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麦一家在这个早晨把夺翁玛贡玛草原都吵醒了。深邃的天空中才有些许亮光撒下来,远山的云层还很倦怠,他家的大儿子大声嚷着:

        “这个不要了,城里没用处,拿来做啥啊,那个可以搬走,轻点儿。”

        那会儿郎卡正躺在藏床上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仰卧夺翁玛贡玛草原,天空很深,也很蓝,太阳却并不像现实中那样耀眼。两只鹰在高空盘旋,缓慢滑翔,他看着它们越飞越高,后来不动了,像被钉在深蓝的天上。他瞪大眼睛,却猛被足麦的大儿子吵醒。郎卡嘟囔着骂了一声,侧过身去用被子蒙住头,足麦家的声音还是从狭小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清晰而明确地喧响在被子里。

        “快点,大家都快点,搭把手,把这个搬到车上去。”

        前一夜,足麦请夺翁玛贡玛草原上的乡亲们去家里喝青稞酒,算是辞别。郎卡不想去,那种离别的场面总有些悲悲戚戚的,看着心里不是味。不过这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要复杂得多,各种问题纠缠综合在一块儿,他自己也理不清楚。他让小儿子多吉去足麦家应付,那边不时差人过来,最后足麦在县城里工作的大儿子自己跑来了。

        “阿扣郎卡,阿爸念着你呢,去坐会吧,你再不去,阿爸他自己要来了。”

        阿扣是藏语里叔叔的意思,他这样说,郎卡不能再待着不动。

        他跟着前去,足麦家里坐满了人,看见他来,足麦非常激动,眼中甚至有泪光闪动。足麦招着手,要让他坐在旁边,他却远远地摆着手,坚持在曲学嘎玛身边坐下了。

        年青一点的汉子已有酒意,他们唱一段山歌,说一会笑话,把气氛调得非常热闹。笑声不时响起来,像一股浪潮在夺翁玛贡玛草原上四散开去。笑声之中郎卡不时看看足麦,他看见足麦满是皱折的脸上笑容像被机械操控着,大家的笑声响起时,他脸上所有的皱纹就弯曲起来,跟大伙一块儿笑。屋里的笑声弱了,那些皱纹瞬间伸展开,只留下淡淡的忧伤。

        一切都不对劲,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又横亘在心里。喝下一碗青稞酒,郎卡没再继续坐下去,他拍了拍曲学嘎玛的手,悄悄离开了。

        在被子里,郎卡紧闭双眼,睡眠早已远去,他只是不想清醒。

        汽车和摩托的声音一块儿轰响起来了,就在它们即将开动的那时刻,郎卡撩开被子撑起身体。床边就是小方格窗,透过小窗,他看见足麦一家人坐在东风牌卡车里,车箱中装满要搬走的家具,十几辆年青人的摩托车齐声哄鸣,那是送别的队伍。

        卡车慢慢启动,开向草原,足麦一家随颠跛的车晃动不停。一些摩托在前面飞驰,还有一些紧跟在卡车后面。年青的骑手都异样地兴奋,他们一手抓住车把,一手放到嘴边,吹响尖啸的口哨,齐声吼着:“啊嘿嘿!”这吼声表达了他们对足麦一家的羡慕,也诉说着他们对未来的心愿。

        卧在早晨的牦牛群被这声响惊扰,纷纷站了起来,它们扬着尾巴,默默注视车队在草原中奔驰,并慢慢远去。

        郎卡的眼睛一直跟着车队,他看见足麦坐在驾驶坐旁边,足麦巨大的身躯从东风卡车狭小的窗口中探出来,挥舞双臂告别夺翁玛贡玛。随卡车越来越远,他的身体也越探越厉害,整个上半身都挤出了车窗。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在草原中渐渐远成了小黑点,郎卡却还依稀看见他的双臂仍在不断挥舞。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足麦告别草原的姿势让郎卡的鼻子瞬间酸起来,眼泪像结了冰花的玻璃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相信把身体探出车窗的足麦也看不清草原的一切,他的脸一定早已湿透。

        天更亮了,薄薄的浮云呈现出多种色彩。人虽远去,小山头上煨桑的青烟正不断升腾,没有风,柏枝散发出的烟成一个柱状上升,渐渐散在虚空之中。这是足麦一家在天不见亮时点燃的桑烟,带着祝福和祈祷燃烧。

        又一户人家就这样迁走,夺翁玛贡玛只剩下九户牧民。



        郎卡在送别返回的摩托声中起了床。小儿媳卓嘎端上奶茶,看见他的双眼通红,小声问:“阿爸,怎么了?哪里没舒服?”

        郎卡挥了挥手示意没事,他有些害羞,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忙低下头,不再让她看见发烫的脸和红红的眼睛。

        刚把糌粑挼好送进嘴里,前去送别的多吉带着一脸兴奋进了屋,多吉是郎卡最小的儿子。看见郎卡已起床,忍住脸上的表情默默坐到对面喝茶。一碗滚烫的茶喝进肚里,还是没能忍着,畏畏葸葸地说:“阿爸,阿扣足麦一家也走了,我们几时走啊?”

        郎卡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看多吉,在他的注视下多吉迅速埋下头去,不敢再提这话。他把手中的糌粑吃完后跨出门去,这是近段时间里养成的习惯,他总在煨桑的山坡上迎接夺翁玛贡玛第一缕阳光。

        草原上东风卡车的车辙还很鲜明,青草倒伏着,形成两条泛白的线延伸向远方。

        路过足麦家时,郎卡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幢石头垒成的藏式房屋,二楼由横着的圆木架起。此刻,房门洞开,房内空空如野,被搬空的石房显得生硬而冷寂。这些石头如此尖硬、牢固,但有什么用呢?过去在牧场迁徒时,路上总能看见残留的建筑,一样是石房,却早已坍塌,只剩半截参差的残墙勾勒出房屋曾经的基本模样。那时候郎卡常爱猜想这里边住着怎样的一家人呢?他们为什么迁走?是遭遇了重大雪灾?那年月,也只有一场大雪灾可以让牧民流亡,让村庄瓦解。足麦家的房屋多年之后也必将坍塌,最初是二楼横着的圆木慢慢腐烂,长满虫蛀的孔,它们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压力,在某一天轰然倒塌。那一天的夺翁玛贡玛草原还有牧民吗?轰然倒塌的声音也许只能惊飞几只麻雀,惊跑草地上蛀洞的兔鼠和雪猪。

        郎卡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愿意再想下去。

        穿过牛群的时候他遇上了良巴。良巴是藏语疯子的意思,良巴穿着那件陈旧的僧袍,僧袍上布满泛着黑光的油腻和污渍,他盘腿坐在草地上,等待早晨最初的太阳。他眯缝着眼喃喃念诵什么,念叨一会儿,猛然睁开眼,像被惊扰了一般呆呆地看看远方,目光渐虚,失了焦点,只仿佛他凝视的并不是这现实的世界。

        在过去,郎卡还没仔细地观察过良巴的言行和举动,在这个对未来充满迷茫的早晨,他蹲到良巴面前,看着对方苍老的面容倾听他说了些什么。

        那是一张肮脏、丑陋甚至恶心的脸,那张脸被太阳晒得焦黑,粗细不一的皱纹拥挤着堆满整张面孔。他的头发全白了,连同眉毛和长长的胡子,在蓬乱的白发、须眉的映衬下,那张黢黑的脸只仿佛一枚干瘪的核桃。不过在夺翁玛贡玛草原,没任何人会嫌弃良巴的肮脏邋遢。

        郎卡还很年青时,流浪的疯僧良巴来到了夺翁玛贡玛草原,牧民们收留了他,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疯癫的神态,习惯性地叫他良巴。也没人知道他的岁数,在郎卡的记忆中,第一眼见到他时,就像今天这般苍老,他的衣着、容颜、肤色,甚至是身体的胖瘦都没发生过明显的改变,只仿佛他活在时间之外。

        一个疯子,他疯癫的行为原本正常,不知从何时起,夺翁玛贡玛草原上却广泛地流传开他的神奇故事,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疯子,他那些疯癫的行为中充满神示的寓言,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能从他的疯癫行为中看出端睨。

        有一年秋天,别人给他食物时,他不再像平时那样贪婪地吃完,他只吃一点,然后放入口袋。平日里,他也不再四处游荡,整天伏在草地中挖人生果,将它们装入口袋存起来。看见他一改往日的习惯,牧民们只当他的疯病开始好转。

