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手指间的念珠像一股活水,在手中哗哗流动,这取决于你的心够不够真,如果真了,那结果是必然的。

        可有人问了,我的心够真,怎么没这样的事发生呢?

        每当有这样的话冒出来,仲萨麻甘(老阿妈)总是以惯有的那句——等我儿子回来答复你好不好,我儿子最擅长给人解疑释惑!

        可儿子到哪去了?!好久没回家了。儿媳总是回一句:他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仲萨听了,就点点头。好长时间,她不再继续这难缠的问题了。她知道,每天问一次是对儿媳的打搅,也是对孙子及亲戚们的打搅。每次问起,回答者语气各异。有的会迟疑那么一阵,而后,用诚恳的声音说,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所以,要理解一个男人不回家。是啊,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他死掉了?呸,想到这儿,仲萨总是要往地上吐口唾沫。即使全世界的人这么说,她也不会这么认为。她记得儿子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三年前,是啊,儿子离开家已经三年了。儿子那天和她碰了好几次额,而后,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儿子说,阿妈,你儿媳这人咋样?仲萨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愣了一会儿,细细回忆儿媳自进家门以来的一些事。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不管是地里的,还是照料牲畜,家务,可从没听到她有什么怨言。即使自己眼睛瞎了,她也能感觉出儿媳是好样的。不是那种能把话柄留给别人的女人。因此,仲萨夸起了儿媳。

        她说,我儿媳,你老婆是好样的。

        她还说,我儿媳进门的那天,唱的那支歌真好听。

        仲萨耳朵好,夜里听到儿子和儿媳对情歌。她想起哪茬就说哪茬。儿子听了,哑哑的,好像在沉思。于是仲萨又把话题更进一步。

        她说,媳妇不好能给你生那么好的儿子吗?

        仲萨在这个家最喜欢孙子。自孙子降生那天起,她就骂自己眼睛瞎得不是时候,能看上孙子一眼,再瞎也没什么关系。她一听到孙子哇哇哭,心里就像猫挠了一样。她真想看孙子的哭样。眼泪汪汪的。以前,她的眼睛还好,她真是没明白看一眼少一眼的道理。她只有用她的手去摸。她摸到孙子的“小鸟”,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轻柔地捏住,脸上显现从未有过和她极不般配的调皮,被幸福击中的感动。你说,她还能不赞美自己的儿媳?!

        她又说,我儿媳是菩萨赐给我们家的宝贝。

        儿子听了她的话,又和她贴了贴脸。

        仲萨不明白儿子那天为什么三番五次和她碰额贴脸。现在,她觉得那就是一个兆头。儿子要离开自己的兆头。可当时,她完全沉浸在畅快中,脑海里还能掠过什么念想?不会。仲萨每次想起这件事,她都会摸索着拄着拐杖出门,她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嗒,碰到了门槛,于是,她知道走两步就可以跨过去。而后,拐杖继续敲下去。咚,拐杖碰到一个盆子,那是她的尿盆,常被儿媳搁置在花园边。夜里,孙子会在一声把你艾依(奶奶)的尿盆拿进来的叫唤中,蹦蹦跳跳把它拿进来。孙子会把尿盆咣当一声放地上。儿媳就会骂他,小心轻放,摔破了,让你艾依用你的碗尿。孙子嘻嘻笑。仲萨就会循着声音摸摸他的耳朵,柔软的耳朵,她想孙儿的耳朵真像是酥油捏的。她一想到孙儿的耳朵是用酥油捏的,就又想起了儿子。……她拄着拐杖不断地触碰着地面,她知道再往前就会碰到一块刻着六字直言的玛尼石,当,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拐杖碰到玛尼石总是发出钢铁一样的声音。而后,她会用拐杖直直戳过去,院门就会被捅开。一股风就会吹到她脸上。她再次跨过门槛,来到了院外。好凉快。儿子走得那天,天气也是这样。听儿媳说,那天他作了一番精心的装扮:亮亮的尖头黑皮鞋。藏青色的袍子。白色花领的衬衣。总之,打扮的很是精神。可偏偏手机却落在家里了。他和媳妇也说了几句话。都说了些什么,仲萨恍恍惚惚的居然不记得。

