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认为我不够资格站在他面前。他斜眼看我,太阳光毫不客气地进入他眼睛。他眯起眼,好像受了伤害一般,嘴里长吐一口气,而后对我说,如果你想让我看得起你必须先摔赢我。我猛然把自己的毡帽甩出去,毡帽竟落在了野花上。

        我又把自己的袍子脱了,露出两条像鱼样的双臂。列位朋友,如此时刻你们一定会想我该怎样把他抱起来,结结实实将他撂倒在面前的草地上。而后,如何摁住他的头,听他说不要不要。当然这样会很过瘾,但你们却不知引发此事的前因,不妨让我带你们到六小时前——地点:我们家牲畜窝棚前的木栅门。人物:我,以及我老婆。我老婆是个爱唠叨的人。如果问起这世界有什么事我不敢肯定,那我会告诉你——我不敢肯定她爱不爱我!现在我就来说说她。

        我老婆拉措,不知从哪年开始发福了。腰间有了一圈一圈的肉褶。我时不时会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用藏文:你到底爱不爱我?她是个文盲,当然不懂。她以为我写上去的是经文,她慌忙蘸着口水用手指使劲擦,嘴里说,罪过罪过,你怎么可以把经文往这儿写?你这人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是好人谁是好人?我常常这么问。那天,我在我家的牲畜窝棚前又问了。

        我老婆显然对这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是用肥胖的双手抹了一把脸,而后,就把我的话抛到脑后。她脑后的一片风景显映在我眼里:一树的树叶在随风抖动,风不大,但树太高因此树叶感受的自然比地上多,我说的当然是风。

        大树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耀着绿色的光斑。那光斑还带着一阵哗哗哗的声响抛向我耳朵。而后,我看到的风景自然是远方那天边的迷蒙。蓝色的迷蒙。而这种迷蒙在她的脑后最是容易遗忘。

        我前面说过,我最不敢肯定我老婆爱不爱我。我老婆自己也不知她是否还能爱我。所以,每逢她不想同我说话,她就会走开。这次,她竟然转过身,用厚实的脊背对着我。

        远方那刺眼的蓝——其实一点也不刺眼,只是我们看远方时习惯眯起眼睛——让她看到大树后有一人正朝我们家走来。人物:旦正才仁。单身汉,三十多岁,是我们村的治安员。民众票选的治安员。他穿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保安服,腰间挂着被他摸得像铁锨把一样光溜的木棍。我老远就看出是他。可我老婆却装作看不清。也许她真的看不清。而我却看着旦正才仁迈着特有的大步,好像三跨两不跨就会跨过我家牲畜窝棚的木栅门,让我以及我老婆变成他脑后的风景。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在我俩面前停住,把腰间的那根棍子取下——这根棍的一端有个孔,孔里穿着一截牛皮绳。他把牛皮绳绑在自己的腰带上,木棍像是他的一条尾巴——指着我。而后,又指了指我老婆,嘴里的话冲向我耳朵。

        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进我们村?旦正才仁腰间一挂上这木棍就会变得严肃。连他阿妈都不敢给他脸色看,何况我。我老婆自然也明白这道理。我俩慌忙向他汇报。我说,阿吾(大哥),从早上到现在,我从田间地头来回溜达好几次,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我老婆也说,阿吾,我一大早就站在木栅门前,更是没见有什么人经过。旦正才仁像只猎狗一样,使劲地嗅嗅,好像有种味道让他起了疑心。他皱着眉头,而后告诉我俩,我们村是全县出了名的治安模范村,是全州要树立的一个榜样,因此,有什么事一定要汇报。如果瞒报,知情不举,那可是要坏了我们村的名声。村主任一大早就在我窗口喊,要加大罚款力度,一次罚五百,确保我们这传统名村成为第一个写进州志的光荣守法模范村。历史上我们村没出过土匪,现如今,我们村没有人进过监狱,进过拘留所,所以,一定要严上加严,谁家有客人来要早早打招呼,村里批准后才能来。如果不把我们村的荣誉当回事,那就只有罚款了。旦正才仁显然是把村主任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和我老婆连连说好。

