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俄叼着烟——最后一根。心里陡然滋生莫名的火气。烟头,像被风狠狠地吸了几口,过滤嘴的焦煳味便传到舌苔。呸,那截烟屁股被他愤恨地吐出,似乎把嘴里的焦煳味也吐到地上。他心急火燎,头很快往前探了探,眼睛认真而又执拗地往村口望去——刚才,这最后的一根烟是两个过路的游客给的。他记得自己站在村外,焦灼地张望。一辆越野车突然停下,轮子蹭起的土尘还没散去,一个大胡子从车窗探出头,递上一根烟来。

就是这根烟,解了燃眉之急。朵俄点上烟,随手给问话的游客指了方向。他突然发现自己把方向指反了。两个游客开着车,背道而驰——措那沟,他们竟然往措那沟的方向驰去。朵俄撕扯着喉咙喊了声,回来,回来,你们走反了。可空荡荡的大地只拉起一道土尘,那道土尘落下时,朵俄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空了。这感觉,毫无来由地来了几次。有时候,是没烟抽。可有时候却是感到无聊透顶。从什么时候,村里开始玩起一个游戏。让人厌烦的游戏。说什么朵俄是这村最后的烟民。别人说也就罢了。连村主任都这么说。村主任是朵俄的阿爸,他将一个咖啡色的本子递上来,本子里清清楚楚地记着村民对于朵俄是村里惟一烟民的确认。

阿爸的文笔大概趋同于原话记录,那些藏文字朵俄读了,好像真的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了。一个人一段话,便有各种表情在脑海浮现:朵俄,就是我们村惟一的烟民。如果朵俄戒烟了,那咱们村就是无烟村。(森达说)无烟村?说得轻巧,谁敢保证除了朵俄还有没有人吸烟,待到把那牌子挂上去,才发现还有人吸,那就可笑了。(旺青说)可是,据我所知,咱村真的只有朵俄吸烟,而且吸的烟都比较烂,价钱超不过五元。(巴森说)这样的记录,在阿爸的本子里凌乱地记了一行又一行,显然这些人在某天开了个秘密会议。朵俄明白阿爸将记录本给他看的原因。——不用猜测,便晓得是为了让他戒烟。戒烟,这个村便成了无烟村,不是说不生火做饭了,而是强调健康的重要性,旨在体现村民的精神面貌。当然,朵俄也在阿爸的本子里看到另外的东西。阿爸两根手指夹着纸张,一页一页往前翻,翻到一页,突然停住。朵俄有些惊讶,有些迷惘。那一个个藏文字尖锐地直刺自己的眼眸:不要让儿子抽烟。不要让儿子陷入你的情绪。不要让儿子觉得生活没有名堂。不要让儿子没有了欢乐。不要让儿子娶坏女人。朵俄明白这就是自家历史上著名的“阿妈五条”。阿爸曾经给他念叨过这些话。要不是阿爸和阿妈离婚,阿爸巴不得天天将这些话塞满朵俄的耳。

朵俄当然记得,“阿妈五条”的诞生是伴随着自家生活的破碎。阿爸和阿妈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吵个锅底朝天。黑漆漆的锅底对着蓝天。一锅的肉汤洒入大地。阿爸扇阿妈耳光。阿妈撕扯阿爸的头发。凌乱。那时候,朵俄开始抽烟了。

