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波,藏族,1956年生于四川巴塘,1982年发表作品。与扎西达娃、马原等一道是20世纪80年代西藏新小说的领军人物,代表作品有《圆形日子》《幻鸣》《在这里上船》等,小说曾被翻译成英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捷克文、匈牙利文、日文等多种文字。主编有"玛尼石藏地文丛"《智者的沉默•短篇小说卷》《月光里的银匠•中篇小说卷》《前定的念珠•诗歌卷》《你在何方行吟•散文卷》等四部文集。先后在西藏做过专业作家和《西藏文学》副主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理事。现任《成都文艺》副主编。

 

星期三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我从大昭寺广场附近的露天甜茶馆里听来的。当时,我正同一位朋友在谈论“小说中的故事”这个话题──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缘故,我才至今仍能记住故事的大致内容。夏日雨后的天空异常丰富,空气也清新。大约是聊得投机,我的朋友问色波你干吗不写写故事?这事我不止一次地捉摸过,障碍在于我从小就不喜欢故事。结果他说他也是这样从小就不喜欢,但是──说到这个地方,他本应停顿一下,调整调整态度,以避免给人一种狂妄自大的印象,可他却直愣愣地说但是他却写了,而且写得非常漂亮。他还说凡事只要我们具备了有关它的知识之后,就应该试着去做。也是事有凑巧,他的这句话正好被一个端着茶杯从我们桌旁经过的人听到了,于是便在我们的对面坐了下来。

        “不对不对,不虔诚的人念经,还不如虔诚的人唱歌,”这个人说。

        这个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年纪,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跟许多说书的乡间艺人一样,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但注意力不大集中,时常溜号,像是抽空去跟那些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待一会儿,聊聊存在之外的事情似的。

        他叫星期三。在我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是星期三出生的,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于是就叫做星期三。我说的是这一个,他紧接着向我们讲述了另一个叫做星期三的人的故事。

        事实上,严格地说这个星期三讲述的那个星期三已经不是人了,在他纵身跳下悬崖的刹那间,他便从此脱离了人的种性,正如我们人类当初脱离了猿的种性一样;只不过为了行动方便,他有时也不拒绝借用一下人的躯体。由于他匡扶正义,有人说他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相反,由于他惩治邪恶,又有人说他面目狰狞,朝天的鼻孔里积满了高原的沙土,十分威武。这些都不过是人们的揣测而已,因为我们谁也无法在他消失之前见到他,尽管在我们的信念中,他随时都有可能与我们交臂而过。他撬开那些冥顽的头颅,洒进智慧的阳光,使这些愚昧的人很快就脱离了欲望的苦海。他剖开那些扁平的腹部,灌入生命的琼浆,使这些不孕的妇女不久之后便沉浸在哺乳的幸福之中。他使贪婪之人脑满肠肥,呼吸困难。他让好色之徒瘦骨嶙峋,两眼昏花。他……星期三!在讲述他的故事之前,可别忘了使用世上最华丽和最崇敬的词语向他表示礼赞!

        然而有谁相信,正是这么一位德方资圆战无不胜无我无身吉祥自在的星期三,原先居然是一个心性残忍的屠夫!在他的屠刀下丧生的羊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沙粒、女人的眼泪。他渴望体会刀尖刺进羊脖子的瞬间那种铭心刻骨的震颤,就像有些病人必须按时接受电疗。他专注地翻搅着羊膛里的五脏六腑,就像有些人在侍弄一盆美丽的鲜花。时而他也要放下手中的活计,看一会儿被整齐地挂在铁勾上精赤条条的羊子,就像我在写作劳累时,十有八九要站在阳台上望一会儿天空中自由飘逸的云朵。由于长期浸泡在血泊之中,他青筋暴突的双手像鹰爪一般粗糙剥脱。由于过多地摄取肉食,他脸上长满了疙瘩,隔几天就有黄色的液体流出,臭不可闻。他的罪孽那么深重,以致我们当中一些偶尔犯了错误或者怀疑自己犯了错误(我们对罪恶有着无穷的想象力)的人,都能从对他的施舍行为中获得解脱。

