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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妈慢慢死去。我很难过。过了好久好久,我仍旧感到难过。

        我心想:还不如阿爸死了。他死十次我也绝对不会难过。我哭了。哭吧!

        我看见眼泪在我的眼眶里不停地闪烁。可能又过了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很慢,阿妈的哭声吵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死了多好啊”“是个累赘”“这日子还过不过”“都十几岁了”……

        阿爸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阿妈一直在哭。

        我更加确信:原来我做了一场噩梦。是阿妈的哭声吵醒了我。

        “阿妈你在哭吗?”我问。

        阿妈听见我的声音,便不哭了。

        阿爸阿妈同时转过身来看我。他们的眼神有点儿陌生,我感到很奇怪。

        “阿妈,你怎么活过来了?”我说。

        早晨的阳光照在有点儿脏兮兮的玻璃窗上,也照在阿妈一脸的迷茫上。她眯着眼睛看着我,阳光里的阿妈看起来像菩萨,金光闪闪,万丈光芒。

        难道是窗户里透进来的一道道折射的阳光惹着阿爸了?还是阿妈的哭声惹着阿爸了?我想,也有可能是我——惹怒阿爸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经常会惹怒阿爸。阿爸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像个打碎了的碗,碗没有打碎之前应该是光滑的,很好看。但是打碎了,碗毫无用处,我想踩它几脚。那个打碎了的碗——把门拉得很响很响,阿爸走了。

        “你走了再也不要回来。”阿妈喊道。阿爸没有回音,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阿妈最后轻飘飘地向我走来,我眼前的阿妈仿佛是一捆麦秸秆,她轻轻地抱住我,她的脸贴在我的额头上,阿妈的脸好凉好凉。阿妈没说什么,就抱住我。

        “阿妈,我看见你死了。”我说。 “我死了,你怎么办?”阿妈说。 “你可以带我走啊。”我说。 “我能带你走的话该多好呀!”阿妈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妈不会丢下你。”

        阿妈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我的额头上。

        阿妈这么一说,我的鼻子酸酸的。我还想哭。

        我忍住了。

        后来的日子里,阿爸再也不见。

        我还记得,阿爸第一次到我们家里来的情景。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袍,藏袍是深蓝色绸缎做成的,我们家的佛堂里就有那种颜色的壁画。那天早上,除了阿爸,我们家里还来了很多人。他们都穿着耀眼的藏袍,坐在我们家的上房里说着什么,我看见他们的嘴在不停地张开,又合上。我心想,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呢?他们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们都在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他们怕我听见还是怎么回事,突然声音压得很低。阿爸看见我,脸上便挤出一点点微笑,但是没有怎么舒展开来。我看着他们说话,大人的眼神变化莫测,可变来变去最终还是那只用肉做成的眼睛,两只眼睛、四只眼睛、八只眼睛……满屋子的眼睛在说话。 “这是你的阿爸。”阿妈说。 “你要叫他阿爸。”阿妈又说。 “阿——爸。”我有点儿不自在地叫了他一声。

        自从我有了阿爸之后,稍有点儿事我就喊阿爸。

        “阿爸,我的鞋子不见了。” “阿爸,我渴死了。”

        ……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爸。我没有阿爸。有人说我是石头生的。我不信,石头那么硬,怎么会生出我来?还有人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也不信,我每天都盯着天上,也没有看见掉下孩子来。我问过阿妈,她每次回答说:“阿爸去天堂了。”我又问阿妈:“天堂有多远?阿爸什么时候回家?”她说:“天堂远是远一点儿,但是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阿爸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我总算等来了阿爸。

        有天晚上,阿爸喝醉酒后笑着对我说: “你是干大事的人。”

        “是真的吗?”我问阿爸。

        “真——的——”阿爸喝了一杯便打了个长长的嗝。

        我不知道阿爸怎么知道我是个干大事的人。我想,阿爸既然这么说了,我一定要干件大事。我又不知道怎样才算干了件大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找大事干。砍掉一棵树,算不算大事?推倒一堵墙,是大事吗?我想了半天,最后一一地否定了。什么才是大事呢?第一,大事一定要大;其次,必须是件事。