        到冬季,一场罕见的雪灾降临到夺翁玛贡玛草原。最初只是一场小雪降下来,天就晴开了,覆在草甸上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天气骤变,厚重的乌云被风裹挟,翻滚着遮住天空,温度早跌到零下,未及融化的雪此刻凝结成冰,严严实实地盖住枯草。之后大片的雪跟着飘落下来,雪静静地下,毫不间断,直到厚厚的雪将整个草原都覆盖了。饥饿的牛群最初躁动不安地刨开雪,厚雪之下的冰层像一面巨大的玻璃将枯草隔开,牛群绝望了,似乎也认了命,它们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风雪中,直到颓然倒下。那场罕见的雪灾让牧场一半的牦牛都倒下了,草原上处处可见牦牛残缺的身体。当天空回到湛蓝,太阳重又悬在头顶,牧民们悲愤地收拾残局重振生活时,才意识到良巴秋天的行为充满预言。

        良巴这样的传奇非常多,在过去郎卡从未认真对待,当着好奇的故事听。他也认为得良巴有什么超人的本领,只觉得良巴虽然疯癫,待人却非常友善,散乱的目光中没半点凶厉。现在他蹲在良巴面前,听不清良巴唠叨些什么,连一个词语都听不明白,郎卡还是坚持到将腿蹲麻了才站起来,他无奈地摇摇头,怀疑自己太过愚笨,连一点预言的影子都捞不着。

        踏过草地,郎卡攀上山头,煨桑的小塔内青烟已很淡然,他眯缝起双眼望了望远处的山峦,阳光从远山山巅上斜斜地撞过来,纷纷跌碎在草尖,整个夺翁玛贡玛因这碎碎的阳光呈现出起伏的线条,一点点黑在草原中的牦牛寂然不动,它们的犄角反射着光芒。藏房顶上,炊烟同草地的水蒸气连成一片,让夺翁玛贡玛草原特别虚幻。

        郎卡长叹了一声,这样的时刻他总忍不住要叹息,不过这叹息还没结束,一辆车出现在草原的远方,他搭着手张望,看见那是乡政府的吉普车。小小的吉普在草原中蜿延前行,直到太阳离开东山之巅,爬上天空,车才在藏房之间停下,乡长甲玛从驾驶室下来,还有两个身穿汉装的男人也跟着下车。乡长甲玛大声招呼着牧民们,大家纷纷出来,围成圈盘腿坐在草原上。

        是有什么事了,乡长正招呼牧民们开会。郎卡站起来,再一次望了望空荡荡的草原尽头才缓慢下山。



        进入会场,他在曲学嘎玛身边坐下来。那个年龄约四十多岁的汉族人正在讲话,他戴一幅白色边框的近视眼镜,人又瘦又高,声音也又尖又细,他说的是汉语,郎卡没法听明白。

        “什么事?”他小声问曲学嘎玛。

        曲学嘎玛将手放在嘴边,也小声说:“他们在说兔鼠的事。”

        “兔鼠怎么了?”

        “不清楚,听吧,待会儿甲玛要翻译。”

        兔鼠是草地中的一种小老鼠,没有尾巴,耳朵像兔。草地中处处可见它挖的洞,一个兔鼠窝,总会打上八九个洞散在四周。

        那人讲了许久,其间还点上一支烟,把那烟抽完之后,他才讲完,示意甲玛翻译给众人。

        一脸黝黑的甲玛是个地道的牧人,个头不高,却很壮实,双腿微微弯曲,那弯曲显示出马背上的岁月和盘腿而坐的习惯。像所有牧人一样,他说话爱打比喻,他先介绍了两个陌生的汉族人,他们是县上草原工作站的人,一个副站长,一个技术员。然后他就说到了兔鼠,只是他讲兔鼠的方式一改往昔,一点也不像个牧人,他专讲兔鼠的害处,说了许多。

        就在他们讲话时,周边的草地中尚有许多兔鼠从洞中冒出来,它们探头看看,像一只黑色的滚子,快速滚向另一个洞口。

        郎卡想起年轻时在夺翁玛贡玛草原,那会儿他和曲学嘎玛、足麦是一茬人,足麦稍大两岁,他最小。平日里,他们总是一块儿玩,形影不离,就算到了恋爱的年龄,就算他们同时爱上那个叫央金的女孩子,彼此间也没任何隔阂。央金是相邻扎嘎尔草原上的女孩,圆脸大眼睛,常把头发辫成无数的小辫散在背后,头顶戴一颗镶着红珊瑚的橙黄蜜蜡珠。央金是藏语里妙音仙女的意思,他们躺在山坡上看守牛群,听见远方传来高扬的山歌,那声音直冲云宵,然后婉转,像高空中鹰展动双翅缓慢滑翔,音质纯静得像远方雪山之巅的洁白。他们第一次听见这歌声响起,两耳之中有哨音共鸣,从后颈传来一阵舒麻,像有极小的电流穿越,骨头和肌肉的舒麻顺着背脊一直向下,直抵腰椎,让他们再也躺不住,纷纷坐了起来。后来每一次听见这歌声,他们的后背总在细微地颤抖。三个伙伴再也经不起这异样的感觉,他们循着歌声来到扎嘎尔草原,耳中的共鸣越来越响时,他们知道这姑娘已经很近了。

        扎满小辫的央金,顶着红珊瑚和黄蜜蜡的央金,她手中轻轻甩着握夺绳,那是牧民管理牛群的抛石器,她在草原上迈动双脚,一回头一扭身,她脸上的笑容有一种魔力,让三个壮实的汉子瞬间傻掉。他们总算切身体会了流浪艺人诵唱的《格萨尔王传》,那个神授的流浪艺人,唱到格萨尔王的妻子珠姆时,总轻闭双眼,脑袋上扬,像看着神界的美丽。艺人的身体轻轻摆动,动人的旋律和歌词就从他口中滑出: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

                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

                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

                夏天她比月亮凉

                遍身芳香赛花朵

                蜜蜂成群绕身旁

                人间美女虽无数

                只有她才配大王


        岂止是一百匹骏马和一百头肥羊呢?一回头一扭身,他们连自己都消失了。

        “我爱她。”足麦说,藏语表达这意思时听上去非常委婉。

        “我也爱。”曲学嘎玛连忙抢着说。

        “谁能不爱啊!”郎卡带着感叹的语气望着央金。

        三个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说出这话后才意识到共同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们相互看看,会心一笑。用不着私下找央金背后使手段,草原上的女孩子喜欢英勇剽悍的男人,喜欢雄鹰那样桀傲的男人,这也是史诗《格萨尔王传》流传千百年来给予的影响。像格萨尔争夺王位之时那样,草原上每年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赛马会。每年八月要举行大型的赛马会,邻近几个草原的人马都会聚到一块儿,那时刻,谁能夺得名次谁就是女孩子眼中的王。他们一块儿走到央金身边,他们嗅到她身上有一种羊羔花的香味,然后他们就把自己介绍给她,算是彼此认识。



        八月是草原最好的季节,各色野花都绽开了,铺排集结于草地上,像赴一次盛大的宴会。有一种蓝色的小花,当它们连到一块儿长在草地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小片天空掉在了草原上。

        足麦、曲学嘎玛和郎卡牵着马站在比赛的队伍中,草原两边是成堆的牧民,他们身穿节日的盛装,期待着本草原的人能取得好成绩。在这样多的人中,他们还是一眼看见了央金,她在赛道的中段站着,冲他们招手。

        郎卡家有一匹好马,那是一匹全身棕黑的骏马,只四个蹄上长着一圈白毛,牧民们称那匹马为雪蹄。不过在爱情面前,足麦和曲学嘎玛丝毫不惧,各人都有潜在的姻缘,马再好也没用。

        发布指令的人一声口哨,汉子们都跨上了马,近三十匹马在草原上排成一排,三个好朋友挨着排在队伍靠边的地方,他们相互看看,又看了看远方的央金,微微伏下身去等待枪声响起来。发令的人将那只羊角猎枪举向天空扣动了搬机,轰地一声,枪响了。郎卡双腿猛夹马腹,左手紧攥缰绳,右手拍着马屁股,雪蹄明白主人的心意,迈开腿向前冲去。

        在最初的那段赛道中,这优势并不明显。除了两个没和马取得一致的赛手,比赛一开始马驻足不前,后来又跑错方向,远远落在后面,别的马都奔终点冲去。

        牧民们的口哨和呼喊声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整个草原,其中也必定有央金紧张而快乐的喊叫。郎卡只比他们领先一个马头,他的余光看见曲学嘎玛的双腿在不停地夹着马腹,曲学嘎玛着急了,也发狠了。跑过半场,雪蹄已领先一个马身,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远远看去,一个棕黑的身影在快速稳定地前进,四只洁白的马蹄在花丛中不断翻腾。

        足麦和别的马已落在后面,身后只剩曲学嘎玛粗重的呼吸。跑过半场不远,就在雪蹄的速度越来越快时,郎卡感觉到马的前半身猛矮了下去,来不及惊呼,他已被抛到空中,天地旋转,互换了几次方位后,郎卡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他看见马也在草地中翻了个跟头,他还看见曲学嘎玛、足麦,以及别的马从两边飞驰而过。顾不上疼痛,郎卡翻身起来去看马有没有伤着。马在草地上挣扎了一小会儿后也站起身来,不过它的左前蹄却弯曲着悬在空中,郎卡看见那伤着的前蹄不停抽搐颤抖,他担心它摔骨折,那样它就废了,不能再奔跑。好在他牵着它,示意它走动时,虽然那只腿跛着,却没有大碍。