        看来,再也不能让他这样继续下去了。感谢佛的帮助,在新的屠宰季节到来的第一天,当他站在肥壮的羊群中间迫不及待地将古铜色臂膀从袍袖里抽出来的时候,一只花母羊突然抱住他的双腿哭了起来,泪水淋湿了他那被鲜血浆洗得硬邦邦的羊毛长筒靴。面对这突发的枝节,他只是稍稍显得有些慌乱。于是,花母羊便止住哭泣,“咩──”地大叫一声,然后蹦跳起来,以头捣地而死。就这样,他终于醒悟了,于是死去的花母羊便变成一朵圣洁的莲花,托着他飞离了屠场。

        星期三放下屠刀之后,这座平日里像秋天的湖水一样平静和清澈的城市便失去了重心似的摇晃起来,浑浑噩噩,沸反盈天。这是始料不及的。有一份报告简单扼要地描绘了当时的情景:由于星期三的渎职,人民感到饥饿和寒冷,而仅存下来的蔬菜又被羊群抢食而光。那些死里逃生的羊子何等猖狂,它们毁掉种植蔬菜的温室,劫持通往机场公路上运送蔬菜的车辆,甚至一夜之间把一家“牧民旅社”都给吃掉了,这家旅社是前来朝佛和经商的东部人为了抵御高原的风寒,用拾来的纸箱和摘来的树枝辛辛苦苦搭成的临时住所。然而,当他们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黎明醒来时,发现房屋不翼而飞,铺满羊粪蛋的雪地就像一张长满雀斑的贵妇人的脸。这份报告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专家撰写的,他致力于轮回学的研究,希望在有生之年为我们──芸芸众生──提供出一道记忆前生之事的简便而又科学的公式,而不必像现在这样,要想获得这种能力就得耗去今世的整个生命去磨炼精神。这一课题的实用价值和功利价值,促使他那十根枯瘦的指头魔鬼般地在电脑键盘上昼夜跳跃。他还从电脑中提取了有关他们──星期三和那些羊子──前世的种种劣迹,作为星期三之所以应该当屠夫和羊肉之所以要被爱护生灵的人们吃掉的佐证。这一切,他在报告的结尾部分写道,连贯得就像从山顶上滚下来的石头;难道从山顶上滚下来的石头还能再滚回去?

        报告送到当地政府要员的手中时,这位精明能干的人正带着随员要去参加科学家代表大会的开幕式,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塞着长达万言的铅印讲话稿,那些艰涩的术语把他结结实实地折腾了一个晚上。

        “这是个生态平衡的问题,”他用因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完这份报告后说,然后命令司机掉转车头,直驱星期三的住所。

        但是他们来晚了。那朵莲花把星期三托回家后,又变成了一张松软温暖的床,迫使星期三在上面昏睡了三天三夜,使他不能亲眼看到那些由于饥饿而日见消瘦的人们,因为他现在已经初步地具备了怜悯心。另外,他还必须在睡眠中接受一个头上罩着紫色光晕的圣贤关于宇宙奥秘的启蒙教育。三天三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分手时,圣贤从长袖中抽出一幅画。画中,一座悬崖伫立在明媚的阳光下,悬崖上鲜花盛开,百鸟歌唱。圣贤指着这幅画对他说:“你的归宿在西南方,在这里。”于是他醒来之后,就出发了。

        为了表示赎罪,他是反缚双手、倒骑着毛驴离开城市的,过去在他身前,未来在他身后。黑夜还没有完全过去,几颗残星挂在淡青色天空上,久病初愈般苍白和柔弱。在市郊的小山坡上,他挣开双手,跳下毛驴,徒步朝西南方向走去。