        好什么好?麻烦。看着旦正才仁从牲畜窝棚的木栅间往里看,我在心里不停地嘀咕。也就这几天,村主任在村口告诉我们,在荣誉即将降临的节骨眼千万不能出事,我们村里人好说,就怕外来人员来村子闹事,架一打起来,那我们可就白辛苦了。村主任显然是要得到大家的理解,可我怎么能理解呢,前一阵子,我的一个朋友要来,我说最近是非常时期手续比较麻烦,过一段时间再来吧!他摇摇头,后来直接就不理我了。

        旦正才仁看看牲畜窝棚,不一会就走了。我知道窝棚里只有一头病牛待着,其它牛,早早被我赶上了山。傍晚,它们自己会回来。而这头牛,像是感冒了。我和我老婆为此争论了好长时间,牦牛当然也得感冒。所以,这头白鼻母牛只需静养几日就可痊愈。我大致推算了它再次上山的时间。后天。嗯,没错就是后天。后天也是我和老婆当年结婚的日子,可我老婆到了这一天总会“发昏”。即使离这日子近了她也会不愉快。昨晚,她在窝棚里架了一张钢丝床,住了进去,说是要好好陪陪她的“好姐妹”。我不敢想像她在窝棚里如何安眠,牛的反刍声此起彼伏。她的“好姐妹”白鼻母牛有气无力。她在黑乎乎的窝棚里打着手电筒,灯光中白鼻母牛眼泪汪汪。我估计我老婆一定睡不好。可到了早上,在牲畜窝棚前见到她,她依然精神抖擞。我和儿子却在屋里睡得不怎么好。儿子几次说口渴,我起来好几次给他倒茶水,茶太烫,我弄了两个碗,把茶水来回匀,凉了儿子才能喝。

        人物:我儿子。这个小不点已经五岁了。他长得像谁呢?有人说他不是我儿子。这种恶毒的谣言,让我分外恼火。我曾经问我老婆,儿子是不是我的?我老婆朝我竖起小拇指,你爱不爱你儿子?说这种话是对他最大的伤害。可是儿子不像是受了什么伤害。他开心得不得了,根本就不管我们在谈什么。也许大人的话对他来说只是过耳风,而实质是我们爱不爱他?我爱我儿子。我老婆也爱他。

        那天晚上,我儿子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我老婆不在他身边。他不习惯自己的左侧变成空位。儿子一翻身就扑个空,所以他就蹬被子,还说口渴。我看出,他口渴的次数其实就是他在床上扑空的次数。现在,这小不点突然从屋里跑出来。阳光一下子就来到他前头。它们夸张地闪耀着,好像围着他要跳舞。更要命的是,我儿子还光着身子,脚上套着我的大拖鞋。他每走一步,拖鞋就像一只蛙在他的脚后跟张一下嘴。吧嗒,这种声音连贯起来,像是玩具兵人敲着铁皮鼓,吧嗒吧嗒吧嗒。儿子突然来了个惊险的动作,他小小的身上落满了阳光,好像裹了层铜。他从三级台阶上跳下来。

        我看到他小小的头颅微微地向前探出,套着大拖鞋的双腿也向前探出,而后,竟然稳稳地落在阳光间,好像扎了根一样。我和我老婆紧张地喊他的名字。我喊,才文加措当心。我老婆喊,嘎玛桑周小心。我和老婆之所以喊出两个名字,是因为结婚前我是东嘎人,所以我去了东嘎寺请活佛给他起名字,这就是才文加措的由来。而我老婆铁定的模范守法桑珠村的村民,她自然去了桑珠寺请活佛赐个名,嘎玛桑周的由来正是基于此。

