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巴以前没想过结婚,哪家的姑娘也瞧不上像强巴这样一个又穷又丑的人。可这世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一棵歪脖子树在风中也会有被风扶正的一天。强巴就属于那棵被风扶正的歪脖子树。
        强巴上门到日央村王家的那天,气派拿得比谁都大。
        强巴早上起床,到处安安静静的。强巴想,今天早上没什么人送自己过去上门的话,自己就一个人过去把这婚结了。结婚是个人的事,和别人也没太大关系。
        强巴只是心酸,自己一走凹村就没人了。凹村的人早在几年前就走光了,剩下一村子的空房子。空房子是走了的人送给强巴的。强巴还记得第一家人走的时候,来告诉强巴说他们要走了,强巴当时想哭,那家人说强巴你别哭,我家的房子送给你,地送给你,地里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结出的果归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回来,你别担心我们问你要结过的果,我们家是说话算话的人,说了送给你的东西,我们子子孙孙都不会问你要回来。强巴当即就哭了,他不知道当时哭的原因是留念那家人还是感激那家人,总之那天他哭得很伤心。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家人来给强巴告别,说他们也要走了,他们的地和房子也送给强巴。强巴还是哭。强巴知道,第二次哭和第一次哭有一点不同,第二次哭要比第一次更痛些。因为那家人根本没告诉强巴,他们还会回来,强巴知道自从那家人离开凹村后,就再不会回来了。他把第二家人送到凹村村口,看着那家人拐过下山的十二道弯之后,变成一个小原点消失了。
        那两年,陆续有人来给强巴告别,强巴再哭不出来,只要听见哪家那几天动静特别大,他就带着干粮躲进山里,几天不往凹村的方向看一眼,几天背对着凹村坐着。干粮吃完了才下山。强巴下山,不想路过那家人的门口,他有时要绕好多道弯,爬好几道坎才回到自己的家。等过了几天,那家人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强巴又担心,强巴选一个早上或一个下午,假装路过那家人的门口,他悄悄往那家人的院子里看,不出强巴所料,那家人的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锁口大大地张着朝着门外的路,没按下去的锁口像一个饿慌了的人,等着强巴去喂它。强巴没敲门就走进了别人家的院子,强巴知道进这家人的门再不用敲了。强巴又成了一家人的主人。
        没到三年,凹村的人都走光了。整个凹村的空房子、空地和两三百座坟都是强巴的了。强巴突然觉得自己大起来,他要管理凹村的那么多东西,手忙脚乱。强巴这辈子没当过什么官,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书记村长。那时书记是书记,村长是村长,各管各的事,现在自己既是书记又是村长,他想自己是凹村几十年来出的最大的官。
        没事的时候,强巴学着书记的八字步走在凹村的几十亩土地里,对着哪家没干好活的人开口就骂。自从一个村子空下来之后,强巴也学会了骂人。他指着一片荒地骂,指着一座门前长草的人家骂,指着一堵要垮了墙角的老墙骂。骂完之后,强巴要休息两天,他觉得很累。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累,他的累是从心里开始的。休息完两天之后,强巴出门把前两天骂过的那片荒地、那座门前长草的人家、那堵要垮不垮的老墙打理一遍。打理那一切,强巴并不觉得累,他把那片荒地当自己的荒地来打理,他把那户门前长草的人家当自己家的门前长草来打理,他把那堵要垮不垮的老墙当自己家要垮不垮的老墙来打理。强巴给自己干活,一点都不累。
        强巴唯一觉得累的是要给两三百座凹村的坟堆堆上坟。强巴认不完那么多坟堆堆里的人,强巴在凹村生活三十多年,他只认识这三十多年里从自己生命里走过的人。强巴甚至都不认识自己的阿爸。他还没有出生阿爸就死了。听阿妈说,阿爸是下河打鱼的时候死的,不过其他人又告诉他,阿爸是跟一个外村的女人跑了。强巴不知道阿爸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在这一生里,他只认识一座叫阿爸的坟。
        坟里没有阿爸,坟里只有阿爸穿过的一双鞋子和一套黄色涤卡衣服。阿妈说阿爸最喜欢这一身穿戴,他走得匆忙,没来及穿。后来,阿妈也走得匆忙,早上背了一背篓的衣服和家什,刚准备急冲冲地出门,门口就撞见了强巴。阿妈把头埋在背篓下面,眼睛往地下看,闷闷的话往地下说,仿佛强巴长在土里。她告诉强巴别等她回来,她可能好久都不会回来了。还没等强巴回过神,阿妈就消失在那条陡峭的山路上。到天黑了阿妈都没回来,强巴坐在门坎上哭。强巴想阿妈肯定掉下了那条陡峭的路。强巴一辈子也不敢去走那条路了。
        强巴坐在门槛上哭了三天三夜,声音哭哑了,腿坐酸了,眼泪流不出来了,心也哭空了。有人过来说,强巴你别哭了,你阿妈跑了。强巴问别人阿妈跑到哪里去了。别人说跑到你找不到她的地方去了。强巴说阿妈不会跑。别人说,不管跑不跑,她都不会回来了,你该给她修座坟。你修你阿妈的坟时,让她和你阿爸挨得近点。两个走出去的人,不相互依偎着取个暖,他们心里凉得慌。
        强巴听别人的话,给阿妈修了一座坟。强巴想在坟里埋点阿妈喜欢的东西,到处找,阿妈的东西都被那天她背上的大花篮子背篼装走了。强巴最后只找到阿妈的一双破鞋,鞋烂得都快朽了,强巴还是把它埋了进去。从此强巴有了两座挨得很紧的坟。
        现在,强巴成了凹村最大的人物,他不但要管理自己家的新老坟七座,还要管理全凹村的两三百座坟。他有点急,他急自己叫不出那么多座坟的名字。一座坟没有名字,就等于一个人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强巴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如果没有称呼坟里的人,他不知道坟里的人会不会怪罪他没大没小。
        说起没大没小,强巴想起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之死。