        那天,天快黑时,仲萨听到六岁的孙子说,阿爸该回来了。他会给我带一匹玩具马来。说着,在她面前像马一样跑来跑去。

        仲萨说,别跑了,当心摔着。

        仲萨又说,当心,摔倒了让石头碰了你的眼。

        她一激动,就会让拐杖脱手,当啷掉在地上。她蹲下身捡起拐杖,就听到儿媳在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回来。儿媳那天出去站在村头的路口等,斜阳拉扯黄昏的幕布沉沉地落下去,扯拽着她的心也掉落下来。她回来时,语气是那么不快。孙子也说,阿爸说谎,别人家的阿爸都回来了,可他连个影子都不见。

        仲萨忙说,你阿爸不回来,一定是有他自己的事。你是他亲人,难道你还不相信自己的阿爸!

        仲萨这句话说给孙子,实则是给儿媳听。儿媳听了,哑哑了一阵。而后,仲萨听到她又在干活。过了一阵,她给她倒上奶茶,拌上糌粑。仲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知道儿媳消气了。消气就好呀,气鼓鼓的怎么能睡得好!她一只手接茶,一只手拉住儿媳的手腕,手腕上的手镯冷冰冰的。可是,儿媳的话却是热乎乎的。

        她说,阿妈你放心吧。

        仲萨点点头,耳畔传来孙子的自言自语。孙子坚信阿爸明天一定会把玩具马带回来。他甚至想像那匹马是什么样子的。肚子里装上电池,不但会跑,而且还嘶鸣。

        可第二天,儿子还是没回来。到了第三天下午,仲萨拄着拐杖出门了。她知道出了院门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即使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可心里的那只眼睛却是睁开的。朝南,不是朝北,更不是朝西。朝南的方向,只是需要把拐杖伸出去,说出来有点离谱。只要拐杖碰到土块的声音噗地钻入耳孔,那就是行了。仲萨沿着那堵土墙往前走,她走得异常的小心,拐杖总是一点点地探出,土路上那小小的凹坑难不倒她,她的拐杖如实把消息传到了手心。因此,仲萨慢慢地挪,缓缓的,不细看真不知是在移动。但到了平地,她会快一些。当然,也没多快。这条路,她从小走。瞎了,还走。烂熟于心,没问题的。她突然想起到了石墙这边应该有狗叫了,因此,她大声地咳嗽几声。果然,一只狗在院墙里狂吠起来。连带着好几只狗在不同的院墙里狂吠。越往前走,越宽敞。仲萨走到村头,她已经站在了路口,她就这么站着等人走过来。

        她站累了,便坐在地上。地上的几块石头,极不老实地顶着她。

        仲萨慢慢地把石头取出,扔掉。而后,听到有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那人显然是看到她,刹车。仲萨闻到了一股尘土在弥漫。

        那人说话了,麻甘,你坐到这干啥?

        哦,仲萨听出是谁。她说,我在等我儿子,在县城你见过他吗?

        没有。

        仲萨就这么坐着,或者站起。她坐着的时候,拐杖平放在膝盖上。她站起,拄着拐杖。可是,他问了一个又一个从县城回村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她儿子。

        仲萨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感到天旋地转,她的身子一歪,她想自己会摔个鼻青脸肿,一只手突然伸出扶住她。是儿媳。孙子也来了。孙子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她。仲萨听到他在捡石头,而后丢出去。丢了一块又一块。啪,啪,啪啪,每一块石头落在地上发出的震动好像从拐杖处传到了手里。仲萨握住了这震动。她叹了口气,就听到儿媳说,阿妈,咱走吧。天要黑了,回家吃饭。

