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场恋爱,杨广要彻底改变自己。

        这是朋友们广泛传播的话,杨广分不清那叫不叫恋爱,他只是想改变自己。

        杨广刚满十八岁,在他希望改变自己之前,他是街上的一个混混,康定人习惯上称为“街娃儿”。还不仅仅如此,他不仅是街娃儿,更是街娃儿的头子。像许多年后的黑社会,属于大哥那种类型。在康定,众多年青人都有一段那样的经历,好狠斗勇,在小坏中肆意消耗自己的青春岁月。

        杨广的声名是打出来的。康定有数拨街娃儿,南门、北门、衙门口、行商市。几拨人打来打去,才发现独来独往的杨广更厉害。他住在罗家锅庄,不属于任何一拨人。那时候好在还讲道义,一拨人对一个人,不会群殴,只单挑。杨广个头不高,从表面上看也不太壮实。但他的暴发力和耐力都好,一般人比不过。他还有一个习惯,遇上狠角色,他才会被真正激怒,他被激怒时眼睛发红,像要喷血一般。这种状态下,再无人能敌。众人深知他这一特点,像一个招牌立在那里,从此,没人敢让他的眼睛红起来。他们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杨广就是不要命的。

        打出声名后,他还是习惯独来独往,不参加任何帮派。不过树大招风,一些在康定无依无靠的街娃儿,很自然地追随于他。

        他想改变自己,这事得从纺织厂的女工蒋菁菁说起。纺织厂有许多女工,她们戴着白围裙和白帽子,时常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喧闹着走过街头。正值青春芳华,她们那股子鲜活劲煞是惹人眼眸。那天,杨广和一伙人蹲在路边,女工们一群群走过,惹得街娃儿的唿哨声不断,眼睛都看出绿意来。杨广笑看着同伴们,他不参与他们,也不关注靓丽的女工们。倒是蒋菁菁走来时,事情发生了改变。大部分女工走过了,蒋菁菁落在最后。别的女工三五成群,她却独自一人。她个头矮小,消瘦单薄,头发枯黄,两眼显得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虽然同样戴着白围裙白帽子,与别的女工相比,她只仿佛是个未成熟的孩子。街娃们根本没留意到这样一个丑孩子,杨广却远远就看见了她。她迈着碎步,贴着街的另一侧走,她斜眼打量着街娃儿们,与杨广的目光对撞之时,她那双病怏怏的眼睛刹那间闪出一丝嫌恶的目光,像注视一群老鼠。杨广的身体随之抖了抖,他默默站起来,远远跟在她身后。街娃儿们也都站起来,他们不知杨广要干什么,随他走过一段,大家才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蒋菁菁身上。他们来到纺织厂门口,见蒋菁菁进入厂院,杨广出神地看着。伙伴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丑女孩。按他的声名,什么样的漂亮女孩都会被他吸引。那时候,喜欢街娃儿也是女孩们流行的。

        其实杨广自己也无法说清为什么会对这种柔柔弱弱的丑女孩感兴趣,看见她们,总想把手臂张开。因为蒋菁菁那嫌恶的一眼,他决定改变自己。他为此在心中制定了计划,第一条便是远离曾经的朋友们。这废了不少事,虽然他给他们讲了自己的打算,曾经的朋友却以他为中心,失去他,就像断线的珠子。他们一次又一次来罗家锅庄找他,站在院里吹口哨,他闭门不出,不和他们照面。

        因为一场恋爱,杨广要彻底改变自己。朋友们说,他们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丑女孩,却尊重他的选择。

        杨广的第二条计划便是等到冬季征兵,他要去报名,用几年的时间,用部队铁一般的生活,把自己彻底转变为另一个人。到那时,他会穿着军装,在纺织厂生锈的铁门前堵住蒋菁菁,告诉她,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默默为她改变。那时候他相信她决不再用嫌恶的眼光看他。在此期间,他决不让她发现自己,不让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在思念她的那些时候,他只会远远地看看她的身影。

        周六傍晚,吃过饭后父母串门去了,杨广独自坐在家中,等待冬季征兵的到来。屋子里极为安静,从方格窗中,杨广看见天快黑下来。他的思绪漫无边际,他犹豫着是否去纺织厂大门前看看蒋菁菁,他还揣摸着这是否算恋爱?在他犹豫不决时,锅庄大院里响起一声稚嫩的口哨,他明白,是吴昊在叫他了。他有点烦吴昊,但没办法拒绝。