        郎卡牵着它退出赛场,他没再关心谁夺得冠军,央金是否上前祝福,那个下午他牵着马来到草原避静的地方。马腿还有一点儿瘸,马像明白自己的过失,它不吃草,蓝色的眼睛中充满忧郁,直直地盯着郎卡,让郎卡的心一阵阵发软。

        要说兔鼠的不好这就是了,兔鼠在草原中四处挖洞,马蹄不小心踏进洞里,极可能把腿折断。赛马时遇上兔鼠洞更是危险,万幸的是雪蹄有经念,在踏虚时的一瞬收住了蹄子。

        乡长呷马不停地打着比喻,他说兔鼠就像一群狼,当它们越来越多,整遍草原慢慢枯萎,这些兔鼠会像狼群把牦牛逼到绝境。

        郎卡没法把兔鼠的形象和狼群连在一起,相反他眼中的兔鼠却柔弱可爱。还在更小一些时候,曲学嘎玛、足麦和他没事时最爱玩捉兔鼠的游戏,一窝兔鼠总会在草地上掏出七八个洞口,三人分工,两人各自选择洞口,守在那里,一人嘴对着洞子不停吹气,有时兔鼠从洞口跳出来,刚好落在手中。兔鼠的样子非常可爱,两只恐惧的眼睛瞪得老圆,逼急了,它们有时还下口咬人。把玩一会,他们总将兔鼠放回洞中,这也得宜于自小那些老人的呵叱,玩兔鼠时让老人们看见,总会大着嗓门喊:“你们干啥?别人好好在地里,捉它干啥?”当孩子们可怜巴巴地望着老人时,他们又会喊到:“玩一会就放了哈,别弄伤它们。”草原上的孩子一茬茬都这样玩大,直到自己老去。

        郎卡陷在往事中没听清乡长最后说什么,当大家纷纷站起来目睹乡长和两个汉族人坐上汽车远去时,他才问敬巴:“乡长说了半天这兔鼠是什么意思?”

        曲学嘎玛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夺翁玛贡玛草原兔鼠成灾了,乡长说再不治理这片草原就给彻底废了。”

        这两年来,夺翁玛贡玛草原的草稀疏了许多,整个草原上处处都是兔鼠打出的洞,稍不小心,不仅马蹄,就连人脚也都陷到洞里。虽然这样,郎卡却想不明白这和灾难有什么关系。草原上怕的是雪灾,当雪灾来临,人都失了活下去的希望,那样的才应该叫灾难。



        回家的路上多吉紧紧跟在郎卡身后,他不明白父亲的脸为啥那样严峻。进了家门,郎卡坐在藏床边,沉默地晒那木质方格小窗里洒进来的太阳。多吉在外屋给媳妇讲开会的事,最初小小声声地说,讲着,又抑制不住兴奋,声音大起来,说这次消灭兔鼠,夺翁玛贡玛的年青人要带头,过几天,上面要专门组织年青人开会。

        郎卡隐约听见了多吉的话,小儿子的那股兴奋劲让他特别生气,他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在那嘀咕什么?清静不得啊?”

        外屋没了任何声响,整个下午,多吉和卓嘎都轻手轻脚地做事,尽量不发出声来。郎卡一时又心痛他们,这两孩子孝顺、听话,他们只是有自己的希望,他们想尽快随大哥二哥到城里生活,这希望被他压制着,无法实现。

        这个下午,郎卡坐在缓慢移动的太阳中回首往事,试图理一理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一切都如此别扭。

        他想起八岁那一年,家里替他放生了一头牛。当时他病了,躺在床上胡乱做梦。那头放生牛刚出生不久,他父亲阿朵在它脖子上系了彩色的飘带,那是放生牛的标志。从此,它会无忧无虑生活在草原上,不用担心被人宰割。那时候他站在屋顶,常能看见它的身影,说不清自己与它之间有着怎样的牵连。许多时候,他坐在草地上,坐在它身边。它因他而放生,他因它而健康成长,他默默感受着与它之间生命微妙的互动。他想它不过是一头牛,它不会知道这些。但当它用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像在沉思或感知什么时,他常怀疑它其实也知道那种微妙,谁能说得清呢?都是生命,都有生命的敏感和脆弱。

        它还只是一头牛犊,除了脖上的彩色飘带异样显眼外。它混在牛群中,或在草原疯跑,顶着母牛的腹部吃奶。它和别的牛犊并没太大区别。而他也像草原上八岁的孩子那样,还不知道未来是一个极大的空间。看着太阳升起、落下,远处的雪山静静伫立于云层之中,仿佛世界会这样保持不变,仿佛他和那头放生的牛犊被不变的景象凝住了,再也不会长大。

        时间却从不让谁置身其外,他已无法忆起那头放生的牛离去之前是怎样的状况。那时候正是三个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追求央金的日子,那些日子他感觉自己每日都在忙碌,一早起来汇合了曲学嘎玛和足麦,三人就形影不离。偶尔看见那头放生的牛卧在草地中,它已经很老了,如果按人的年龄计算,它已经年过百岁。它卧在草地中,嘴蠕动着反刍一点点青草。每当看见郎卡的声影,它连嘴也不再动旦,静静地看着他,脑袋随他的走动而迟缓地转动。

        偶尔,他也会来到它身边,看见他来,它总是用力站起来,扬扬结成毡片的牛尾,那时候他的心思都在央金身上,在即将进行的赛马会上。面对这头与他有着生命互动的放生牛,他没有更多、更敏锐的感受,他把它等同于身边的牛了,那些成群的牛散在牧场中,星星点点像黑色的花朵,绽放在夺翁玛贡玛草原。他习惯性地拍拍它的脖子——在每头牛身边,他都会这样拍拍——然后离开,它直着脑袋看他的背影一点点远去,直到他进入房间,再也见不着,才像一个患严重风湿的老年人那样,再次慢慢躺卧到草地上。

        他一直没明白它已经很老了,它的生命已近尾声。那个黄昏,三个好朋友在足麦家喝酒,谈论央金的声音和各自马匹的状态。就在太阳坠入西山之巅时,最后一束阳光从天空中撤离,他们三人正喝得迷茫,草原中猛然传来一声牛哞,像一声巨大的叹息,带着某种眷恋,却没半点悲鸣。曲学嘎玛停下了手中的酒杯,向外张望了一眼说:“谁家的牛这样叫?叫得人心直往下沉。”

        他挥了挥手说:“牛叫有啥稀奇的,从小听到大,喝酒喝酒,把这碗干了!”

        从那一晚开始,他再也没见着它。老人们常说,有灵性的动物生命即将逝去之时,会远离人群,远离它的同类,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安然离去。是郎卡自己年岁渐高之时,才一点点感受到它的目光,感受到它离去时的叫声蕴含了多少时间的沧桑。



        那时候还太年青,沉湎于爱情。

        赛马会不久,曲学嘎玛迎娶了央金。婚礼盛大而隆重,郎卡和足麦在那个天刚明亮的早晨随着曲学嘎玛去扎嘎尔草原迎回新娘,那晚他们任青稞酒在体内燃烧,任快乐在夜空中飞翔。后来三人还常仰卧草原,听央金唱歌,享受轻微的电流穿越身体,在如此近的距离里,耳中的共鸣随她的声音而起伏绵延。再后来,足麦也迎回了自己的新娘,郎卡跟着在草原上找到相爱的人。各有家庭后他们照常一块儿喝酒,友谊如此相续,直到有了各自的孩子,孩子们长大成人。足麦家生了四个孩子,两男孩两女娃。郎卡也有了三个男娃。

        曲学嘎玛却经历了许多苦难。央金在生孩子时难产,她在底层的偏房里痛苦地压抑着哀嚎,牧场上有经验的女人都围在她身边帮忙。那时候乡卫生院太远,交通不便,牧民们习惯在家生产。

        曲学嘎玛帮不上忙,也不忍听央金压抑的哀嚎,他守在煨桑的小塔边不停祈祷。从半夜开始,直到第二天正午时分。邻居的女人跑来叫他,说孩子产下了,是个男孩。他颤着声问,央金呢?那女人最先支吾着没有回答,眼泪却成串地掉下来。一切都明白了,曲学嘎玛默默跟在女人身后回到家里,曾经鲜活灵巧的央金此刻躺在木板上,她的脸色惨白,连红嘴唇也白了,不过她依然美丽。