        儿媳一直盯着丈夫落下的手机看。仲萨怎么猜到的?她听到了滴滴的按键音。她知道这部手机对于儿媳来说有多重要——也许,那个不回家的人随时会打电话过来。还有,他的朋友也会打电话来,这样,有可能拓展出一些问询的范围。有几次,手机铃响,儿媳激动的像是通了电,她颤抖着,喂,是你吗?哦,打错了。还有,就是找她丈夫的,却一点也提供不了线索。后来,儿媳对手机失望了。

        她对仲萨说,阿妈,我得去县城找他。你由我妹妹来照顾,她明天就过来。

        仲萨问,我孙子呢?

        儿媳说,我带他去县城,没有我,他会闹腾。

        仲萨认为只有如此了。她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是的,仲萨常常认为耳侧的有声世界像疆措(海)时静时喧,这世界对于她来说必须细心聆听才能体悟,懂吗?一次,仲萨对孙子讲起这套理论,她听到孙子在挠头。挠头代表孙子有疑问。仲萨笑呵呵地用多皱的手摩挲着孙子的头发,她想把他的头发搞乱。她想像孙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有疑问的表情越发的凝重,她就笑出了声。可是,儿媳妹妹的来到却加重了她的忧虑。她听出这是个笨手笨脚的女孩,一点也不像儿媳。她听到她摔破了好几个碗。每摔破一个,女孩就会尖叫。而后,把碗的碎片哗啦啦地扫到屋角。而后,发一通不好听的牢骚。

        仲萨不想听。她起身顺墙走,推开佛堂的门。她来到那个放酥油供灯的铁皮桌前,这是儿子专门定制的。他说,阿妈,铁桌子可是不怕烧的,你就放心点你的供灯!儿媳早早地往铜盏里插上灯芯,灌满灯油,一溜摆在桌上。仲萨不知自己为何此时想点供灯!她用手摸索着,取过一盏,从铁皮桌的抽屉里掏出一次性火机,打着,她感到灯芯着起来了。火苗晃动着。这一盏,让她想起了老头子,自己的丈夫,一个整天嘻嘻哈哈的家伙,毫无征兆,在多年前的午睡中脑溢血离开人世。火苗,扑啦啦响动。仲萨轻声说,老头子,知道你早就轮回成人了,愿佛保佑你能在今世,此刻,帮到我们的儿子。

        仲萨又点了第二盏,第三盏。

        她听到三盏供佛的酥油灯,火苗扑啦啦像在议论什么!

        她不敢再伸手,怕火苗舔了她的手。但心里头的愿望刚开始窝在角落,现在出来了,在心里走来走去。仲萨自己也没想到一句六字真言会脱口而出。

        嗡玛尼叭咪吽。她开始编排这三盏油灯的议论。每想到一句脸上就会严肃起来,最后,足够形成一个大大的伤悲占据她的脸。儿媳和孙子回来后,孙子就缠着她讲故事,仲萨把三盏酥油灯的对话说给孙子听。她说,第一盏酥油灯火苗是橘黄的(这当然是她的想像)。它晃动着,时不时跳几下。它在说,仲萨麻甘的儿子既然能离开,就有办法隐藏起来。孙子听了,连忙说艾依真是这样,我和阿妈在县城的大街找啊找,还请人打了寻人启事,贴上墙。那长长的街道根本就不见阿爸的踪影。阿爸在和我们玩捉谜藏。阿爸这坏东西,阿妈说长大了,我可不能像阿爸这样让人生恨。仲萨听了一愣,她不明白儿媳为何会对孙子讲这些。即使心里有了,对孩子也不能这样说。她有些生气,但不愿孙子看出来。她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轻描淡写地把第二盏第三盏酥油灯的谈话讲出来。

