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释梦者身材颀长,干瘦。少年时,和人玩打土匪的游戏,一不小心,被对方用木棍戳瞎了右眼。后来,看人时,只能拿左眼看,很诡异的样子。正是这诡异感,平添了他的释梦的正确性。

        我告诉他,昨晚,我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

        是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

        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右边的。

        他说,看来你阿妈那边家族的某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半月的光景。结果,不是母亲那边家族的人离开了人世,而是我的一个辈分比我小年龄却比我大的侄儿,去森林里偷伐柏木时,让从溜道里疾驰而下的一根坚硬的柏木,给撞死了。

        我告诉释梦者:哥,您说错了!

        他回答说:不是我说错了,是你记错了,你梦见掉的那颗牙,肯定是左边的下牙,绝对不是右边的上牙。

        他这样一说,就把我搞糊涂了。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毕竟梦很像河里的泥鳅,是轻易不会被清清楚楚地抓到的,它们太容易溜走了。

        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五岁,他三十岁。我在念书,初三,偏爱文科,对理科世界里的好多事物都不理解。他是村学里的民办教师,爱翻历史书,爱研究民俗,一脑袋土里土气的智慧,对好多事物都有他自己的判断。


2

 

        现在,我五十岁,他六十五。我还在忙于工作,他已退休在家。

        因为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我休了半月的假,以探亲的名义,回了桑多。

        桑多的人口和房舍,都增多了,和邻近的几个村,合到了一块。桑多不再是村名,而是镇名了。他,因为会释梦,则成了镇上的名人。

        我告诉他,昨夜,我梦见我的左边的下牙掉了。

        他笑了笑,问我,你有几颗牙?

        我被问住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这倒从没数过。

        他说,古书上记载了,长有三十二颗牙的人,会成为国王,若再多几颗,譬如有三十九颗牙,会成为恶人。

        这与我梦见掉牙有啥关系?

        他说,那太有关系了,如果你有三十六颗牙,就会成为我们这里又聪明又博学的人。

        我正告他,我不想听这话,只想搞清楚,梦见左边的下牙掉了,究竟有什么预兆?

        他说,如果你又聪明又博学,就应该知道,你梦见掉牙,只是在担心自己老了。

        他又说,只有担心自己老了的人,才会梦见掉牙,梦见走不动,梦见得病,相反,绝对梦不见美食和漂亮的女人。

        我明白了。他说得有道理。

        我来了兴趣,继续问他:如果我梦见了有着苍白舌头的人,有啥说法?

        他说,那你会遇到野蛮人。

        如果梦见有着肥大的酒糟鼻的人呢?

        那你有可能会被人厌弃。

        如果梦见遇到了脸蛋丰满的人呢?

        那得恭喜你,你会遇到你生命中的贵人。

        如果……

        他摆摆手,用刀身般的手掌压住了我追问的势头。

        他说,让我一口气告诉你吧,若你梦见长着山羊眼睛的人,有可能你遇到了好斗的人;若你梦见了长着豹子眼睛的人,有可能你会被提拔,成为领头人;若你梦见了有猫一样的红色眼睛的人,你或者你的家人,迟早会拥有大量的财富;若你梦见了那些臀部圆润腰肢柔软的姑娘,你很有可能会过上富裕又舒适的生活。

        我说,假如我梦见猴头獐脑的流浪者呢?

        他看了看了,毫不客气地说,那就预兆说,在不久的将来,你不得不靠乞讨为生。

        话不投机,我披衣下炕,准备离开他家。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左腿麻麻的,脚一落地,又是一疼,趔趄了一下。

        他笑了,看看,看看,你们城里人,沙发坐惯了,连土炕都不会坐了。



        但我还是离不开他。

        在回乡探亲的这段时间,出去打工的人还没回来。只有老人和孩子们生活的村落,有种奇怪的荒芜感。文化广场上,也见不到锻炼的人,只犬和猪,在那里晃悠。也有麻雀来凑会儿热闹,叽叽喳喳一阵乱叫,见有人来,又都倏地飞走了。

        我只能再去找他,和他聊些古怪的话题。

        这个姓杨的瘦子,早就过了耄耋之年,但高鼻深目的样子,一看就是村里杨氏家族的特征。只那薄薄的轻撇的嘴唇,像是来自他母亲那边的遗传。

        我说,哥,你为啥喜欢给别人解释他们做的梦呢?

        他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像学生一样,需要引导。

        我说,哥,你是不是研究过弗罗依德的《梦的解析》?

        他反问我,弗罗依德是谁?

        我说,外国心理学家,也爱研究梦。

        他撇撇嘴说,外国人的想法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对我们的梦,他不在行。

        一听这话,我大笑起来,问他,你专门研究我们的梦吗?

        不,我还研究别的,比如面相学、手相学和心理学。

        面相学?

        对,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古书上说,小鼻小嘴的女人,一旦被人威胁,更愿意屈服于他人;小手小脚的男人,一旦被人利用,会成为低眉顺眼但怀有异心的奴仆。

        那么,那些能发出黄莺般好听的声音的女人呢?

        他说,谁遇到她,那就是他的宿命,他无法逃避她带给他的命运。

        是好运还是坏运呢?