        当然,一个人不能叫两名。出于对东嘎活佛的崇拜,我坚持儿子必须叫才文加措。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好。我张开手,手上摊开的纸片散发着袅袅的香气,没办法,这就是东嘎活佛的本事。我老婆自然也不示弱,她说桑珠活佛是看着面前的茶碗,而后说出嘎玛桑周这名的。因为,他看到茶水中显影的藏文字。我最终还是拗不过她,儿子叫了嘎玛桑周。可某些时候,情急之下,那隐藏在潜意识的名字总是从我的嘴里冒出来。我自己都愣住了。儿子更不用说。他尿尿的“小鸟”因着落地的力道而发颤,好像要抖去上面的阳光。儿子的反应真是有意思。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老婆,而后,咧开嘴,牙齿缝里都是阳光。有好几次,我告诉他如果你生活中不满意太多,记得将来把自己的名字换回来。儿子点点头,用力吐出四个字:才文加措。我叫才文加措,这是东嘎活佛给我起的名。儿子知道不能让他阿妈洞晓,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列位朋友,我儿子真的很懂事,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老婆更能理解人,也许是因为他是我儿子。所以,种种的高估在所难免。可就在当时,他听到我俩分别叫着他的两个名,换上别的孩子不知该如何应对。可他,果断地从阳光中拔出自己的一只脚。而后,连贯地迈步。他拿起给牛喂水的盆子,让我俩往盆中倒水。他这个举动有效地修补了刚才那件事带来的裂痕。其实,裂痕无处不在。至少目下我和我老婆可以和平相处。

        你们快点倒呀,老母牛可等不及了。

        你们总是拖拖拉拉也不知被谁传染的。

        快呀,快呀,我听到老牛的嗓子眼冒烟了,快就是慈悲。

        我俩将水桶里的水倒进去,半盆,多了他端不住会洒出来。

        儿子端着脸盆进去了,水洒出了一些,弄湿他的“小鸟”。地点:牲畜窝棚内。一片阒寂。阳光从木栅窗里射进去,把地面分割的像吃剩的牛肋巴。儿子看着白鼻母牛趴在地上。鼻孔里喷着粗气。他小心地摸着它的鼻梁。嘴里不时地安慰着,老母牛,你会好起来的。看我给你送水来了。我不怕被你传染感冒。得了感冒,我连药都不用吃就会好。他将水放在老母牛面前,老母牛伸出舌头舔舔盆中的水,而后,停下来,继续喘着粗气。

        我儿子把手放入水里,将水倒在它额头上。当然,这些事发生在我看不见的窝棚内,真实而又生动地进行着。而那时,我和我老婆在窝棚外相对无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树叶的光斑依然带着哗哗哗的声响扑进我耳朵。可不知过了多久,我俩意识到儿子待在窝棚里的时间有点长。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我俩同时进入窝棚,同时看见儿子站在老母牛面前,可眼睛却看向窝棚角落堆放有东西的地方。

        他怔怔的,一点也不惊恐。好像那里发生着一场非得目不转睛才能看够的事情。一个人。是一个人。我和我老婆差点叫出声来。我俩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继续在那人身上搜。目光派出的“蚂蚁”爬上去,爬上去,沿着那个倒在破绵絮间,一个壮硕,不,应该说偏胖的身子攀延。那身子的轮廓宛如嵌在河滩上结结实实的石头,我们的“蚂蚁”把这最初的感觉发送回来,我俩都在猜测他是何时进来的?