        第二盏第三盏酥油灯,火苗闪动着幽蓝,赤红。它们窝在灯芯上,努力想变大,可就是变不大。所以,它俩只能认为,你阿爸,我儿子无法完成某些事,这就是局限。比方说,他无法带回你想要的玩具马,但我不会生他的气,你也不会。孙子听了,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不是持续得很长,就听他小声说,艾依,我在县城的商店里看到玩具马了,阿妈竟不给我买,我在玩具马前站了好长时间,最后把眼一闭,玩具马就消失了。仲萨听到这儿,哑哑了一阵。她不知接下来该给孙子讲什么。孙子默默地等着她说话,仲萨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那么坐着。院子里,传来一阵鸟叫。急促的叫声说明鸟儿在争夺食物,有两只。仲萨从它们扑扇翅膀的声音听,一只,翅膀扇动有力,而另一只则没多少气力,它俩斗久了,便落在盆子上休息,仲萨的尿盆盆底朝天,要不怎会被它俩用尖喙啄得嘟嘟响,像在敲一面鼓。

        仲萨突然听到院里传来脚步声,儿媳的脚步声。她知道两只敲“鼓”的鸟会飞走。果然,扑啦啦啦,它们不在仲萨的耳朵里了。儿媳的脚步声碎,踩住石头,呲呲。踩住牛圈外的牛粪灰,噗噗。儿媳踏上门槛,邦邦。儿媳用铜勺从水缸里舀水,哗哗。儿媳的嘴一定是对在铜勺上喝水,咕嘟嘟。儿媳抹嘴,她已经坐在仲萨的对面。儿媳是要和她谈谈去县城找丈夫的事。她挑重点说,阿妈,我到县城找公安局报案了。仲萨好像被定在了那里。这让人看去多少有些古怪。她知道自己被儿媳的目光注视。她只有这么待着,才显得是聆听。

        阿妈,警察作了记录。他们认为,根嘎失踪不外乎三种可能。一,自己走了,不愿回来。二,被人扣了,陷入传销窝点或其它地方。三,不说你也知道。当然,我认为不是第三种。儿媳说着,又喝了口凉水。

        仲萨不知这些话对自己来说有多少分量,但每一条都是抽向她的鞭子。

        晚上,她睡不着。睡不着自然会多想。多想就会离睡眠越来越远。仲萨翻来覆去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离开是人世永恒的主题?

        自个儿的丈夫,老头子多年前离开人世。前年,家里买掉了一头牛,牛离开了村子。村外的老土房倒塌,也算离开。儿子失踪,更是离开。你说,仲萨不知自己在问谁,还有什么比离开这主题更让人懊恼。她想到,人一降生额头就用羊水写了离开,只不过我们看不见。到了这把年纪仲萨也快了。想到这儿,她开始琢磨儿子的事。她突然记起,儿子小时候有一次没回家,当时,仲萨的眼睛好好的,她找遍整个村子,整个村子都找不到儿子的踪迹。仲萨只好喊着儿子的名字,往村外走。根嘎,你在哪儿,阿妈找你来了。她喊得嗓子都疼了。太阳迟迟不肯落下去,它挂在山尖,像被钩住了。

        正当仲萨无计可施,儿子突然从树林里跑出来。林子里有路吗?树与树的缝隙就是路。儿子说,对不起阿妈,我追一只小兔子,追着追着迷了路,还好我回来了。仲萨想,难道这次不回家他也是去追了一只兔子?仲萨的脑海浮现儿子追着兔子越跑越远的画面。她站起身,不知为何要穿上袍子,腰带系得潦草,套上鞋,所有的一切都是摸索着完成。她拄上拐杖,推开屋门走出去。对她来说,夜晚和白昼一个样。她的嘴里不住地呼喊,似乎每迈二十步就有一句话。

