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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故乡聚松里的一切,桑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聚松里村跟前还有个村叫楞噶村,它们坐落在在同一个山的垭口上,一西一东,相距不到十里。远村的人习惯说“聚松楞噶”,好像这原是一个村。但他们自己却非常排斥这种相提并论。这是两个近邻却并不亲近的村,说不亲近也不是有什么大的矛盾冲突,不过是互相看不起。他们严重看不起彼此,已经年代深远了。看不起的理由与时俱进,不断更新着,零零落落传到城里桑他们耳朵里来的大致如下:楞噶村人说聚松里人又穷又倔,脑子死胆子小,做事雷声大雨点小,仗着村里出去当干部的人多,喜欢摆“文化村”的臭架子,汉话都说不全的人也动辄要讲国家政策;聚松里人说楞噶村人只认钱不认人,心黑胆大路子野,吹牛骗人不脸红,挣了几个钱的过年回乡那排场简直像是县长来视察工作,没钱的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家里娃娃吃不起一颗苹果,当爸爸的裤腰带上却非要拴个“苹果”。

        他们甚至看不起对方的口音。说来奇怪,抬脚就到的地方,却有了方言的差异性。语词,发音,多有不同。“阿妈”在聚松里是双音节词,楞噶村却单叫一个字,他们的小孩子奶声奶气唤妈妈时,聚松里人便会嘲笑:听,羊羔子叫呢,咩!

        看不起归看不起,但离得这么近,直路不见弯路见,因缘际会的事总是少不了的。以前做庄稼拾柴禾,林间垄头说碰上就碰上了,现在腊月里回村过年正月里出门打工,冷不防就坐到了同一列火车上。遇上了,言语龃龉的事时有发生,发生也就发生了,完了各自拂袖,一拍即散罢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问题恰恰是在与此相反的事情上。“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挡不住人想人”,整体的“看不起”挡不住具体的人瞅上人。没错,楞噶村和聚松里村,从未断绝过男女联姻。藏人以娘舅为大,有谚曰敬天敬地,不如给舅敬酒。多少年下来,这两个村的男人们,梗着脖子端着架子川流不息地喝着彼此的酒。他们可以一边喝一边拍桌子骂人耍点舅威,但姻缘是上辈子修下的,小伙姑娘的心思从没人进行强力阻拦。

        桑的二婶就是楞噶村嫁过来的,几个堂弟兄随着二婶说话,都带点楞噶口音。而桑的大姨,是在19岁那年从聚松里嫁到了楞噶村的梁木匠家。据说,大姨随着迎亲队伍走出村口时,外公扶着院子里的酸梨树哽咽失声。外婆安慰他,你一个大男人哭天抹泪的算什么,你想大丫头了,下西头地的时候去楞噶看一眼呗,就牛啃几嘴草的功夫!外公愤然作答: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去那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桑小时候,只知道大姨有五个儿子,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家里的粮食总是紧巴一些。又听说因为一连串生了五个儿子没个贴心的闺女,大姨回聚松里赶老人们的丧事时,总是比其他回娘家村的女人们显得更伤心些,她从人前哭到人后,惹得二姨小姨也跟着她泣涕涟涟。

        但后来,大姨就不那样哀戚了。五个儿子长起来了,他们陪着妈妈回娘舅村,一个个相貌堂堂,虎虎生威。他们刚走出聚松里的那片山神林,拐到进村的下坡路上,背水的女人们便把消息飞递到了二舅家,二舅家开始煮肉擀面,热闹起来。五个外甥齐刷刷站在面前,像一支队伍,二舅笑而不语,但腰板挺得比以往更直了。女人家到底不懂大事理,没生闺女有什么好伤心的,有儿子才有面子。这样的五个儿子,在楞噶村是势力,对聚松里就是面子。

        大姨的五个儿子,依次是:晋美嘉措,龙丹嘉措,巴桑,仁增,尹姓保。前四个名字是外公取的,最小的一个出生时外公已经去世了。大舅小舅都是出门在外的公家人,村里的二舅便担承了外公生前的许多责任,包括给家族孩子们取名。据说大姨的小儿子落地后死活不肯吃奶,只是日夜啼哭,楞噶村人都说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但二舅相信自己家的姓氏能保佑外甥,故赐名“尹姓保”。果真,名儿一叫,婴儿便安稳了,又吃又睡。二舅是颇懂一些汉语的,由此开始,孩子们的姓名风格便走进了一个新时代,要么汉语官名,要么藏汉合璧,很见气象。

        大姨的五个儿子,桑最熟悉的是老大晋美嘉措。她五岁时随母亲离开老家进了城,别说楞噶村,就是聚松里的人,统共也没认下几个。但亲戚们是常来常往的,表哥晋美嘉措时不时随着大姨出现在桑家的饭桌上。桑问他,晋美哥你不读书吗?晋美嘉措听这话,鼻子里直哼冷气,不读书?我读过的书你还要吃几年饭才能读呢。他清清嗓子,开始背诵起来:“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果然是桑还没学到的课文。晋美嘉措背课文时,四声很不准确,带着藏人说汉语特有的一种音调,高高低低,拉拉扯扯,桑听着很好玩。但她更好奇的是,一个读书的学生怎么能这样随便跟着大人走亲戚?桑有时感冒了想请一次假,爸爸都非得把她撵到学校去,还要讲一通什么轻伤不下火线的大道理。大姨说,在乡下上学哪能和你比呢,别说娃们,学校的老师也是今天去赶集明天割麦子的,一年四季哪教过囫囵学!你表哥们呀,也就是识几个字将来出去找生计能和汉人搭上话就成了,当干部那是做梦的事!