第一包烟,也不知是谁的,撂在村委会的桌子上。朵俄当然记得那包烟自己是如何消耗的。一旦夜里阿爸和阿妈吵起来,叮叮咣咣地摔东西。羊圈里的羊开始咩咩叫。牛圈里的牛反刍声异常的沉重。山腰上自家的青稞地,青稞穗更加低垂。朵俄便会叼一根烟在嘴里,而后划一根火柴点燃。火柴头在擦皮上划出蓝光,接着跳出一个火苗。弄得他总是坐起身,蹬掉被子,将烟头凑过去。烟头和火苗的密谋产生烟雾。这个过程,恰好有效地分解了对于阿爸阿妈吵架的专注。朵俄发现,吸烟的确是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很快,那一包烟被他干完了。他记得自己每吸一根都会说,这是最后一根,之后再也不吸了。可“最后一根”好像是吸引他的咒语,让他停不下来——朵俄看着一地的烟头像烟的尸体。他光着脚找来空罐头瓶,而后将一个一个的烟头装进去,拧上盖。光着脚走出门,拿起铁锨往自家屋后的小山包那边去。他用铁锨掏一个坑,神色凝重,肃立好一会儿,黑暗像个老人默立于身后,看着他埋烟头。直到第二天,他才发现通往小山包的路上竟然有点点血迹,再看自己的脚原来是被瓷碗的碎片扎烂。这件事当然成为自家历史中的一段秘史。只要“阿妈五条”出现,很快就会勾起这样的回忆。

那一年,朵俄才十二岁。后来,阿爸阿妈实在吵不动了,身心俱疲,离婚吧!阿爸阿妈说好了谁带孩子谁分割的牛羊多一份,他俩决定尊重孩子的意愿。朵俄说,那我跟着阿爸好了。阿妈眼里起了一阵雾。随后带着分得的牛羊嫁出去。可气的是,她嫁得一点也不远,从朵俄的屋算起,嫁给两百米开外刚离婚不久的男人。

阿爸报复似的把那人离掉的女人娶过来。女人将从男人那儿分得的牛羊赶来跟阿爸的合到一处,损失得以弥补。有意思的是,女人凭空有了朵俄这儿子,而朵俄的阿妈意外间也有了女儿。两个男人好像是球员交换了场地,上下半场的人生荒诞得让人唏嘘。——阿爸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戒烟。目光中有条通道亮亮的希望朵俄沿此前行。朵俄愣了好一会儿,眼前很快闪现:夏天,自己赶着羊到草山,草山上的风呼呼地吹,朵俄弓着腰,叼一根烟到嘴里,费劲地用打火机打火,有时,蹲下身比一只羊都矮,利用羊挡墙保护火苗,点燃烟也就烧煳一撮羊毛。……心里暗暗思忖,就这般吸了多年,二十五的年纪十三年的烟龄,说戒就戒,谁信?况且,朵俄不相信自己是村里惟一的烟民。这听上去太假。朵俄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去调查。首先,去村委会。如村委会的桌子上还像以前扔着烟,说明有人还在吸。只有吸烟的人才会觉得求人办事递一根烟是礼节,其他人不会。

朵俄说走就走。一溜儿脚步,啪啪啪打脸地面。村委会的办公室,门敞开,一个人也没有,好像有人专门设套等着他来“视察”。办公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的光荣榜几个村民俯视着他,好像瞅着一个闯入者。朵俄步入办公室,在不大的空间里漫步,脑子里竟然有了遐思。如果办公室是雪豹的领地,那自己就要留下闯入者的气味。这无关什么来者留其名或动物学意义上用气味划分地盘。但确实要求不能逗留太长时间。小时候,朵俄总是猫着腰潜入村委会办公室,那时的办公室是一间有风穿过的土房,墙体的裂缝可以将两根手指插进去。而今,升级了。水泥房,插着钢筋栅栏的大窗户,安全防盗门,可感觉竟然像回到了从前。从前猫着腰找烟,看到桌上散落着纸烟,就会抓起放到怀里。所不同的是,现在,自己也是在找烟,但看不到桌子上有一根烟。怎么?朵俄心中一凛,抬脚就迈出了办公室。

村里有人问他,朵俄,忙什么呢?

朵俄就说,什么也不忙,走走看看。

村里人就说,你烟戒得如何?