        早上,不可能。一大早,我就在窝棚的木栅门前作原地跳跃。这是我的老习惯,坚持了很多年。即使在田间地头溜达,这边也在视线之内。难道是在夜里?可我老婆昨晚就睡在这窝棚,她怎会不知?看她那惊愕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那么,这个突然出现在窝棚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老婆像是受了惊吓,赶忙抱起儿子,退后一步。而我却走过去,俯低身子看着他。一股酒味涌上来,而后,我发现一个空酒瓶倒在地上,猜测自然从脑中冒出来。逃犯?不,一个再逃的罪犯绝不会跑入陌生的地方喝得酩酊大醉。流浪汉?看他的穿着也不像呀,穿得挺好,上身着一件米黄色夹克,下身着一条牛仔裤,牛仔裤裹着他粗壮的腿,好像要撕裂开来。最关键的是双脚上的那双皮鞋,方头皮鞋,竟然还有些亮。一个流浪汉,哪有心情去收拾自己的鞋子。因此,我断定他是遇到什么事才蹿到了这儿。最要命的是,他出现在我的地盘。我家。如果旦正才仁闯进来,他会毫不客气地罚我五百元。他还会用那木棍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竟然让一个没经批准的人入村,你这分明是为毁我村的荣誉创造条件。村主任曾像一只老猕猴蹲在村中央的石头上说,一切不可能都很可能发生,大的不说,只要一起打架斗殴事件,外来人挑事,咱村的荣誉就没了。那时再怎么封锁消息都没用。上州志被后辈念叨的事也就无从谈起。这些外来人你能保证他们都是好人?不能。

        村主任蹲在石头上继续像老猕猴闻闻风,风似乎也分风头风尾,他在空中抓了一把,握在手里,好像是把风尾抓住了。他就这么拖着风回家,但他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嗡嗡回旋了好一阵,好一阵,直到风再次来临才散开。

        我和我老婆面面相觑。我俩在对方的眼里都看到惊慌。怎么办?她的眼神在问。怎么办?我的眼神也再问。还能怎么办,解决问题呀。村主任的口头禅在我脑中回旋了一阵。怎么解决问题?我着急地踢了那人好几脚。喂,喂,喂,起来!一开始,我并没怎么用劲。后来的几脚好像用力有点大,我的脚背都有些反应了。可那人只是吧唧吧唧嘴浑然不觉。现在,惟有把他扔出去。把他扔到别的地方,这样就与我无关了。

        我从外面把一辆铁皮架子车推进来。这个人好重,我和我老婆再度合作才把他弄上架子车,而后盖上篷布。而后,我推着架子车在村道上出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应该去哪儿才合适?我知道这四个方向的入口即出口都有村民轮班。过几天也会轮到我,非得等到那荣誉成了事实,才恢复正常。快了,已经报上去了,就这几天的事,大家多担待。村主任像只猕猴在各值班点端着茶碗一遍遍地说。当然,我没必要去这四个出入口,有点远。现在,我只要把他扔到哪个村民家的屋后就行。我突然闻到金嗓子喉宝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乱纷纷地随着树叶在我的眼中闪烁。那光斑分明是一种提醒——遇上麻烦了。是味道踅摸我的鼻子,还是我的鼻子踅摸了这味道?都不是,脑子里铃声大作。吵吵闹闹。我的理性显然在这一刻偏移。更不巧的是我看到篷布下的那人竟然动了起来。开始幅度不大,后来,一只方头皮鞋竟然从篷布底露了出来。人物:布才仁。布才仁挡在架子车前头。他压低嗓音和我说话。其实,他从来都是这样说话,让你觉得如此低声适合倾诉。这样,会让你情不自禁说出你的秘密。

        我也有了倾诉的冲动。

        风,似乎把金嗓子喉宝的气息吹得更浓郁。在这种味道里,我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在飘:你怎么推着一个盖了篷布的架子车?好神秘哟!当然,还有他嘴里含着的喉宝碰到牙齿的响动。这声音还没完全散开,又一句紧随着飘来,极具诱导性:快,告诉我是什么,我好想听。他沙哑的声音加上压低的音量,配上金嗓子喉宝的气息,简直让人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欲望。

        他用那小小的眼睛盯着我,好像要看穿我的灵魂。如果不是看到他那双眼睛,像钉子一样的目光,我肯定已经把该说的全说了。但这双眼,让我及时醒悟。难道你忘了他是个告密者?还有什么是他能守护的,没有。你说了便意味着你所说成为他的匕首,反过来会扎得你灵魂出血。大家都怕他。我调转架子车头,用后脑勺对着布才仁,离开。离开。再离开。