        那个人叫桑吉,比强巴小三岁。桑吉死得年轻。埋桑吉时,添第一铲土下去的人说,死了好,死了就永远活在二十岁了。桑吉很久之前就告诉所有人说他想死,所有人都不信桑吉的话,桑吉说我真的想死,所有人都说,你想死就去死。有一天,桑吉死在了村东头一棵歪脖子树上。桑吉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死得笔挺挺的,桑吉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笔直过。
        强巴叫得出桑吉的名字,但叫不出所有坟堆堆的名字。强巴最后想,叫不出名字就叫不出名字,大不了多给坟堆堆里的人说说自己,话说多了,他们就对自己熟悉了。他们熟悉自己,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也相当于自己也熟悉他们了。
        有段时间,强巴对着一片坟堆堆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强巴说我是王家的,我家门口有一个大坑,我家圈的一面墙是用一个又大又黑的石头砌的,我家院子里有棵长了几十年的核桃树,我家屋顶盖了几十年的青瓦是在达瓦山烧的。我家有七座坟,五座坟在半山腰,还剩两座半山腰埋不下了就埋在了山脚底。强巴想尽量把自己家越老越久远的事情拿出来说,日子越往后推,这座坟山上认识自己家的人就越多,认识自己的人越多,整座山上的坟就对自己没那么陌生了。不陌生了,自己以后遇见啥烦心事,说话的地方也会多几处。
        强巴不知道是自己给坟堆堆里的人话说得太多了,还是坟堆堆里的人本来就有很多话憋在心里想找别人说。强巴梦里经常有陌生人来找他。强巴从来没见过那些人,那些人一来就和强巴亲得不行,他们走进院门,从来不敲门,直接就把那扇木门推开,他们站在院子里强巴强巴地喊,强巴梦里答应他们,走出来招呼来人。来人一点不客气,随意找地方坐,随意说自己肚子饿让强巴做饭吃。强巴说自己家没什么吃的,来的人就骂强巴抠。强巴说自己不抠,是真的没什么吃的。来的人就起身自己翻箱倒柜地找,还有的人说你家簸箕后面有花生吃,你家装粮食的柜子下面掉了几颗水果糖。那些来的人比强巴还熟悉自己的家。
        强巴懒得管他们,强巴知道这是一场梦。那些人就捡起话骂强巴。强巴别以为你在梦里就这样对我们,我们不怕你的梦,我们生活在你的梦里。我们会一直在梦里来吵你,整个凹村,只有你生活在梦之外,我们来吵你,是怕你孤单,我们见不得孤单的人,孤独是活着的人没办法治的一种病。活着的人治不好这种怪病,我们梦里给你治。
        强巴在梦里和那些人吵。他说我不孤单。在凹村,我有凹村所有的土地房子和两三百座坟,凹村刮过来的风是我的,凹村天上飘的云是我的,还有凹村的冷暖都是我的,我不会孤独,我一点都不孤单。那些人数落强巴,你别跟我们拗,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得了孤独这种病症,得这种病症的人往往都不会把这种病说出口,他们觉得羞。活着的人就是爱羞,羞是一种表面现象,羞是在藏自己,羞下面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是从活着走过来的人,强巴你要听我们的话。强巴还想和这些人吵,嘴张开突然就不想说话了。强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强巴也不想看那些人的眼睛了,强巴觉得那些陌生人的眼睛像是一个小玻璃球,透得很。强巴的眼睛透不出去,强巴的眼睛之所以没那么透,他知道自己心里藏着东西,不想让别人看见。强巴的脸偷偷在梦里红了,强巴知道自己在羞自己。强巴不会在这些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羞。
        强巴在梦里遇见了死得早的桑吉。桑吉梦里第一次来强巴家,倒是不像别人那么话多。他进来就躺在强巴的床上,强巴往里挪了挪,给桑吉更多的位子睡觉。强巴问桑吉为什么就不想活了,桑吉说活够了。强巴说你比我小几岁,怎么就活够了,桑吉说这和活多少岁没关系,他八岁的时候就想死了。强巴说自己就没想过死,自己想的是怎么好好地活。桑吉把头转过来看强巴,强巴又看见了来梦里的每个人都会有的那双清澈见底地像小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子。桑吉说活是另一种死,人从来都没法好好活自己。桑吉说这话时,强巴能感觉到桑吉觉得他的死比什么都美好。桑吉说,强巴你平日里帮我看好那棵歪脖子树,如果哪天看见歪脖子树根露出地面了,帮我铲几铲土到根上。树有时也有不想好好活的那天,一棵树活够了,又总是死不了,它就把根拼命地往地面上长,他们想自己拔了自己。强巴,别让那棵歪脖子树死了,它在世上死了,我在其他地方也难受。强巴正要给桑吉接下句,桑吉起身就走了。强巴在梦里记住了桑吉对他的交代,第二天一醒就去给那棵歪脖子树铲土去了。
        强巴在梦里不是凹村最大的人物。强巴管不了梦。但强巴喜欢梦,梦里很多人来找他,找他是因为他还活着。他活着找不到人说话。以前白天他的嘴都是闭着的。嘴闭久了,舌头和嘴唇很酸痛。嘴闭久了,牙齿特别硬。一副硬牙长在嘴里,咬东西咬下去一口就是一口,没什么回旋之地。强巴知道有些东西是需要回旋的。不过,自从和梦里的人有了来往之后,强巴的嘴就没那么酸痛过,一副硬牙在咬东西时也懂得软了。那是因为强巴把白天想说的话都留在梦里和别人说尽了。
        强巴养了一条狗。狗是自己从山上下来的。狗来的那天,强巴在地里干活,强巴干的活不是自家的,是别人家的。但自从一个村子空下来之后,干别人家的活也是干自己家的活了。
        这家人走的时候在强巴家院墙上留了一把锄头和一个快断了把的镰刀给强巴。这家人心细。看着这把锄头和镰刀,强巴就知道这家人走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难过和不舍。他们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了很多次,最后他们决定要走了。强巴知道这把快断了把的镰刀是谁家的。看着这把锄头和这把快断了把的镰刀强巴就知道这家人的意思,他们是不想让自己家的土地在他们走后,荒得难看。哪怕他们要走了,都知道自己种了大半辈子的地荒得难看了,是打脸。无论他们走得再远,打脸的滋味他们都会远远地感觉到。那种疼会莫名其妙地从身体的某个地方钻出来。强巴不想让这家人走了那么久还有种被打脸的感觉,他经常到这家人的地里去用那把锄头挖地,用那把快断了把的镰刀割荒草。