        儿子,回来吧。

        阿妈知道只有我的呼唤,会使你回家。

        那一次,不正是我的召唤让你从树林里走出来。

        阿妈等着你呐。还有你媳妇和我孙子也等着你呐。

        如果你逮着了那只兔子,把它也带回来吧。

        仲萨把这些话重复了多遍。重复到耳朵里全是回声。她意识到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年轻的自己是何等幸运,竟然把儿子喊回来了。伟大,真够得上伟大。可现在,她察觉这样的喊叫只是为了衬托夜晚的静。静,真是静啊。她躺在床上,脑海里浮出年轻的自己拉着年幼儿子的手回家。这场景,连续出现。她微笑着,儿子扬起脸看着她,就这么手拉手一直走下去,好像有始无终,地老天荒。

        第二天,仲萨醒来。……儿媳突然对着她的耳朵说,阿妈,你昨晚梦游了。什么?仲萨吃惊地喊了起来。儿媳说,你梦游去村口,一路上不停地呼喊。我一直打着手电跟在你身后。人们说,不能把一个梦游的人从梦中叫醒。所以,我一直没敢打搅你。阿妈,你现在可否感到身体不舒服?仲萨不说话。她用手摸摸额头,不烫,也没发晕,更不像是在做梦。所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梦游了。她一想到梦游就害怕。她想无论什么原因,梦游中干的事情算不得真。可她又想,怎么会这样,如果不是儿媳跟上来,就没有梦游这一说了。没有梦游这一说,事儿就是真事。仲萨需要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梦游。

        她站起来,拄着拐杖在屋里走了个来回。仲萨知道自己的这间屋有多宽,从这头迈向那头需要七步。一个来回,不管脚印是否叠加,这十四步足以让她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办!现在该做的是夜里再去那儿一趟,可这次必须要让儿媳陪同。只要去之前想到要叫上儿媳就不是梦游。

        仲萨开始在院子里找儿媳。她拄着拐杖,喊儿媳的名字,没人应声。仲萨开始呼唤自己的孙子。

        孙子应了一声,从门外跑了进来。

        仲萨问,你阿妈呢?

        孙子回答,和我阿爸在青稞地里。

        仲萨一惊,你阿爸回来了?

        孙子就笑,你想我阿爸,那跟我一起走。

        仲萨把拐杖伸出,孙子牵着的她的拐杖往前走。孙子拉着拐杖,时不时会说,艾依,当心脚下。艾依,前面是一个坡。青稞地就在一面坡上,不像村里的那些平路难不倒仲萨。可是去这儿就得当心了。仲萨嘴里也说着慢点,再慢点。孙子就会在前面喊,你快要到我阿爸那儿了,如果太慢,他会跑掉的。孙子说完就笑。仲萨不明白这孩子在说什么。儿子说回来就回来了,她心里一阵高兴。即使儿子回来了,梦游那件事还得验证。这对于她来说是原则问题,来不得假。

        仲萨耳里突然传来一阵山羊的咩叫。她侧耳极力分辨,觉得自己可以听出山羊是公是母。她猜测已经到达青稞地了。因为听见儿媳驱赶山羊的吆喝。仲萨像是要打断儿媳一样,朝她喊,我儿子回来了吗?他在哪儿?我怎么听不到他说话?

        儿媳显然愣了一下。过后,她又像是明白了过来。她拉着仲萨往前走。仲萨听到青稞苗擦着袍子下摆发出刷刷的响声。很快,儿媳就拉着仲萨的手让她摸。这是什么?木头。怎么这木头会扎在青稞地里?还穿着衣服。继续摸。还戴着帽子。儿媳等她摸完了告诉她,阿妈,去年秋天我钉了个木头架子,让它穿着你儿子的衣服,戴着他的帽子,让“他”这户主替我们家驱赶麻雀,今年,他依然守着我们的青稞地呢!