        但表哥晋美嘉措不这样想。晋美嘉措卯足了劲,一心要当上干部。他悄悄对桑说,他已经初二了,再一年初三毕业就要考中专,考上中专就成干部了。他有信心考上中专。就算第一年考不上,他也要复读再考。他不能和楞噶村那些没名堂的男孩子一样,读书不过是走个过场,混到小学初中毕业了就跟着阿爸们下地,下川。

        “下川”就是去四川卖药,是包括聚松里村和楞噶村在内的几十里方圆的藏乡,从老祖宗那儿世代继承下来的营生。藏人们从高山上从密林里采来珍稀的药材,从动物的犄角尾骨内脏提取有用的部分,晒干碾碎捣烂,或研成粉末,或和上青稞酒捏成丸,反正都是“祖传藏药”。桑听爸爸讲过,他小时候大人们下川那是真枪实弹的,雪莲、灵芝、冬虫夏草、藏红花这一类是必备的,有些人还搞来麝香。东西是好东西,再加上老一辈里确有懂一点古法土法治病的人,所以他们去四川当“曼巴”卖藏药,渐渐打出了声名。后来,山前山后上河下河的人看这钱挣得容易,挣得可观,便纷纷地加入到下川的队伍中。汉人们做上一件藏袍套上,言语举止尽力放豪爽粗莽一些,便也坐在四川的城乡交叉地带,卖起了“来自雪域高原的灵丹妙药”,就算他们流利的汉语有时会帮倒忙,但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因为药是从山石野蘑草苔里捣鼓出来的,纯天然无污染,充其量不治病罢了,断不会闹死人的。再后来,漫山遍野都被汉藏“藏医”们掘地三尺了,原材料有限,年轻人们也懒得用那些下苦的笨办法,他们开始赤手空拳单凭一张嘴下川了。就是从这里开始,聚松里人和楞噶村人的“下川”方式,出现了大的分化:聚松里最能言会道的后生还在药摊上苦苦劝诱腰腿病的四川老太太买下用酥油包裹着一角钱两片去痛片的“藏药神丸”,楞噶村的人却直接从街上扯住人,一针扎在穴位上。被扎了针的人在极度惶乱疼痛和“藏医”剽悍医术的攻势下,只好乖乖掏光腰包里的钱。楞噶村人一张一张的大票子在聚松里人眼前晃,聚松里人是艳羡的,但馋劲过了,他们一般还是不去如法炮制。人嘛,出门挣钱免不了骗骗人作作假,但总归不能心太黑胆太野,公家管着呢,菩萨佛爷也都看见着呢。

        晋美嘉措初中毕业时,正赶上楞噶村下川全面走进了针灸时代。零成本,高回报,眼见着一部分人家脱了贫,眼见着一部分人家势不可挡地先富起来,修房盖楼,脖子上还缠上了金链子。种庄稼的人家越来越少,漫山遍野的田地都荒了,但腊月正月里吃香喝辣的热闹却如火如荼,赛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刚升初一的二表哥龙丹嘉措禁不住诱惑,率先辍学,加入到了下川的队伍。刚好大表哥晋美嘉措考中专落榜,父母便要求他放弃复读,弟兄俩一起下川,好有个照应。谁知晋美嘉措根本不听话,他坚守初衷,不为发财梦所动,不被众人的冷嘲热讽击退。他躲在阁楼里开始复习,桌上床上都是铺开的初中课本。楞噶村人来人往,讲述着繁华的县城和更喧腾的四川,但晋美嘉措安安静静,心里只有考中专当干部的目标。

        悲催的是,晋美嘉措第二年又没考上。然后是第三年。屡败屡战,他竟然还要孤注一掷地再复习。大姨到城里来诉苦:老二龙丹嘉措都挣上钱盖了新房要娶媳妇了,老大晋美嘉措还说要考学!再这么下去,不是能不能当干部的问题,怕是连人都废了!他这个样子像什么,农民不像农民,学生不是学生,哪家的闺女肯跟他!桑的母亲好言劝慰姐姐:鸟的好在羽毛,人的好在心底。晋美嘉措这孩子做事心眼实,打小会看远,又长得一副好人材,他要娶不上媳妇那就是天下姑娘的眼都让乌云遮住了!现在家里日子比以前好过,又不差他赶紧去挣钱,你们就让他复习几年又咋啦?说不定娃明年就遂了心愿,端上铁饭碗啦!

        在城里姨妈和小舅的支持下,晋美嘉措得以进入又一轮备考冲刺。说好是最后一次,大姨家也下了大决心,干脆把晋美嘉措转到县城中学来旁听复读。晋美嘉措见着桑,倏地红了脸。他说,你看我年年落榜,一路等到你这个小孩都上初三了。今年咱俩一起考,我要再考不上也就认命吧。

        桑就是在这大半年和表哥晋美嘉措熟悉起来的。她认定他没有再考不上的可能,因为两个人一起复习时,她发现他确实什么内容都复习到了。他的数理化都说得过去,尤其政治,简直背题背了一箩筐。桑从来没背会过那么多政治题,不免有点沮丧,这使晋美嘉措很得意,更大声地在她跟前背诵,都有点卖弄的意思了。他明显的问题是桑几年前就发现的拼音问题,语文考试但凡涉及到音形义辨析的,他多半失分。桑一个字一个词教给他,他学得很认真。但到做题时,还是颇费踌躇。

        桑喜欢唱歌,晋美嘉措说他也喜欢。桑有一个硬皮的大歌本,晋美嘉措的小一些,但也密密麻麻抄满了歌。复习累了,俩人开始唱歌。原来他唱得极好。嗓子好,乐感也好,一首歌听上两遍就会了。但两个人喜好不一致,桑那时候听苏芮邓丽君,唱台湾校园歌曲,跟着磁带咿呀学语山口百惠的歌,但晋美嘉措崇拜的是蒋大为。他不是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就是唱“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 ……”。唱到高音处,他眯着眼抖着肩,一副陶醉到死的表情。这很让桑看不惯。于是,似乎并没有一起愉快地合唱过多少歌。

