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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急促传来。当时我正趴在木桌上睡觉。那串敲门声真可谓来得是时候,咚咚咚咚,好似一头马鹿踩着屋顶驰过。我揉揉惺忪睡眼,嘴里说着来了来了。打开门,一个人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雪直接撞入我怀里。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好像老天把我的一纸离婚协议给撕了。先前,村里的老光棍根宝也来过我的屋。屋中铁炉内的煤烧得正旺。老光棍取下他的棉帽子拍拍上面的雪。他骂骂咧咧,这雪下得太大,估计又要封了路。想去一趟县城可就难了。他把冻得通红的一双手伸向炉子,我看着他的手冒着热气,像极了笼屉里的馍馍在蒸熟。慢慢,他的脖子也在冒着热气,似乎全身上下经过炉中火的烘烤正在散失水分。

        根宝烤热了自己,变得更加健谈。他问我:“护林员,你的土房很避风。看守这样一片林子,一个月可拿多少钱?”

        我披着棉衣,坐到椅子上长吁短叹。“能拿多少,不到两千。”

        根宝听了,很满意地点点头。对我的毫不隐瞒像是有些欣赏。可是根宝他来林子干嘛?我的警惕性一下就在我的脑子里拉响铃铛。叮铃铃铃,铃声大作。我知道在这一刻,我表情的变化看得他目瞪口呆。“怎么了?怎么了?护林员,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盯着他看了大概有三分钟。根宝突然大喊起来:“不要这样看我,我到底怎么你了?”

        根宝声嘶力竭地喊。似乎催动着炉火轰轰在铁炉里响。

        “你来林子干什么?”我终于发问。

        “从村里到这儿得走三个时辰,你不要说付出这三个时辰是为了看我,我不信。”

        根宝白着眼说:“谁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有事要告诉你。如果你不想听,那我就回去。”

        我伸展双臂拦住他:“你不是来盗伐林木的吧?”

        根宝睁大眼睛喊道:“难怪你老婆要跟你离婚,我好心好意跑来找你,你却怀疑我。”

        根宝气咻咻地从炉子边站起,打算离开。我拉上门插销。坐回桌前,在那本《巡山日志》上写了起来。我填上日期,天气状况,用藏文写:根宝一个人来林中晃荡,必有蹊跷。可是,这一天下雪,我没有去巡山。但我不能这么写,我写到下雪天路滑有些地方没走到,若今天发生盗伐,根宝是第一个该怀疑的人。看看,我是多么的诚实。我写完这些话,把碳素笔扔到日志上回头看根宝。他已经拉开门插销走了:一股风把门吹得哐当哐当响。雪花涌进屋子。     我连忙关门。往炉中填煤。然后坐回桌前想着根宝找我会是什么事?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我做梦了。一头马鹿在林子深处走着。纷飞的大雪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马鹿踩着雪地中的枯枝,枯枝嘎嘣在我的耳中断裂。异常清脆。马鹿听到这个声音警觉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然后咚咚咚咚地跑了起来。于是,开头的那一幕发生了。我醒过来,那个人在我开门的一瞬把我撞到一边。我不但觉得胸口一疼,而且飞涌进的雪花打在我的脸上。

        我关上门,抹去一脸的雪水。然后站在门口看着那人坐在铁炉边的椅子上。他,三十来岁。身上背着把长枪。枪管朝下。上身穿紧身的皮夹克。皮夹克的领子像是冰冻般竖起。脖子上胡乱围了条方格围巾。炉子里的热很快烤化了他头发上的积雪。雪水顺着紧贴额头的发梢往脸上流。那人很有办法,他取下围巾擦脸擦头发。然后又把围巾围在脖子上,这次不是胡乱一气地缠着湿乎乎的脖子。而是,妥妥帖帖,那条围巾使他看上去很有来历。

        他的枪,是盗猎者常用的半自动。我不敢说话。心想,这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出没在林区。我听到自己咽了口吐沫,许是害怕了。我有个毛病,一害怕就会不自觉地咽口水。那个人,从军用多兜裤里——市场上常卖的那种仿美货——往外掏,一部手机被他掏了出来。黑乎乎的手机,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一不能吃,二不能用。当然他似乎不知道。他滴滴答答地拨了一串号码,没信号。他似乎死心了。把手机装回去。把枪拿下来,横在手里。他问我:“有吃的吗?”“有,当然有。”我把煮洋芋和馒头端上来。他用下巴示意,要我用桌上的缸子给他盛茶。我心有不悦,但嘴上不敢说。因为他有枪,我没有。谁说的护林员配枪,那是胡扯!