        树叶哗哗哗带着光斑在我的双耳里欢呼。我推着铁皮架子车回到牲畜窝棚。光着腚的儿子见到我哇哇大哭起来。他跑过来,大拖鞋在他的脚后跟张着嘴,好像也在嚎哭。

        事件:那头白鼻母牛居然死了。它双眸圆睁,瞳孔里倒映着窝棚的顶子。它的身子似乎缩小了,也许根本没变。它就那么一动不动,四蹄乌黑,几只飞虫轻柔地绕着飞,而后落在它硬扎扎的黑色皮毛上。儿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阿爸救救它,老母牛的身子好像在缩小,会不会最后小到看不见它。阿爸求求你了,求求你。儿子使劲地晃着我的手。

        我看看我老婆。我回屋拿出从东嘎寺祈来的圣水,一个白瓷酒瓶盛着它。我不知这时候,我老婆也回屋拿出她从桑珠寺祈来的圣水,同样,圣水也得装在瓶子里,蓝色的瓶子,之前是用来装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知道每逢这样的事,她都会和我较劲。我使劲地想用手指撬开老母牛的嘴,撬不动,好像合上的猎兽铁夹子。不管怎样,我只能往它被草染绿的牙上倒,圣水闪着光,随着它的牙往下淌,希望水能从它的牙缝流进去,继而进入它胃里。我老婆也照作,只是她一下倒去了一整瓶,直到那个蓝瓶子空了,她才像是了去一桩心事。

        现在,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任凭怎么做都枉然。我老婆突然跟着我儿子哭了起来。他俩的哭声简直吵得我不得安宁。更何况老母牛的灵魂。魂肯定被那哇哇的大哭声吓得忘了来时的路,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正如你们所想,我蹲在地上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心里面默数着喝过多少老母牛的奶,有没有半吨?曾经它的乳头是那样丰润,可现在已经干瘪了。几只飞虫忽然落在上头,我不由也流下了眼泪。

        不要哭。

        我们一家三口,都不能哭。

        哭会打扰老母牛的灵魂。

        我说完闭口,牲畜窝棚里突然间安静。可另一个声音却冒了上来。那声音干涩,像是好长时间没喝过水,我们都朝那方向看去。是那人醒来了。他坐在铁皮架子车车把上,紧绷的牛仔裤更加的紧绷,米黄色的夹克也绷得有些紧,头发有些乱。最重要的是他眼睛充着血丝。血丝像倒伏的闪电。列位朋友,你们一定如我一般开始思量。我一直以为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一个隐形的链条,不管我们是链条上的哪一环,不管那一环是否重要,总归是会有联系时必有联系。有时,一些事在通常意义上解释将毫无头绪。而另一些事却在大多数情况下怎么都说得通。那人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干涩的嗓音多了几分沧桑。他仰着头,不无兴奋,而且还有些幸灾乐祸——才旺仁增,你把我巴吾多杰开除,看到你的家人在哭我真是爽呀!而后,那人又仰头大笑几声。笑完后,他又开始坐在架子车的车把上轻声抽泣,好像酒还没醒透。我已得知他被我哥哥开除了。我哥哥号称民族企业家,开除几个职工是常有的事。可他却来找我。因为,我是我哥惟一的亲人。他想让我出点事来报复我哥。

        我哥哥才旺仁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他把所有人都看成自己的棋子。小时候,玩关国王进厕所的石子棋,他就阐述过这一观点。他说,你们个个是我棋里的石子,我把你们放到哪儿你们就得去哪儿,如果不愿意,那就是废子。听听,我哥哥开除一个人对于他来说是对全局的把控,而被开除的人,尽管把自己当一回事,可我哥根本就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我越来越同情那人,他看到我走近,突然把头靠在我肚子上忏悔:我竟然因为自己被开除,想干坏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的脑子里立时出现一个画面——他趁夜黑走来。当然,他已经把我在村子的住所打听的一清二楚。他想怎么干?最主要是因为他借酒壮胆,没成想把自己灌醉。所以,他睡倒在牲畜窝棚的那堆棉絮里,这一切如此解释说得通。因此,没必要再问详情。追问,其实是对他的又一次伤害。