        吴昊一家也住罗家锅庄,他们在院子的角落里。吴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尚在学校读书。这孩子,但凡周六周日,不上课时,总来缠着杨广,把他作为偶像崇拜。杨广无法拒绝他,一方面是同住锅庄大院,邻里关系。吴昊的家又是个残缺的家,只父子两人。母亲早在生吴昊时,大出血而亡,有个姐姐也在几年前病逝。吴昊的父亲经历了这些伤痛,把这孩子视着掌中宝。这孩子又调皮,成绩一塌糊涂,总想着去街上混。他父亲知道杨广在街上的名声,孩子缠着杨广玩,他不仅不反对,反而私下托杨广领领这孩子。杨广明白,这是锅庄大院中的情谊信任。当然,这不是杨广无法拒绝的重要原因,更内在更能触动杨广的是吴昊早夭的姐姐。她和杨广同龄,因身体长期不好,头发有些枯黄,极为消瘦,颧骨突起,一双眼睛因整张脸的瘦小显得极大。尤其在她快病逝的前一段时间,不能再去学校上学,整日坐在锅庄大院里晒太阳,她羸弱地坐在那里,望着对面的跑马山一动不动。杨广每每看见她,总感觉心都快化掉,那时候他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只暗暗希望今后长大成人,能一直守护着她。

        杨广从窗口看了看吴昊,他穿了一件皮夹克,手里玩着一个小折刀,眼巴巴地站在院中等待。杨广拿起搭在衣架上的皮夹克,他想全康定人都疯了,一个人穿皮夹克,所有人都跟着学,买一样的牌子,一样的款式。犹其是街面上混的半大小子们,人手一件。这款式的皮夹克,有点像街娃儿的制服了。杨广把皮夹克挂上衣架,打开父亲的衣柜,取出一件深蓝的中山服套上身。关上衣柜门穿衣镜就显出来,杨广低着头,他不太敢看镜子,退出几步,草草掠了一眼。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变成这种模样,这和在街头声名远播的杨广相隔太远。镜中的模样像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实诚,有细密的生活铺在后面。这形象杨广不喜欢,却是他希望的。

        来到院中,吴昊欣喜地收了折叠刀,叫他大哥。

        杨广看看瘦削的吴昊,他的头发蓬乱地直立着,他和他姐的模样有极大差别。杨广耐心寻找,总算在他眼睛深处找到了那隐藏的哀怨,只有这一点他像他的姐姐。也只有这一点,瞬间就牵动了杨广对他特别的怜爱和关怀。

        杨广说,别叫我大哥。

        吴昊嘿嘿地笑,说,有一大段时间没见着大哥了,做梦都想。

        杨广说,现在好了,见也见着啦,你回家去吧。

        吴昊脸上立即现出委屈的神情,说,好难得出来一趟,今天给爸说和你去玩,他没有阻拦,我们去逛逛吧。

        话说到这份上,杨广没办法拒绝了,歪着脑袋想了一小会,说,去哪?

        吴昊又兴奋起来,说,随便逛逛。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白酒,递给杨广。给你准备的。

        杨广接过酒,看了看,揣进裤兜里。

        大哥,有烟不?给支烟抽。吴昊说。

        杨广无法确定自己的角色,这一段时间,他希望改变自己,也希望领着吴昊玩时,能引导他走上正路,但他却没办法用一种教育的口吻对吴昊说话,只有慢慢来吧。杨广掏出支皱巴巴的烟,吴昊接了,拿一匣磨损的火柴,用夹克避了风,却老划不燃。杨广给自己点了烟,碰碰他身体,吴昊将头凑到中山服里,点着了,深深地吸一口。

        有烟在手,吴昊会把嘴努在一边,让整张脸都歪着,他的脸因此呈现出对一切都不屑的表情。吴昊的嘴唇上还没长出胡须,只有一层绒毛。不过他的表情时时刻刻都在模仿,学街娃儿们的典型动作。他甚至不会抽烟,烟进了嘴里,并不吸进肺去又吐出来。他嘴里不断讲着生硬的粗话,满脑袋都想着该去什么地方惹点祸闹点事。杨广看着他表现,感觉有些滑稽,两人都想方设法要改变自己,只是目的相反。

        大哥,你今天怎么穿这衣服了?吴昊说,好奇地看看杨广。

        随便抓了一件穿。杨广说。

        杨广不穿皮夹克,吴昊最初有些失望,不过上了街以后,许多人的目光依然关照着杨广,特别是那些年青人,他们眼里满是敬畏,原本肆无忌惮的表情和动作都有所收敛,静静站在街边,目送他们走过。