        强巴远远看见一条狗从山顶向他跑来。狗是一条老狗,老狗跑的动作四分五裂的。他不理解这条狗,狗活到这把年龄了,更应该走。一个空村不需要一条老狗,老狗会让这个人走尽了的空村显得更老。可这条狗就是没走,这条老狗一直生活在一片树林里,一年两年都没有钻出来过。他不知道一条狗在一片树林里是怎样生活的,它在一片大山又是怎样躲着的。
        强巴去过大山很多次,都没有见着这条老狗,如今它却突然从大山里走出来,来到自己的身边。强巴不懂这条老狗是怎么想的,狗在一片树林里呆了那么久,怎么就突然想和像他这样一个人呆在一起了。
        强巴希望有一天,从森林里出来的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一直没有走出凹村的人。这个人只是想和凹村开个玩笑,和强巴开个玩笑,这人自始至终就没想像其他人一样,离开凹村半步。他只想躲开凹村一段时间,躲开自己的前半生一段时间。当想回来时,他就像出了一趟远门一样自己回来,他可以向强巴要自己家门锁的钥匙,进屋就开始生火煮饭。什么都不告诉强巴。强巴一直在村里等着一个像他这样一个想回来就回来的人,他为这些想回就回来的人每户粮仓里准备了够一个人吃一个月的粮食。强巴想,那些出门又回来的人,肯定吃不惯外面的粮食。他们欠凹村的一口粮食,所以再远的路他们也赶回来了。
        可如今,强巴没有等来一个回凹村的人,等回的是一条从凹村走出去的狗,强巴有些失望。他走过去对老狗说,你应该走。老狗卧在强巴身边,一副死活都不走的样子。强巴说,你不走,凹村看着就更老了。狗盯着强巴,强巴看到映在狗眼里密密麻麻的树林慢慢消失,最后狗眼里只剩下强巴和整个凹村了。强巴说,你不走,我不知道怎么养活你。狗从地上爬起来,消失在强巴的视野里。强巴想狗是一条明事理的狗,知道自己不想养它就跑了。强巴正要弯腰挖地,狗从另外一块荒地里跑出来,嘴里叼着一只老鼠,老鼠在狗嘴里活脱脱地尾巴上下摆,狗一口吃掉了上下摆尾巴的老鼠。强巴看见一只老鼠从一条老狗喉咙里滑下去,强巴也看见了一条不需要自己养也能养活自己的老狗。强巴说,那你就留下来自己养活自己。我也要自己养活自己。狗埋着头,跟在强巴屁股后面。凹村从此多了两个最大的人物走在空旷的土地间。
        狗会不会有梦?狗梦和人梦是一样的吗?狗梦和人梦谁的大?强巴问狗。狗先睁着眼,后闭上了,仿佛强巴一直是狗的一场梦。强巴纳闷,如果自己是狗的一场梦,狗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场梦。强巴揪了自己的手一下,疼,又揪了一下自己的腿肚,疼。每揪一下,强巴全身都在疼,强巴笑了,笑自己不是狗的一场梦,也笑一条老狗不是自己的一场梦。只要不是梦,狗就有一座和强巴一样大的村子。强巴是整座空村的老大,狗也是一座空村的老大。对于谁到底大过谁,强巴不会和一条狗计较。
        狗很忙。狗一整天在忙什么,强巴不知道,强巴问狗,狗也不会说,强巴后来就不问了。狗在强巴面前守着一条狗的秘密。
        狗忙狗的,人忙人的。人出去一整天,狗也出去一整天。强巴出去一天回来很累,狗出去一天回来好像也很累似的。强巴对狗说,你是一条狗,不需要累。我是人,我要帮忙照管那些空下来的地和房子,如果照管不好,凹村走出去的人一天到晚在外面不安心。走出去的人天天有种被打脸的感觉,强巴心里过不去,那是自己对不起凹村的人,是他让凹村的人在外面受苦了。你就不同了,一条狗走出去,不是狗想走的,是主人牵着它走的,狗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所以日后出了什么过错,都不是狗的错,狗不会有被打脸的感觉。强巴给一条老狗说这些,是想让一条老狗不需要那么劳累,狗要有狗命,狗命实在不好可以怪人。老狗听了强巴的话,竖着尾巴急得团团转,狗不同意强巴的说法,狗汪汪地叫给强巴听。强巴说,那意思是你也有种被打脸的感觉?狗顿时不叫了,狗冲着强巴点头。强巴知道狗也要有狗脸了。人要面子,狗也要面子。人要面子是做给人看的,狗要面子那一定是做给狗看的了。看来人和狗都各自有一个自己的世界盖着他们,这个世界都是由人和狗自己创造和改变过来的。人要面子,是人创造出来的,狗要面子是狗创造出来的。人和狗都有自己一套改变世界、征服世界、形成世界的方法和定律。人和狗包裹在自己创造、改变、征服的世界里,有很多要去想,要去做,要去逾越、要去冒犯的东西,狗和人都活得不易。
        狗打脸的感觉是怎样的,强巴永远不会懂。强巴看老狗的脸,老狗的脸倒是看不出会红的样子,但老狗的眼睛红红的。狗眼一红,里面的细血丝也慢慢粗起来。强巴怕了,强巴想刚才自己的话重重地伤害到了一条老狗,狗也要脸,狗一旦被打脸了,比人都害怕。刚才自己就干了一次给狗打脸的事情。狗惹恼了,强巴急忙向狗道歉。强巴说,我懂了,狗和人一样,都知道羞。狗的羞和人的羞差不多,或者狗的羞比人的羞来得更快更猛些。听了强巴的一番话,狗终于平静下来,狗眼的红血丝慢慢变细,狗有狗的想法,狗有狗的羞。夜从山尖落下来,狗摇着尾巴走出了家门,强巴不担心狗找不到家,凹村所有空下来的房子都是狗的家。狗在这个黄昏走出这个家,狗还有一个黄昏里的家等着狗。强巴回床上睡觉去了,还有很多人在梦里等着强巴。强巴的梦是很多人的家。
        那天,强巴的梦里来了两个他一直在心里等的人。
        他听见院子里的门在响,强巴没理,强巴想可能是一场路过的野风进错了家门。经常有一股两股淘气的野风进错门。以前强巴给野风开过几次门,风急躁躁地冲进院子,可风一旦发现想进的院子不是现在的院子,想见的主人不是这个主人,连声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跑了。
        一场进错门的野风是不愿意呆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每场风都有自己的主人养着。风进错了门,着急着逃出去,门被风打得脆响,门也生气一场风的莽撞。
        野风骨子里的野,是谁也管不住的。