        他发问。我回答的小心翼翼。

        他说:“走到哪儿有手机信号?”

        我说:“我们村口,要走三个时辰才能到。我给县林业局打电话,常跑回家打。”

        他笑了笑,“知道你是护林员。可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说你是盗猎的,但不敢。就连连摇头,“不知道,不知道。这年头怎能看人的外表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

        我怕引起他的不快,给我来上一枪。尽量放低嗓门,装得毕恭毕敬。

        他好像对我没有戒心。他说:“我是警察,公安,执行任务遇到罪犯追到这儿。我们的车撞树了,同伴腿受伤躺在车里。我得找个有信号的地儿给局里打电话。”他说着一脸的肃穆。炉子里的煤火减弱了。我往炉子里添煤。我试探性地问他:“你认识我们县林业局的才多局长吗?”他回答:“不关注。我是州公安局的。”我大着胆子又说:“可你手里的枪,却是盗猎者常用的半自动。”他看了我一眼,抬了抬枪,我吓得面色陡变。屋外的雪不依不饶地下着。隔着蒸汽水珠下滑的窗玻璃也能看到我的离婚协议书像是复印了几万份,撕碎了撒下。他竟然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心,然后又画了一支箭穿过。这时,我竟然看到他戴着露出手指的手套。他回过头说:“不愧是护林员,这把枪确是盗猎者的,他们用这枪杀了好多的雪豹马鹿,还可能会用来杀人。”他再次把枪扬了扬,似乎这不是凶器,而是战利品。

        我坐回到桌前,趁他不注意往《巡山日志》里添字。我写到根宝走后,又来了一个拿着半自动步枪的人,说是警察,却极可能是盗猎者。我写下这句话,把日志快速放回抽屉,坐在桌边看着他。他抬起头,我的动作已完成的一气呵成。我,是不是胆子越来越大了?我看着他手里的半自动,枪管黑黝黝的,那雪水竟然使它看上去像是打了蜡。

        皮夹克,对,我已在心里这么称呼他。他开始焦急地催问我雪什么时候停?如果雪不停能认得去村子的路吗?或者穿出林子的路?我摇摇头,说,即使我带路,这样的下雪天也是很容易迷路的。他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你骗我?他抬抬枪,枪口虽然没对着我。可把我的胆子给吓回去了。

        “真的,我怎敢骗你。”我竟然站起身,一副要立马躲到桌下的模样。

        他摇摇手,“也怪我没穿警服。我的警服挂烂了,昨天在路上就脱到后备箱里了。别怕,警察只抓坏人,这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如果你这么怕我,只有两种可能。一你是坏人。二你没把我当警察。说白了就是怀疑我的身份。”

        他这样一说,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把手里的步枪横放在双腿上。他抓馒头吃。喝茶,还吃洋芋。吃完了,他问我要擦手纸。我慌忙把我的洗脸毛巾递给他。他擦了手。然后又从多兜裤里往外掏,掏心挖肺似地掏出皱巴巴的一盒烟来。他给我让烟。那根烟弯得像是被拧过的铁丝。我摇头。他哦了一声说,明白,你们护林员不抽烟。可是你的屋子里既然能生火,我想在这抽根烟是可以的。皮夹克捋直烟点上火。吐了一个烟圈。然后他问我:“你们这林子里最常见的是什么动物?”“马鹿。”我回答这个问题时声音很小。他吐了口烟,侧着耳问,“啥?”我心说明知故问。但嘴上又把马鹿二字重复一遍。这回他听清了。