他马上意识到在村人玩的游戏之中,自己是主角,自己被众多的眼睛盯着,外加那些监控牢牢地锁定他。一举一动全然逃不出把控。他忽然觉得莫名的口渴。脑子里调查的念头当然不散。他决定去村里的小卖部看看。烟。肯定有烟卖。而且,开小卖部的这位最了解此村谁吸烟谁不吸烟。尽管,朵俄很长时间没去过小卖部买烟了。究其原因,是因为开小卖部的这位是他的情敌。朵俄忽然停下来,掂量掂量,权衡权衡利与弊。利,也许真的就可以调查出一些名堂。弊,弄不好情敌会让他难堪。——谁让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朵俄有时候觉得自己爱上布姆普阳与布姆普阳爱上他是对离异父母的背叛。怎么说呢?阿妈是布姆普阳的继母,而布姆普阳的母亲却是他的继母。这关系想想就头疼。

朵俄和布姆普阳在草山上幽会,谈得最多的话题也是这件事,这明明就是一道坎,不,万丈壕沟。未来不可期,只有珍惜目前走一步算一步。因此,朵俄和布姆普阳彼此珍惜,感情很好。甚至好到有些时候偶尔的心慌都会猜想是不是对方出了什么事,呸呸呸,怎么会出事呢?但心有所想,朵俄就会站在房顶往二百米开外的院子望过去。很快,布姆普阳就会从屋子里出来,向他招招手。通常,房顶上悬挂的经幡就会猎猎飞扬,打掩护一般。也不知怎么,可恶的班久这时会冒出来。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和布姆普阳套近乎。这小子,从他的小卖部拿些擦脸油、糖果,包在崭新的头巾里送布姆普阳。他站在院外,嘴里高声喊布姆普阳的名字,然后,把包着东西的头巾往布姆普阳那儿扔。布姆普阳会生气地把东西扔回去,她很用力,朵俄总是看到头巾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到积水的洼地边,头巾变得泥乎乎。

村里人慢慢发现朵俄和布姆普阳的事情,最反对的当然是她阿爸。朵俄一站到房顶,那人就会站在院子里骂,有些人省省吧,明明知道羊和狼不可能混群,还想着到嘴的肥肉,当心迎接你的就是猎枪。咣当,甩门进屋,当然少不了对布姆普阳的一顿臭骂。

朵俄猜想阿妈对此事是何态度。同在一个村,免不了撞上。阿妈见了他不说别的,总念叨少吸点烟。看两腮都空了。身体最重要,其他要看自己的造化。阿妈拽拽朵俄的衣摆,而后走开。整个过程要不了五十秒。

有时,朵俄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不管怎样阿妈就住在两百米开外,不至于见不到。即使当了别人的阿妈,一样可以从她的目光里感受暖阳。一样可以看到她在笑,和别人又生了两个女儿在羊圈边慢慢长大。当然,继母也不甘落后,比赛似的生了两个儿子。朵俄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与阿妈那边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当。朵俄看着两个弟弟放羊上山冲着两个小女孩吹口哨,不敢再想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历史会重演,朵俄和布姆普阳因此决定,不管怎样也要在一起。……朵俄掀开小卖部油腻的门帘,班久便秘一般盯着他。空气似乎在那一刻凝固,小卖部墙上的石英钟嗒嗒作响。有一种宁静叫尴尬,在两人的心里游走,而后绷紧头皮。还是朵俄先开了口,他的问话一出口,班久像是抵挡射过来的箭一般急急回话。回话在此时,宛如敌方射来一支箭那么就回一支箭击落它。班久说,你要的这两样东西我这儿一样没有。朵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没有?口渴,想喝矿泉水,而烟瘾犯了想吸烟。这两样,换在县城,哪个小卖部都有。而在村子里,惟一的小卖部竟然不卖这两样东西,这说出去谁信?朵俄像看傻子一样看班久。班久像看疯子一般看朵俄。朵俄完全没有料到,班久甩给他的解释竟然是:矿泉水,这附近山下流淌的小溪,随便掬一捧都是矿泉水,卖它作甚?烟,村里只剩一人吸烟,况且那人从不光顾我的小卖部,我进那东西做啥?朵俄完全蒙了,回答足以说明问题。但从班久的嘴里冒出来,他还是有点不信。从小卖部出来,朵俄边走边分析,也许,班久讲的是真。哪有生意人放着钱不赚,即使手里有一根骨头都会期盼有人来问价。除非没人了。