        我开始安慰他,抚着他的背,不要哭,只要醒悟,万事都可重新开头。

        我儿子也安慰他几句,叔叔,不哭不哭,老母牛会来我们的梦里看我们。

        只有我老婆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死掉的老母牛,心里不知在想啥?!

        其实也不是不知,可以猜中。我猜我老婆现在担心的是那人再这么待着,对我们家来说很可能是迎来一次破财的机会——罚款。旦正才仁随时都可能会再来。最要紧的是如果他被逮住了,不必要的麻烦可能会变成必然的大麻烦。

        现在,我突然觉得他必须要走了。如果你不走,接下来我将挨罚款,五百。我比划着。那人当然听的懂。而且他还点头表示理解。更糟糕的是,你得躲起来,被发现被逮着,你可能会挨揍,其他人的棍子不能落在你身上,可旦正才仁的棍子可以。至少在我们村子是允许的。所以,你得钻到这大大的编织袋里,这儿刚好装得下你,现在我就会盖上篷布推着架子车将你运出去。别人问起,我会说袋子里装的是牛肉,况且,家里刚死一头牛。当这张牛皮被剥下,搭在我们家的土墙上,这符合逻辑关联。

        我推着架子车开始往外走。我突然闻到一股金嗓子喉宝的味道向我的鼻孔飘来。这算是一个惊吓吗?

        我左顾右盼。心想布才仁也许在跟踪,也许只是风把这味道传得远了些。

        我确实受了惊吓,推车的速度无形中加快。只听得架子车轮子在噜噜噜转动。

        你好好躺着,不要动,我现在觉得有人在跟踪我。我说这话时,自己也是小心地东张西望。

        不会吧,什么人还能闻到我们出门的味道?这时候,他倒是显得挺宽心。

        嘘!不要说话啦!你还嫌麻烦不够大?早知道,你就不该来害我。我有些气恼,但这种气恼很快被风从体内吹走,像散失的水分。通常我一气恼,就会跳,我自己都觉得像一只跳蚤。

        好吧,我不说话。但希望你能唱首歌,平复我们的情绪。他想得美,我闭紧嘴。

        村道上白云错落有致地布置自己的天空。一轮太阳把金光洒向大地,遍布山川谷壑,也洒在篷布上。细细数,五六只野鸽子在飞,如果给它们装上鸽哨那声响一定很动听。我发觉不到一会儿工夫,我就走出了老远。回头看,村道在我身后像是一条蜿蜒的河流。那一棵棵树看不见树干,只见绿色的树冠。回转头,旦正才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显然他是从三米远的一棵白杨树后闪出来。他,严肃。严肃里还透着思虑。但思虑似乎并没有扩大,而是停滞在那儿,颧骨上方,眉毛以下。我暗暗命令自己不能慌神。眼睛里的光彩亦不能散。这样,也许还有机会,做人不能不心存盼望。我极力地控制自己抓着架子车把的手,只是为了不让它发抖。可我的腿却抖了那么几下,但最终还是平稳下来。旦正才仁用木棍挑开篷布,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出现在他眼前。他问,这是啥?牛肉。我简短地回答他问话。希望他问话的过程也能简短。他用木棍捅了捅编织袋,木棍正好戳着那人硬实的臀部。旦正才仁竟然没有起疑心。这根本就不像是他。我对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开心。他用那根棍子把篷布一挑,篷布盖上了架子车。我松了口气。旦正才仁却突然态度一变,对我说有个请求。