        屋外的雪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看来我的离婚协议不只是复印了几万份,而是复印了几百万份撕碎了撒下来。这时候,我发现皮夹克竟然一点也不担心他车里的战友。我的疑问像一个火星在干草垛里又冒起了烟,着起了火。我小声说:“你的同事,这会儿在车里一定很艰难。”他听了摇摇头说:“说是伤了腿,不是撞车时弄得。而是之前下车撒尿时崴了脚。车里有吃得,喝得,饿不着他。只要到了有信号的地方,我一打电话,增援就会来。”“可你怎么饿成了这样?”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高腰军警靴踩灭。这种靴到处有卖,说明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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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话长。他说,我开着那辆破败的桑塔纳警车,根据线索一路追踪盗猎者的猎豹越野。雪地上最难掩去的就是车辙。盗猎分子看到鸣笛的警车驰近,吓得从车窗向后射击。当当当当,我听到子弹击中警车,警灯被打破的声音。哗啦啦啦,塑料纷纷从前挡玻璃上滑下。真是倒霉,这些东西害得我紧张了。我一打方向盘,车就结结实实撞在一棵粗大的柏树上。引擎盖被撞得掀起,车头冒起了蒸汽。水箱破了,左轮子掉了。我气得使劲踢着轮子。看着猎豹越野越跑越远。那个地方没有路。我和我的同事分析,再往前走,车就没法走了。他们跑不了多远。我们商定,他留在车里守着。而我一来继续追踪,二来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求援。我的六四式手枪打不远。我把枪留给我的同事,他开玩笑说,这下我就成了双枪瘸子。而我呢,拿起这把缴获的半自动步枪,在双肩包里装了吃的喝的和几把同样是缴来的子弹,还有我的证件。

        我冒着纷飞的雪沿着车辙往前追。追追追。雪花落在我头上,使我看上去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护林员,我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可我现在无法证实自己。当时,我猫着腰,看到盗猎者的车被遗弃在山下。肯定是坏了。看脚印他们进了林子,时间不会太长。要不这么大的雪早把脚印给掩埋了。时间滴滴答答地在我手腕上走。后来我们确实在林子里交火了。我看见有两个人。当当当当,当,当当,我射击时弹壳掉入雪地里嗤嗤作响。可就当我再次找好掩体,一株横躺的枯树时,我的双肩包却在我取子弹时掉下了雪坡,不知去处!这下遭了,子弹不多了。我把子弹压入弹夹。林子里突然静谧得只有雪落地的声音。

        我朝他们喊:“喂,缴枪吧。算是自首。宽大处理。”

        可是,不管我怎么喊,那两人一声不吭。

        我想他们可能是知道自己的罪已够得上咔嚓,所以,负隅顽抗。

        我快速绕后,可得逞时只见他俩的阵地脚印凌乱,他们往林子深处跑了。

        后来,他们的脚印消失在一条小河边,我冒着雪在林木间转来绕去,又饿又累,最后看到你的小屋了。

        皮夹克说着,端起我的缸子喝茶。忽然,我和他都听到屋外有人走动。那个声音无疑先钻入他的耳朵。而后,我的耳朵里也有了他的动静。

        是根宝!光棍根宝。他拖拽着一把斧子在雪地上划拉出长长的印子。当我从窗子里看不到他的时候,突然,他推开了门。门没上插销。咣当,雪花再次飞涌而入,把皮夹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吹得抖了几下。根宝进门,提起斧子,一脸的雪花转瞬化成了水。他把斧子高高举起,而他面对的竟然是用枪指着他的皮夹克。

        皮夹克怒吼:“放下斧子,要不我一枪崩了你。”

        根宝看到这个凶神恶煞样的人用枪指着他。他吓得把斧子扔到地上。然后,腿一软就退到了墙根,他取下棉帽子,捂着自己的头蹲在墙角。他吓得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好像三只鸽子就藏在他嘴里。他是个光棍胆小鬼偷窥狂。我老婆曾告诉我,只要我上了山,他就会找一个石头放在我家的院墙外。然后,站上来偷偷摸摸地看上半天。可是现在,他却拖着把斧子来找我,他想干什么?我脑子里立刻有了好几种猜测。但没过多久种种猜测一个个地消失。最后只剩一种,像我用四根枯木做得牌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那个牌子太有特点了。三根是支架,一根一米长的却是牌脸。我用卯榫原理将它们固定。要知道我曾经干过木匠。我用刀在上面刻了藏文,深深的一行字,却是我长久的思考:人会说谎,马鹿不会。对,这太有哲理了。县林业局才多局长来慰问我时,看到我的杰作,他说我是一个智者。我是智者,嘿嘿。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先前我的那个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他提着斧子在干嘛?盗伐,当我的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两个猩红的字眼时,我的眼睛立时瞪圆了。心里头突然有了要上去踢他两脚的欲望。

        我没行动,皮夹克却上去踢了根宝两脚。

        根宝抱着头叫唤,皮夹克说:“老实交代,你的同伙在呐?”

        根宝放低抱在头上的两只手,迷惘地抬起头,“什么同伙?”

        皮夹克骂道:“不要装傻,你的同伙去哪了?”