        转眼间考期到临。考完试晋美嘉措回村里干活去了,临别时他的口气有一些灰黯,但眼神照旧坚定,明朗,让人猜不出他考得是好是坏。桑的母亲很担忧,但桑了解情况,她想这回怎么着也没问题。

        偏偏又一次。落榜。离中专录取分差了7分。

        为什么死盯着个中专,考不上中专就要辍学?他的分数,上高中绰绰有余了,为什么不读高中考大学!桑哇哇乱叫,替晋美嘉措不平。母亲怪她不懂事,上高中你出钱供啊?你以为老家村里的娃都和你们一样?咱们聚松里多少好一点,楞噶村至今没有读过高中的人。考中专都耽误了这几年,快别再出考大学的馊主意了,你大姨受不起。

        新学期,桑上了高中,晋美嘉措下了川。龙丹嘉措的媳妇生了儿子,大姨带孙子,也没空进城了。但聚松里的亲戚不绝如缕带来楞噶村的消息,说晋美嘉措天生就是下川的料,他第一次去就谙熟招徕病人、“望闻问切”的各种招数,他一出手就挣到了大钱。他一次比一次挣得好。不到两年,他的势头完全压过了楞噶村那些不可一世的老江湖。他娶了楞噶村最俊的闺女卓嘎曼。他给父母翻修了老屋,又新盖了两院房,一院给自己,一院给老三巴桑备着。他出钱供老四老五上学,他对他们很严厉,说这个家有三个男人下川就够了,剩下的两个必须当干部。

        桑上了大学的那个正月里,晋美嘉措终于进城来给亲戚们拜年。三年多没见,他壮实了一些,个儿显得更高了。他一身毛呢西服,外面套着棕色皮夹克,发型是一丝不乱的大背头。桑开口就打趣说,晋美哥,你虽然成了万元户,但也不要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油头粉面的样子嘛!晋美嘉措吃吃地笑,羞赧的样子还和过去一样。他掏出几张大票子硬塞给桑,说是他八月里听到她考上好大学就想来恭喜了。他问她大学是怎样的,眼神里闪跃着呼之欲出的向往。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话,熟悉的场景不禁使桑想起中考复习的那些日子,想起他那么执着地想要上学,当干部,她的心里有些难过,便说,晋美哥,大学也就那么回事,有没有出息还得看将来。你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对了,讲讲嫂子,听说她是个大美人!晋美嘉措微微红了脸,他伸手一挥,做出不屑的表情:一个媳妇家,讲她做什么!美不美,都是大老粗睁眼瞎。

        晋美嘉措和大人们吃饭喝酒时,就不像和桑在一起那么爱害羞了,他谈笑风生,完全是一副大男人的派头,因为有钱撑腰,在城里的干部跟前也一点不畏畏缩缩。但桑看得见他的落寞。当他临回村再一次对桑说“大学生,好好读书”时,桑看到陈年未了的心愿像一片翳,隐隐浮现在他的眼底。

        再后来,仁增和尹姓保真的完成了大哥下达的硬任务,一个参军复员后被安置工作,一个考上了中专。大姨的五个儿子,两个进城当了干部,三个在村里立起了高门大院,照二舅的话说,这下子是面子里子都全乎了。在楞噶村,街头巷尾发生鸡头狗脑的冲突时没人敢轻易招惹梁家人,在聚松里,老人们提起桑过世的外公,都啧啧赞叹:你看人老尹家的后人,这哗啦啦一大片,不管是儿子家的还是闺女家的,聚松里的还是楞噶的,个个出息呢!

        但这只是个开始,大姨家的巅峰阶段出现在90年代末。桑在省城工作,一年回几次县城娘家,和老家山村的那些亲戚们见面虽少,但彼此的消息是通畅的。大姨的五个儿子都生出了儿子,梁尹姓保在城里当上了局长,晋美嘉措在村里当上了村长。本来当个村长也没啥稀奇,哪个村里还没个村长!但驴比骡子没驮了,人比人是没活了,晋美嘉措当村长愣是把前山后寨的所有村长都给比下去了。他给楞噶村跑来了许多扶贫的基建项目,村里拉上了自来水,装上了太阳能,硬化了各家各户门前的大小道路。除了这些,他还比任何一个前任村长都重视文化教育,村里修建了希望小学,幼儿园,还成立了文化站,定期举行一些文化技术讲座培训。正月里,他在文化站搞乡村春晚,亲自领着年轻人们跳锅庄不说,还独唱《向往神鹰》。楞噶村的有些男人看不惯晋美嘉措的张狂劲,嘲笑他披着哈达美滋滋地站在台上那样子,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亚东。但晋美嘉措把整个村子弄亮豁了,功德就摆在那儿,大家的眼睛都看得见。就连县长也去楞噶村视察,表扬晋美嘉措一手抓物质文明建设,一手抓精神文明建设,两手都很硬。聚松里人看这阵势,有点羡慕嫉妒恨,这么整下去,他们楞噶村倒成文化村了不是!心里虽不服,但碰到楞噶村人,却都要显摆说:我们聚松里那大外甥,把你们村调理的不错嘛。

        总之,晋美嘉措一时风头无两,美名远扬到城里,连当干部的亲戚们也都觉得长脸。但母亲高兴之余总有点不放心:做大事的人要把众人抬高,把自个放低,晋美嘉措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树大招风,如今你大姨大小几家子人,但凡谁出点小差错,人家都会说是仗晋美嘉措和尹姓保的势呢,楞噶村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没想到,母亲一语成谶。

        事情起因于男娃们玩耍打架。村里一个叫李才让代的,他十岁的儿子李开放把巴桑七岁的儿子索南加,从断崖上推下去,差点摔断腿。龙丹嘉措十二岁的儿子梁光祖替堂弟出头,打掉了李才让代儿子的一颗门牙,据说耳朵上也有淤青。

