早就预测到了，而且孩子们苍白的脸色也说明了一切。孩子们也不再坚持让她住医院，又把她拉回了家里。或许是离开医院时医生还暗示了孩子们什么，从此家人们特意给她做最可口的饭，还买来些以前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水果给她吃。但她哪里有食欲呢。最终，那些堆在她前面的食物和水果变成了敬献给佛像前的供品，见孙女和孙子们流着口水围过来，她只好分发给他们吃。看着孩子们贪吃的样，她不禁羡慕起来，而对只能咽下稀饭或面粥的自己灰了心。

“你流泪干吗？”阿克智华从外面进到家里，看见炕上的病人流着泪，说了那句话。“智华，是我活活折磨了他，我不是人，是个魔鬼!”才毛捶打着胸部说，“我受到报应了，看看卧在炕上的这个样子。”

“现在伤心何用？不如念念经。今天我去寺院请了示。说咱家得做许多经忏法事，而且还要赶快做。从明早起要着手做。”智华说完起身去为法事做准备了。

12

妹妹来看望没过几天，诚如她所言，爸爸妈妈也来了。见到久违的双亲的容颜一刹那，拉嘎好像从头顶被摘掉了一个厚重的东西似的释然了。看着母子俩哭出声，爸爸骂了他们，但说着他自己也潜然泪下了。眼前的爸爸依然那么硬朗，但拉嘎注意到妈妈脸色蜡黄，并且瘦了许多。

“阿妈，你是不是病着?”拉嘎问。

“没有得病，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才毛说着笑眯眯地看向勒泽怀中的娃娃。勒泽也懂了婆婆的心思似的说:“阿奶，你抱一下自己的孙女怎样”她走到婆婆跟前。才毛用颤巍巍的手抱了孩子后，泪眼婆娑的看了一会儿孩子，然后亲了亲孩子的额头。这时，智华也起身走到老婆跟前，看着老婆怀抱的孩子的，摸了一下那小脸蛋。

“阿妈，你应该看病去。”拉嘎看着母亲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不碍事，我的骨头还硬着呢”才毛对着拉嘎笑了笑，然后又低头看着怀中的娃娃，并亲昵地逗个不停。

母亲现在怎样呢，她能否脱离了病魔的缠身?虽然那天她藏着不说，但她那蜡黄的脸色和瘦弱的身体告诉了一切。 妈妈和爸爸为了家操劳，还没有享够福呢，拉嘎心里祈祷菩萨护佑自己的父母安康长寿。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8期

龙本才让，藏族，青海循化人。用藏汉双语在《民族文学》《章恰尔》《西藏文艺》《青海湖》《西藏文学》《贡嘎山》《草地》等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出版《银耳环》《月圆时分》《山那边》《故乡深处的风景》等四部作品集。有作品入选《青海文学十年精选》《中国藏族当代文学精品丛书》等选集。藏译汉散文集《山那边》在第27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中获散文集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