        那天,院子里的木门先是轻轻地响了十几次,那声音细小,声音里夹杂着胆怯和退步。强巴知道不会是以前梦里来过的人,梦里来过的人来找他,都是大摇大摆地进院子,他们站在堂屋门口吆喝他或干脆就像桑吉一样直接和他睡一张床上。如果是人在敲门,那今天来的人不会是梦里来过的人,他们太胆怯和小心了。但如果不是梦里来过的人,又会是谁呢?说实话,强巴在梦里也不想再遇见陌生人了。哪怕是在梦里,人和人之间的接触都有很
        多微妙的东西在里面。
        肯定是一场野风变起花样的来逗自己。你逗我强巴,我强巴也逗你。强巴翻身继续睡。强巴的睡是敞的,强巴在梦里就从来没有睡着过。强巴知道自己在梦里装睡,还是装睡得像模像样。
        门接着重重地响起来,响一下停一下,响两下又停两下。强巴一骨碌从梦里坐起来。强巴再坐起来,也是在梦里坐着,他很难从一场梦里醒过来。
        他熟悉这种敲门声,他听过这种敲门声几十年了,他急忙跳下床,到处找鞋子穿,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着鞋子。强巴想自己在梦里,不穿鞋子也不会硌脚。他跑出去正准备用手开门,才发现门虚掩着。门是开着的,只是来的人需要强巴准许了才敢进屋。来的人心里充满着畏惧和怕,强巴想。
        强巴打开门,门口坐着阿妈,一个男人的背影对着他。阿妈见着强巴,先是别扭地笑,后哭得停不下。那个男人听见开门声也没转过身。强巴从背后看男人的背影,男人的背影是那种很硬,不容易折断和弯曲的背影。强巴心里难受,来自梦里的难受是强巴第一次感受到的。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想到一次看见一个人杀一只兔子的情景。兔子被人吊在一节木杆上,活蹦蹦的,蹬着腿,耳朵时不时地动着,眼睛往四下里看,有一会儿它在那节悬挂自己的木杆上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在笑。当时,一只兔子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临什么。杀兔子的人拿着一把快刀,刀从兔子的脖子上滑下去,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只兔子皮剥下来。不到两分钟,一只没有皮毛盖着的肉兔就悬在那节木杆上。那只兔子还在动,洁白的牙齿却慢慢合上了。那次是强巴看见兔子的痛自己最痛的一次。今天看见阿妈坐在家门口,一次次地敲自己家的门,那种痛又一次来到了强巴的身体里。那是一种别人的痛带着自己痛的感觉,很微妙。强巴伸手去扶阿妈,强巴说阿妈你不需要敲门,这是你的家。
        阿妈看着强巴,眼眶里有颗泪珠子在滚。强巴看见阿妈的头发出去一趟再回来有着完全的不同。阿妈的头发又粗又黄,像长在一匹马尾巴上的毛,阿妈的手也有着变化,阿妈的两只手长成了马蹄,强巴在扶阿妈的时候,扶的是一双奔波过很多地方的马蹄,蹄上的硬茧硌得强巴的手心痛。虽然阿妈变化很大,阿妈还是阿妈,强巴认得她。强巴对阿妈说,进屋吧,阿妈转过头看那个用硬背一直对着强巴的人。强巴对着那硬背也说了一句进屋吧。强巴说第二个进屋吧,怪怪的,他不习惯对着这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男人转过身来,强巴惊呆了,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转身过来。强巴不知道说什么,阿妈用自己的手,不对,是马蹄指着对面的那个人说,强巴叫阿爸。强巴叫不出口,强巴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把阿爸这两个字叫出口过。况且对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叫出阿爸两个字,强巴的嘴再怎么也打不开。强巴转身进了院子。他听见身后两个人的脚步声跟着自己走进院子,那脚步声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空想,那是没有魂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永远不会脚踏实地的响在强巴生活的这个院子里。
        强巴,我们回来惹你不高兴了?强巴,你阿爸是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不过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你回头好好看看他,你这辈子还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
        强巴,我走的那天,我给你说过我要走,那天我想带你走,但我怕把你带出去,比这里更苦。强巴,你不知道我一路走一路哭,哭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那时我就想,我要快快找到一个好地方回来带你走。心里这么想,脚步就走得急了,可能是太急,我的手和脚都有了变化,它们都长成马蹄一样的样子了。强巴,当我一直没有找到那块好地方时,我不好意思回来见你,我想你会过得比我在外面还要好,至少整个凹村是你的,你是凹村最大人物。强巴,我没想到你还会养一条狗,你小时候怕狗,那条狗通灵性,我在路上遇见过它,它一个劲儿嗅我身上的味道,它是嗅着我身上的味道找到凹村的,你要好好待它。强巴,明年雨水多,猪圈西侧的墙要垮了,你提前多备些干草,用干草挡雨水兴许还能让那堵墙多撑两年。强巴,活在世上我们都是在撑着活,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强巴,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李家村有个王家,王家有个姑娘待嫁,你去娶了她吧。人活在世上,就别去违背人的有些东西,虽然我们走了,但我们家往后走下去的根不能断在你强巴手里,家族的根需要繁衍着走。你千万别忘了这件大事,要不我和你阿爸心里也难过得很。