        我都想疯了,怎么也想不到大事是个啥。那天,我牵着母牛在农田下方的草地上转来转去。那样感觉很累,我就放开了母牛,让它任意去吃草。

        我躺在草地上想着怎么干一件大事,突然间母牛稀里哗啦地拉了一地的稀粪,稀粪飞溅到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到处是臭乎乎的稀粪,这可恶的母牛把我的衣服给弄脏了。 “哞——哞——”母牛还在那里很得意地叫个不停。

        这把我气坏了。我狠狠地踢了母牛两脚,母牛很是无动于衷,继续甩着尾巴吃着它的草。

        “我要杀了你。”这话一出口,我突然想到怎么干大事了。我气急败坏地拉着母牛大步向前走,母牛很不情愿地跟着我。气死我了!你再不情愿也得跟着我!我拉着母牛走了一段,母牛也可能知道我生气了,它乖乖地跟在我的后头。我把母牛一口气拉到草地尽头的悬崖边。我没有给母牛道歉的机会,它现在连后悔都来不及了。我用尽全力把它推下悬崖。我的身上到处是汗,我的后背都湿透了。

        我喘着气伸头往下看,一声巨响之后母牛便四脚朝天了。母牛死了。

        我想,母牛很大,这肯定是件大事。这样一想,我颇为兴奋。我得意洋洋地跑回家,阿爸正坐在屋檐下磨镰刀。他一直没有发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阿爸我干了一件大事。我在心里排练去排练来,还是没有找到最好的表达方式。

        我大声喊一声“阿爸”。阿爸的胆子可真小,他像是惊着了似的把手中的镰刀扔到地上。我试着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让你受惊的事还在后头呢。

        “你这是……怎么了?”他停顿片刻,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去好好放你的母牛。”

        “阿爸,我干了件大事。”我说。 “什么大事不大事的。好好放你的母牛,

        那才是大事。”阿爸说着便拾起了地上的镰刀。

        “阿爸,我真的干了件大事。”我说。阿爸不说话,看着我。 “牛比羊大吧?”我说。 “你想说什么?”阿爸说。 “我把母牛推下悬崖了。你说我是不是干了件大事?”我说。 “啊——”阿爸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你胡说!”

        “你不是说,我是干大事的人吗?”我说。

        阿爸甩开手中的镰刀,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大门方向跑去。

        阿爸的举动让我很沮丧。

        晚上阿妈回来,不说一句话,一直在哭。阿爸坐在灶台旁,跟烟有仇似的一根接着一根抽。灶房里浓烟滚滚。 “好了好了,不就是干了件大事嘛。”

        我说,“你们用得着那么激动吗?我明天再干一件比这更大的大事让你们看。”

        阿妈的哭声更大了——阿妈摸着我的头撕心裂肺地哭。我不知道阿妈为什么要哭。从那以后,阿爸拉起脸来很长很长,阿爸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脸拉得很长。

        阿爸走了之后,我偶尔想起阿爸,阿爸那张拉得很长的脸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其实,我讨厌那张又黑又长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点儿微笑,黑得像灶台的锅底。

        我知道阿爸不怎么喜欢我了。我每次叫他,他都装作没听见。

        他走了多好!他走了阿妈只属于我一个人。

        阿妈是菩萨,最初村里的老人们对我说阿妈是菩萨。我问他们白天还是夜晚。他们说不管在阳光里,还是在黑夜里,阿妈永远是菩萨。

        他们虽然这么说,但是,黑夜里我看不见阿妈的脸。只有在阳光下,我确信阿妈是菩萨,她笑起来更像菩萨。

        白天阿妈很忙,她要跟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去田里干活儿。阿妈走后,剩下我一个人。有时我待在家里胡思乱想。我看到天上有一匹马,还有一匹马。又找了半天,还有一匹马。马都是白色的,仿佛是用羊毛做成的。一群马在天边走动,走着走着那一匹匹马又变成羊了。一只两只三只……我数了一下,最少也有十只羊。天空很远,我一直看着天空。最后天空中什么都没有。

        天空很空。天空很蓝。天空离我很近。我把手指伸到天空中,我用力,再用力,我还是摸不到天空。

        我好像是睡着了。阿妈又死了。阿妈死了那么多次,我懒得再哭。我知道阿妈会活过来。她是菩萨。我也看见了阿爸,阿爸有很多个表情,他在不停地变换着表情,他的表情像一坨屎,他的表情像枯萎了的萝卜,他的表情像喂狗用的破碗……