        仲萨立刻明白了。她用手扒拉了一下孙子的头,嘴里说,这就是你阿爸?孙子回答,阿妈说如果想和阿爸说话,对他讲也是一样的。仲萨听到这儿叹了口气。她被儿媳搀扶着走出青稞地。她的耳里传来孙子对木架子的说话声。

        孙子说,阿爸,你回来的时候,可别忘了给我带玩具马,千万别忘了。孙子说完从青稞地走出来。他慢慢把自己的声息隐蔽在仲萨的身后。于是,仲萨便对儿媳说关于梦游的那件事很可能是误解。儿媳说,阿妈,这重要吗?仲萨说,重要,因为梦游会让一件真事变成假事。儿媳说,那又怎样?仲萨说,今晚我还要去,只是走之前我得喊上你,你会证实那不是梦游。儿媳说,阿妈,今晚我没空,明天,我得早早上山挖虫草,得休息。仲萨问,你要带上我孙子?儿媳回答,不,他得留下来照顾你。

        仲萨几乎一夜没睡。她支起身子,又躺下。这个动作反复多次使她担心是不是要病了?肯定是这样,上次生病时,也就是五年前,对,没记错。那夜,她翻来覆去。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挠。她觉得自己越变越小了。躺在床上,像是要变回个婴儿。烧,额头烧得厉害。儿子连夜叫一辆拖拉机把她送到县城的医院。急诊。住院治疗。可这次,尽管睡不着,额头一点也不烧。因此,担心哗啦一声散去。

        她听到儿媳很早就起来了。她搬开牛圈的木门,木门很重,吱啦,开门的声音像是儿子定制的。是的,就是他干的。木门是他亲手做的。儿子说,把能用的木头都钉上了,不用计较好看不好看,实用就行。对于露天牛圈,要那么好看的门是浪费。吱啦,仲萨每天早上都会听到儿子制作的木门发出声响。而后,她听着儿媳挤完牛奶碎步踏地。而后,总是她把牛赶出牛圈。可今天,牛是村里人合伙雇来的放牧员从牛圈赶走的。儿媳在院子里喊,阿妈,我上山了。记着,茶在暖瓶里。我还烙了白饼,已给你孙子交代了,晚上我就回来。

        儿媳真的天快黑时才回来。她兴冲冲地说,阿妈,你猜我挖了多少根虫草?仲萨想,等你证实了我不是梦游,我再猜。但这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绕了一圈,缩回去没变成话。她还没猜,孙子就先猜了。孙子说,三十根。儿媳说,再猜。孙子说,九十根。儿媳说,一百根呢!她静静地听着儿媳和孙子说话。如果儿子没走,这时候,应该是他们夫妻俩对话,没孙子什么事。儿子通常会夸自己的媳妇。有时,于瞎眼的阿妈前做出亲密的举动在所难免。儿媳总要说,你不要在阿妈跟前这样。儿子会说,阿妈不想看这俗世,她早早就把自己的眼睛关了。你这样,很像是告我的状呀!仲萨想到这儿,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晚上,她躺在床上,嘴里嘟囔着,儿子你快回来吧,不要让你的好媳妇守活寡。她想着儿子,竟然睡着了。她睡得如此香甜,就连儿媳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听见。换上往常,只要牛圈的木门一拉开,她就会醒。她一醒,她那灵敏的耳朵就打开了。

        又一夜,她居然梦到了儿子。仲萨不知如何是好。儿子穿戴得很精神,但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他蹲在屋角。仲萨坐在床上。仲萨突然看到儿子站起来,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看上去很着急,拉着她的手不住地晃。阿妈,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做好你儿媳的伴儿。仲萨感到儿子的手很有力,她想说话,可怎么也说不出,一着急,就醒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仲萨问自己。

        孙子听了就说,艾依,你做什么梦了?