假设地球上没有人那么也就没有一切与人类相关的行当,套在这事上同样适用。没有人,就不会有人吸烟。没人吸烟,谁还理会这烟草?因此,班久所说应该不算歪理邪说。但话说回来,万事万物哪能因为短短的一个解释就做了定性,这未免太草率。有时候,某些解释还得反着听,反其道而行之,所谓你说一那不一定是一而是二,还有可能是三,不能因为你嘴里吐出某个词而忽略整个句子的意味。句子背后其实还可能藏着另外的意思。说没人吸烟所以不卖烟,也许很可能是没有烟草专卖证。上次,不就看到烟草专卖局的车在村子里转悠吗?可怜,倒车镜镜片都碎了。专卖局的司机打开车窗,吐一个烟圈。烟圈像绳套飘向路边行走的朵俄,在头顶缓缓打开,像空气的涟漪。当时,那人问朵俄村里有几个小卖部,朵俄伸出一个手指头。那人又问,小卖部卖烟吗?朵俄没回答这问题,而是想,自己从不在村里买,骑摩托去县城,选择性更大。况且,他觉得班久和自己的村主任阿爸早就串通好了。其实,阿爸口上不说,但极不赞成儿子和布姆普阳在一起。继母大概也是这意思。所以,阿爸巴不得班久得手,暗中的支持肯定有。朵俄想到这儿,忽然觉得村里人都在针对他。把手指头吮到嘴里,而后取出来测了测风向。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只是想坐到下风处,没准哪儿就会飘来烟草味。

朵俄说干就干,在一个躺倒的篮球架上坐定。他使劲用鼻子嗅嗅,鼻子没那么灵,不是狗鼻子。有人说狗的嗅觉大概是人的1200倍,即使一只瞎眼狗仍可以像正常狗那般生存。朵俄不是狗,谁都不信他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气味。一个人尴尬地坐着坐着就感到还是要坐得舒服些才好,坐到篮筐的铁环里,背部靠着篮板。他睁大眼睛,突然瞧见村道上跑出来两条狗,惊讶至极:一条黄狗,一条黑狗,狗嘴里竟然叼着烟,烟头上的火点清晰闪烁。朵俄哀叹,连狗都有烟抽。两只狗,叼着烟,叭叭地吸两口,狗头上烟雾缭绕。跑过去细看究竟,但黄狗和黑狗哪能容朵俄靠过来,早早竖起木棍般的尾巴,开溜。一阵烟草的气味继续飘来。弥漫。朵俄坚信自己的嗅觉细胞也像狗一般达到20000万个,烟草的味道由弱到强,甚至刺鼻。不失时机,村道上一群牛漫过来,牛嘴里也叼着烟,烟头上的火点一明一灭。一声声的蹄音,似在衬托什么,甩着尾巴好像驱赶着蚊虫。惬意而慵懒地迈步,根本不打算看朵俄一眼。

过了一会儿,羊也来了,同样叼着烟,一只挤一只,后头的羊,嘴中烟碰着前羊的屁股,羊毛的焦煳味刺鼻,比烟味还要大。它们吸烟速度很快,眼看着烟迅速变短,化成烟烬飘散,朵俄不得不咽口唾沫,如此似乎可以缓解烟瘾。他使劲嗅嗅,突然感到一只手紧紧地捏住自己的鼻子,鼻孔不通气,只能张大嘴,呼吸。那只手松开,一股檀木熏香的味道立刻攫住鼻子,好像使刚才还陷入困境的嗅觉细胞活泛起来——这种味道太熟悉。熟悉到好像就在一个月前,确切说是在一个半月前,他和布姆普阳跑到卡果寺磕头。朵俄使劲地在地板上磕,布姆普阳轻柔地将额头对下去,蜻蜓点水一般,那时,檀木熏香的味道混合着酥油灯的油烟味缓缓地抵达鼻孔。朵俄猛然感到自己的鼻孔发痒,走出大殿时他用手指狠狠地抠几下鼻孔,好像加深了对这股气味的认知。檀木熏香的味道证实眼前的这个人来自卡果寺。浓烈的气味可以证明他是个僧人。只有卡果寺的僧人才会长期浸在这气味里,随便哪个人都能闻出身上的熏香味。——是顿成朱古。睁开眼,朵俄惊讶地张着嘴,不敢相信刚才竟然是朱古捏住他的鼻子把他从梦中惊醒。朱古像看一个转世而来的故人一般看朵俄。朵俄睡眼惺忪,手背一抹眼睛,眼前的一切似乎清晰起来。一个判断紧接着像一个铁牌掉入意识海:顿成朱古极有可能是阿爸请来的说客。戒烟。他等待朱古嘴里撂出这话题。这样,他才有可能向朱古也提一个请求。这不是什么等价交换。所谓等价交换不可以是一个念头和另一个念头的交换,绝不是如此。举个例来说,如果朱古要求朵俄戒烟,朵俄会提出自己想娶布姆普阳,朱古向双方的父母发一句话不是不可以。所以,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朵俄想到这儿,不由得激动起来。