        孩子躺在羊羔皮里啼哭,他看见孩子继承了先祖的特点,嘴唇像兔一样裂着,这原本该让他激动,但那会儿曲学嘎玛只能抱着啼哭的孩子,默默地看着央金。

        天葬那天,郎卡和足麦一块儿去了。曲学嘎玛将包裹好的央金横放在马背上,牵马沉闷地走向天葬台。他们陪伴着曲学嘎玛,直到鹰将最后一点骨肉吃完,慢慢飞走。曲学嘎玛盘坐在草地上,他们拍了拍他的肩头离开,他们知道他想独自在那待一待。

        孩子取名叫曲学降措,这孩子是他全部的骄傲和希望。他领着孩子,守住当初的爱情不再另找。曲学是藏语缺嘴的意思,传说他们一家是山神的后裔,他们的先祖去山里寻失散的牦牛,困了就在一个大石下打盹,朦胧梦见山神伏在自己身上,醒来回家,不久就有了身孕。

        那山神是个曲学,缺着嘴,供奉的山神像也特意把嘴唇雕塑缺了一块儿。那时候先祖还没成家,眼见肚子日渐隆起来,想起山上的梦,在梦中,她听见山神浊重的喘息,看见气流从豁嘴的地方冲出,让分裂的嘴唇细微地颤抖。

        给别人讲这梦和肚子的关系,别人只当她为大肚子找托词。直到孩子生下来,大家争相来看。孩子的嘴唇缺着,相貌和山神神似,才知她真的结上了山神的种。那以后曲学渐渐成了他们的房名,隔三五代人,总会有一个缺嘴的孩子生出来。裂着嘴唇那形相虽然丑陋,却让所有人都十分尊敬。他们家的声名传播开去,不仅在夺翁玛贡玛,周边的草原都知道这一家是山神后裔,看见缺嘴的人,先问是不是曲学家的,一旦报出他家的名,去什么地方别人都会盛情款待,像对待山神那样尊崇。

        央金虽然逝去,在牧场,曲学降措不缺奶吃。曲学嘎玛喂他牛奶,那些哺育期的女人们遇见他,都会将他抱到怀里,把奶头放到豁嘴之中。曲学降措顺利成长,草原上的孩子秉承传统,对他十分尊敬,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不招惹他。

        那时候乡上成立了一所小学,鼓励孩子们上学,上学的孩子都能得到补助。曲学降措也去了学校,几个牧场的孩子都集中在乡小中。曲学降措天资聪明,小学毕业又考上县里的中学,来回坐汽车都得花一天的时间。不过去了县上,他的豁嘴就特别显眼了,除了牧场上的同学,给别人讲他是山神的后裔,全都轰然大笑。男同学时常拿他开玩笑,女同学从不与他交往,看见他,都远远地回避开。

        那年的暑假,内地的医疗机构组织医生来夺翁玛贡玛义务巡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远远看见曲学降措,让翻译叫他过来,端着他的头看了一会说:“这孩子怎么不早早治疗呢?越早手术恢复越好。”

        边上看病的牧民笑着说:“他治什么哦,又不是病,他家是山神的后裔。”

        翻译把他们家的故事讲给医生听,那个女医生听完后哈哈笑起来,说:“如此荒唐的事怎么可能发生?这是先天性畸型唇腭裂,要做手术。”

        曲学降措第一次明白自己像兔一样的嘴唇原来是种病,难怪县城里的同学都会笑话他。

        中年女医生回到县上,把曲学降措的事记在了心上,她找县上的领导商量,想利用医疗队还没回去的时间,把曲学降措的手术做了,手术费用就由县上出面组织捐款。一方面彻实帮牧民解决了问题,另一方面县上和义务医疗组也同时树立了一个典型。



        曲学嘎玛和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曲学降措成了县里的头条新闻,县电视台播放了为他募捐的消息,各个单位都组织人举行了募捐活动。牧民们只知道有一天乡长骑着一辆三轮摩托来到曲学嘎玛家,说要接孩子去治疗嘴唇。听到这个消息,曲学嘎玛和儿子生了气,他们相互争论,希望对方明白自己的道理。乡长看父子俩人各不退让,他明白山神后裔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县上募捐的重要性,却没法站在任何一方拿主意,他对他们说:“你们好好商量吧,我在外晒太阳,有结果了来找我,最好快点,这路程还远。”

        那天的结果是乡长把曲学降措拉走了,事后曲学嘎玛无奈地对大家说:“这世界在变,没办法,孩子大了,他自己有主意。”

        半月之后曲学降措回到夺翁玛贡玛,他的嘴唇缝合了,只留下淡红色的一道疤痕。那一年,曲学降措有十五岁。

        在他十六岁时,充巴已将摩托车引进夺翁玛贡玛,有三四户富裕的人家都买了摩托。草原上的年青人喜欢这机械的东西,他们把摩托称为不吃草的骏马。曲学降措也特别喜欢,每天早晨起来,就伙同几个有摩托的伙伴去柏油路上学车。谁也没想到那个黄昏,几个年青人用摩托驮回的却是曲学降措僵硬的尸体。在一段坡路上,他骑车向下,看见对面驶来的卡车,心里慌乱,完全想不起该松掉油门,反而紧紧抓住车把,摩托越来越快,最后骑到了卡车的腹部。

        曲学嘎玛的骄傲和希望就这样葬送在车轮下。

        央金被一匹马驮着去天葬台,而曲学降措被他的伙伴们横放在摩托车后座送到天葬台。郎卡和足麦陪伴在曲学嘎玛身边,他们一直担心他承受不了,两次大难足已摧毁最坚强的人。在这两次灾难中,他们没看见曲学嘎玛掉过一滴泪水,虽然亲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逝者在中阴路上的一场冰雹,忌讳哭泣,但生离死别的悲痛谁能忍得住呢?

        天葬完曲学降措,足麦和郎卡特意陪他喝了一顿青稞酒,他们希望酒能够释放他的压抑,燃烧他的悲痛。他们刻意回避了央金和曲学降措的事,专挑一些儿时的乐事来讲。他们喝着酒,讲到那些趣事,曲学嘎玛跟他们一块儿笑,三个好朋友直笑得捧着肚子,眼泪不停地淌。只是酒宴将散之时,他主动说起这些悲伤。他平静地讲着自己的看法,每个人有每个人前定的命数,轮回中所起的因结的果谁也无能为力,正应了生命无常,不可恒定。这道理人人都明白,但除了那些高僧大德,谁能在现实之中从容应对呢?

        曲学嘎玛的平静让郎卡和足麦面面相觑,他伸出手,拍拍两人的肩头独自离去。那一刻,两人由衷体会到山神后裔的力量,尤其是郎卡,他一直对曲学降措的死纠缠不清,他无数次地假设了如果曲学降措不去做嘴唇手术,不生硬改变先祖的遗传,激怒山神,这惨剧会不会发生?



        就是这样一个刚强的曲学嘎玛,这些年里,却似换了一个人。就算在三个要好的朋友间,他与他们的关系也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让郎卡心里特别难受。每当想起这些,他都恨透了那个叫充巴的人,不过他自己明白,这恨里夹杂着太多的矛盾。

        充巴是晚辈,不过比他们的孩子都大许多。充巴不是他的本名,充巴在藏语里意为做生意的人,这是因他后来专做生意,牧民们就拿这个取代了他的名字。自小充巴就非常瘦弱,却调皮得没有分寸,什么都敢干。他不仅让家里的人大伤脑袋,也让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们特别愤恨。到他十多岁时,更学会了酗酒滋事,成天骑一匹马四处游荡,时常喝得烂醉,像软泥一样瘫在马背上任马将他驮回。后来他因酗酒打架,拿腰刀捅伤人,在遥远的监狱里关了两年。监狱生活似乎拓展了他浪荡的空间,出狱之后他没立即回到夺翁玛贡玛,随着监狱里认识的朋友四处闯荡,奔波了几年,才第一次回到夺翁玛贡玛。

        牧民们记得他回来的那个下午,那时候太阳已离西山巅非常近了。宁静岑寂的草原上忽然传来音乐声,最初那声音还极小,被微风带来,时有时无。晒太阳的汉子支起耳朵仔细捕捉这音乐来自哪里,挤奶的女人们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搭着眼向远方张望。就连埋头吃草的牦牛群,听到这异样的音乐,纷纷扬起头来,看着草原的尽头。

        年青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攀上煨桑的山头,他们看见草原尽头有一匹马驮着一个身着汉装的人缓慢前来。音乐声越来越大,那人影也渐渐清晰,他穿着黑皮夹克,裤子也是黑皮的,戴一顶褐红的毡帽,鼻梁上架着一幅极大的墨镜。

        一个陌生而怪异的人要来夺翁玛贡玛,尤其是随他而来的还有悠扬的音乐,让牧民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汇聚到一块儿,迎接他的到来。

        他骑着马慢慢来到人群中,勒住马头,却并不下马,他在高高的马背上打量着大家。

        没人仔细看他,牧民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怀中挎着的一个小黑盒子里,那悠扬的音乐正是从黑盒子中发出来。

        他伸出手,啪地一声按了一下盒子,音乐嘎然而止,他这才大声用藏语说:“没人认出我?”