        仲萨没把梦到的事告诉孙子。她静静地喝着茶,有时把掰下来的饼子伸到碗里蘸一下,而后又塞到嘴里。她不明白这有声的世界为什么总是变着法子在梦里演绎一番?为啥这番演绎总是让做梦的人沉思?仲萨陷入沉思。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深究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时候来?这问题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无形中会使她再次忧虑起来。仲萨看上去特别忧虑,她一手扶住拐杖,另一手捻动念珠,可嘴里却没有声息。

        她听到胸膛里的心脏跳动,说白了心脏就是块肉。她还听到伴着心跳的声音,脚步声也从外通通通传来。仲萨分得出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吱,他推开院门。推开院门后的停顿,显然是在瞅院里的情形。而后,他迈动双腿,脚步声震荡的涟漪传到仲萨耳里。那男人说话,麻甘,你儿媳左腿和腰部受伤,我把她背回来了。接着,她听到儿媳疼得在倒吸气。仲萨用拐杖使劲地捅地,嘴里喊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受伤可让我们担心了。仲萨连连叫喊。孙子也感到难过。那男人听从吩咐,把背着的人放到她自己的床上。他开始瓮声瓮气地讲话。

        麻甘,你儿媳让人抢了。

        仲萨说,抢劫?可谁会抢一个弱女子,他们还要不要脸。

        他又说,在挖虫草的山上,人只分会挖虫草和不会挖虫草的。而你儿媳显然是那种特别会挖的。这样,就被俩个外地人盯上了。他们在山里抢你儿媳装虫草的布袋子。你儿媳不撒手,他俩就对她拳打脚踢……儿媳听到这儿,在床上喊了起来。阿妈,多亏贡布大哥来了。大哥突然跳出来,大喊住手,而后就这么一拳一个,把他俩打跑了。

        仲萨听着儿媳的说道,猛然意识到儿媳受伤需要躺几天。这几天,家里的活谁干?仲萨心里想到了,脸上很快挂上了焦急。那男人没说话,可接下来家里的活都让他包了。这是一件说不明白的事儿。说不明白是指男人好像不管他自己的事了。仲萨知道贡布是单身汉,家里就他一人。可即便是一人,自己家难道就没什么活儿要干吗?肯定有。她听到他在牛圈里出现,挤奶。她还听到他把牛从牛圈里赶到放牧员那儿。还听到他上房修屋顶。他的脚步声如一个下坠的力道上扬,很瓷实。他说话的声音则显得沉稳,听了觉得靠谱。他对儿媳说,你要好起来,你好了,孩子和老人都高兴。他还说,等你好了,我一离开,你会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儿媳好了。

        即便这样,仲萨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得有多远。

        仲萨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她听到孙子从屋外走进来。孙子嘴里学着马嘶。他绕着仲萨跑,嘴里还说,艾依,你猜我手里拿着啥?

        仲萨说,我猜不出。

        孙子跑过来,蹲在地上,把一个玩具塞给她。艾依,贡布叔叔给我买得玩具马。

        什么?你说什么?

        孙子又重复了一遍。

        仲萨自言自语,难道是儿媳把孙子喜欢玩具马的事告诉了贡布?

        仲萨觉得事来得太突然。这时候,总归得好好想想,捋出个头绪才行。她发现自己越想越糊涂,干脆不想了。

        仲萨把玩具马还给孙子,觉得日子对她来说平常的就像喝一碗茶。

        不是吗?仲萨端起茶碗喝茶,故意用嘴弄出很大的声响。这声响显然是诱因,他听到另一个声音浮上来。屋外响起放牧员赶牛的吆喝。他还嘘嘘嘘地吹口哨,把手里的抛石绳甩得叭叭响。夜的脚步近了。只要夜来了,耳中的声音就会变。这的确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不去想其它,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不知听了多长时间,村里的狗叫声一一洞开。还有自己在尿盆里撒尿的声音,哗啦啦,带着泡,细听真能听出尿泡在迸裂。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从牛圈传来。狗叫声在那一刻只作为背景音存在。仲萨好像被什么震慑了。她从床上支起身子,细细分辨。对,一个是贡布的,脚步声依然瓷实。而另一个就更熟悉了,是儿媳的。仲萨相信自己的判断。