        强巴背对着身后的两个人,他想到那个身后的男人用一副硬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强巴心里矛盾,那矛盾像个石头长在他心里。他想回头看阿妈,他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夜晚多少个白天都在想念她。他对阿妈没有恨过,没有埋怨过,因为她是自己的阿妈。强巴却不想看见身后的男人,强巴想男人也不想看见自己。两个不想看见对方的人,见第一眼时就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想看见。
        强巴的背后突然空下来,强巴感觉自己背着一个大大的空在背上,空不会压着自己,空却让自己害怕。强巴转过身,看见阿爸和阿妈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家门。他们的背影刚好走过那条强巴永远都不敢走出去的小路上。那时的阿妈像匹马,马蹄落地的声音通过一条出村的小路浅浅地传进强巴的耳朵里。那个跟在阿妈身旁的男人一直没给强巴说一句话,强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从生命里丢失一个叫阿爸的人了。
        强巴一觉从梦里醒来,木窗外的天已经灰灰亮了。强巴趴在窗户上看那扇木门,两扇木门轻轻地前后晃动着,仿佛有个等不及见强巴一面的人把事情说完就着急地离开了这个院子。强巴透过木门裂开的缝隙看出村的小路,路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在强巴的眼睛里一点点消失。这种消失,是一种你知道他会永远消失地消失。
        强巴从床上爬起来,他站在一扇刚刚还在晃动的木门前,心里一阵阵地疼。强巴在疼整个秋天的到来,强巴在疼满山坡的坟荒在那里,强巴在疼凹村又一家房上的青瓦昨天从屋顶摔下来两片,青瓦落地的声音砸得强巴的心疼。什么都有落荒的时候,强巴心里也有一片荒在慢慢生长。
        强巴在疼心里的疼。
        强巴喂喂地站在门上喊狗。强巴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给这条老狗起名字。狗要有个狗名才像条狗。凹村什么都有名字,石头有名字,树有名字,山有名字,路有名字,风有名字,牲畜有名字,没有名字,就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强巴想这条老狗以前也该有名字,只是一个名字很久没人喊一声,名字也就不像个名字了。想起老狗前几天垂头丧气地从门口回来的样子,强巴心里愧得慌。一条老狗都老了大半辈子了,突然在老的路上丢了自己的身份,那老掉的身体和老掉的心要有多难过就有多难过。强巴觉得对不起一条回到自己身边的老狗,也对不起一种老。等再见到那条老狗,自己一定要给狗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免得像今天一样喊一条老狗回到自己身边,只能喂喂地在门口四面八方的乱吼。谁都可以答应强巴喂喂地喊,谁都又可以不理强巴喂喂地喊。
        在凹村,除了一条老狗,还会有什么会回到自己的身边?这么多年,凹村出去的人是不会回来了,那些出去的人都以为自己的村子已经不是自己的村子了,他们在出走的路上看见过很多荒废掉的村子和一条条荒废掉的岔路,一个个荒废下来的东西在他们心里留下一些更荒芜的根。他们不相信一个叫强巴的人会帮他们守住凹村,他们想强巴也在他们走后没两年就走了。他们在无数个荒芜的岔口遇见过无数个从凹村出走的人,他们在无数个岔口说起一个叫强巴的人。他们说你们有没有在哪个岔口遇见过强巴,大家都说没有遇见过,他们说可能是无数的岔口把一个叫强巴的人岔开了。他们对彼此说,岔口过后还有岔口,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遇见一个让自己犹豫一会儿的口子,我们这个口子没有遇见一个正在犹豫往哪个方向走的强巴,说不定下一个岔口就遇见强巴了。遇见强巴之后,我们互相在岔口上带个话,就说强巴也在岔口上了,从岔口上带出的话是分叉的,要不了多久,我们都会知道强巴的消息。
        从此,一个叫强巴的人的名字在无数个分岔的路口被人提起,那些提起强巴的人不一定认识强巴,但他们知道有个叫强巴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强巴想走在每个分岔的路口,告诉那些路过岔口的人,自己一直在凹村等着自己村子的人回来。为了他们回来,他给每家粮仓里都备了粮食。为了他们回来,他一直帮他们照管着整个村子。为他们回来,他每晚都把自己堂屋里的一盏灯泡亮得明晃晃的,有了一盏明晃晃的灯亮在黑夜里,回来的人就不会在分岔路上不小心走错了路。为了他们回来,强巴的院门从来就没有关上过,一扇门大大的开在夜里,是在等回来的人。但是强巴知道,自己不会走到任何一个分岔的路口,给那些陌生的人带一句分叉的口信,他走不出凹村,他看见出村的路,心里就怕。
        强巴走在空村里,强巴挨家挨户的去敲每家的门。强巴想留下的空房和出走的人心里是相通的。人在一座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人早就住成了房的,房也早就住成了人的。只是人走的时候,带不走一座石头砌成的房子,房是人留下来的遗物。遗物和人之间是有某种隐秘的东西连着,这种联系是谁也割不断的。
        强巴敲每家的门,自己并不进去。强巴可以进每家的屋子,只是强巴想像这样捎口信的事情必须做得庄严些。他敲每家的门,敲两下停两下,再敲两下又停两下,这是他跟自己的阿妈学的,这种敲门的方法没什么道理,只是是几十年渗进自己骨子里的敲法。他敲完门,对着一扇紧闭着的门喊:泽拉家,罗布家,扎西家,你家走到哪里了,你家脚下的路走荒没有,走荒了就回来,你家凹村的房没荒,你家凹村的地没荒,你家的粮仓也没有荒,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了就继续往前走,路走尽了也不要紧,人到最后都有把路走尽的那天。强巴说完这句话,不急着离开,他静静地站在每家的门口一会儿,仿佛是在等里面的回声。强巴还真听见几家人屋里有响动,那响声细细地,轻轻地,强巴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才听出来那是一些老鼠的响动,一些鸟在屋里的响动,还有一些蚂蚁争食的响动。强巴心里欢,强巴想无论是什么响动,只要是有生命的有腿的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话捎到远方去。