        虽说熊孩子们出手没把住轻重,各自受了伤,但在村庄里男孩打架的事时不时发生,平常得很,大人没空理这茬。最多也就是拿上些吃的喝的,互相登门慰问一下,道个歉。若有谁因为自己的孩子吃了亏,便要不依不饶,那是要遭人耻笑的。既然玩不起,那么村里的孩子们从此后便记着大人的叮嘱,不跟他家孩子玩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大人一般不参与小孩的事。在聚松楞噶,在方圆一带的藏寨村落,几乎从来没发生过因为小孩打架让父母结为仇家的事。

        偏偏,事情落到大姨家,就不一样了。

        巴桑见儿子的腿受了伤,先是抹了点药膏糊弄一下,第二天看肿得厉害,便背到乡卫生院,才知道脚踝骨折了。打了石膏输了液回到村里时,发现满村的人都挤在二哥龙丹嘉措家的院门外看热闹。他忙问啥事,才看到李才让代的婆娘横在院子里,唱歌一样,一咏三叹地咒骂着,哭诉着:你们当你们的局长,你们当你们的村长,你们为啥要把我们老百姓往绝路上逼!你们把我儿子牙打掉了,耳朵打聋了,你们活活把我儿子弄成残废了!我们没权没势拿你们没办法,老天爷也拿你们没办法吗!天下的神佛都在闭着眼睛睡觉吗!你们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巴桑气炸了,他抱着儿子咚咚咚冲进去:你看看是谁不怕天打五雷轰!我儿子的腿让你儿子打骨折了,我根本没想过怪罪一句,结果你们家倒恶人先告状,骂到我二哥家门上了。我侄子帮我儿子打架,也不过是小孩子们常干的事,你一个大人掺进来说这么毒的话,是李才让代指使你的,还是你最近欠他的揍,嘴把不住门了?

        眼看着李才让代婆娘像个愤怒的火球射向巴桑,龙丹嘉措从厅房里一声吼:老三你滚回你家去,我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二嫂珠姆把巴桑连推带搡送出门,嘴里低低地求着,老三啊,忍住,忍住!忍一忍就过去了。

        为啥要忍?大姨家的儿子们,在村里从没给任何人低过头,受气挨骂还要忍的日子,这是破天荒头一遭。难道跑乡卫生院一趟这点功夫,楞噶村换了天?次仁措摁住气得呼哧呼哧的巴桑,细语劝慰:人家的儿子是儿子,也是老子,人家自己舍不得动一根指头,你侄儿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还偏偏打掉了牙!你说人家能不生气吗?大哥在村里掌事,咱们不要给他添乱,能忍就忍。巴桑经老婆这一提醒,也是又气又笑,梁光祖这混小子,你打李开放打啥不成,非要打牙!

        这里牵涉到一个有关生死轮回的极其严肃极其重大的问题。桑听到耳朵里觉得很魔幻很超现实的事,山村里的亲戚们讲起来却好像那都是他们生活中的日常情节。据说,早先村里只要有了新生儿,都会传出是谁的转世这种说法,有些是活佛算出来的,有些是家长根据某些异兆揣测的,有些是孩子自己“发声”的。村里经常发生前生后世纠结不清的事。这些年来,出去见过世面的人渐渐对此将信将疑,都不上心了,就算弄清了自己孩子的“前生”,家长们也不会大事张扬,心里有数,该留心的多留心就行了,尤其是牵涉到仇家投胎到自家,或者聚松楞噶串村转世的复杂情况。话说李开放快满三岁的时候,话还说不整齐,有一天正在家门口尿尿和泥巴,看见李才让代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来,突然断喝一声:才让代,你又去郭瞎子家喝酒了吗?你只认酒不认人,我一烟锅敲死你!

        据李才让代自己说,他听到儿子的话,喝下去的酒全部变成冷汗嗖地从头上冒出来。他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儿子是自己死了四年的阿爸,爷爷转世投胎变成孙子又回到了这个家!李才让代悲喜交加,当即就跪在儿子跟前,泣不成声:阿爸,你回来了!

        后来,李才让代和他婆娘以及众多好奇的人,都进一步试探过李开放。但孩子一脸懵逼,根本不知道郭瞎子是谁。现在男人们都抽纸烟,三岁的娃也不认得烟锅子这种老家什。这就对了,转世的人破口“发声”最好就一次,说多了就不叫“显灵”了。李开放就这样被认定为他爷爷的转世,从此,他就骑在他爸爸的脖子上长大。无论怎么调皮,在外面闯什么祸,李才让代都不舍得打他一下。他的三个姑姑家做了好吃的,也先端来给他。郭瞎子有次喝醉了酒,冒着大雪跑到李才让代家,抓住李开放就哭:阿哥,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害死了,我自己也不好过啊!

        李开放看见郭瞎子这样子,一头扑到阿爸怀里,“哇”地吓哭了。他当然不知道他被郭瞎子“害死”的生前史:那天晚上,李才让代的阿爸不顾老婆阻拦,硬是去村子最西边的郭瞎子家喝酒,他喝醉了外面也下雨了,郭瞎子却硬是没送他一下,结果李才让代的阿爸就在回家路上摔到了背水台的大石头上,死了。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脸上头上都不见伤,只是磕掉了一颗大门牙。酒醉汉磕掉牙是隔三差五发生的事,别说一颗,两三颗也常见。但李才让代的阿爸偏偏就因为一颗大门牙,死了。这是儿女们最伤心的事。

        所以,李开放这个小孩,是不能随便打的。尤其不能打他的牙。

        李才让代婆娘到龙丹嘉措家闹过之后,大家都以为这事也就结了,本来小孩打架大人掺和已经破例了,还要怎样?谁知,隔了一天,李才让代的妹妹又去龙丹嘉措家门口耍泼叫骂,言语间夹枪带炮,说的是梁光祖打李开放的事,指控的却是晋美嘉措兄弟们在楞噶村称王称霸,横行乡里。这次,珠姆忍不住了,跳出去对骂。龙丹嘉措在屋里观察着女人们愈骂愈烈的阵势,他明白过来了,他知道村里竖着耳朵听热闹的许多人也明白过来了:李才让代家这么闹,并不是因为李开放是他们转世的老子,打不得。他们敢和梁家撕破脸叫骂,显然是受人指使,冲着晋美嘉措来的。