        我醒来时,雨滴滴答答下了一阵子了,感觉我的梦都湿了,好像脑子里长满蘑菇,晕晕乎乎。几只麻雀落在我身旁捉蚂蚁吃,我喊了一声,麻雀们“唰”地飞走了。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天上有很多白里透黑的东西。我辨认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可我敢肯定,那不是马,也不是羊,有可能是魔鬼。我也没见过魔鬼长啥样,可能是黑色的吧。黑乎乎的魔鬼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有时,阿妈不在,我要到村口或者玛尼康(藏语,经堂)去转转。那两处总会有一些小孩儿或老人。我并不喜欢那些小孩儿,他们老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的假冒阿爸去哪儿了?” “你为什么是个傻子?” “你阿妈的乳房有大?” “哈哈——哈哈——”

        “傻子——傻子——”

        ……

        尤其是那个卷头发、满脸雀斑的男孩儿,他极坏。他骑在我身上,嘴里不停地喊“驾驾”。他把我当成马,使劲打我的屁股,可我怎么也飞不到天上去。

        “这马连个毛驴都不如。” “驾——驾!” “哈哈——哈哈——”

        他们个个都坏透了,没有一个好人。 我去玛尼康,那里有很多老人一天到晚转着经轮,念着经。我远远就能听见经轮叮当叮当作响。他们的手指间拨动着黑黑的念珠。他们看见我,把我也叫到跟前,教我怎么转经轮。那个叮当声很是悦耳。于是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转经轮。他们还给我冰糖吃。冰糖很甜,像是结了冰的牛奶。那些白发苍苍脸上有很多皱纹的老人们,可不像我的阿爸,也不像那些小孩儿们,他们更像阿妈。他们教我怎么念经,还对我说:“你再也不能干坏事,要听阿妈的话。”他们一说起坏事,我就伤心地想起那头母牛。仿佛它在什么地方一直看着我。

        我在玛尼康学会了怎么念六字真言。 有一次,莲花生大师到我们家来了。他从怀里取出来一样东西给我,那个东西我叫不出名字来,有点儿像镜子。应该是个镜子吧,那个镜子好像是用铜做成的。圆圆,亮亮。镜子里的我白白的,一尘不染,像是用雪堆起来的娃娃。莲花生大师对我说:“你要天天照一下这个,”他指了指镜子,“这样你就能认清自己。”

        天醒了。地醒了。我醒了。

        天地间,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开始唱歌了。那个时候很热,很热的那个叫夏天吧。夏天阿妈总是很忙很忙,可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我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阿妈每天都给我做好午饭留在锅里。阿妈做的饭虽然很好吃,可有时我怎么也没有胃口。我拿着锅里的碗,碗里有炒好的黄灿灿的洋芋片,还有雪白雪白的馍馍。我把洋芋片和馍馍喂给那些可怜的鸽子——鸽子们真的很可怜——它们什么都没有。鸽子们不怕我。我也不怕那些鸽子。鸽子们在我的周围走来走去。有时一两只鸽子还会落在我的肩上,像是跟我搭讪:“咕咕——咕咕。”我听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我说我的,它们说它们的。

        太阳落下去了。阿妈还没有回来。太阳把黑黑的影子留给天空,太阳的影子很大很黑,那么大的天空都装满了。

        太阳的影子越来越黑——

        阿妈回来得很晚。

        阿妈踩着太阳黑黑的影子回来了。阿妈好像踩死了我的恐惧。

        阿妈真是菩萨。只要阿妈在,我什么都不怕。

        晚上躺在炕上,阿妈会很快睡着。我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很多个夜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黑色的夜晚,看到了夜的黑,夜的黑那么庞大,那么沉重,像是装了两具尸体的棺材,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感觉到满天的寂静——

        活蹦乱跳的恐怖像刻满魔鬼脚印的巨石一样的寂静,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地不留任何痕迹地潜入我的耳孔。刹那间,我聋了一般什么都听不到了。大地、树木、河流……仿佛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眼里只剩下夜的夜。夜的黑。夜的阿妈。