        阿吾,有什么请求你就直说。我的心跳还有些猛。

        旦正才仁脸上堆起难得的笑容,我请你帮我把一个人带出去。

        我愕然,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呆板。

        旦正才仁将那木棍支在地上,在浮土上留下暗示的圆点。而后,他抬起下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探照灯。接着,他突然将拇指和食指伸到嘴里打了个唿哨。哨声尖利,好像在我的耳膜上划了一道痕。我猛然看到,就在他刚才闪身而出的那棵树,还得往后数,第四棵干枯的杨树后跑出一个人。我认得他。人物:巴丁。这小子怎么会来到这儿?一个摔跤的好手。他的出现显然让我眼前一亮。我的脑海不由浮现他黝黑的上身,瘦巴巴的身子,肉皮被一条条肋骨顶出来。我错误地认定他营养不良。那天是在县城,天气燥热,我看到在河边的草地上围了很多人。我扒开人圈挤进去,我看到的便是他。当时,人们并不看好他。而他的对手显然要壮实好多。人们都在为那壮实的汉子鼓劲。一点也不同情貌似很弱的他——而他,却在那一刻显得多么的气定神闲。他看看指缝里的污泥。用另一只手的指甲盖抠抠,而后弹弹。他显然激怒了看热闹的人,或是用言语招惹了他们。反正,我刚来,没听着。当时,我恰是惟一在现场支持他的人。但我没敢喊出来。而是用我的目光,默默地看着他。暗暗地为他加油。心里确实喊出了一句话:摔他,不要让他以为瘦子好欺负!我攥着拳头,使劲地朝他的方向挥。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浑然物外,超脱的有些不可思议,好像真的需要被狠狠地摔一下才能回到现实。我了解了人们情绪的由来。尽管他那样的不可理喻,我还是坚定地站在他一边。

        我记得那个壮汉当时对他说,巴丁,当心我把你摔散架,让你变成一堆骨头。

        他没回话,他似乎不屑于回话,只是左眉毛一扬,目光在大热天也很寒冷。

        壮汉又说,来来来,你倒是来呀!

        他这是挑逗。我看出端倪。他随时都会去抢抱,这种本地自由式摔跤只要把对手摔倒就行,甚至可以使绊脚。当然,抢抱是先机。壮汉之所以挑逗,目的是为了让巴丁展开进攻,防守必然不在,他会当即抱住有利的位置,通常会从对方的腋下抱过去。看来,壮汉就要得逞。我甚至来不及呼吸,只见壮汉一出击,巴丁被他像拔一棵草一样抱起来,而后,壮汉拧腰就把他往草地上摔。壮汉厚实的身子将力量调整到一个方向,那便是巴丁即将失败的方向。可不知怎么,壮汉的腰拧不动了,力道似乎被限制住。我看到他的力道像是变成了反作用力,身子开始倾斜,巴丁一拧身促使他往一边倒。落地之前,巴丁瘦瘦的身子已经完全压在他身上。最后的结果,让那些围观的人目瞪口呆,哑哑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我一个劲地鼓掌。

        巴丁面不改色,而摔倒在地的壮汉却面红耳赤。

        他突然抓住壮汉的手腕,将他的手表取下,套在自己的手腕上。看来,之前他们已经说好了。现在,手表就在他手腕闪着光。秒针努力地追逐着表盘的刻度。而巴丁似乎并不记得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觉?

        旦正才仁说,这是我表弟,巴丁,也不知他怎么会深夜造访!害得我为自己担心了一宿。

        我说,现在我该怎样做?