        强巴敲完这家门,又去敲下一家的门,他想让一座座空房给走出凹村的人捎几句简单的话。强巴不想把话捎得太多,话捎多了不免会出差错。强巴用了一天的时间完成了捎话这件事情。强巴心里松了很多,只要一个人能收到自己从凹村捎出去的话,那么所有出凹村的人都能收到了。话会在很多岔口分道。
        强巴回来的时候,狗还没有回来。强巴不知道狗住进哪座黄昏盖着的房子里。强巴又想喂喂地喊狗,刚张开嘴,却不好意思这样喂喂地喊一条陪伴自己的狗了。强巴坐在门槛上等狗回来,其实强巴知道狗可以回来,可以不回来,狗在凹村到处都是它住不完的家。狗回来,只能说明狗想强巴了。强巴也想一条狗了。
        在空旷的黄昏中,强巴越来越觉得自己和狗是凹村最大的人物。
        月亮从对面山尖亮起来,对面山上是另外一个村子。强巴从来没有去过对面的村子,强巴从小就知道那里有个村子。强巴把头靠在门板上,他在想对面的村子是怎么样的,对面的村子里住着一村子怎样的人。想着想着,他看见老狗远远的从月光里向他走来,狗的身后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老狗像是一条从月亮里走出来的。强巴忽然想好了狗的名字,对,就叫月亮。他冲着向他走来的老狗一声声喊着月亮月亮。老狗在月光下向强巴跑来。狗知道自己在月光下有了一个名字。
        月亮越向强巴靠近,一股生土的味道就越浓。强巴感觉月亮是从土里钻出来的。月亮到强巴跟前蹭他,身上的土稀里哗啦地掉。强巴用手拍月亮身上的生土,那股生土味儿呛着强巴打了好几个喷嚏。
        又一个秋天快过去了,月亮还是在忙。强巴对月亮说,月亮啊月亮,看来你没把我以前说给你的掏心窝子话听进耳朵里。当然,狗有不听人话的权利,我不怪你,我只是心疼你。活到你这把岁数,和人一样总是不服老,可无论你服不服老,老都放在你的身体里。当活到一定的时候,老就是跟屁虫了,你想扔掉它,你扔不掉它。你整天忙,身体里的骨头会和你作对,流经你全身的血会和你作对,你的眼睛嘴巴牙齿鼻子都会和你作对,他们和你作对,实际是老在和你作对。现在你是在用你不服老的倔脾气和你的身体对抗,和老作对,脾气是抗不过身体的,脾气也抗不过老。我还是那句老话,狗要有狗命才行啊。
        月亮趴在强巴身边,望着月光下的远方。狗心里想的只有狗知道,强巴有些担心月亮。
        强巴那天坐在门坎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就睡着了。一个梦里来找强巴的人看见强巴在门口,也就没有进门。他说强巴,你喜欢月光吗?强巴说,我很少有空看月光。那你今天怎么开始看月光了?强巴想,是呀,我今天怎么就有空看月光了。兴许今天自己敲门敲得太累了吧,他说。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凹村,那人问。不会,我一走凹村就没人了。一个村子没一个人住着,这个村子就死了,我不想看见一个村子的死。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月亮还在。强巴瞪着眼前坐在身旁的人,那人的眼珠子像玻璃珠子一样在月光下透得看不见底。月亮是条狗,月亮照顾不好整个村子,强巴说。月亮是一条狗也不是一条狗,月亮是凹村走出去多年又走回来的人变的,月亮比你还要懂管理这个村子。强巴不信,强巴看月光下的月亮。月亮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变成了一个人。
        月亮给强巴说话。
        月亮说,强巴他说的没错,我是一个人变的,很多年前我生活在凹村,后来我跟着主人离开了,我的主人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我们看见了很多地方的生与死,后来我的主人在路上也死了,死之前他要我回来,他说他已经死在路上了,我不能再死在路上,我们都要有个安身的家。路过的人看见我的主人死在路边,我一直守着主人的身子不走,那些好心人找来柴火,把我的主人烧成了灰。一位老人还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一块旧布,给我缝制了一个褡裢,他们帮我把主人的骨灰放进褡裢里就走了。我一路把主人的骨灰驮在背上,边走边听那些路过的人说话,我想从他们的话里听见有人提起凹村。我在很多个岔口迷路了,我和我的主人走得太远了,有时人只要想离开某个地方,就想方设法、爬山涉水的想走得远远的,可路远了,心却远不了。我的主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在很多岔路口听见有人提起你,他们说强巴肯定也走了,他们在很多岔路口找一个叫强巴的人,而很多个岔路口只有一个强巴的名字,却没有一个叫强巴的人。那时我就确定你还在凹村,我一路听那些人说起凹村,说的时候他们有时用手指凹村的方向,他们都是一个个走在路上的人,他们手指的方向不一定对,我要有我的辨别力。强巴,你不知道,我走错了好多个口子,走了好多冤枉路,我背上主人的骨灰在夜里一次次地叹气给我听。他对我灰心,他想我再找不到一条归家的路了。我知道主人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我自己。我看见过那些在路上急于想回家又找不到回家路的人的绝望和伤感。很多人死在了绝望中,那一堆堆垮塌在路边的白骨,在雪中雨中一次次被吹散,被雨淋化,那是一种用几世都没办法缓解过来的忧伤。我想带着他们一个个回家,但我自己都找不到家。你知道吗强巴,那种难过是我今天也无法用语言给你说清楚的难过。