        他在荒凉的高原上长途跋涉,一路上不仅要克服人类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和危险,还要接受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佛祖对他的考验。这天,他正在赶路,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便加快脚步朝附近的一个村庄走去。另一个人走在他前面,是个皮货商。通常情况下,这种人在乡间小道上窜来窜去时总是肩挂手提的带着收来的皮货,但眼下是淡季,他两手空空。在村口,皮货商看见一尊佛像被遗弃在路旁,雨点像赛马会的马蹄一般急骤地打在它身上。他说:“哦呀呀,多么可怜呀!”然后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一件可以用来遮雨的东西,便无可奈何地走进了村庄。星期三也看见了雨中的佛像,他说:“哦呀呀,多么可怜呀!”’然后四处寻找,同样没有发现一件可以用来遮雨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脱下一只又脏又臭的靴子把佛像罩上,然后赤着一只脚走进了村庄。

        他俩进村后不久,村长便通过一个奇怪的电话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个打电话的陌生人肯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下达命令时却不像往常听到的那样总是大声吼叫,而是柔和得像羊羔皮,使人听了就想流泪和膜拜。

        一向行事谨慎的村长吐着舌头听完了电话。放下听筒后,他立即派人在一个寡妇的被窝里找到皮货商,指出了他的错误,并罚他给村中一位孤寡老人鞣三天的羊皮。皮货商对此感到非常内疚,但当他在分不清是男是女、皱皱巴巴缩成一团的孤寡老人的监视下干活时,心里又盘算起这些皮货的价格来了。

        村长又派人在一个羊圈里找到了星期三,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专门替他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宴席上,村长建议把那只不同寻常的靴子交给寺庙保存,那里还保存着许多十分有意义的东西,如二十世纪初一位抗击外来侵略的英雄使用过的一截火铳,生产互助时期一位劳模使用过的一把头以及历年来各级政府颁发的奖状和锦旗等等。可是坐在宴席上不吃也不喝的星期三说:“尊敬的村长啊,实在对不起。茫茫大海中,一只小船要想驰向彼岸,靠的是两只浆,而我星期三千辛万苦去寻找归宿,还要靠这双靴子。”村长见他说得诚恳,就不再坚持了,但一连好几天他都在为失去了一件纪念品感到惋惜。

        他跨过九十九条河,来到一座山下。他坐在一棵树下歇息,冬天像威严的巫师一样在积雪的山峰上板着冷森的面孔。他刚要站起来继续赶路,突然感到足底有些发痒。他脱掉破烂不堪的靴子一看,一只蝎子趴在他的足底上,那模样儿长得就是一百条舌头也说不完它的丑陋。想到刚才险些把这只蝎子踩死在脚下,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看天色,打算等蝎子走开后再启程。可是,太阳偏西时蝎子仍趴在他的脚底上不动。他说:“蝎子蝎子,快快回家吧,你的父母着急了。”蝎子说:“我没有父母。”没有办法,他只好坐在树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太阳落山了,蝎子仍趴在他的脚底上不动。他说:“蝎子蝎子,快快回家吧,你的儿女着急了。”蝎子说:“我没有儿女。”没有办法,他又坐在树下过了一夜。

        第三天,蝎子还是趴在他的脚底上不愿离去。夜色降临了,寒风在山谷中怒号。他感到又冷又困,为了避免在昏睡中误伤蝎子,他解下腰带把脚拴在树枝上。蝎子终于被打动了,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飞进了夜空。

        他翻过九十九座山,来到一条河边。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春天像无忧无愁的小马驹一般在绿茵茵的河滩上欢跳。他刚要站起来继续赶路,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一声招呼。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的脸庞像十五皎洁的月亮,头发像夏天茂盛的马兰,身材像春天柔软的竹子,她扭动着磨盘一般宽大的屁股从桥上走过来,颤悠悠的双乳像河面上两只浮泅的黄鸭。

        “春天来了,生命在四面八方复苏,让人感到拥挤,”她走到星期三的面前说,声音脆弱得就像狂风中的炊烟,但河水却因此而掀起了层层波浪。“请问先生从哪里来,到什么地方去?”

        “我从身后来,到前方去,”星期三说。“春天和生命使人感到欣慰,姑娘。”

        姑娘听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但很快就堆满了笑容,最后又伤心地哭了,连河水也随之呜咽起来。

        “请问姑娘有什么心事,”星期三说,“为什么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行走?”