        夜里,龙丹嘉措和巴桑两兄弟家都有人来串门,闲聊。原来,就他们蒙在鼓里,别的人家都知道村里发生着什么:李才让代大姐的二女婿旺堆要把晋美嘉措推下台,自己取而代之。他四处笼络人心,发动群众,已有些日子了。这次孩子打架婆娘骂架是第一步棋,就是要把梁家人在楞噶村的权威打倒,骂臭,然后墙倒众人推。

        龙丹嘉措和巴桑震惊之余,都埋怨自己的阿爸,眼不瞎耳不聋的,天天在村里胡乱转悠,聊天晒太阳,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偏这阵子晋美嘉措领着卓嘎曼一起下川去了。他向来是村政事务和下川两不误。他下川四十天,就把一些人大半年挣不到的钱挣回来了。龙丹嘉措和巴桑决定先不让出门在外的人忧心,打探一下旺堆的底子再说。隔天,巴桑揣着两千块钱去找李才让代:女人们骂也骂了,哭也哭了,能顶啥用?咱们汉子不做娘们事,高处的让风刮走,低处的让水漂走,娃们捅下的一点篓子,今天咱俩结了就是了。我儿子腿骨折了,我自己看病。我侄儿把你儿子打伤了,这点钱给你,算赔个不是。

        巴桑没想到平时看见钱就两眼冒光跑去买酒的李才让代,竟然一把推回了他的钱。他对巴桑的态度就像换了个人:楞噶村人谁不知道你们家有钱,但这次的事情是钱摆不平的!我儿子的情况你知道,现在就是我答应你,我的几个姐姐妹妹也不答应!

        巴桑把撒出去的钱又一张张收回来,他的脸变得铁青:好吧,那你和你的姐姐妹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子债父还,我和我二哥奉陪到底。李才让代冷笑起来:你干吗不说你大哥,你怕晋美嘉措的大名把我的胆吓破吗?

        龙丹嘉措打电话给城里的仁增,仁增火爆脾气,一听就说,咱们家怎么了,到了跟李才让代那种醉汉烂人磕头下话的地步了?背后挑事的不是旺堆吗,我单位上请个假回来,我和三哥直接去把他放翻了!龙丹嘉措指责弟弟,你还是个干部呢,连我们农民的觉悟都不到!遇事就想打架,打架能解决问题吗?村里头我和老三先稳着,你和老五要做的事就是联系咱们乡上的领导,和负责换届选举的干部。这几年大哥做的工作县上乡上都是看见的,咱们再把左右的关系疏通好,我就不信旺堆靠给村里人请酒发烟能翻个天!

        没想到,接下来村里的形势急转直下,根本不是龙丹嘉措和巴桑能稳住的。这对大姨家来说,意味着一次短暂的盛极而衰的转折。而对于旺堆,确是厄运的开始。这个小伙子,终究是吃了心黑胆大的亏。用聚松里喜欢讲政治的人的话说,就是他本来或许也有机会,但犯了激进主义的错误。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龙丹嘉措和仁增通话的第二天,李才让代大姐的大女儿的婆婆,也就是旺堆的连襟许扎巴的阿妈,突然无疾而终了。老人去世是大事,全村的男人女人都要去帮忙,女人不光要帮忙干活还要帮忙去哭,尤其是知道死讯后的第一次去哭。那天,珠姆去哭丧,她在院里煨了桑,进厅房把几色吃食供在棺轿前的桌子上,然后开始扯着嗓子哭起来。按规矩,这时候主人家的女人就要过来好言劝停,拉客人入座,让一下酒菜表示感谢。哭丧的女人来来去去,许扎巴的老婆和女儿一直应酬着,但独独不理珠姆,眼里根本没她这个人。珠姆看清了她们的态度,臊得哭也不是,停也不是。最后,是院里晒太阳的格拉阿婆看不下去了,进去劝住了珠姆。珠姆停下了假的哭,真的泪始才滚出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同一天里,梁家妯娌遭到了同样的待遇。而且,是变本加厉了。次仁措连哭都没来得及,许扎巴的女儿把她的供品从桌子上一巴掌扫下去,俩人当即就撕起来。

        这就严重了,这就说不过去了。在乡村,婚丧嫁娶是头等大事,自有祖宗传下来的一套礼法仪轨管制着人,容不得谁家耍性子胡乱改章程。自古以来,从没有把哭丧的人扫地出门的道理。所谓七天丧礼中,狗吃肉猪喝酒,叫花子上门也得喝一碗羊肉汤。许扎巴这一次,为了连襟旺堆,简直是要把村俗族规,把世世代代的传统踩在脚下,不管不顾触犯众怒了。

        巴桑去聚松里找二舅。大姨家在楞噶村但凡遇到难肠事,都要回娘家商量。外公不在了,外甥们的主心骨便是二舅。晋美嘉措这些年混出来了,但关键时候二舅的话还是必须要参考的。二舅细细听了巴桑的汇报,对楞噶的村风人情表示了愤慨和鄙夷后,给了三点建议:一,不能瞒着晋美嘉措,得让他赶紧从四川回来。旺堆既然敢公开叫板,村里既然有人跟着他走,那就说明晋美嘉措的工作不是无懈可击的,他肯定事权而骄,得罪过人。当然,给众人办事不可能不得罪个别人,关键是要团结大部分人。现在要积极面对,想出对策,不能让这大部分人对晋美嘉措有二心;二,许扎巴家丧事期间,要以忍为原则,该尽的礼数照尽不误,不能给人落任何话柄。要闹让他们闹,闹得越过分越好,汉人不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吗?三,目前就你们弟兄仨应对,不要让仁增和尹姓保明着参与,干部们出面容易引起村里人的抵触心理。