        众人都纷纷摇头,只奇怪这样一个身着汉装的人,怎么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藏语。

        他跳下马来,奔向翁姆老人,边走边揭了毡帽取下墨镜,走到翁姆面前说:“阿妈,我回来了。”

        翁姆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看他,猛然哭起来。

        大家从他瘦削、矮小的身材和突出的颧骨中依稀认出这不是失踪了数年的充巴吗?人们同时发出了啧啧的惊叹之声。

        在牧民们的惊叹中,他高声邀请大家晚上都去家里喝酒。

        那是一个新奇的夜晚,那也是一个充满惊叹之声的夜晚,连一向稳重老沉的郎卡也忍不住去凑了热闹。

        充巴家里挤满了人,郎卡受邀上座,那个黑色的盒子就摆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十分好奇,不明白一个小小的盒子放进卡带,怎么就能唱出歌来?充巴耐心给他解说,说这东西是录音机,不仅能放歌,还能把声音录下来。说着,他让大家安静,说待会儿他举手示意,阿扣郎卡就说几句话或唱句歌都成。然后按动录音机,举着手示意郎卡开说。

        郎卡不知该说什么,要一时唱歌更难开口,很急了一阵,忽然大声说:“扎西德勒彭松措巴学。”说完这吉祥的话,感觉头上都被逼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充巴按了键,来回摆弄,牧民们都松下一口气来,小声交谈。摆弄完后,他再次让大家安静下来,刚刚松懈的气又给憋上了,看他按下黑键。那会儿,整个屋子特别安静,只听录音机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迟迟没有别的声音出现。每个人心里都特别紧张,尤其是郎卡,他既盼着奇迹发生,又不愿意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直到心都快悬到嗓眼了,那黑色的小录音机里猛然生硬地窜出一句:“扎西德勒彭松措巴学。”不仅是其它人,他自己也被这突兀出现的声音吓着,望着充巴质疑地问:“这是我刚刚说的?”

        充巴笑着说:“是啊,阿扣郎卡刚刚说的给录下来了。”

        有一种错觉,似乎身体给分成了两半,那一半虽然陌生,却分明是自己,远离着他,无法控制。

        “是阿扣郎卡的声音。”有人说。

        啧啧的惊叹响成了一遍,惊叹之后众人齐声笑起来,笑话郎卡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录音机里继续放上了悠扬的音乐,牧民们端起青稞酒,听充巴讲他这些年的经历。不过充巴不讲他干了些什么,他只把汉地的大城市描述了一番,讲比森林还密集的高楼和比蚂蚁窝还拥挤的人流。他安心想讲些笑话让大家开心,说刚到汉地的那些时间里,自己汉语不好,进餐馆点菜都麻烦。有一次嘴馋,想吃咸烧白和猪脑花,一时却记不起菜名,给写菜单的服务员比划了许久别人也不明白,一时急了,将用藏语理解的意思生硬翻译成汉语说:“我想吃猪肉排队,一片一片的猪肉排着那种。”

        别人还是不明白,正急时,临桌上了那道菜,忙指着说:“就那个,看嘛,猪肉排着队。”服务员忍着笑,听他继续点菜说:“再要一个……一个……猪的思想。”

        服务员学聪明了,跑厨房里端出脑花问是不是这东西?他点着头连声说:“是这个,猪的思想。”餐馆里所有吃饭的人都被他逗得笑喷了。

        可是听笑话的牧民们没笑,他们只啧啧地继续感叹,让充巴十分懊恼。



        录音机是充巴带回的第一个稀罕的玩意儿,这东西后来在一大段时间里风靡草原,无论是放牧的男人或骑马远行的男人,处处可见他们提着一个录音机。他们把音量开到最大,最爱放充满喜庆的弹唱歌曲,因此那一大段时间里,整个草原都显得非常热闹。

        郎卡有一段时间喜欢录音机到了痴迷的程度。最初是充巴把那个盒式录音机放在家里,他又出去做生意,郎卡天天都会找些借口去充巴的家中,让放一放录音机。电池用完,他总是想方设法托人去乡上买来补上。一见他来家里,翁姆已很清楚他的目的,忙把录音机打开,放上他最喜欢的格萨尔说唱。那段时间里,足麦和曲学嘎玛找他,都直接来充巴家。足麦开玩笑说:“你整日跑别人那里,是不是看上翁姆了?”郎卡红着脸追打足麦。

        录音机开始普及后,他凑上钱,让充巴给买了一台。他把那台叫燕舞的录音机放在枕边,每天早晨,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录音机。临睡前,像那些烟鬼要抽倒床烟,他也总是要再听一遍才能安然入睡。这习惯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好奇心大起,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玩意儿怎么能把所有声音都录下来,忍不住好奇,拆开录音机想看看里边有些什么时才无奈地止住。

        摩托车也是充巴第一个引进夺翁玛贡玛的。他骑着那辆嘉陵牌红色摩托回到草原时,立即引起所有年青人的热衷。一时间,富裕些的家里每个年青的汉子都有一辆,经济窘迫的小伙子们,整日里与父母争吵、闹心,没个清静的时候,想拥有一辆摩托已成为全家人的梦想。摩托车在短时间内就普及开了,最初牧民们自己开动脑袋,想法将录音机与摩托车结合,用皮绳稳稳地捆在车头,后来商家知道这信息,给摩托车配置了录音机。

        音量还是开得最大,不过声音有了速度,你正安静地走着,音乐急驰而来,瞬间在身边炸响,伴随摩托车的轰鸣一阵喧闹,还没听清唱的什么,那声音又急驰而去,你只知道和一个年青的牧人短暂交汇了。

        摩托车普及开后,出了不少事故,曲学降措就是其中一例。

        有一个带着伤感的笑话说,年青的汉子骑着摩托在江边的公路上飞驰,驾驶不慎撞到巨石上,摩托车摔在路边,人越过车头掉入江中。等交通警察赶到时,只剩那辆摔坏的摩托车还高声唱着:“嘎学嘎学啦,希学希学啦!”这两句歌词的意思是高兴高兴啦、快乐快乐啦,人却早不知被江水冲到了哪里。

        摩托替代了骏马,无论牧牛还是放羊,汉子们离不了摩托车,到后来他们技术娴熟,上山下沟、有路无路都骑着摩托,看得人心惊胆颤,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狂野和细腻。

        昔日心爱的骏马散漫在草原上,打着响鼻看那穿梭往来的摩托,不明白为啥毫无原由地受到主人冷落。

        对于夺翁玛贡玛来说,充巴成了年青人效仿的对象。一身黑皮衣、皮裤,一顶毡帽,一幅镜片奇大的墨镜成为许多年青人的时尚装束,他们让那些耳聩眼花的老年人常常产生错觉,为啥处处都是充巴?刚过去一个招呼说话,这会又来一个。

        充巴给夺翁玛贡玛带来了新鲜稀罕的玩意,也是他第一个从夺翁玛贡玛带走了家人。据说他的生意非常大,虫草、松茸、珠宝什么都做,他在城里置下了房子,有一天开着两辆车将家人全部接走。

        他是年青人的榜样,离开牧场到城市去成为他们奋斗的目标,包括郎卡自己的孩子。

        除了早夭的曲学降措,郎卡和足麦家的孩子们继承父辈的友谊,尤其两家的老大,他们一块儿读书、交流,学习是他们改变未来的唯一途径。他们共同考入高中、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不同的县上工作,就连此后在单位不断进取两人也特别相同,他们都在县上任了领导职位。此后,他们把弟弟妹妹一个个领进县城,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郎卡的大儿子彭措先把母亲接到城里帮着带孩子,他一直希望父亲能在城里安住,那样,一家人都团聚在一块儿。郎卡却非常固执,不愿前去,不得已,小儿子多吉只好留守牧场照顾父亲。

        让郎卡梗着的是这种种变化直接导致了人心底的改变,非常微妙,却又让人难以忍受。

        从前,夺翁玛贡玛受大家尊敬的是那些有先祖传承或出过高僧大德的人家,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哪家有人在单位工作,大家对这一家人都会另眼相看,尊崇有加。那些举家迁走,从此离开夺翁玛贡玛的人家更成为喝酒闲聊时的主要话题。

        曲学嘎玛、郎卡和足麦,三个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如今已是夺翁玛贡玛的老人。在牧场,老人受人尊重这是必然的。最初,晚辈见到他们,躬着身热情招呼,所说的话里充满敬语,举手投足都十分讲究客气,处处展开双手恭迎恭送,这礼节是传统的习惯,所以郎卡没留意其中的差别。直到有一天,三个老人一块儿喝酒,原本愉快的晚餐却在相互敬酒时让郎卡梗住了。曲学嘎玛十分客气,敬酒时双手捧上,足麦和郎卡讲儿女的事时,他就沉默不语,偶尔说句话,却像晚辈那样充满敬语。他给郎卡敬酒时双手捧上,说着敬语,郎卡说:“你干啥?”他笑着略带腼腆地说:“应该的,这是应该的。”就这简单的一句,让他和两个朋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的阻隔。