        直到有一次,我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一个边走边哭的女人。只要安心出走的人,再苦再累都不会哭的,强巴,人要面子,做错了都要犟着走下去,不能留笑话给别人看。女人哭得很伤心,我背着主人的骨灰陪她走了一段路。兴许是女人信任我,兴许在一条悲伤无处诉说的路上,女人谁都会信任。女人给我讲话。女人说她对不起一个叫强巴的人,她说她出门刚好遇见强巴回家,她不敢看强巴,她说她那时心里就在哭,但她不敢哭出来,她怕强巴担心她是哭着走的。她说,她想让强巴忘记她,她本来想给强巴找个好好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可走了那么多路,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好好的地方,她看见的是越来越多的荒芜和破旧。她说,她不好意思回凹村见强巴。她只是担心强巴的婚事,强巴该结婚了,我早早就看上了对门日央村的一个姑娘,私下给姑娘家牵了线,姑娘家人没给我什么好脸色,我看姑娘倒是有意。可是我却这样就走了。女人停下来的时候,就往一个方向看,我想女人望的方向肯定就是凹村了。这种眼神不会把一个地方认错。一段路之后,女人越走越快,她脚步快到生风,她说她还得去找找那个好好的地方,她对那个期望中的好好的地方还没有死心。我们在一个岔路口分手,我一路向女人望着的方向走,我背上主人的骨灰没在哎哎地叹气了,我就知道我走对了方向,我一路奔跑,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后,我来到了凹村。
        来的那天,我看见你在阳光下望天,那天的天空空得只剩下死气沉沉的蓝。我喘着粗气,在半山腰看你,我没着急着来见你,我的主人一到凹村,他的骨灰就在背上不安神。他在我的背上跳,他想入土为安。我把他埋在树林里,埋下主人之后,我要为主人守坟,我守了七七四九天的又一个七七四九天,这是人和狗之间的不同。守完两个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夜里偷偷来过凹村几次,我站在你睡觉的木窗前看你,你睡在一场梦里,你有很多梦里的朋友。你和梦里的人说话讲笑。强巴你不知道,你在梦里说的每句话,都不是说在梦里,你说在整个黑下去的夜里,说在整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你的每句话响在黑漆漆的夜里,话被染黑了,染黑的话在夜里要有多孤独,就有多孤独。你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孤独有多少的人。你的孤独只朝着一片黑下去的夜。
        我又回到了主人的坟前,我怕我的主人在坟里孤独,他死在路上的时候除了我,就只剩下这个世界的全部孤独了。我的主人死时,告诉过我他最怕孤独,只是一直没告诉过别人,孤独是人最大的病。我在树林里陪我的主人陪了两年,主人的坟前到处都长满了草和不知名的花。有一天,我的主人来梦里告诉我,让我不用陪他了,他现在一点都不孤独,他说地下还有很多人,地下有另外一片天地,他在那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个梦之后,我知道我可以安心的离开我的主人了。我走出树林,我在山顶上看了你很长时间。强巴,其实在树林里的这两年,我早就熟悉你了。你到过树林里砍柴火,你砍柴火的时候,我就躲在离你不远的树丛里看你,我不想让你发现我,我那时还不想离开我的主人,我知道如果你发现一条狗在一片树林里,你就会牵挂一条狗,你心肠好,你心里牵挂凹村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让你还为我担心。我躲了你两年,这两年我每天都看着你在凹村里忙了这家忙那家,你是一个好人,你不想让走出凹村的人担心他们留下的东西。主人托了那个梦之后,我下山来了,为了你不操心我过多,我在山上练就了一身能养活自己的本领,虽然我有些老了,但养活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强巴,你走吧,你也该成个家,人来世上一辈子不成个家,也枉来这辈子了。日央村的王姑娘等着你,我能照管好凹村,像你一样尽心尽责。我知道你不敢走那条出村的小路,你不是怕小路的危险,你是从心里恐惧那些能引着人走向远方的东西。日央村离我们这里不远,我回来的日子一直在两村之间转悠,我想找一条你敢走过去的路,后来我终于发现了一条地下通道,那通道被很多长高长大的枝丫挡着,通道最先应该是人挖的,人挖到一半就放在了那里,人爱把事情做到一半就丢了,人总是对很多东西都没有太多信心。后来又有什么动物在那里面住过几年,那动物应该很大,墙上到处留着他们的抓痕,他们把一条地下通道又挖进去了很远,再后来还有一些动物在里面呆过,比如老鼠兔子野鸡猴子之类的,洞的最深处残留着一些羽毛和白骨之类的东西,我想是那些动物又让一个地下的洞延伸进去了不少。我发现这个洞的时候,还有一群群蚂蚁在挖这个洞,但蚂蚁毕竟是蚂蚁,等它们挖好一个地下通道到日央村,时间太漫长了。我等不了那么久,有些事情也等不了那么久。于是我每天太阳一出来就进去挖洞了,我挖洞,一群群蚂蚁也跟着我挖,洞里看不见光,我干脆挖累了就睡在洞里,醒了又继续挖。今天,我和一群蚂蚁终于把地下通道挖到了日央村。
        强巴,过几天你就过去上门吧,日央村的王姑娘家只有王姑娘一个闺女,我们在挖洞的时候,听见地上面的王姑娘家老人说,他们老了需要有人照顾,他们要留着王姑娘在家。我们要理解人的老,人老了,什么都老了,你说服不了王姑娘家的老人改变他们的主意。我把洞挖通的时候,看见王姑娘了,她坐在一节烂木头上绣花,看见我从土里钻出来,她先是一惊,后笑得前俯后仰的,王姑娘的笑真好看,跟春天开的杏花一样。王姑娘还给了我一块玉米饼。王姑娘是一个好姑娘,我带着王姑娘走了一段我挖的地下通道,走到半截她就不走了,她撅着嘴说让强巴自己过来,她在日央村等着一个叫强巴的人。
        强巴,你得过去。别让一个等你的姑娘等太久。人等久了,心就活不起来了。那时你会后悔,你会哭,不过到那时,你后悔也好哭也好,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人最爱干一些后悔的事情,有些事可以后悔回来,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后悔过来。错过一次,可能就错过一世。强巴,你放心地走,你走了,可以随时回来,回来和去你都可以走那条我为你挖的地下通道,路走多了,你就会明白有些路会带你走向远方,有些路走着走着就走断了,你要在断的路上自己开辟一条路才能继续走,以后你就会明白路也可以让人来掌控的,并不是人只能跟着一条路走。强巴,路走到一定时候,你还会明白有些路上是需要岔路口子的,岔路口会给你更多的选择,有选择总比一条路走到死好,一条路有一条路的风景看,一条路有一条路的脉络,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路给你走。