        果然,牛圈里传来儿媳的声音。

        贡布,不要这样。

        而贡布像是不愿放弃,靠近了想抱住她。仲萨甚至想到,那杂乱的脚步声就是在这种境遇中产生:一个往前凑,想搂住对方。而另一个在躲,推开,脚步在那种推力的作用下是后退的。甚至,一个用脚踩住对方的脚。对方把脚挣出来,往后躲。

        贡布,你这样做对得起谁?走开。

        我不走。我知道你在等什么,可我要告诉你,他回不来了,你不要在做梦。

        仲萨听不下去了,她用手指堵住耳朵。一切就此安静。耳朵里只有丝丝的声响,像是什么被截断。仲萨不愿移开堵住耳朵眼的两根手指。她知道自己听不下去的原因有两种。她不愿有人那样说自己的儿子。她更不愿听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拿开手指,外面已经平静。仲萨想儿媳到底有没有干错事?她在床上用手拍拍额头,真笨,如果亲耳听到儿媳把贡布赶走,自己就成了证人。可现在的情况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儿媳干了错事,也不能这么猜!

        她到底干没干错事?仲萨不住问自己。

        问自己就等于问一个山洞,一块石头,哪有答案。

        仲萨陷入了自责,好多天不说话。儿媳以为她生病了。或者,老年人总有古怪的情绪,说生气就生气。她以为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太想儿子了。儿媳说,阿妈,根嘎会回来的,你不要想太多。仲萨终于开口了。她说,你真这么认为?儿媳说,阿妈,你说什么呢,我俩不都是这么认为的吗?仲萨想说那天在牛圈里发生了什么?可她忍住了。她知道有些事只能丢掉,不能再提。

        既然这样,她决定不被这件事困扰了。她坐下来,听到屋外有风在涌动。风呼啸着,吹拂着万物……仲萨听孙子说下雪了。她推开屋门,雪花从门里冲进来打在她脸上。雪白花花地盖住了整个村子。整个村子就像玩起了捉迷藏,藏在了雪底下。孙子兴奋地说着。而后,跑到儿媳的那一边。

        仲萨竟然睡不着了。那双永远眯着的眼,不会在闪亮。她觉得屋外那纷飞的雪似乎落在了心里。她知道这么多年了,没听谁说过雪下到了心里,自己算是头一个。这就是话题。尽管她并不以此为荣,更不会认为这就是耻辱。很快,她发现在下雪天村里的狗叫都少了。难道很多声音都被大雪捂住了?

        仲萨侧耳聆听。突然,耳朵里有了拖拉机的突突声。那拖拉机显然是从县城开来的。突突突突,拖拉机吼叫着,冲上土坡。仲萨认为这样的吼叫配得上土坡。仲萨还认为上了土坡,拖拉机头就对着村口了。可拖拉机竟然熄火了。怎么回事?仲萨心里这样想,车上下来的人也这么问。好像是儿子的声音!仲萨虽不敢肯定,但她认为只要再听一句,她就能做出百分百的判断。她的心一缩,嘴里吐出一口长气。

        拖拉机师傅说,出毛病了,离你家只有几步路,要不你走回去?

        好的,我走回去,谢谢啦。

        儿子的声音。仲萨激动地喊了起来。这时,她听到村里也有人吃惊地喊,根嘎,怎么是你,这几年你跑到哪儿去了?

        儿子用沧桑的声音回答,一言难尽,真是一言难尽啊!

        他没停下自己的步伐,咯吱咯吱地踩着脚下的雪。

        仲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嘴里喊着儿媳的名字。永羊,永羊,你丈夫我儿子回来了。她光着脚丫,脚底的冰凉算个啥。她探出拐杖,竟然碰翻了尿盆,自己也摔倒在地。仲萨看不见金黄的尿液在地面流淌。


原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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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洋才让,藏族,小说作品散见《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十月》《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入选现代文学馆2015年、2016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小说卷及各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