        那以后郎卡十分小心,他发现就算是晚辈遇上曲学嘎玛,虽然一样尊敬,但明显和对他们的方式有分别,晚辈们在尊敬之后,与曲学嘎玛相处非常随意,不时还开些玩笑。郎卡一直努力解除曲学嘎玛心里的芥蒂,有一次一个晚辈拿山神这事开玩笑,说他虽然是山神的后裔,如今这山神似乎也偏了心,没给他家半点照顾。为这事郎卡对那晚辈没留一点面子,狠狠训斥了一顿。

        足麦脾气硬,不会处理这微妙的感受,以致于和曲学嘎玛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样一个山神的后裔,天大的悲伤撼不动他,却让变幻的人心给折了腰。



        郎卡决定不到城里最初是一种本能、一种习惯,他熟悉牧场的一切,就连那些隐在时间之中的岁月也历历在目。

        在夺翁玛贡玛草原,流传着一个远久的故事,很早以前,普贤菩萨的化身日襄俄吉甲布决定救助众生,途经夺翁玛贡玛上空。那时候夺翁玛贡玛荒无人烟,被一群妖魔占据。妖魔用疾病侵扰周边的人群,用霜冻结果人们的牲畜。日襄俄吉甲布从夺翁玛贡玛草原上抽出一条彩虹,捆住所有的妖魔,把它们带到深山里驯化。在即将离开时,日襄俄吉甲布看见没有妖魔的夺翁玛贡玛呈现出祥瑞的征兆,花都盛开了,铺满整个草原。日襄俄吉甲布立在云端,这一景象让他深受感动,三只金翅鸟在他感动的瞬间从他的身体、语言和心灵里飞出,它们降落在夺翁玛贡玛美丽的花丛中,停留片刻后三只鸟飞走了,在它们停留的地方有两只金蛋滚来滚去,那是三只鸟温暖的爪子触碰地面产生的。两只金蛋在阳光的照射下越长越大,迸裂出一个雄俊的男孩和秀美的女孩,他们都是半透明的,全身发出荧荧的蓝光,唯有心脏是红色的,不停跳动。他们在夺翁玛贡玛居住了几个春秋,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降嘎,教会他佛法,之后透明的父母虹化在阳光之中。降嘎有非凡的能耐,他娶回一个魔女生育后代,他能召唤逝者的灵魂,他像鸟一样飞到天空。有时他静静坐在水面上,把自己变为一条龙、一只鹰或一头狮子云游四方。他收留灾民,让流浪的人有了归宿,使夺翁玛贡玛形成一个部落,延续自今。

        这是夺翁玛贡玛世代口传的历史,老人们一代代传承下来,告诉后辈要记住那些过去的日子,过去依次排列,从谁到谁,什么人传什么人,他们有怎样的本领都清清楚楚。

        他想起三个好朋友年轻时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温暖的太阳像青稞酒一样让他的身心都特别舒畅,天低低地蓝,云舒展地飘,那样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像过三个好朋友在这片草原终其一生的事。他们相伴着喝青稞酒,晒夺翁玛贡玛天空的太阳,然后苍老,捻着念珠逝去。他想像过那样的场景,也许是足麦先走,也许是曲学嘎玛,也许是自己,无论谁,另两人一定伴在身边送往天葬台。那将是一场详和而平静的天葬,秃鹫拍打着翅膀,带走残碎身躯的同时,逝者的灵魂正在中阴路上看着平静的亲人和朋友微笑。

        足麦给乡邻们讲要迁走的消息时,郎卡特意带着酒去曲学嘎玛家里喝,谈到这事,曲学嘎玛虚着眼说:“足麦就要离开夺翁玛贡玛了,不久你也会走,大家都将离开,不过我想,我和良巴会留在草原上。”

        郎卡看见他眼神中有一种绝望,他所说的也同时让郎卡心里一惊,许多年后美丽的夺翁玛空无一人,一片废墟,这成百上千年的牧场,乃至牧人的生活完全消失……他不敢再想,这比生命逝去更可怕,他心里有一种寒冷弥漫开,连忙说:“我不可能离开夺翁玛贡玛。” 这话已不仅仅是宽慰曲学嘎玛,更是一种誓言,对朋友和对这片草原的誓言。

        “你有一天会走的。”曲学嘎玛说,他对谁都已不太信任。

        “不走。”郎卡坚定地说。

        对充巴莫明的仇恨就是这些事纠缠在一块儿时产生的,有时候自己想着这仇恨也感觉可笑。草原的变化可不仅仅是夺翁玛贡玛,电视里演别的草原,情况大致相同。充巴不可能同时分身去所有的草原,更何况当初他带录音机来时,自己的痴迷比谁都厉害,到现在也没觉得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好,只是他压抑不住那仇恨,矛盾而莫明的仇恨。


十一


        多吉和年青人们骑着摩托车去乡上开灭鼠会,透过木质方格小窗,郎卡看见十多辆摩托上分载着姑娘和小伙。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吵嚷的音乐和摩托的轰鸣混杂交织。儿媳卓嘎来回忙碌,眼睛却不时溜向喧闹的外面。前一夜,多吉说去乡上开会,卓嘎难得地提出要求,说想跟着多吉去乡上,这会议是要让所有的年青人都来参加。郎卡摆了摆手说:“你就别去了,家里的事多。”他原本也不想让多吉去,只是他想听到这事的更多消息,看着卓嘎委屈的眼神,他希望有一天这些年青的孩子能明白他的用意,明白夺翁玛贡玛草原的不同。

        郎卡还记得自己只几岁时,一个深冬的夜晚。那时候,他们住在牛毛编织的黑色帐篷里。雪连着下了一周,厚厚的雪将整个草原都覆盖了。最初风嘶吼着将零散的雪花卷得漫天乱飞,后来风停了,雪片变得很大,一片连着一片不急不慢静静地飘零。

        郎卡裹在羊皮藏袍中,在寂静的夜里,他能听见一片片雪花掉下来的声音。不过这岑寂很快被不安的牛群打破,几头牛哞地叫了起来,紧跟着狗也开始狂吠。

        “怎么了?有人偷牛?”醉酒的阿爸对阿妈说。

        阿妈披起藏袍,点燃松光灯,跨到雪地中。她高举着松光灯仔细看了看,惊异地对着帐篷里喊:“阿朵,快出来。”

        阿爸忙穿起藏袍,一把抓过身边的羊角猎枪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郎卡跑到门边,撩开厚重的门帘,他看见阿妈正给阿爸指着不远的地方,雪地之中站着一头双眼发出绿光的狼。

        狗越叫越厉害,随时准备冲上去,阿妈喝停了狗,阿爸给枪膛里填满火药和铁沙,端起枪来瞄准。对于牧场来说,狼是最大的敌人,它们残忍地咬死牛犊、袭击马驹,让牧人恨之入骨。就在阿爸快扣动板机时,阿妈忽然阻止了他,她发现那头狼有一些异样。狼原本聪明狡猾,它们真要偷袭牛犊时,往往将牛犊扑倒拖走,狗才能发现,雪地上只剩下凌乱的鲜血。这头狼竟然不动,看见猎枪举了起来也没逃跑。透过黯淡的松光灯,郎卡看见这是一头母狼,这头狼已瘦得不成样子,黑黄色的狼毛结成了毡饼,狼皮松驰地悬掉在腹部,明显地现出肋骨的形状,两排乳头长长地坠在松驰的腹下。

        阿妈向前跨出两步,那头狼立即警觉起来,将鼻子皱着威慑她。她停下脚步,将手里的松光灯举得更高。就在狼身后不远的地方,两只小狼崽静静地伏在雪地上,阿妈立即领悟到狼的意图,这头饥饿的狼已走投无路了,为了狼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求助。笑容在阿妈脸上展开,狼也放松了警惕,不再将鼻子皱起。

        阿妈取了些风干的牛肉,还端了一碗牛奶出去,她将这些东西摆在离狼不远的地方,退到帐篷边看着它。

        那头狼并没上前,它也呆呆地望着他们。

        阿妈再次明白了它的恐惧,拉拉阿爸的袖子回到帐篷里。他们吹灭松光灯,将门帘掀了一条缝偷偷观看。在蓝莹莹的雪光中,他们看见那头狼试探着迈出几步,又犹豫地盯着帐篷。很费了些时间,它才来到食物面前,它先嗅了嗅那碗牛奶,再次警惕地看看帐篷后才回过头去看狼崽。两只小狼崽摇摇摆摆地跑上前来,一头扎进碗中,吱吱地舔食着牛奶。那头狼看看进食的狼崽,转过头嗅了嗅风干的牛肉,这喷香的食物让它全身颤抖起来,牙齿相互撞击,发出极响的声音。