        姑娘说:“尊敬的从身后来到前方去的先生啊,我本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家女,顶着烈日耕种,披着星星纺织,一年四季从不闲暇。因随父母前去遥远的寺庙还愿,不得不离开松耳石般美丽的家乡。谁想到,在途经此地时竟然遇上了一伙强盗,他们抢走了我们供奉给菩萨的钱财不说,还强迫我父母去做他们不知劳累的牛马,强迫我去做他们冬暖夏凉的床垫。茫茫黑夜,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光明啊?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终于逃出了魔掌,在这里等待一位能够救出我父母的恩人。”

        尽管星期三每通过一次佛祖的考验都会获得一份智慧,但他还是被欺骗了。他们来到一个河心岛上,这里长夜漫漫,没有白昼。在这里生活的居民不耕种也不纺织,每时每刻都在低矮的丛林里勤奋地交媾,一具具罪恶的胴体像萤火虫一样在枝杈间闪烁,淫荡的狎昵声阵阵传来,欢乐而又痛苦。星期三停下来像石头一样不动了,因为他一迈步便可踢到一条像拨动的琴弦一般震颤的大腿,一抬手便可触到一只像怒放的鲜花一般温馨的乳房。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他采取这个姿势并不是要祷告(迄今为止──或许直到永远──他连一个宇的经文也没有念过),而是慌乱中本能地觉得这种形式能从客观上把他对物质世界(这个世界现在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威胁着他)的感知度降到最低,使他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和最不可靠的场合下,幻想出一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以对抗来自丛林里的巨大诱惑。他想起了暴弃在街头的腐烂的狗尸或者茅坑里肥硕得通体发亮的蛆虫。他的镇定使姑娘羞愧难当,变成一只丑陋的蝎子钻进了石缝。

        这年夏季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星期三都是在山洞里度过的,因为这时候道路上的昆虫很多,行走时会误杀生灵。为了追回这些日子,现在他昼夜兼行,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感到饥渴难耐。他去喝水,没想到喝的却是牛奶;他又抓了一把泥土来吃,没想到吃的却是糌粑。吃饱喝足后,他便躺下睡着了。

        他这一觉足足睡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悬崖之上。这里阳光明媚却没有投下他的身影,这里鲜花盛开却闻不到芳香,这里百鸟欢唱却听不见声音。他仿佛置身在一幅画中。这就是说,他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他将从这里跳下去,结束自己罪恶的一生。

        然而他并没有死去。跟自然落体的规律相反,他越接近崖底,坠落的速度越慢,最后竟然飘升起来,朝对面山上飞去。

        他停在一块挂满风马旗的巨石上,刚回过神来,便听见有人在向他行礼。来人是个苦行僧,刚才他正在附近的山洞里修炼,突然听到一阵跟秃鹫和乌鸦飞过时不同的声音,于是推开气窗向天空张望,恰好目睹了星期三飞翔时的英姿,便追了上来。他说:

        “尊敬的大师,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出家人,为了脱离尘世间的种种烦恼和局限,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修炼。年复一年,由于背诵经文,我的舌头粗大得连空空的嘴巴都装不下了;由于苦思冥想,我的脑袋沉重得连硬硬的脖子都撑不住了。我是那么专心致志,以致忘记了家乡在什么地方。──请问大师,我的家乡在东边还是西边?”

        “不知道,”星期三说。

        “因为时间和空间对大师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苦行僧说。“我甚至忘记了太阳是什么模样。──请问大师,太阳是长的还是方的?”

        “是圆的,”星期三说。

        “所以时间和空间也是圆的,”苦行僧说。“可是,直到今天我仍一无所获,所以冒昧前来请大师为我揭示一条修行的要道。”

        星期三想了很久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只好对他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苦行僧听后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匆匆走下山去,又一鼓作气地爬上悬崖。面对脚下的万丈深渊,他迟疑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跳了下去,摔死了。