        旦正才仁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把他藏到篷布下带出去,我会记得你帮过我。

        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巴丁掀开篷布,几乎是跳上了架子车。他蜷起身子,同那个大大的编织袋躺在一起。而后,我看到架子车的轮子在尘土中压出的车辙比刚才深多了。临近土坡时,我越来越感到吃力。本来,我想喊巴丁下来同我一起推,可又想到四面山头还有轮值的村民用望远镜俯视,除非到前面的那个小树林,要不可能会被他们看到。我身子前倾,身体的力量完全贯注到一个点,头颅朝着的那个方向。往上,一点一点推上土坡。而后,便轻松地下坡,来到一片小小的树林。这时候,编织袋里的那人大喊大叫起来。

        快,打开袋子,我受不了啦。他的声音异常沉闷,肯定会把巴丁吓一跳。

        人物:巴吾多杰。他从编织袋里钻出来。而后,看着站在一旁的巴丁。他用手指指着他,对我说,你怎么会将这人也藏上架子车?只要有人掀开篷布,不就暴露了。之后,他们还会查查编织袋里是什么,你铁定要挨双份罚款!不过,现在我们还来得及,先走一个,另一个在树林里等。藏在编织袋里冒充一坨牛肉才是最好的方法。

        巴丁不说话,我看到他左眉毛一扬,眼里的寒光更冷了。

        巴吾多杰看我不说话,便绕着巴丁转圈,好像审视他的灵魂。

        你说,我俩怎么决定哪个先走哪个后走?

        巴丁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摔跤。

        巴吾多杰哈哈大笑,他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很可笑。或者,这两个字从巴丁嘴里吐出来很可笑。再或者他觉得我和巴丁不配听这两字。再或者,总之有很多种可能。而剔除了很多种可能,最终,我觉得他只是瞧不起巴丁的瘦模样而已。

        摔跤?巴吾多杰问。

        巴丁嘴里持续地蹦字:是。

        真的?

        嗯。

        巴吾多杰脱下外套,挂上低垂的树枝。

        他看着我,对我说:你知道你哥哥为什么开除我吗?

        我当然猜不出,既然他有意对我讲这件事,我洗耳恭听。

        因为你哥在一次民企摔跤赛中让我故意输给一个对手。而这对手恰恰是他生意伙伴的公子。上场前,他还反复强调,必须输,必须输,切记!我表示不解。他说,为了我们以后的生意之路更顺畅,所以,输就是牵手。我点点头。虽然,内心不是那么情愿,可毕竟是为自己的饭碗考虑。上场后,你是不知道那位公子嚣张至极,他竟然在我耳边轻声辱骂,他骂得很难听。所以,一怒之下,我把他掼到地上,好久站不起来。事后,你哥哥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你被开除了。我们厂的地毯销路多半靠他们家,之前,他父亲示意过,我也给你说了。可你一意孤行,那你就走吧。

        巴吾多杰说完使劲地睁眼瞪天,好像极力要把即将流出的眼泪收回泪腺。

        而后,他突然问巴丁,我们怎么来?

        巴丁说,你说怎么来就怎么来。

        巴吾多杰说,那我们就用固定式摔跤,一局定胜负。

        显然,固定式摔跤对巴丁极为不利。他俩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别。所谓固定式就是不能使绊脚,比赛双方各系不同颜色的腰带,可现在却没这条件。裤腰带算是了。抓住皮带摔。巴吾多杰很是机敏,他率先抓住巴丁的皮带。巴丁不慌不忙,只一瞬,叭,就在我驱赶蚊虫的那一刻,我看到一个黑影重重地摔在草地上。是巴吾多杰,他张着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以致这表情长久地停在他脸上,凝固了。风,突然穿过树林呼呼地吹进来。吹鼓我的袍子。妄图带走我的毡帽。我用手摁住毡帽,听凭阳光的手指揉搓树叶,一遍又一遍。真的很过分,巴丁显得意犹未尽。他甩甩胳膊,踢踢腿。他走近我。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何来桑珠村吗?

        我不说话,生怕毡帽被风带走。

        巴丁说,南卡巴松,我是听了你摔跤的名头,来找你摔跤的,可是见你之后,满心都是轻视。

        他扬起左眉,眼里的寒光继续闪耀。


原刊于《香格里拉》2020年夏季号

        江洋才让,藏族,小说作品散见《钟山》《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入选现代文学馆2015年、2016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及各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