        其实这样穿也挺好的,另外有一种,一种味道。吴昊想找个词形容一下,脑袋里却空空的,什么词都没有。

        杨广知道他这样说时,已打定主意找一件他老爸的中山服穿上。他想像了一下吴昊穿这衣服的模样,觉得非常滑稽,相同的衣服在不同的期待中产生了无数的效果。一个要尽力改变自己学好,让生命充满向上的力量。一个却极力地要扭曲正常的青春,把自己悬到崖上,努力向下探。一对如此奇怪的组合,漫无目的地浪荡了一条街后,向纺织厂走去。

        快到纺织厂时,杨广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就来了这里,他侧着头问吴昊,怎么来这了?

        吴昊一脸得意,笑着说,我知道大哥想来这里。

        现在杨广明白他们浪荡在街时,吴昊有意无意地引导他来到了纺织厂,这个一心要让自己痞起来的屁孩子心思却细腻,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杨广斜靠在纺织厂铁门外的水泥电杆上,吴昊紧挨着他站在一边。吴昊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小小的口袋里,瘦削的身体因此微微弓了起来,让整个人都显得极为寒冷。他们耐心等待着,望那山巅之上的天空,最初天上云层密布,跑马山那密集的针叶松林都罩在雾里,后来雾气上升,和云层连成了一块,慢慢淡去。云层稀薄了,月光就透出来,斑斑驳驳洒向整个康定城,让一切都显得更冷。月光在稀薄的云层后缓慢移动,越爬越高。

        吴昊说,不知蒋菁菁今天上不上班呢?我们在这傻等,我找人问问吧。

        杨广点点头默许。

        大哥,再给支烟抽。吴昊说。

        点上烟,吴昊又精神了,他的嘴再次努在一边,整张脸也歪着,却并不进铁门找人,还在那等待。有人从铁门里出来,他就摇着膀子凑上去。几拨年青的女孩子一见他那模样,有的慌忙退回铁门里,有的迅速避开他跑掉。她们惊诧恐惧的表情让吴昊非常自豪和开心。好不容易截停一个中年妇女,那女人倒没任何恐惧,只是厌恶地看着吴昊说,你们是谁?找蒋菁菁干啥?

        吴昊指了指斜靠在电线杆的杨广说,他是她表哥。

        那女人说,她这几天都没上班,请病假了。

        杨广不知道吴昊为什么要把他说成是她的表哥,好像大家都爱用这个称谓,把自己说成某个女孩的表哥。不过自从杨广草草看了那凌乱的钢笔字抄写的《少女之心》后,他对表哥这称谓一直有一种莫明的恶心和反感。

        大哥,人不在,好像病了。吴昊小跑回来说。

        杨广点了点头,望望越爬越高的月亮说,回吧,太晚了。

        吴昊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再玩会吧,我知道蒋菁菁住在老街,去那里看看。

        杨广也很牵挂蒋菁菁的病,希望能远远地看看她,他们向老街走去。

        路过一家面店时,吴昊说,大哥,有钱不,我有点饿了,吃晚饭时,想着早点见你,都没好好吃。

        杨广也感觉饿,这个年龄段,好像随时随刻都在饿。他摸摸口袋,只五元钱,不够买两碗面条的,他将手放在兜里,紧紧攥着钱说,你吃吧,能买三两面。

        他们在面馆里叫了面条,吴昊多要了一个瓷碗,只夹两小筷出来,把大部份都让给杨广。

        杨广连连摆手说,你吃,我不饿。

        吴昊说,这时候了,哪有不饿的。

        杨广没再说话,他坚定地把多的面条推过去,把少的拿过来。接了碗,吴昊不再吱声,埋头把面条吃得山响。杨广吃完自己的,掏出小酒瓶,慢慢喝酒,默默看吴昊吃。他是饿了,大口吞咽着,小小的喉结上下抽动,不时吸吸鼻涕,吸鼻涕的声音连同吮面条的声音交织着,让杨广脸上有了笑意。吴昊必竟还没成人,许多孩子的习气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但这样一个未脱稚气的孩子,在纺织厂门前那个中年妇女眼里,该是一小块被社会遗弃的渣滓了。杨广想起那个中年妇女嫌恶的眼神,她的眼神像见到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堆臭哄哄的肉,肮脏而充满细菌。这种眼神再一次让杨广极不舒服,他想起了蒋菁菁,他还想到,不仅得改变自己,还得把吴昊引上正道。