        这情形让阿妈的眼泪成串地掉下来,她呜咽着说:“这狼饿厉害了,看见食物牙根打颤,没法下口。”

        狼就那样颤抖了好一会儿,猛然瘫卧在雪地上,它看着眼前的牛肉,平息自己的紧张。休息了好一会,它又站起来,头刚埋下去,全身的颤抖又开始了,牙齿再次相互撞击,嚓嚓嚓地响在雪夜中。这样反复了几次,狼最后卧在雪中缓慢地把那些牛肉吃进肚里。

        折腾了大半夜,狼终于领着两只狼崽慢慢远去。走几步它就回过头,好奇地看看黑帐篷。

        阿妈长舒了一口气,点亮松光灯,她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掉。

        阿爸说:“瞧我们干的什么事,救了一窝狼,你还为这狼哭得死去活来。”

        阿妈说:“菩萨会明白。”

        那一段时间里,隔两三天,狼就领着狼崽在夜里到来。最初狗不太适应,狼一来,它就狂吠,被阿妈狠狠训过几次后,狗也明白了这意思。狼再来时,它只是扬起头吠两声,告诉主人狼来了。

        那以后有两年时间里,无论是夏季牧场还是冬季牧场,郎卡总能看见那三只狼的身影。他们迁徙,那三只狼似乎也跟着迁移,不过它没再来讨要食物。母狼键壮了,毛色锃亮。两只狼崽也渐渐长大。它们时常在早晨出现在牧场边,三只狼站在远处,呆呆地望着帐篷。阿妈早晨出去,总忍不住发出怜惜的叹声。看见阿妈走出帐篷,那三只狼会蹲坐在草地上。阿妈扬扬手,大声说:“来了啊?快过来。”随着阿妈的呼喊,三只狼同时将脑袋歪向一侧,像在理解阿妈的意思,不太明白时,它们将脑袋歪得更厉害一点。

        后来,连别的牧民也认识了那三只狼,看见它们,绝不伤害,他们会说:“这是阿朵家的狼。”

        想着,郎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类似的事情,几乎在每家牧民身上都发生过。草原上的雪猪、兔鼠,连同天空中的小鸟、水里的雪鱼,它们不怕牧民们。许多牧民都有自己亲近的小动物,有的养着雪猪,有的养着麻雀。他(它)们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彼此熟悉和亲近着对方。

        有一天郎卡十分意外地看见疯子良巴坐在草地上,他手里捧着一些人生果。一只小兔鼠从洞里冒出来,四下里看看,滴溜溜转地跑向良巴。良巴把手摊在地上,它先嗅嗅良巴的脚,跑几步,再嗅嗅良巴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跳到手掌中,用尖锐的门牙先吃掉一颗人生果,然后叼起一颗,滴溜溜跑回洞中。

        看见这一幕,郎卡的心软得像快要全部融化。


十二


        下午,十几辆摩托轰鸣回来,卓嘎飞奔着出去迎接。多吉跨进门一见父亲,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低头要去和卓嘎一块儿做事,郎卡招了招手让他坐下。

        “开会说啥了?”郎卡问。

        “就是布置灭鼠的任务。”

        “他们怎么灭?”

        “说是组织人来撒药。”

        “撒药?”

        “嗯,毒兔鼠的药。”

        “好久开始?”

        “明早草原站的人就下来了,说灭鼠是大伙的事,动员大家都参与进来,明天他们发药,一块儿去施药。”

        讲着,多吉脸上笑容又情不自禁地出现了,郎卡看了看多吉说:“明天哪也不准去,就在家呆着。”

        “阿爸,别人都去我不去……”

        郎卡再次威严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再说话,转身去和卓嘎一块儿忙碌。

        吃过晚饭,郎卡在家里坐不住,这些说不清的变故和烦恼此刻都归结到兔鼠身上了,兔鼠是其中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摸得着看得见,像所有纠缠着综合在一块儿那些问题的突破口。他原本想去夺翁玛贡玛每个家都坐坐,看看那些老人怎么想。一出门,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能怎么想呢?他忽然像曲学嘎玛一样怀疑起来。

        他在夺翁玛贡玛逛了一圈,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良巴的屋前,还希望能看出些对未来的预言。良巴坐在门边,这时刻他看起来非常正常,他安静地靠着墙,望着草原的暮色。郎卡也在他身边坐下来,随他看了看远方。远山连接着,勾勒出天际的线条,雪峰之上,是一团团五彩的云霞,舒展地堆积出各种形状,这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阳光透明的大晴天。

        那时候父亲阿朵爱讲一个故事,说在他也只几岁时,夺翁玛贡玛也有一个疯僧,叫甲吉葭茹。像草原上的其它疯僧一样,甲吉葭茹同样有着许多神奇的传闻,不过并没人亲眼目睹,直到他病倒在床,生命即将终结。那时候他躺在床上没法动弹,连话也说不清楚,足足躺了大半年时间。

        牧民们轮流去照顾他,那天轮到郎卡的爷爷,他领着幼小的阿朵在甲吉葭茹家住了一夜。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郎卡的爷爷醒来之后去看奄奄一息的疯僧,他看见甲吉葭茹睁开眼睛,并奇迹般地说话了。

        “我在夺翁玛贡玛住了一辈子,还不知这草原是个什么样?”甲吉葭茹清晰地说,一点疯言疯语都没有,然后他忽然撑起身体站到地上。

        郎卡的爷爷只当他病好了,连疯症也一并好掉,以为他想去外面走走,就随着疯僧走出帐篷来到草地上。他看见甲吉葭茹眯缝起眼睛,向蓝色天空张望了好一会儿,说:“太阳真好!”

        太阳悬在远山山巅,只比绵延的群山高出一丈,炽烈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远处安静的牦牛、星星点点的黑帐篷、牛粪燃烧扬起的青烟,所有的场景都一如往昔。郎卡的爷爷熟悉这样的日子,有太阳的时候,夺翁玛贡玛一千年都是这样,即或没有太阳,也仅仅少了透亮的光,一切还照旧。他只为迎合疯僧,也眯缝起眼睛四处看了看,附合说:“太阳真好!”

        他看见甲吉葭茹动手去解那件宽大沉重的皮袍,他担心地说:“不要脱,又会犯病的。”

        甲吉葭茹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坚定地阻止了他的劝告。脱下皮袍,甲吉葭茹说:“去把法鼓拿来。”

        他不知疯僧要干什么,匆匆跑进黑帐篷里拿出法鼓,那是一面边上漆了红色,皮面已经发黑的鼓,他以为甲吉葭茹要在很好的阳光中做一场法事,以此祝福众生。他把鼓递给甲吉葭茹,他看见甲吉葭茹拿着皮袍犹豫了一下,没把皮袍递给他,而是扬手挂向空中,他再一次以为甲吉葭茹的疯病又犯了,然而奇迹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甲吉葭茹竟然把那件皮袍挂在了阳光的射线上,然后拿起法鼓骑了上去。

        甲吉葭茹单薄的身体像一只刚学飞行的小鸟,骑着法鼓摇摇晃晃升到一人高,终于平稳下来,越飞越高,像一只鹰一样飘在夺翁玛贡玛上空。约一盏茶的时间才回到地面上,甲吉葭茹摘下皮袍,对他说:“夺翁玛贡玛像一朵六瓣莲花。”说完后走进帐篷坐化了。

        那以后牧民们知道他们居住的夺翁玛贡玛草原是一朵六瓣莲花。

        郎卡看着眼前的良巴,不由自言自语说:“知道吗?明天他们就要把兔鼠一只只毒死,包括你喂的那一只,如果你像过去的甲吉葭茹,该有多好。”

        他一说话,良巴就望着他,眼睛深陷在皱纹里对他微笑。郎卡彻底失望了,所有神奇的事似乎只存在于远古的时光中,现实如此平庸,却无力改变。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原本打算再去曲学嘎玛那里坐坐,聊聊心里的苦闷,想起今非昔比的曲学嘎玛和他质疑一切的眼神,很快打消了念头,在回家那短暂的路上,从未有过的孤独瞬间就袭上了他的心头。


十三


        一早,天刚蒙蒙亮时郎卡就起了床,特意换上节日才穿的衣服。喝过奶茶后他再次嘱咐多吉和卓嘎,这一天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不准跨出门,然后拿起念珠和转经筒出了家门。

        他踏着浅草一直向夺翁玛贡玛的边缘走去。清晨的草原不仅有大量兔鼠来回奔跑,还有雪猪也钻出了洞,它们在洞口像虔诚的僧侣那样站立着,迎接太阳到来。

        在夺翁玛贡玛草原入口处他坐了下来,左手摇动转经筒,右手捻着念珠,眼睛注视远方。没多久,他听见身后有人走来,转头看时,却是曲学嘎玛。那会儿俩人心里明镜一般,多年前的默契像野花突然盛开,他们都没说话,彼此笑笑,曲学嘎玛就紧挨着他坐下了。

        在太阳透出第一缕阳光前,夺翁玛贡玛的老人们都齐聚到郎卡身边,就连疯僧良巴也意外地出现了,他们整齐地坐成一排,老人们未曾预谋的默契让郎卡心里的激动像山洪一样咆啸在全身。

        第一缕阳光洒下来,将他们花白的头发映照得像雪一样耀眼。

        一辆小客车出现在远方,老人们都站了起来,挡在车前行的道路上。

        车吱地一声停下了,乡长甲玛和副站长跳下车,最初他们以为这是牧民们前来迎接,但这些老人手中没有迎客的哈达。甲玛正想说话时,郎卡开口了,他说:“甲玛,你领着他们回去吧。”

        “阿扣郎卡,灭鼠是为了草原的好啊!”