        二舅的话亮堂得镜子一般,但楞噶村的水彻底被搅浑了。旺堆眼窝子浅,认定了连襟许扎巴家的丧礼是扳倒晋美嘉措的绝好机会,他不想步步为营,而是心急火燎想看到结果,再加上身边又有几个人挑唆,于是挑衅飞跃升级,脱离了伦常轨道:那天,火葬结束后,丧事主家开始给村里各家各户派发回礼,但分到晋美嘉措家的礼少了一份儿。

        卓嘎曼悄悄去问负责发放回礼的许顿珠,许顿珠尴尬得额头冒出了汗。他说:没搞错,这么要紧的事,我怎么会粗心弄错!是人家主家特意吩咐的,你们家就两份。卓嘎曼黑着脸问:既然如此,两份是给谁的?你们说,我公公,我男人,我儿子,哪个算不得人?许顿珠回答:是给你公公和儿子的。村长,他,他没去拾柴。年轻人们说章程得改,以后人在村里的,就一定得亲自去拾柴,别人替他的,不算!

        事关重大,晋美嘉措又去乡上开会去了,卓嘎曼不敢贸然行事,便和公公商量。公公一听直接气晕,当即起身就去找许扎巴。许扎巴早有准备,连襟旺堆又正在他家陪客人喝酒,于是连老辈的面子也一点都不顾忌,口气强硬地回答:从我们家开始,以后不拾柴的,就不能把他当儿子娃还礼。背不动柴的老汉,上学的娃,外面当干部的人,还有下川去了的,别人可以替。只要人在村上,管他是村长还是天王老爷,都得亲自来交柴。你儿子晋美嘉措,给死人都摆架子呢!今天早上他的柴是巴桑背来的,过后我们扔了,没要!

        大姨夫虽上了年纪,原也不是个弱人,人家连日来得寸进尺,气焰嚣张,他已经忍很久了。他一个耳光打过去,又揪住许扎巴的衣领。众人“轰”地围上来,场面大乱。许扎巴的女婿一脚踹在大姨夫的肋骨上,大姨夫当即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龙丹嘉措家离许扎巴家近,他闻讯赶来,结果刚进院门就被几个人乱棒迎上来。这一次,旺堆亲自上阵了。反正连老人都打了,反正已经说不清了,他们也就豁出来不管不顾了。

        龙丹嘉措被严重打伤了。当晚,他和阿爸一起被抬到县医院。

        晋美嘉措彻底被整懵了。从四川回来时,他想到了旺堆可能采取的行动,也细细准备了对策。但不管怎么样,亡人为大,总得等许扎巴家的丧事过去了再说吧。甚至,他去乡上开会之前,还到许扎巴家走了一趟,给帮忙做事的村人和邻村赶丧来的客人们敬酒递烟,尽了一村之长的礼数。他万没料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回村,老父和弟弟就伤痕累累躺在医院了。他们,竟然对阿爸都能下手。无数个冲动的念头,烧灼着他的胸口,此仇不报非君子!但医院里需要他照应,城里的亲戚们劝导着他,二舅从聚松里急急打来电话,反复告诫他说既然阿爸和龙丹嘉措没有致命伤,他就该从长计议,冒失不得。长是什么,向来踌躇满志的他,也迷糊了。但他清楚自己不会为了一顶村长的帽子,让父亲兄弟替他受过,咽下这奇耻大辱。

        夜里十点,当尹姓保从外县赶来时,晋美嘉措这才惊觉到在本城上班的仁增不在。卓嘎曼说,老三老四刚等到阿爸从CT室出来,就一起走了,没说去哪里。

        晋美嘉措的脑袋轰地炸了,他直觉到事情不好。仁增是个一触即发的暴脾气,巴桑这些天受够了欺负,两个人见着今天这场面,断不会再忍下去了,他们一定是要捅出大篓子来了。

        晋美嘉措把医院的事托付给尹姓保和女人们,自己抬脚就走。凌晨两点,他赶回到了村里。他终于回到了村里。

        阴天的夜里,山村像是一个黑暗得醒不过来的梦。一切就那样发生了。天亮时,楞噶村所有的人都知道许扎巴和旺堆半夜里让晋美嘉措打了。也有人说可能不是晋美嘉措打的,旺堆邻居家的女人好像听到的是他哪个弟弟的声音。还有人说可能不是一个人打的。但摸黑干的事情,谁都没见着,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反正是晋美嘉措喊醒了村里跑车的年轻人,让他们把许扎巴和旺堆送县医院去了。他说人是他打的,他会听候处置。睡眼惺忪的年轻人看到了晋美嘉措身上的血迹,他掏出一沓钱给他们时手簌簌地抖着。

        晋美嘉措一个人在院里坐到天亮。天亮后,他去村委会拿回了自己的东西,然后换好衣服去了聚松里。他在二舅家吃了饭,喝了酒,好像很悠闲的样子。他和二舅说了什么,连舅妈都没有听见。晌午后二舅一直把他送到聚松里和楞噶村的分界路口,他摆摆手大踏步走了几步,又转头回望,二舅还站在老地方,却莫名地驼了脊背,转眼间真成了一个老汉。

        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许扎巴和龙丹嘉措一样,虽然被打得不轻,但还构不成刑事意义上的伤害。旺堆就不一样了,旺堆的膝盖骨被打断,落下残疾几乎是肯定的。

        晋美嘉措给四个弟弟和弟媳开了家庭会议。当了多年村长,他习惯用“会议”这个词。他说我要走了,今天开会就一个意思,从此以后,父母的事,各房娃娃们的事,亲戚娘舅的事,你们大嫂的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弟兄妯娌几个人要齐心协力办好。总之,梁家人不能在人前短了精神。