        吃完面条,吴昊出了一头汗,他取过卫生纸,擦擦汗水,高声叫店老板再上两碗面汤,这才酣酣地对杨广笑笑,说,有一次我在这里吃面,看见蒋菁菁从门前经过。

        杨广心里一动,暗想有可能凑巧真遇见她。

        面汤端上来,墩在两人面前,都不喝,只支着头张望黑暗与光亮相互交替的街道。偶有行人过往,他们的眼睛就同时亮起来,直到那人从黑暗走入光亮,昏黄街灯映照出不同的形象,并不是蒋菁菁单薄瘦弱的模样,两人才又泄气。

        那样望着,吴昊说,听街上的人讲,你因为这场恋爱,要改变自己?

        杨广不知怎么回答,简短说,瞎说。

        吴昊说,我就说怎么可能。

        吴昊用手支着下巴,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他脸上流露出天真的表情,想了许久,问,喜欢一个女孩是什么样的感觉?

        杨广被这问话逗笑了,自己认真想一想,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曾经面对吴昊的姐姐,如今面对蒋菁菁,在思念她们的时候,最真实的感觉是身体里所有的坚硬都土崩瓦解,噼哩啪啦地坍塌下来,化为无边无际的水,浸泡着,逼迫他要把她们放到心尖,全身心地护着。

        你有喜欢的女孩不?杨广反问他。

        我对女人没一点兴趣。吴昊的语气和表情都像一个历尽世事的苍桑老人。

        杨广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吴昊看他笑,一时不好意思,拍拍脑袋说,我虽然对女人没兴趣,不过,我听说了许多她们的事,都说一个男人要爱上某个女人,非常痛苦,身体像不断充气的皮球,随时都想要爆裂,我想大哥这一段时间身体很难受吧。

        杨广没料到吴昊会说这样的话,这个还没到青春期的大男孩,提起这话题的目的竟然是关怀杨广的难受。现在去声明自己并没有爆裂感毫无意义,这个稚嫩的大男孩极为敏锐和细腻的关怀让杨广感动良久,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面馆老板从里边出来,站在边上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关门了。

        杨广掏钱付了账,和吴昊站在街沿,看面馆老板把一张张门板嵌入门槽。他安一张门板,投射到街面的灯光就狭窄一些,直到那一方街面全部陷入黑暗,只有些许灯光从门板之间的罅隙挣扎出来。

        回吧。杨广说。

        再逛逛,难得出来一趟,我们还得去老街等蒋菁菁,忘了?吴昊说。

        这么晚,别人早该睡了。杨广说。

        谁说得清,万一能碰上呢?吴昊说。

        杨广觉得这个夜晚有点魔怔,什么事都让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而他竟然无力反对,内心有一种柔弱淌开了,怎么止也止不住。

        夜色之中吴昊彻底活泛起来,杨广发现随夜晚越来越深,吴昊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他那哀怨的眼睛像猫一样大了一圈,在夜色中扑闪着,十分机灵。他们路过情歌广场时,广场上整齐地排列着指示交通的条纹塑料筒。吴昊小跑过去,挨个都踢翻了,他看着满地乱滚的条纹塑料筒,嘴又努到一侧,脸也歪了。杨广从他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他们身上共有一种扭曲的力量,但凡看见规则的,整齐的,总想踢上一脚。这力量无伤大雅,只需引导。杨广再一次想到了引导,只是他仍然无法正面地进行。

        杨广随吴昊向街道深处走去,这是康定的老街,只街口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大部分街道都陷在黑暗中。街道两旁是一色的老旧木质板房,窗棂和檐头都镌了花样图案。这条街的居民大部份没有正式的工作,靠打小工、揽零活养家糊口,算是康定的贫民区。

        黑暗之中,吴昊一刻不得消停。他先把一个拖帕倒放在一家紧闭的门上,再猛敲木门,直到那家人拉亮电灯才跑到远处的角落里躲着。看别人开了门,拖帕应门而倒,砸个正着。睡意朦胧中猛被惊吓一番,又弄脏了衣服,那个中年女人对着空荡荡的街道臭骂几句,毫无办法地把门关上。吴昊捂着嘴笑,笑得全身颤抖。杨广也跟着他笑,被他的情绪带动、感染,极有兴致地看他在街上调皮捣蛋,使尽各种小坏。