他突然发现朱古竟然走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怎么不先提出请求。他开始回味朱古的话语,颇有意味。第一句是,你怎么能睡到这儿?睡在这儿不会舒服的,不如睡在松软的草甸上,你不是常这样干嘛!第二句,完全出乎朵俄的意料,什么时候能换个新篮球架立在这儿,打打篮球,胜过打麻将。第三句算是朱古的感叹,时日漫漫,你我都是一介肉身,慢慢挥发身体的水分。朵俄有点不理解朱古为什么不提戒烟。想到烟,他嘴里发苦,熏黄的手指抖几抖。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躁动。朵俄猛然觉得顿成朱古说这些话一定是在提示什么。朵俄原地转圈,他一拍脑袋觉得朱古一定把寺院的护法神留在他身边了。监督。很有可能。朵俄脑子里出现这奇怪的念头,立马转身看看身后,影子是不是多了一个?没有。他的嘴角漾起似有似无的笑。……接着,在床铺下他发现一个被自己的体重压扁的烟盒。五牛。扁扁的烟盒诉说着这包烟待在这儿已经很久了。拿到鼻下闻闻,烟味浓郁。扒开,好像期待一个秘密出现。一根压扁了的烟,真是最后一根烟呀。当然,可藉此检测寺院的护法神是不是留在身边监督他。这根烟似乎变得沉重。棘手。滚烫。不可信。不可言。不可目视。不可意会。让意识海翻腾不已。让朵俄心里七上八下。

他叼着烟,从自家的屋子走出来。他掏出一次性打火机。然后,东看看西望望。走两步,停在斑驳的土墙下,呲,大拇指一划拉,一团火苗从打火机的出火口跳出来。他准备将嘴里的烟对上去,这时候,他相信如果寺院的护法神留在身边,一定不会让自己吸上一口。纸烟被火舌舔,还没等朵俄吸一口,就有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火苗缩回去,朵俄转过身——一个穿着风衣,戴着眼镜,胸前挂着照相机的家伙,弓着腰往这边瞅,影子投到土墙上居然高大,好像俯视着朵俄。朵俄惊讶地将嘴里的烟掉到地上。护法神?难道是护法神变化而来?那人居然认得他,他直起腰,嘴里说着,朵俄你不认识我了?是我呀,你想想,是我,是我。那人努力地眨巴着眼睛。眨巴眼睛,似乎要勾起遥远的记忆。沿着他的目光回溯,回溯,有个光很黯淡的地方,不是阿妈的子宫,而是在小学。在朵俄的记忆里,那段时光天总是阴着。还想不起来?准确地讲在乡寄宿小学,你我是同学。你上到三年级就退学了,而我一直读下去成了记者。如果再想不起来,那我就给你提提醒,我是你同桌巴桑最好的朋友齐勒。记得吗,你总是和巴桑吵架。老师总是罚你俩站在操场上顶着大太阳。我用我的小缸子偷偷给你俩盛水喝。我先给你同桌巴桑喝,然后,不顾他反对将水拿给你。