        我喊了一声“阿妈”。

        阿妈睡得很沉。阿妈没有醒来。

        我想她肯定很累。我把被子盖到自己头上,闭上眼睛,眼前还是很黑。睡不着。

        我钻进阿妈的被窝里,阿妈好像醒了。她抱住我。我又一次抓住阿妈的乳房,阿妈的乳房很软,像是和好了的面团,又不像,气球,也不像。

        我握着阿妈的乳房摸来摸去。我慢慢睡着了。我在村子上空俯瞰,发现原来村子比村子中央的那个大碾场还大。这绝对是个大发现。村子里的那些小孩儿一形容起“大”时,经常提到村中央的碾场。我一直在村子上空飞,我看见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立着一个形状差不多的烟囱。烟囱里冒着白白的浓烟,我好像躺在白云上打滚。那种感觉美妙极了。我也看到阿妈了,她脸带微笑向我不停地招手。我心想我是不是该回到地面了。正在琢磨这件事时,阿妈把我叫醒了。

        我睁开眼,又一次看到清晨的阳光趴在窗户上偷看我的屁股。

        有一次,阿妈病了。

        我想阿妈的病肯定像那些黑心的大石头一样重,不然阿妈不会倒下。阿妈躺在炕上,她看我的眼神像风中的酥油灯,飘忽不定。阿妈的眼里要是不流泪,我倒觉得阿妈病了也是件好事。

        阿妈病了,阿妈就一整天都会陪着我。 “其实你病了也很好嘛!”我对阿妈说。 “傻孩子。”阿妈说。

        “你病了不用做农活儿, 这不是好事吗?”我说。

        阿妈直直地看着我。 “阿妈,有什么不对吗?”我说。

        阿妈咳嗽了两下,仍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我能从她的脸上感受到她很伤心。

        我把阿妈扶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很烫。

        “阿妈,你要喝水吗?”我说。阿妈点了点头。

        我从炕上下来,赶紧给阿妈倒了一碗茶。阿妈喝完茶,看了我一会儿,眼泪便从她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我再也没说什么。

        阿妈病倒后的第二天,她让我去找村主任。我跑得很快,我能听到我的鞋底撞到地上的声音,那哐哐作响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旋。我第一次发现我家到村主任家的距离那么远,我跑啊跑,我的心里特别着急。那个叫村主任的脸上长满毛的男人,把我们的老密咒师请到我家来念经。老密咒师留着长长的辫子,手持扎玛如鼓,还有铃杵。他盘腿端坐,密咒师念经时的表情看起来很凶猛。他时不时地摇动着手中的法器:“嘀铃铃——吒啷啷——嘀铃铃——吒啷啷——”

        阿妈硬爬起来,向老密咒师磕了三个响头。她示意让我也磕头,我磕了三个头。老密咒师一直嗡嗡地念着什么,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清。

        那些日子里,村主任和他的老婆跑前跑后,替我和阿妈做了很多事。老密咒师整整念了三天的经,他的嗓子都有点儿哑了。可是,阿妈的病情仍旧没有好转。

        密咒师走的时候说:“还是看看曼巴(藏语,医生)吧!”

        最后村主任请来邻村的一个曼巴。那个瘦瘦高高的曼巴确实厉害,他的威力比密咒师大得多。他把了阿妈的脉,又摸了摸阿妈滚烫的额头,开了一大堆药丸子。阿妈才吃了两天的药,她身上压着的黑心石头总算被推翻了,那熟悉而甜蜜的笑容又盖过她的面孔。

        阿妈说:“村主任两口子是好人。”我想起一句谚语:“好人长毛,好山长草。”村主任脸上的毛的确很多。

        “密咒师呢?”我问阿妈。 “也是好人。”阿妈说。

        其实,我们村里还有很多菩萨。老人们也是菩萨——只不过我记不起他们一个个的名字。村主任两口子是菩萨。老密咒师是菩萨。阿妈是菩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菩萨。我抱着阿妈,我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她的额头好凉好凉。

        “阿妈是菩萨。”我说。

        阿妈突然哭了。阿妈的哭声很大。我想这是菩萨在哭。

        “原来菩萨也会哭, 菩萨的哭声还真大。”我说。

        菩萨哭了。菩萨笑着哭了。


原刊于《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 

赤桑华202309.jpg

        才让扎西,藏族,笔名赤·桑华,生于1979年,青海贵德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等多种奖项。已出版多部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