        皮夹克竟然是在怀疑根宝是盗猎者。这个帽子扣得太大。我对他说:“他不会是盗猎的,他是我们村的光棍。”

        皮夹克白了我一眼,坐回到炉子前。把椅子换了个位置,面朝根宝形成了审问的态势。

        根宝说:“我不是盗猎者,我和护林员是一个村的。我找他有事。”

        “你找他能有什么事?不要狡辩。”皮夹克的思维好像在一条高速路上奔驰。他只想问出结果。可根宝却对他的发问不理解。他摇摇头。他再次摇头。当他还在摇头时,无疑是对我的激怒。我问他:“你拿斧子干吗?”

        他说:“拿斧子能干吗?”

        我说:“盗伐林木。”

        他说:“哎呀呀,你们都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看着像盗猎盗伐的人吗?”

        我和皮夹克同时沉默。脑子里好久才会有的沉思光临。

        我不屈不挠地又问:“你手里的斧子怎么解释?”

        根宝捂着被踢疼的地方,半响才说:“护林员,咱们都是本地人。你相信这样的下雪天我能走出林子吗?我从你这儿出来后,就迷失了方向。我在林子里转了半天。雪下得像是一个疯子彻底失去了控制。我走着走着,又冷又饿。突然摔倒,手就摸到雪层下的斧子。肯定是哪个盗伐者扔在这里的,但那个人不是我。我捡起斧子,你说一个迷路的人如果有了把斧子当防身的武器,他干嘛不拿着它?”

        我哑口无言。根宝站起身,看着皮夹克。

        皮夹克喊:“靠墙坐着。”

        根宝像是豁出去了。他靠近盆子里的吃食,坐在我的椅子上。不管不顾地吃起馒头和洋芋。他也用我的缸子喝茶。我往炉子里添了煤。坐在自己的床上。屋子里暖融融的。要不是下雪,平时我真的舍不得烧才多局长慰问时送来的十袋煤。他们一行可是扛着煤过来的。根宝狼吞虎咽,嘴里还不时地发出只有狼吃食才会发出的呜呜声。他吃饱了。又乖乖地蹲回到墙根。皮夹克依然充满疑问。他又取出一根烟,捋直,满嘴烟雾地问道:“大雪天,你来这儿到底干什么?”根宝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说道:“实话说,我来找护林员,是想告诉他,他老婆的事。”皮夹克像是一个偷猎的人听到林中传来野物的动静,倾听欲很快在脸上放大。根宝却把脸朝向我,说:“护林员,想知道你老婆和谁出轨了吗?”我一点也不想知道。离婚协议都写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根宝又说:“只要你一去护林点,村里的拉加才仁就会往你的家里跑。好几次,我爬墙头看到他俩连在床上,像两条狗。”根宝使劲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张着嘴,深深地吸了口气。屋外的雪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风呼呼地吹着,吹得林梢发出阵阵的啸叫。林区迷蒙的风雪使我透过窗户看不到远处走动的马鹿。但是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叫声。

        嘘,我把手指竖放在嘴唇上,让根宝噤声。

        根宝蹲在墙根,棉帽耳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皮夹克不解地看着我,好像寻求解释。

        我说:“我听到马鹿在叫。”

        皮夹克侧着耳朵听。“嗯,我也听到了。”

        我还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是的,脚步声。刷刷刷地,踩着地上的雪,正向护林员的小屋走来。果然,一阵啪啪啪的敲门声急促。打开门,雪仍然像离婚协议书被复印撕碎甩向我的脸。我感到自己的脸一阵冰凉,眯着眼便看到两个人走进了屋子。屋里的情形立时变得紧张起来。首先是皮夹克突然从椅子上站起,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第一个进来的大块头喊道:“把枪放下,要不我开枪了。”大块头也端着半自动,叫嚷着:“我们有两个人,不想死的话,就把枪丢过来。”他的同伴小个子用一把手枪指着皮夹克,面目极其愤怒。雪花从敞开的门里再次涌到屋子里。觉沃仁波(佛祖),我该怎么办?我本能地关上门,退到一边,我的心像是被风吹动的鸟窝,呼啦啦地晃动。大块头瞪大眼,嘴里不住地向我嚷嚷,“护林员,不要愣着,快去下他的枪,他是盗猎者。”皮夹克听了也不闲着,大声说:“他们才是盗猎者,护林员你擦亮眼睛。”大块头穿着一件带有领毛的卡衣,脚上的皮靴子显得很笨重。他擎着枪,枪口对着皮夹克的眉心。皮夹克也不含糊,用枪瞄在大块头的左眼。而小个子瘦弱单薄,他拿手枪的那只手不住地抖动。我,真的不知道该听谁的。我退回到桌子旁,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巡山日志》往里添字。我迅速地用藏文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大块头,一个小个子,都有枪。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旁观者。他们都说对方是盗猎者,我真的不知道该听谁的。大块头在说话,显然是说给我听得。