        大家都尽力平静着,陪晋美嘉措喝着酥油茶。但是当警车一路呼啸着驶进楞噶村时,从小到大从不轻易流泪的仁增捏着拳头哭成了泪人,卓嘎曼的喊叫声尖利得压过了刺耳的鸣笛声。

        之后的事情,听上去好像山重水复,但经过了一道道熬人的程序之后,终究尘埃落地了。晋美嘉措的三个弟弟虽然都有作案的动机,但仁增和尹姓保那天晚上根本就没回过村,与案子无涉。巴桑本来也没事,中间却又被抓起来,再后来又查清那天晚上他虽然在场,却是去劝架的,中间只拉扯了两把旺堆和大哥,除此什么都没做,所以在拘留所待了十几天出来了。事情因晋美嘉措而起,最终还是由他自己了结。旺堆腿废了,站不起来了,楞噶村结束了鸡飞狗跳的一段日子,顺利选了新村长,是和大姨家旺堆家都相安无事的杨扎西。杨扎西上任后,村务方面也进行了许多改革,但有关古老的丧礼还是沿用旧制:拾柴可以让人替,回礼还是按人头,但凡男丁都有一份。

        晋美嘉措因故意伤害罪获刑七年。

        七年里,四个弟弟恪守晋美嘉措的嘱托,谨慎做人,共事父母,互相帮衬。晋美嘉措的儿子考上大学,顺利毕业后在外省找到了工作。女儿也风风光光嫁了人。这都是叔叔们的功劳。梁家虽然再没人当村长,但新的一茬人个个争气,考学的考学,挣钱的挣钱,在楞噶村照样活人活到了人前面。在聚松里,街头巷尾发生口齿冲撞时,从来没人给舅舅姨姨家揭短,说他们的外甥里出了坐班房的人。二舅说,聚松里人是讲道理讲脸面的,谁都知道,丧礼不还礼,还打人老子,那是遭天谴的。这样的事,一个儿子娃不去拼命不去坐牢,才叫丢脸呢。

        尽管这样,大姨还是天天哭,几年时间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她和大姨夫被仁增接到了城里,所以桑每次回老家都能见到她。她每天拜佛,念嘛呢,心里只装着晋美嘉措一个人,他吃喝如何,会不会生病,有没有人欺负他,诸如此类。她一会儿担心自己等不到晋美嘉措出狱,一会儿又担心聚松里的大舅二舅,还有桑的母亲,会不会在晋美嘉措服刑时死掉。他们去世不要紧,要紧的是抬最后的棺轿时,大外甥得站在最前面压轿。当然其他外甥也可以,但最体面是晋美嘉措。桑听着大姨的这些话,基本上茫然得插不上嘴。

        晋美嘉措服刑的第三年,桑探过一次监。临行时她百般忐忑,她知道表哥不想在那样的地方见她,但又拗不过母亲。但见了也就见了,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心动魄。人变瘦了,低着头进来时也好像有点矮了,但坐定后,他看着桑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还是那个熟悉的晋美嘉措。他说,大学生,你不该来这种地方。桑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还叫她大学生。他说里面啥都好,不用担心,他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让家里的老人们保重身体,等他出来。他说他现在学了好些技术,那都是硬邦邦的真本事,以后他要以此为生,再不下川卖狗皮膏药了。说了这些,他突然问桑会不会唱《为了谁》,他说他正在负责监狱里的新年歌咏比赛,除了集体节目,他还有男女声二重唱《为了谁》。和他合唱的不是女犯人,而是他们的狱警。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不屑地说:人是神气的很,可声音根本就赶不上你,每次唱到高音,她的声音就找不到了,就只剩下我的了。

        桑本来也强自淡定着,但听到唱歌的事,她一下子伤心了。她说:晋美哥,我不信你会砸断人的膝盖,就算他们打了大姨夫和龙丹哥,我也不信你做了这事!晋美嘉措怅然地看着桑,有点答非所问:终究是因为没考上学,迟早要吃亏。桑问:值得吗,这样做?旺堆为了抢你的村长,搭上了一条腿,你为了一个馒头,落个这样的结果!听这话,晋美嘉措的神色一下凝重起来:怎么是一个馒头!那是一个馒头的事吗?大学生,你念书念糊涂了!那不是馒头,那是脸面,那是儿子娃的身份,那是几辈子人活人的规程,不争馒头争口气,你懂不懂!

        感觉到自己太严厉了,晋美嘉措搓搓后脑勺,抱歉地说,瞧我这脾气,还是没改造好!你是城里长大的人,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嘛。稍顷,他笑了起来,其实,我们小时候也以为那就是馒头,天天吃黑面馍,实在吃不动了,娃们就都盼着村里死个人。哈哈,那时候!

        谢天谢地,大姨最担心的事到底没有发生。那一年腊月,大舅去世,恰好之前两个月,表哥晋美嘉措提前一年出狱了。大姨领着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又领着六个儿子一起回娘舅村。孙辈们都长起来了,连最小的尹姓保的儿子万玛才旦都上大学了。他们从楞噶开来三辆越野车,锃光发亮地停在聚松里新修的停车场上。儿子孙子们前呼后拥着大姨,一个个相貌堂堂,虎虎生威。他们穿过满村人的目光齐刷刷走向舅家,越发像一支队伍。二舅眉目含笑训斥大姨,女人家就知道个哭!人生自古谁无死,大哥有这么多外甥来送他,有我大外甥在前面压轿子,也就功德圆满了,没什么伤心的!