        他说,不管好坏,她都是他今生的主人。

        对于他的面相学,我总是半信半疑。但对于他的释梦的能力,倒有着莫名其妙的认同感:三十五年前,他毕竟从我的一个梦,预知到了我的一个亲人的离世。

        我告诉他,昨夜,我梦见我登上了村庄东面的那座大山。

        他说,你梦见登山,在事业上会取得成功。

        我说,我还梦见了山顶的阳光。

        他说,那你也许会拥有钱财。

        为啥呢?

        不是说古代的金币,都是金灿灿的嘛!

        我们都笑起来。

        我说,你又开玩笑了。

        他说,不是的,我这样解释,有我的道理。

        嗯,我想听。我说。

        他说,很多人都认为,梦由心生,其实不是这样的。

        你竟然敢反对我们的祖先说的话!

        他说,不是反对,是分析,同样的事,在梦里出现的时候,做梦的人的处理方式不一样。

        嗯,这个听起来有意思。我说。

        他继续说,有的人梦见手持武器,下一步,就是让敌人屈服,有的人不一样,他梦见自己攥紧武器,也许只是为了防身。

        你的意思是,前者有征服欲,后者有恐惧心?

        他回答说,你看,你开窍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说,那当然,所以梦由心生是不对的,梦,其实是由每个人的性格生出来的,不同性格的人,刚开始的梦境也许是一样的,不过,到后面就不一样了。

        他说得对,我无法反驳。


4

 

        就这样,我的回乡探亲之旅,成了与这个退休教师的智慧交流之旅。而我的探亲的对象——叔叔及其家人,却与我没有特别能谈得来的话题。

        一吃完饭,刚放下碗,我就打算去他家。

        我叔叔说,你又要去见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说,他的脑子很正常啊!

        叔叔摇摇头,嘟囔了一句:你俩,都让书把脑子给弄坏了。

        我把叔叔的话说给他听,他哈哈大笑。

        他说,你叔叔不知道的是:有人梦见自己不断地跌落悬崖,又在暴雨中,走过泥泞的山路……一旦醒过来,他很高兴,以为啥都不会发生,其实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些不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

        他说,你叔叔更不知道:有人梦见了破碗和断箭,梦见自己逃离了战场,钻入那壕沟……这其实就是这个人的困境,他想摆脱,这些困境会像影子一样跟着,直到这个人心中的恐惧慢慢消失,这影子才会消失。

        他说,更多的人也许都不知道:若心中有爱,那梦也是充满爱的;心里有恨,那梦时时充满愤怒和痛苦。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

        他说,若你梦见尘土满面的儿童,藏身在悬崖之下,你若有爱,必然会在梦中,给那孩子一朵好看的红花;若你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让你做梦的那些书里,也会出现高高的树木和白白的云朵。

        我说,照您这样说,若我梦见自己造好了船,搭好了桥,又该怎样解释?

        他说,你将会遇见人世上最好的人,你做的善事必能结出善果,你打造的金剑,会被收进被奶子一样的月光照耀着的宝盒里。


5


        休假结束的那天,我去向他告别。

        连夜的噩梦,使我的面色晦暗,没有一点精神。

        我告诉他,我梦见一个黑衣女人,她打算揪出我的肠子,我痛苦挣扎,却逃不出她的手掌……又梦见自己和去世很久的人在寻欢作乐,一个劲儿地饮酒,酩酊大醉后,又抵足而眠。

        我说,我还梦见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身体发臭,召来了苍蝇,有秃鹫在头顶盘旋;梦见自己身处荒漠,白天看到圆月,夜晚又见到昏黄的太阳;梦见自己在房间里倍觉孤单,灯焰无光,灯油无味……

        我说,这些梦,让我害怕,但我又不知道梦的真正含义,您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他说,天哪,死神正在到来的路上,你,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身体不受控制,发起抖来。

        他大笑,笑了半天才说,我吓唬你的,没那么可怕。

        不过,你会乐器吗?他问。

        我说,不会,一件都不会。

        他想了想说,若你会乐器,我会告诉你——

        有些琴,因为放置得太久了,就会弹不出音调,只要你认真观察,就会发现,那只是弦松了,你得紧紧琴弦,觉得太紧时,就得松一松,等你调整好了,迟早会弹出优美和谐的声音的。

        有些人,因为冷落得太久了,就会失去往昔的友谊,只要你重拾旧爱,就会发现,那些人还在那里,你得靠近他们,觉得陌生时,就得聊一聊,等你追回往昔,迟早会摆脱令人沮丧的噩梦的。

        我一听,似有所悟。

        我说,你的意思是:只要心里坦然,噩梦就不缠身?只要重拾旧爱,生活就会美好?

        他说,对对的,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上门,还是古人说得好。

        我说,你的话,也让我想起了一个与乐器有关的故事:

        有个体态臃肿的魔王,走进他的大殿,命令美貌侍女准备晚餐。酒足饭饱后,这个大魔王,竟然弹起沉默已久的琵琶。殿内的柱子随着音乐缓慢起舞,弹奏的魔王,恢复了清秀面容。不知我讲得对不?

        他说,对,性格决定命运,心性决定容貌。

        他又说,看来,我是释梦的,你是领悟的,我俩,真的都是你叔叔眼里的怪人!


原刊于《福建文学》2021年第5期(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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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藏族,生于1970年代,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协理事,第十五届甘南州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桑多镇》《甘南志》《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文学港》年度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