朵俄听了一阵恍惚,但上三年级退学的事,齐勒倒是说对了。朵俄看着齐勒,同他握手。齐勒继续从记忆里往外掏:那时的课本,铅笔盒,宿舍里的上下床,校厨做的大馒头,体育老师的皮靴。言语完全像一个踩不住刹车的司机在道路上奔驰。前面有个壕沟才能让他停下来。果然,握手使齐勒震颤,手臂确实使二人有了联结。既然是同学,齐勒一定想得起来,三年级的时候,班里已经有同学吸烟了。三个。朵俄总是看到他们从小卖部里买散装烟。一根。三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着吸,吸半截,掐灭,把烟头藏到帽子里。于是,头发上总有股烟草味在升腾。

可齐勒身上一点儿烟草味也没有。

仔细闻。朵俄使劲地吸吸鼻子,以至鼻尖生出细细的竖纹。

好奇怪的味道——好像点燃羊茅草熏染羊皮的气息。

果然有剧本:齐勒认定朵俄作为此村最后一个烟民,戒烟的日常值得报道。当然,一切必须按照他的编排来。

如何编排?这得是一个系列报道,朵俄戒烟七篇。第一,得交代为了让你戒烟,你阿爸收走了你的摩托车钥匙、手机,还有他不许任何村民载你去县城。任何人不得帮你买烟,在戒烟期间,杜绝有人暗地里给你提供卷烟尤为重要。还得交代这个村快成无烟村,因为你的存在让村民们感到你就是一个另类。换到别的地方,吸烟的人多了去,可一个村只有一人吸烟,这放在哪儿都是奇迹。你阿爸想让此村变成无烟村是想把这奇迹扩大,形成良好的社会效应。这时,要突出你是在阿爸感召之下、在村民帮助下戒烟的。第二,也是关键。关键在于你如何戒烟。不能把戒烟说得轻而易举,而是要突出对于一个多年的烟民来说,戒烟实属不易,我打算第一篇报道用你一张叼烟的照片,那根烟是没点燃的。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得拿开些,保持一段距离,似点又非点烟,思忖的神情浮现在脸上。当然,换到其他地方一件戒烟的事根本没报道的价值,但在你们村,只要你戒了,一个无烟村便诞生,意义非凡。

说着,齐勒举起挂在胸前的照相机,对准朵俄咔咔咔地摁动快门,数码相机屏幕上画面叠加,齐勒眼里看到每一张照片都是朵俄跑开的背影。步幅很大,以致肩膀一高一低。头颅前倾,后脑勺很可爱。接着,钻进一辆越野。车子的灰尘像纱巾一样缥缈。最后一张,竟然是一只行将缩进车门的脚。鞋底的纹路依稀可见。……朵俄坐上越野车后座。车里的气味猛扎扎往鼻孔里钻,一股方便面混合着榨菜味还混合着烟味撕扯鼻黏膜。他使劲打了个喷嚏。然后,才想起自己坐上这辆车真有些慌不择路。——当时,车猛然停下来,一个大胡子探出头喊,上车。朵俄想也没想,拉开车门坐上去。越野车的颠簸从轮子传递给每一根骨头,一介肉身颤颤。前排的两个人一言不发。沉默像一块铁横在三人中间,不得不引起重视。路已经走了将近半个时辰,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心里的感受也在跳跃。前一分钟,朵俄在想护法神是不是还跟着他,后一分钟他猛然想起布姆普阳。接着,他想起阿爸,继母,阿妈,还有阿妈的那个男人。这四人不断地在他的脑子里轮番出现。阿爸的脸和那男人的脸不断叠换,而阿妈的脸和继母的脸时不时相融,变成另一人。布姆普阳和自己的前景堪忧。有种说法,压在朵俄心里很久了,如果布姆普阳和自己成了,四个老人结了亲家,该如何面对?头疼。不去想吧,但实质性问题迟早得面对,就像自己目前膀胱里憋着尿,必须解决。

嗞,刹车声划拉着朵俄的耳朵。车尾处一阵土尘升腾。朵俄解开裤带,发现这条路不是去县城的路,稍不注意,越野已拐进另一个方向。从灌木丛生的地势分析,是去往卡果寺的方向,不远处嵌在山体的红岩石正是天然的路标。眼前的两人,目光凛冽。心里一定有想法。