        大舅的丧事,桑也回聚松里参加了。她看到了之前只是听说过的许多事,譬如同姓族人对丧礼的统一实施,譬如全村人长达七天的守灵,集体诵嘛呢为亡人超度等等。聚松里人的团结仗义,和能侃会道,她都领略了。她越来越更深地体会到绿叶对根的情意,一种血浓于水的眷恋。使她为难的是,那每天固定的哭的程序。时辰一到,供品一摆,女人们便开哭了。各种声调的哭,各种音色的哭,各种说辞的哭,汇成了气势磅礴的哭的海洋。这个时候,桑便不知道怎么办。她哭不出来。她想不通前一分钟还谈笑风生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大放悲声,而且真的还哭出了泪。其实,她是常常哭的。一看见大姨小姨哭她就开始抹泪,一看见没了阿爸的表妹哭,她根本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但她的哭总是掐不准该哭的点儿,而且,她不会扯她们那样的哭腔,哭时嘴里也念叨不出一个词儿。这样的哭,在聚松里讲礼数的看客心里大概是不作数的,哭也白哭。

        人是伤心了才哭,像这样唱歌一般的哭,有意思吗?咱们这种习惯,也该改一改了。桑和表姐聊起这事,表姐说,其实用不着改,慢慢已经淡了。你不知道,过去是全村女人都要雷打不动每天来哭,就算互相有过节的,平日里根本不来往的,只要谁家没了人,也要来帮忙干活帮忙哭,事情毕了又恢复原样不理不睬。现在,别说有仇有怨的,一般人也不怎么来哭了,来的多半是沾亲带故的。祖宗的规程也在变着呢。

        是啊,世界日新月异,聚松里也不是父亲母亲讲给桑的那个样子了。但有些仪轨依然坚若磐石。大舅出殡的那天,桑看着全村的男人们成群结队去林子里拾火葬用的柴了。一个男人一捆柴,一个人头一捆柴,刚出生的男婴,八九十岁的老爷爷,都一视同仁。背不动柴的老人和娃,外面当干部的人,上学的人,下川去了的人,别人可以替他去拾,但绝不能以任何理由不交柴。拾柴是男人的义务,更是权力,是身份的象征。自古以来,男人给主家拾柴,主家给男人还礼,天经地义。女人们再眼馋也没用,沾都沾不到这个事。

        桑看到了晋美嘉措,他的脸上多了一些皱纹,但气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他穿着时兴的黑呢大衣,皮鞋油亮,时不时掏出手机大声讲话,派头一点不比他当干部的两个弟弟弱,似乎更端着点架子。他现在真的不下川了,他要在镇上开一家汽车修理铺,据说手下雇两个人,自己是不用干活的。他和聚松里熟识的同龄人聊天谈笑,互相打趣各自村庄的囧事。有个人突然大声说,你现在还可以竞选村长,东山再起,卷土再来嘛!其他的人听这话都讪讪地,有点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但晋美嘉措倒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竞选村长?老实跟你们说,现在硬塞给我都不要呢!都是过五十的人了,还是挣几个养老的钱过安生日子,省心。他又嘲笑说,你们聚松里人就是改不掉这个臭毛病,书没念过几天就喜欢说个汉语成语什么的!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山在哪里,卷哪里的土?你们这里的穷山薄土吗?他的话引出一片群起攻之:你小子话大得很!没有我们聚松里的山和土,你还不知道是哪里的一个荒魂野鬼,找不到投生的娘胎呢!一堆人你来我往,笑闹不休。

        午时十二点,鞭炮齐鸣,唢呐锣鼓合奏,活佛喇嘛诵经开道,棺轿起轿,向火葬场的方向。抬轿扶轿的是所有的亲族小辈男性,大外甥要站在轿子最前面,负责顶轿。顶的意思就是别人往前抬,而他要全力阻挡,不让轿子走得太快,以示对亡故之人的挽留,怀念。轿子走得越慢,丧礼就越显肃穆,隆重。走快了,老人们就会唏嘘感慨,唉,没个贴心的人顶轿,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离开家离开庄子了!

        女人娃娃是一路哭着,磕着头,伴轿子前行的。桑挤在人潮人涌中,磕头的起俯间看到抬轿的队伍近乎静止地挪动着。顶轿的晋美嘉措双手紧攥着抬杠,脚往前顶,身向后仰。他太用力,以至于他整个的身子仿佛就要倒到后面去。正午的大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之前与人戏谑的神情不见了,乡间所谓的有钱人特有的轻躁之态不见了,从村长到囚犯再到小老板的荣辱沧桑都不见了,这个时候,他的眉目间只剩下一个表情,骄傲而神圣,悲怆而庄严。他是阿妈的长子,他是娘舅村顶天立地的大外甥,他在为身后这个逝去之人尽着最后的心意。

        鎏金銮银的棺轿走一步退三步,踉跄在崎岖不平的村道上,缠绵在亘古的仪式中。晋美嘉措是那个掌舵的人,他一个人的力对抗着后面几十个人的力,他一个人的速度表达着所有亲人痛切的不舍。他一步步把身子向后仰去,他一次次把脸向上抬起。他的脸上,闪着点点的光,看不清是汗水,还是泪光。

        桑想着大舅生前种种,又想起自己年迈的母亲,不禁泪飞如雨。有一天,这条山道上,这条往生之路上,母亲也要这样走了。母亲的最后一程,送她陪她挽留她的人,离她最近的人,也将是晋美嘉措。

        下午四点半,骨灰入殓下土,丧礼只剩下最后一个程序,主家还礼。一个主事的人喊名字,另一个发放回礼。桑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早两小时离村的哥哥的名字,和远在上海工作的侄子的名字。二堂哥和小表弟分别替他们三个领了回礼,多少年来,他们的拾柴任务也是由他们代劳的。

        三份礼,三个缺席男性的在场证明。桑不由得细细端详它们,仿若像晋美嘉措说过的那样,那真的不是馒头——尽管,它们确实是。一份礼,一个馒头。一个由一斤面粉做成的大馒头。即便是在最困难的年代,最贫穷的人家,哪怕卖骡子盘地,也不会短斤少两不会掺进杂粮的,大白面馒头。


原刊于《芳草》2022年1月“吉祥青藏”小辑

严英秀20201010103434.jpg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舟曲人,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甘肃小说八骏”。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和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