        “你也是条草原的汉子,你从小看着这些兔鼠长大,你就忍心杀掉它们?”

        “我不忍心,但这是我的工作,它们成灾了。”

        “回去吧。”郎卡最后说,他威严地盯着甲马。

        副站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汉语和乡长交流,乡长甲玛一脸无奈,帅先登上了车。副站长也跟着上车,在即将关上车门的时候,他回头看着老人们,一脸不解。

        车掉头走了,甲马长嘘一口气,老人们全都心领意会地集结在这个早晨,把一件事和谐地解决好,这是最好的效果,如果没有两年之前的纠纷,大家也不会如此一致。

        两年之前,那时候城里流行吃绿色食品,牦牛肉成了紧俏的食物,价格上涨了数倍,肉贩们说这牦牛不仅没半点污染,从小还是吃虫草长大的。牛肉紧缺,都纷纷盯上牧场,牧人们平日里不怎么宰牛,动员他们出售牦牛很费了些功夫,传统的屠宰也不能适应市场,决定在乡上建一个屠宰场。那是一个宽大的白房子,有剥皮取内脏的操作台。

        经过宣传,几个牧场的牧民们家家都出售了两三头牦牛。郎卡也售出两头,别的家里都由年青的汉子们赶着牛去,他却不舍这牛,亲自赶了去,他们把牛集中到屠宰房外,那时刻他们都还不知这些牛将被怎样处理。

        牛排着队被赶进了屠宰房,工人们手持一台自动切割的机器,只在牛颈下一划,牛就倒下去。一头头牛跟着赶进房,跟着倒在宽敞的厂房里,一群牛不到一小时全都倒下了。血水顺着沟淌出厂房,浸入草地中。

        郎卡看傻了眼,这场面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过去在牧场,冬季要吃牛肉,有一整套方法,牧民们将蜂蜜、酒还有些别的东西混合起来,涂在老牛的嘴唇上,观察它们的神态。有些牛非常反感这滋味,将嘴唇在青草上反复擦干净,这些是不愿死的牛,极少的牛会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卧在草上慢慢添食。这样的牛会被木棍夹住鼻子,在喇嘛们超度的诵经声中慢慢逝去,它们没一点痛苦,蓝眼中充满安详,在生命即将离去之时,它们眼中会迸射出一种极度快乐的光芒。

        但眼下的场面却如此血腥,郎卡的眼睛红了,那是愤怒的红,汉子们的眼睛也都红起来,在浓烈的血腥味中,他们用喷火的眼睛盯着白厂房。

        那血腥味在不断扩散,弥漫到周边的草原。牛是多敏锐的动物啊,最初是一头牛哀鸣起来,跟着所有牛都齐声哀鸣,它们悲奋地哀鸣着,它们哀鸣的声音撕心裂肺,已经不像牛叫了,只仿佛无数的火车同时拉响汽笛。

        牛齐声哀鸣彻底激怒了牧场的汉子们,他们焚烧了厂房,打伤了数名工人。这事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打人的几个汉子都关进了监狱,判了刑。


十四


        这个晚上,郎卡和曲学嘎玛一块儿喝了顿痛快的青稞酒,曲学嘎玛一扫平日绝望和忧郁的表情,难得地裂开缺了牙齿的嘴笑。他们回顾往日岁月,童年、青年到暮年,三个朋友间许多趣事像时间长河边闪亮的贝壳,后来两个老头都有了点醉意,摆着手说不能再像年青时那样对酒没有节制。

        一夜都是好梦,鹰飞满了天空。郎卡难得地睡了懒觉,醒来时,太阳已透过小窗照亮整个屋子。几碗奶茶、一团糌粑,郎卡缓慢吃完,特意搬了把木椅在门前晒太阳。他享受着阳光,看见园中的草坪上也有不少兔鼠的洞,兔鼠不时从洞中出来,四下里张望,看见晒太阳的郎卡,又迅速钻入洞中。

        兔鼠真是越来越多了,想起那个鹰飞满天空的梦,郎卡抬头张望,天空还像过去那样蓝,云也像过去那样舒展地堆积在远方的山巅,只是没有鹰,一只鹰也没有。鹰越来越少,兔鼠就越来越多。鹰为啥会越来越少呢?郎卡有些想不明白,他试图集中精力,在城里工作的两个儿子却意外地回了家,他们把车直接开到院门外,那是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大儿子和二儿子先后从车上下来,司机提着他们的茶杯跟在后面。

        “阿爸。”大儿子远远喊到,郎卡发现他越来越胖,肚子腆着。

        “阿爸,我们回来看你了。”二儿子说。

        郎卡点点头。卓嘎从屋里急着搬凳子来到院中,又拿碗和刚兑好的奶茶出来。

        刚喝下一口奶茶,多吉也骑着摩托赶回来,见着两哥哥,很是激动,又有些畏惧地看了看父亲。

        现在三个孩子坐在一根条凳上,只等老大开口。大儿子喝下一碗茶,又点了支烟,才艰难地开口说:“阿爸,你怎么比上次更瘦了?”

        “一样的,没变。”郎卡说。

        大儿子望了望院子,看着满地的兔鼠洞说:“阿爸,草原站的人也是为了我们的草原,再不治理,过两三年夺翁玛贡玛草原就全完了,再也养不了牦牛,牧民们没法继续生活。”

        郎卡望着一只刚从洞中探出头的兔鼠说:“我知道,可也不能就这样毒死它们。”

        “阿爸,不能再影响草原站的工作了,国家投入许多资金要挽救草原,任其发展,过不了多少年,这草原就荒无人烟了。再阻止他们,我们都将成为夺翁玛贡玛的罪人,我和老二也会受到影响,在单位上抬不起头。今天,县上工作的人都回家来了,要把这道理给家人讲明白。”

        郎卡有些惊异地微微张开嘴,他看着他们。现在,兔鼠不仅和草原的未来相关,还和孩子们的前程也搭上了关系。他这个时日不多的老头竟然拖了他们的后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院里的兔鼠洞。

        “阿爸,跟我们去城里吧,离开这里,眼不见心不烦,多吉也好找个事做。”大儿子说。

        郎卡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无比苍老,生活了一辈子的草原他不明白了,他不明白为啥兔鼠越来越多,鹰却越来越少。他也不明白过去年青人最爱的骏马,在短短几年里,就换着没一点生气的摩托车,那些骏马漫步草原,已失去奔跑。他长嘘了一口气,绝望地点了点头。

        “阿爸同意走了。”多吉敏锐地看到他点头。

        “阿爸!”大儿子喊到。

        “走吧,眼不见心不烦。”他说。

        时间确定下来,郎卡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家里还有数十头牦牛,他要把这些牦牛全都放生,不出售。

        孩子们连连点头,确定三天之后就离开。这个时间一定,郎卡猛然想起曲学嘎玛,他承诺过不走,这承诺抵不过一根羽毛的重量,他想着曲学嘎玛绝望的表情,心一时隐痛起来。

        那几天时间里,郎卡回避见到曲学嘎玛,他也没好意思请牧民们来辞别,整个夺翁玛贡玛都不知他即将离开。

        三天之后一家人都在天不见亮时起了。多吉去山头煨桑,郎卡拿着彩带,给一头头牛系上。倦卧在草地中的牛被他们惊扰,纷纷站了起来。郎卡呼喊着每一头牛的名字,杂花鼻小眼睛花屁股大尾巴,每一头牛根据自己的特点,都有自己的名字。郎卡系好彩带,习惯地拍拍他们的脖子。然后坐上卡车,在天将蒙蒙亮时启程了。郎卡从东风卡车狭小的窗中探出身体,他想挥挥手,夺翁玛贡玛草原却没人影,只有成群的牦牛被他们一家惊扰,都站了起来。牦牛们站在灰蒙蒙的早晨,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卡车。


原刊于《香格里拉》2020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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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向东,藏族,又名泽仁罗布,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在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长篇小说《风马》。作品被选入《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种选刊,收入《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集》《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4短篇小说》《2001——2010新世纪小说大系生态卷》等选本。获过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