朵俄心里也有想法。他忽然想起自己给其中一个指过路。大胡子。就是他。如果不是换了一身衣裳,在车上总用后脑勺对着他,他不会这么晚才想起这件事。措那沟。而他们当时要去卡果寺。卡果寺,措那沟,两个相反的方向,谁都会认为指路人故意指错。朵俄抱歉地笑一下。大胡子说,想起来了?朵俄点点头,想起来了。大胡子说,措那沟风景不错,可你知不知道我俩的车在沟里爆胎了。油也差点耗尽,要不是我们始终记得有人讲起,去往卡果寺的方向有块红岩石。红得像鸡血石,但不是鸡血石。加之简易公路塌方,我俩不得不折返,真的有可能弃车于沟,步行而出。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而今的相遇相逢显得多么的有意思。

大胡子身边戴墨镜的胖子缓缓走过来。他不怀好意。猛然从身后用裸绞的手法卡住朵俄的脖子。血色涌上脸,和红岩石差不多。朵俄眼珠凸起,气喘不上来。他晕了,待到脱离休克状态,人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手腕缠了胶带,脚腕也是,而后又用了绳索。更可气的是,居然使了种奇怪的绑法,让捆在身后的手无法挣脱。整个人像一条被扔上草地的鱼。挣扎。于事无补。天已经黑下来了。夕阳收走最后一道金线。眸子里的光也不住地瑟缩。两个人,蹲下来告诉朵俄,当时在措那沟,越野在简易土路上颠簸得好像海浪中的舢板。两个人的骨架像要颠散了。后轮胎爆炸的声响,像有人对着越野开了一枪。你知不知道,当时真以为有人要射杀我俩。惊恐。担心。腿肚子打战。就差尿裤子了。我俩从车里跳出来匍匐在地,四处观察,真是出糗莫过如此。所以,你得为此付出代价。你不知道夜里措那沟的风有多凉,在那样的环境换备胎有多辛苦。而且,你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猜得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一小时一万块,懂吗?两个人气呼呼地吸烟。突然,胖子走过来踩住朵俄的脸,鞋底的花纹印上他的面颊。我现在问你个问题,你得老实回答,卡果寺大殿附近有几个监控头,大殿里有几个报警器?朵俄心中一凛,分明是两个盗贼,自己怎能对他们透露半点信息。心下一横,闭起嘴摇摇头。他猛然感到,一个改锥在撬自己的嘴。张嘴,胖子便把十几根烟塞进来,满满的,然后,用胶带封住嘴。不说,那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越野“呜”的一声向着卡果寺的方向驶去。朵俄听着声音越来越远,渐弱,弱,消失于无。身体感到一股凉,麻酥酥地从脊梁处爬上来。他再次使劲挣扎,绑在背后的手和弯曲的腿脚间还有一条绳绷着,致使怎么滚动都无法站立。夜,搭在灌木上好像一块破布。他用舌头抵住满嘴的纸烟,口水浸泡纸烟,一嘴的苦涩。