人的眼、身、心、脚都会有倦一种东西的时候,你要慢慢接受那些你害怕又不敢去走的路。强巴,如果你不嫌累,你也可以和王姑娘在夜里回凹村来住,你可以在现在躺着的床上躺着,带着王姑娘做梦。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梦,我也有我的梦。今夜我在你的梦里是人,等你醒来再见到我,我又是一条老狗了。狗有狗的梦,我不会告诉你一条狗的梦。强巴记住我今晚给你说的话,我就要从你的梦里走出去了,我不想经常呆在你的梦里,一条狗走进一个人的梦里,是件不好的事情。强巴当你醒来看见我又是一条老狗走在你眼前时,你别为今晚的一切感到怀疑,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里的真实,也是现实中的真实。如果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明早就去看那条我给你挖的地下通道,你沿着通道一直走,就会走到日央村了,一出洞你就会看见王姑娘,她会在洞口边绣花边等你过去。我就要走出你的梦,我也许再也不会跨进你的梦半步了,我会老老实实的做回一条狗,在你走后,看好凹村,让凹村的人在外面不会有一种被打脸的感觉。哦,对了强巴,你心里一直在纳闷狗有没有一种被打脸的感觉,我告诉你,狗比人还要面子。你见过谁家的狗咬了哪家的人,被咬的那家人骂自己家的狗没能耐吗?那是人不了解狗,一条狗的主人被外狗咬伤了,那条狗会拼了命的把它咬回来。只是他们在等待时机。你有没有见过几条狗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撕咬起来,人见到这种场景时常会骂这群狗是一群疯狗。那是人的错误,一条狗的冤屈在心里憋久了,就会发酵,狗是懂得羞的,如果实在咬不回来,那条狗好长一段时间走在狗群里都是垂头丧气的,他们羞愧难过,受不了的时候就去对着一阵风咬,对着太阳咬,对着天上的云咬,还有的实在气自己,就抱着一棵树咬,不信你去看凹村最大的那棵花椒树,树根上的刺都被狗咬干净了,树上到处留着狗咬过一棵树的痕迹。人是不了解狗的,人经常骂狗是一条疯狗。其实世上没有几条疯狗,狗只是心里有气。强巴,天快亮了,我今天在你的梦里说了这么多话,我有点累了,不过再累我今天都要早早的到树林里去,今天是我背着主人骨灰回凹村的日子,每到这个日子,我都要陪着我的主人,要不他会牵挂我,就像现在你也会牵挂我一样。强巴你是我的另一个主人。你走后,我就是凹村最大的人物了。你要放心我,放心一条老狗的老。
        一股凉风把强巴从梦里吹醒。
        强巴到处找月亮,他看见月亮正在爬一座山坡,月亮回过头朝强巴汪汪汪地叫。强巴觉得刚才的梦不是梦,现实不是现实。他把自己弄糊涂了。强巴决定去找一找那条地下通道,如果地下通道找到了,梦就不是梦了。强巴随着梦里狗告诉自己的路去找那条通道,强巴找到了梦里狗所说的那条通道。通道里强巴看见了狗在梦里说过的那些动物的抓痕,强巴也看见了地上的白骨和羽毛。强巴继续向前走,强巴知道前面就是月亮为自己挖的通道。通道很宽,容得下强巴大大方方地走在里面,墙上有些生土在掉,强巴想到月亮回来时生土一路掉到强巴的面前。强巴抬头看洞的边,墙上到处是深深浅浅月亮的印记,还有的地方有隐隐的血迹留在上面。强巴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巴想起自己说的狗也要有狗命的话,狗真的只有狗命吗?月亮为自己挖通道这件事,难道是一条狗命里该做的事情吗?强巴继续向前走,一束阳光从上面落进通道里。在洞里,阳光亮晃晃的白,晃得自己睁不开眼。强巴慢慢走向那束阳光,到达那束阳光时,强巴把自己浸泡在那束阳光里,强巴的身体在阳光里顿时暖和起来。强巴闭上眼,这是强巴这辈子见到的最好的一束阳光。
        “强巴,你这混球,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尽然还闭着眼在这里受活。”
        强巴睁开眼,看见一个姑娘站在一束阳光里,姑娘在一束阳光里笑给强巴看。姑娘的笑像凹村春天里开着的杏花。
        那一夜,强巴住在了日央村。
        早上醒来,强巴说自己要回去。姑娘说,你是不想上门给我是不是?强巴说不是,我只是想回去好好把自己上门过来一次。
        强巴顺着月亮为自己挖的地下通道回到凹村。回到凹村,强巴背着手在田地里转了一大圈,到每家每户门口吼了一声,强巴告诉凹村的所有,他说我强巴明天就要上门到日央村了,以后凹村的最大人物就是月亮了。强巴没看见月亮,强巴想去树林里找月亮,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树林里找不到月亮,月亮不会在树林里看见自己,月亮会在树林躲着自己,月亮一旦到树林里,就会变成以前的不愿意见自己的月亮了。
        强巴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夜。强巴给每个来梦里的人告别,强巴说自己要走了,强巴强调他的走不会像凹村其他人的走,他还会随时回来,凹村好多事情他还要管着。他说他走了,月亮还在,你们要经常在梦里来看望月亮。梦是没有界限的,月亮不愿意进人的梦,你们就进月亮的梦去,免得月亮孤独,人有孤独的时候,狗也会有孤独的时候。
        梦里,强巴提前给自己办了一次婚礼,那夜喝得大醉,强巴这一生从来没有醉过自己一次。
        第二天,强巴准备自己把自己上门过去。强巴走出门并没有关门,他大大地把自家的门开着,强巴欢迎每一个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的东西。强巴慢慢向月亮为自己挖的地下通道走去,强巴身后的花突然开了,干枯的树枝上突然长出了绿叶,晴朗的天空突然多出了一道彩虹,一只只喜鹊盘旋在上空,还有一阵阵凉爽的风围着强巴转,还有一群群蚂蚁、野鸡、猴子、松鼠来送强巴。
        强巴这辈子结的婚是凹村气派拿得最大的一次婚礼。
        强巴钻进地下通道,感觉有个远远的黑影站在山坡上目送着自己。强巴不敢回过头去看,那远远的黑影像一个孤独的自己看着另外一个孤独的自己。

原刊于《滇池》2019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18年获四川文学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