        没能遇见蒋菁菁,在这条老街上,此刻已无人走动。

        他们来到108梯梯口,杨广再次想叫吴昊回家。吴昊出神地盯着向上的梯子,说,大哥,我们上去转转。

        108梯在康定有极为响亮的名气,这石梯中部绕着崖下的房屋,折成一个狭窄的甬道后继续向上延升,一直通到绕城的后山公路上。整个康定城都在后山公路的崖下排列开来,其上就是跑马山,伫立于公路一侧。密集的针叶松林箭头一般排列着,直指山顶。这条陡峭的石梯断断续续刚好有108级台阶,因此得名。后山公路在夜间特别清冷空落,极少有车辆,更没有行人。康定的街娃儿们相互有矛盾要解决,都约定了自108梯攀上后山公路。在那里打架斗殴,没老太婆出门管闲事,乐得清静。不像在街面上,人才聚拢,声音刚高起来,就有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骂孙子一般把众人骂跑。因此,108梯这个普通的地名承载了别样的意义,尤其夜晚,除了住在此处的人避免不了,一般人不敢去。

        杨广明白吴昊的想法,有他在身边,吴昊去那上面,是炫耀、展示和探索。他点了点头,说,转一转吧,转一转就回家。

        他们向上攀去,拐角那里有一段平路,然后是石梯继续延续。他们刚到拐角,就听见前面有压抑的嘈杂声。吴昊立即停下了脚步,脸上现出紧张的神情。他们贴着墙角,偷偷向平路的另一端看,见三个也穿着皮夹克的街娃儿,正截住一个姑娘,用言语挑逗。

        吴昊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扭头看看杨广,犹豫地说,我们回家吧。

        这些事杨广也清楚,街娃儿们喜欢耍点小流氓,比如吹吹唿哨,截住别人言语挑逗一番,看着姑娘们惊吓的样子就挺满足。没人会干出格的事,那样众人都将不齿,即或到了监狱,也是最受排挤最让人瞧不上的囚犯。杨广看着颤抖的吴昊,心思又动起来,想要领他上正道,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一方面是以救人为目的,另一方面,也让他见识见识作为一个街娃儿,打架斗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动真格的,得具备挨打忍痛的能力和胆识。

        你去阻止他们。杨广说。

        吴昊惊异地看着他,说,我去?

        有我在,你还不放心?杨广说。

        显然,吴昊理解成另外的意思了,他脸上有了惊喜,连连说,对,我先去,我得展示自己的能力。大哥,再给支烟。

        杨广掏出仅剩的一支烟递给吴昊,见他点了火,将烟叼在嘴上后,他的整张脸又歪向一边,连肩头也跟着斜了斜。

        还得要点酒。吴昊说。

        他接过酒瓶,拎开瓶盖,杨广以为他会喝一点酒壮胆,看见他只是将酒洒一些在衣服上,让身体有酒的气味后,仍把瓶子交还给杨广。他的确是个孩子,连酒的辛辣也怕。此刻,他尽力模仿着老街娃的一切,保持着不屑的表情向那几人走去。杨广见他的背影虽然瘦削单薄,但街娃儿们的那种流气被他学得惟妙惟肖。

        放开那个女孩,有本事冲我来。吴昊说。

        三个街娃儿愣了愣,看清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虽然穿了皮夹克,身体却弱小,让那件皮夹克显得空空荡荡。三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领头的说,看吧,这社会胆大的人可不少。

        女孩见机想溜,被一人抓住手腕。另两人走向吴昊,将他团团围住。

        你跑什么?看完戏再放你。领头的对女孩说。

        也许是见吴昊太小,他们并没上前就大打出手。领头的人只是抓住了吴昊的胸口,将他半拎起来。吴昊垫着脚,整个身体扭动着,双手在空中挥动,想掏出兜里的折叠刀。没能力摆脱抓他的手,吴昊显得有些无助,那份胆怯又流露出来,他努力扭头寻找杨广,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得厉害。

        杨广忍着笑,沉默地走上前去。那一伙人看见杨广,都有些傻了。他们放开吴昊,集体向后退去,走出一段距离,猛拔腿向远方逃窜。

        吴昊还没有从之前的胆怯中完全恢复,那些人忙乱的逃窜又让他十分激动,他冲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哈哈大笑两声,从兜里掏出了那把折叠小刀,对杨广说,妈的,他个子太高,我取不到这把刀,要不然,我就捅他一两个在这摆着。