突然,他听到狼嚎从远处传来,一高一低,连绵不断,越来越近。灌木似乎瑟瑟发抖。猛然间,从对面的灌木中蹿出两只狼来:一样大。一公一母。公狼嗓子里闷出呜噜噜的声响,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一只耳便血淋淋到了它嘴里。朵俄使劲地扭动身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时,母狼轻柔地走来,鼻头凑到他下体,深深一嗅。——尿裤裆了。是的,既然手脚被绑,只能这么解决。母狼像是要和朵俄交流。继续轻柔地将鼻头伸到朵俄的脖颈,靠近咽喉部位,他猛然想起那是布姆普阳经常亲吻的地方。狼鼻孔喷出的热气,竟然让朵俄感到一阵舒服。猛然间,狼嘴里的“钢牙”咬进皮肤,嘎嘣,血顺着它的嘴流出来,在草地洇开。他感觉这时自己被什么吸引,从一个洞口被吸了出来。不久,发现竟然站在两只狼身后。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肉体竟然被啃得鲜血淋漓。朵俄大叫一声,滚开。冲过去用脚踹向母狼。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能打搅到它们。……心中的一缕执念不散。究其原因都是那两个人。一阵风吹来,他发现自己很快就到了卡果寺对面的山坳,越野车停在那儿。一派肃杀,疏草间的沙粒滚动。老远,两个人影向这边跑来。车门竟然没锁,坐入车,车灯奇怪地亮了,两道亮光射向对面,他觉得是自己的磁场在作怪。不是吗?这时,两个人停下脚步。嘴里大声喊了起来,谁?谁在车里?他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两个人在车灯投射的光亮中机警地站立,一会儿,胖子走了过来。嘴里叨叨着,朋友,我们谈谈,我手里没有任何武器。胖子举着双手走过来,而后拉开车门,瞪着眼睛看看,绕车一圈,踢着轮子喊了起来,过来,没人,肯定是电路出了什么问题,车灯才自个儿亮。大胡子在车灯的亮光中,一把撕下脸上的胡须扔到一边,头发也从遮阳帽中一泻而下,竟然是个女的。雌雄盗贼。看来,专找偏远山区的寺院下手。

两人坐入车,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朵俄的存在。手里出现一个金刚杵,是卡果寺的镇寺之宝。朵俄在卡果寺的大殿里见过。它被供奉在一个玻璃罩中,陈旧的面目写满历史的沧桑。卡果寺的和尚曾告诉他,它源自拉萨,比寺院里的任何物件都要古老,甚至和布达拉宫一个年纪。当时,听得朵俄直咋舌。怎么会呢?历史在玻璃罩里展示沧桑,很多人却未必识得。可两个盗贼看来心中有数。他俩兴奋地将此物在手里传来传去,而后用擦车抹布包起,装入座椅间的储物箱。接着,好像被谁点拨般地激吻起来。舌头的缠绕和嘴唇的吸吮发出叽叽咕咕的声响。车里的温度开始上升,即使朵俄也感到热从脚底升起直上脑门。开动的越野也感到这种热一直在传递,甚至有一股焦煳味弥漫而来。

胖子使劲地吸吸鼻子,什么味道?

能有什么味道?

不对,是不是你吸烟扔了一根烟头引燃了什么?

怎么可能?

胖子低下头,扭转头,察看。越野驶离路面飞了起来,而后重重落地。整个车子开始打滚,停止。车里的烟越来越浓,燃烧。胖子满脸是血,女盗贼完全像被震晕了。火势越来越大。朵俄发现自己一点也帮不了忙。他只有大声喊叫。胖子,你俩,醒醒,着火了。火开始撩拨朵俄,一声巨响轰地把越野炸开。火灭了。爆炸的威力竟然让车里的火熄了,碎片被炸得到处都是。……他发现自己仍然被捆在草地上。他使劲挣扎。扭动身子。脚趾头在鞋里一动一动,现实是:嘴上的胶带已被折断的灌木划开。刚才,在醒来的那一刻,他狠狠地将嘴对在一根几寸长被折的灌木,胶带撕裂开口子,带着血的烟被他一口一口吐出来。鼻孔里满是灌木青草野花的气息。野花还是黄色的小拇指盖大的那种。他总是摘一朵插在布姆普阳的发端。布姆普阳便会取下来放到鼻前闻闻。而后,伸到他的鼻孔前同他分享。他总是极力地分辨这味道和布姆普阳身体的气味有何不同。布姆普阳抱住他说,如果我俩未婚有了孩子,兴许,他们不会阻挠。他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腰带,而后像进入到又一个梦里。不管怎样什么办法都得试一试……突然,朵俄听到狼嚎从远处传来,一高一低,连绵不断,越来越近。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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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2016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年度选本。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已改编成同名电影,荣获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节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奖项。短篇小说《雪豹,或最后的诗篇》与藏族著名导演万玛才旦的剧本《雪豹》荣获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麒麟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