        “今天真是倒霉。”他嘟嚷着,手里的枪依然倔强地对着皮夹克。

        皮夹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块头,不敢有丝毫懈怠。

        大块头说——话说我昨晚失眠了。一大早起来,看着漫天的雪花飞舞,好像天上的世界崩塌了。我和同事马春芽昨晚就借宿在派出所的一个卡子上。大家都知道,森林公安追捕头号盗猎者加多已经很久了。可就在最近我们接到线报,他又会在这一片林区出没。我们领导不太相信这个线索。可我俩却信。所以,我俩申请来这里守候。领导当时大声问我:“巴吾多杰,你确定线索是真的?”我回答:“确定。”领导说:“如果一无所获我要扣你工资。”我说:“好。”

        我和我的同事离开卡子,开着车来到林区最重要的一个岔路口。从那里,可以走向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东南西北,红中发财。嗨,说茬了,拐到麻将上去了。雪越下越大,很快厚厚的雪就压在了我们的车顶。我俩在车里喝着一瓶川曲,不是要喝醉,是想暖暖身子。我俩的破猎豹越野暖气系统很糟糕。我从来没有想到,林区这么美,像一个刚被操完等着再被操一回的荡妇。可是,我的同事马春芽的那首诗还没背完,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就听得一辆车呼呼驰来。我俩拉开车门同时走出来。那辆车像是十万火急地驰向火葬场,马春芽说,又像是他阿爸把他阿妈给整丢了满世界寻找!

        我俩提着枪站出来拦车。

        我说:“停下,警察检查。”

        马春芽说:“警察检查,停下。”

        可是,那辆车像是一辆装甲车向我们冲来。马春芽说,他看见开车的就是盗猎者加多。他的脸就像通缉令映在前档玻璃上。还有,我俩躺在雪地上的姿势,证明车冲向我们的那一刻,我俩弹跳力惊人地斜蹿出两米远,重重落在雪地里。“你确定开车的是加多?”“确定。”“还愣着干什么,爬起来,快上车。”我俩开着猎豹越野一路追来。雪没有要停的意思。雨刮器像是疯了。我俩追了好久,突然看到罪犯的车四脚朝天地翻倒在雪地里。车门大开,罪犯爬出来后,显然已经向着林子跑去了。我俩顺着他逃跑的脚印看,那脚印快要被大雪掩盖。他在白雪地里就像一个黑点往前移动。移动。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一片白茫茫……大块头竟然在皮夹克的枪口下完成了自己的讲述。而皮夹克竟然在大块头和小个子的枪口下听完了它。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像个局外人坐在桌前也听完了大块头的诉说。

        大块头说:“护林员,他就是加多。”

        皮夹克喊道:“我不是,我是警察。一切是胡扯。他俩是盗猎者。”

        大块头说:“下了他的枪,护林员。”

        我坐在原地,没挪窝。

        我越来越糊涂。

        大块头突然吼道:“反正我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正好当烈士。来呀,你开枪呀,同时我也会扣动扳机打爆你的头。”

        皮夹克说:“我击毙你那叫枪决罪犯,不信试试看。”

        他俩的喊叫,很大程度地诱发了我耳朵里的一次滑坡。我好像又听到马鹿在叫。风呼呼地在屋外吹着雪花,我甚至想到自己立的那块牌子:“人会说谎,马鹿不会。”雪花环绕着我的牌子飞舞,在我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突然,我看到小个子盯着某处,而且还使了个眼色。对了,我甚至是忘了他:我们村的老光棍根宝。我看见他从墙根站了起来,棉帽上的一只帽耳依然耷拉着。他拾起地上的斧子,从皮夹克的身后向他靠去。脚步轻轻,几乎没有声息。藏在身后的斧子,斧刃上的寒光仿佛虚拟。

 

原刊于《作品》2016年第6期,《小说选刊》2016年第7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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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曾于《人民文学》《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十月》《红豆》等刊物发表,数十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转载。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改编的同名电影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