        杨广拍拍他的肩,算是对那场惊吓的安慰。

        那姑娘这时走上前来,她也没从惊吓中恢复,颤着声说,感谢你们出手搭救。

        杨广说,快回家吧。

        姑娘指着后山公路说,我家就在那上面,我先回了,谢谢你们。

        说完,她贴着墙向上走去。吴昊一句话都没说,只定定地看着那姑娘的背影,看见她攀到楼梯中央时,他竟然跟了上去。

        杨广不明白他跟去干什么,他看见吴昊赶上那姑娘,一把将别人拉倒在楼梯上。这场景是杨广没有想到的,他被正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他站在那里,看吴昊将那把折叠刀抵在女孩的脖子附近。吴昊的表情狰狞恐怖,双眼全透着邪恶。那眼神让杨广都有些怕,他没想到所有小坏集聚起来,会演变为目前的邪恶。他还觉得这孩子挺能装,给他讲对女人不感兴趣。此刻,吴昊原形毕露。

        在折叠刀的威胁下,姑娘不敢呼叫。吴昊腾出一只手,去撕扯女孩的上衣。在清冷的月光下,杨广看见那女孩穿了件粉红色的内衣,她无声地反抗着,双脚乱踢,一手死命抓住自己的衣领口,另一手阻挡着吴昊的手。吴昊显得非常吃力,呼呼地喘着粗气。

        所有血液都向杨广的头顶冲去,这么一个屁孩子,竟然能干出如此邪恶的事。奇怪的是吴昊先讲过的那种充气似的饱胀感也正在杨广身上发生,一个孩子,把邪恶也带到了他身上,这让他难堪,更让他气愤,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他迈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向他们走去。

        大哥,快来帮忙按住。吴昊说。

        杨广连连摇头,他双眼通红,像一个酒醉的人。

        吴昊挺意外地看了看杨广,说,大哥不愿意?

        杨广走到他们面前,只摇着头,并没说话。

        不愿意只有把她给捅了,她会认出我们的。吴昊说。

        捅吧,你捅。杨广的声音有些大。

        吴昊举起折叠刀,却久久没能捅下去,杨广看见吴昊的手又颤抖起来。吴昊抬起头,再一次求助似地看着杨广。

        你捅不下我来。

        杨广的语气充满暴烈和怒火,他蹲下去,接过吴昊的折叠刀,俯视着那女孩,女孩的眼睛里全是绝望,还有一些将死时的哀怨。

        杨广左手握着折叠刀,右手将吴昊整个拎起来抵在墙上,他的眼睛红得快要滴血。

        吴昊的身体坍塌了,看着杨广说,大哥,你干嘛,我看着她像蒋菁菁,想着你身体特别难受……

        胆小、怯懦、恐惧重又回到吴昊身上。他所干的这些,仍然只为杨广。意识到这个,杨广的心脏骤然疼痛起来,手一松,吴昊就软在地上。

        女孩趁那时间早已溜掉。杨广把折叠刀扔到墙的另一边,看着软在楼梯上的吴昊说,我们也回家吧。

        吴昊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紧跟在杨广身边,向罗家锅庄走去。

        大哥,那女孩太像蒋菁菁了。吴昊说。

        杨广回忆那短暂的一瞥,他还记得女孩眼中的哀怨,真的有点像。

        大哥,我看见你的眼睛红了,他们都说,你眼睛一红,谁都挡不了。

        杨广拍了拍吴昊的肩头,算是回答。

        大哥,还有烟不?吴昊说。

        以后不准抽了。杨广严厉起来,也不准玩刀,不准穿这破皮夹克。

        吴昊点头,说,其实我也不会抽,只是学这模样。我先前就想,从明天开始,我不穿这破玩意,我也穿中山装。

        杨广说这些话,仍然被孩子误解了,而他也没办法继续纠正。

        停顿片刻,吴昊像始终没想明白,继续问,大哥,你的眼睛为什么在那时候红了?你是针对我还是那女子?

        这话又撕扯着杨广的心,他明白,每一次眼红,抑制不住怒火,都是真正的邪恶开始发生时。他同样没办法把这原因告诉吴昊,好在他们已走进罗家锅庄大院,不用再多解释。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12期“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学员改革开放新成就作品专号

        尹向东(泽仁罗布),藏族,1969年生,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贡嘎山》编辑。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内期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并有小说选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年度选本,获过一些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